海勒根那
在城里做保姆的表姐把我领到力士装卸队,面见杜老板。工棚里光线昏暗,一股酸臭味儿和苍蝇一起扑面而来,窗台上一台老掉牙的双卡录音机搅了带,呜哩哇啦播着变调了的《恋曲一九九零》。几个穿着邋遢的工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吆五喝六,围在破旧的台球桌前支杆打球。
见到我表姐,其中那个黄头发的小黑胡“嘶溜”打了声口哨,引来一片哄笑。里间是杜老板的办公室,杜老板倒像个斯文人,西装革履,头发比他的皮鞋还要油光铮亮。
杜老板拍了拍我肩膀:身子骨挺单薄,有十八了吗?
有了有了,表姐紧忙说,在老家都干了一年农活了。
这个年龄应该念书才是啊?
表姐忙答:唉,还不是他爹去世得早,几年前出了车祸……
电话铃响了,杜老板接电话:啊,对,我们是装卸队,什么?东郊电厂要卸几车水泥,好好,我们这儿工人有的是,都不怕脏不怕累,对,你要说毒气罐里有金子我们也能去掏!好,我这就安排。
放下话柄,杜老板喜上眉梢:好家伙,这几天的活计都排满了,砖厂要装砖的,煤场要卸煤的,废品要外运,冷冻厂要卸猪肉板子,批发公司要卸水果,国家储备粮要装运小麦,说不定哪天雷公打电话来,要我们把老天也大卸八块。在我们这里,有力气能吃苦就能赚钱,下午你就跟着张队长一起去卸火车吧。
这个杜老板是我表姐的雇主家的朋友,表姐对他千恩万谢。临出门,杜老板的手从表姐的肩膀滑到屁股那儿,看似无意地捏了一把。
张队长据说是刚刚当上的,鹰钩鼻子,高挑的大个儿。先前的队长腰肌劳损,改行卖菜去了。我还第一次见人打台球,在村里我们只玩过泥球和玻璃球,我凑上前去,看张队长和黄毛小胡子谁更厉害。
小胡子转过头来,扬了扬眉毛问我:刚才那个女的是你表姐?
我点点头。
她有男朋友没?
我摇摇头。
行,日后你就叫我表姐夫吧。
工友们又捧起肚子上气不接下气起来,纷纷起哄:
以后小胡子就教你表姐打球啦!
对,小胡子进球最准!
数他最会射啦……
张队长举起台球杆欲抽工友,骂:你们他妈有点儿正经的行不行,人家还是个孩子。
孩子?这么说他裤袋里的家伙还没长毛呢?小胡子假作惊讶。
大家一阵哄笑。
分了工装和床铺,我就正式成为装卸队的一员了。工装是别人穿过的,满是白灰,水泥,油污和铁锈。我到墙角换装,黑暗处一个老头堆缩在那里,吓我一跳,老头只剩下一把骨头,像只瘟鸡不断伸脖子拔气,秃头顶上硕果仅存的几缕头发恰似几根老鸡毛。
张队长叫我去给他买包香烟,我刚到城市对路形不熟,骑着二八车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发现小卖部就在装卸队对面。
卖货的女孩比她卖的水萝卜还水灵,一双长睫毛好似两把忽闪的小刷子,眼睛黑得和炭一样。女孩见我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新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低头瞧见自己这身脏工服,羞得就要钻进地缝里。
你们那儿的人我都认识,她一副得意相:这烟是给你们张队长买的对不?我一猜就是,你们那儿的人谁抽什么牌子的烟我都知道。她把烟递给我,顺便放我手里两个白球球,一边说:没零钱找你了,用这个抵顶吧。她白嫩的小手碰到我的手心,好像电触到我一样。
哎,你回来!
我扭过身,看她正笑盈盈地瞅着我,说: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我姓马,你叫我小马就行。我的心怦怦直跳,脸上涂了辣椒水似的。
女孩扑哧乐了:我还没见过男孩子害羞呢,一看你就是个实诚的人儿,和他们不一样,以后我就叫你小马哥了。我叫小红,没事常过来玩啊。
出门时我差点儿被门槛绊倒,一路想着水萝卜姑娘,一边哼起歌曲: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我怎么感觉罗大佑写的就是小卖店这个女孩呢。回来把香烟和白球球都交给了张队长,张队长接了烟,说:怎么给了两个白球球?给两白馒头才好吃呢。小胡子会意了,嘻嘻哈哈地一阵坏笑,两手在胸前做捧状,说:哎呦呦,队长是想吃她这儿的白馒头……我转身走到一边,不想听小胡子满嘴爆粗。张队长说球球让我留着吃,他牙疼,我谢过张队长,把白球丢在嘴里,刚嚼了两口,一股刺鼻子的气味就喷薄而出,直顶在天灵盖上,满嘴又苦又涩又腥辣,只有蹲在地上呕吐不止。再抬眼看张队长和几个工友,他们已经弯腰撅腚了,小胡子指着我,眼泪都笑出来了,说:快看,快看,这小子把—把—臭—球当—糖球吃—啦—
一个年轻工友看我的囧相,递给我一舀子水,叫我到外面漱漱口。我顶着阳光吐得晕晕乎乎。年轻工友一边拍着我的背,说:
刚出来混没见过啥世面,得了,以后我罩着你吧。
下午张队长率领我们二十几个工友列着自行车队出发了。
东郊电厂离市区十公里。天上并没有课本里写的云卷云舒,只有一轮黑黑的太阳晃眼睛,我们的皮肤吱吱冒油,黝黑的脖颈和胸脯上爬着一溜溜污泥小沟。路旁的杨柳树、蒿草和我一样,被晒得蔫蔫巴巴,翻着白眼和白叶子。我落在最后面,那件脏兮兮硬邦邦的工服被汗水浸湿,变作了一群蚂蚁咬得我又痒又痛。出发前每人带了十斤一桶的水,天热口渴,我不断停下来往喉咙里浇。
年轻工友慢下来等我,说:老弟,这水你得悠着点儿喝,等干活时才真叫渴呢。
我望望头顶上看不见的火焰山,感觉自己还没等干活就要烤干了。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哎别说,你表姐长得还真挺漂亮的,她今年有二十没?小胡子那小子胡说八道,日后你告诉表姐得提防点儿他,他可是结过一次婚的人。跟你说,他媳妇前两年跟一个牛贩子跑啦!那会儿,张队长还叫张老二,还没当上队长,小胡子平素和他最要好,两个人称兄道弟,小胡子要去寻仇,张老二当即拍了胸脯,要和小胡子有难同当。大家伙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个人就提了刀子去一百多里外的镇上找那个牛贩子,临走时像两个江湖侠客那样,和我们说非宰了一对狗男女不可。可没出三天,俩人竟灰头土脸回来了,小胡子鼻青脸肿还瘸了一条腿,被张老二架着胳膊,张老二除了衣着不整,倒是一副完好无损的样儿。工友们围着两个人问这问那,小胡子哑巴了似的一言不发,张老二躲躲闪闪,问东说西。等小胡子养好了伤,有一天到工队堵住门口大骂张老二,人们才知道其中细节。说来好笑,他俩大概刚到镇上就被牛贩子的眼线盯上了,你想,两个外地人揣着刀,到各处牛羊集市打听一个当地的牛贩子,谁能不给这家伙通风报信。那天傍晚,两个人在小馆子喝了顿老散白,吹了半天牛逼,出来就被十幾个男人围住了,手里各持棍棒、板锹,张老二别看长了骆驼个儿,胆子比鸡还小,当时就吓尿了,撒腿逃进小馆子,从后门一溜烟蹽没影了,剩下小胡子一个人只能挨一顿胖揍。要不是有人传来小胡子那个原配媳妇(现归属于牛贩子)的话,不让把人弄死,估计小胡子早就没命了。等到夜深人静,满身是血的小胡子从壕沟里爬出来,找了好多条胡同,才找到躲在电线杆后面的张老二,俩人连夜坐车奔回家来。至那以后,小胡子和张老二就掰了交,直到张老二去年被杜老板任命为队长,两个人的关系才彻底缓和。小胡子也再不提去找牛贩子算账的事儿,认怂了。
我就不佩服这种男人。要说我刘好不管高低贵贱,咱做人光明磊落。这帮工友里数我这人心好,所以人家都叫我刘好。女人找对象谁不想找个好人呢,日后咱们接触多了你和表姐就知道我这个人有多好了。我和你说,看到咱工棚墙角蹲着的那个老头没,他原来可是咱队里的老工友,现在干不动活计了。刘好指指胸部:他这里灌了十多年的煤灰和水泥,喘不上气来了,猴在队里好几个月,就等老板借钱看病呢,看样子再挺不了多时,就得奔火葬场去了。唉,你穿的这身工装还是他的呢。咱队里那帮人过去跟他你好我好,他病了大家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他朝自己借钱,只有我刘好把吃剩下的饭给他吃,把穿过的衣服给他穿,谁让我心眼儿好呢,我这个人就看不得别人可怜。
杜老板会借钱给他吗?我问。
哪里会,他的儿子现在咱队里干活儿,有钱喝酒也不拿钱给他看病,还天天骂他爹老不死的,拖累他,害的他三十几岁找不到媳妇,话说回来了,他儿子扛活挣的那两个钱还不够给他挂半个月吊瓶的呢。亲儿子不管,杜老板又不是他儿子,借了他钱就是肉包子打狗了。这老头前段时间还和杜老板理论呢,说他肺子里的白灰水泥都是给杜老板打工灌进去的,如今灌满了就得让杜老板花钱给掏出来。杜老板说,你给我打工不假,可工钱我早付给你了,你肺子里的东西也不是我杜老板用戳子灌进去的,我凭啥给你掏出来?要说咱杜老板真是大善人,叫别的老板早给轰出去了。
前面骑行的工友都默不作声,像一群无精打采的鸭子左摇右晃。
干咱们这行当的,要有力气才行,刘好炫耀着:咱张队长的弟弟小六子,过去那才叫真正的大力士。其实张老二能当上这个队长就是依仗他的这个弟弟,咱队里没有不怕小六子的。你还没见过他,个头还没你高,可肩膀和他的身材一边宽,前胸后背比一堵墙还厚实,跟一头公牛似的。这么和你说吧,知道他一次能扛起多少袋子白面吗?一百斤一袋的,那次是我和小胡子给他搭的肩,整整十袋,一千斤!好家伙,面袋子摞得像小山一样,他走了五十多米,脸涨得像喝了鸡血似的,额角上的青筋比蚯蚓还粗。
小六子凭着一身力气也在外面交了不少桃花运。前段时间,服装大世界的女老板看上了他,小六子有媳妇,可那娘们儿有钱,给小六子买这买那,一条金利来腰带据说老几百块,天天请小六子下馆子,我还蹭过一两顿呢。那娘们儿满身珠光宝气,香水味儿离二里地都能把人呛个跟头。剔牙都不像咱们一样,人家一手捂着嘴,根本不让你看到她张口。别看比小六子大个十几岁,脸上的褶皱都像用白灰抹平了,胸脯那儿的沟又白又深。说到这儿,刘好闭着眼睛喷饭一样乐了,说:小六子还真他妈有艳福!
就凭这一条,那娘们儿也吃定小六子了。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让小六子媳妇知道了,领着两个孩子到处闹。那娘们儿仗势欺人,逼着小六子离婚,说只要他离婚,就让他立马辞了装卸队这份苦力,要啥给啥。小六子倒是动了心,对哭闹不休的媳妇非打即骂,却舍不得一双儿女,正两头为难呢,就出事了——
干咱这个行当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捡洋落儿”:几个工友干活儿,干到最后都可以喊加磅,叫号,加大劳动强度,能撑下来的工钱拿走,撑不下来的,对不起,血汗钱就算别人的了。小六子仗着力气大,每次都是他喊加磅,他叫出的号没人敢不应,因为这个没少捡别人的“洋落”。可那天给火车上装粮食,他栽了……
刘好掏出一根黃瓜一掰两半,一半递给我:吃吧,以后咱俩就是兄弟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那天扛的是二百二十斤的麻袋,眼看车皮装完了,有工友壮了胆子提出要加磅,剩下的二十几袋子要一人一次扛两袋。小六子满腹心事正坐在麻袋上呼哧带喘呢,一听这个有点儿懵逼,过去还没谁和他叫板呢。其实这是几个工友事先商量好的,他们见小六子那段时间神疲体倦的样儿,知道他这是被娘们儿夜晚里掏空了精气,就想趁火打劫。此时头晕眼花两腿发软的小六子只有摆手拒绝。跳出来的工友说:别介,我说六子,往常你说啥时加磅就啥时加磅,我们哪次没奉陪?你捡我们的“洋落”可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我们一说加磅你就摆手,还是不是爷们儿?你今天要认怂,工钱就当给几个兄弟喝喜酒了,左右你也飞黄腾达了,不会和几个穷工友计较几个小钱吧?小六子闻言恼了,指着那个工友鼻子骂:喝你娘个喜酒!哪来的喜酒?谁他妈再敢胡说八道,我把鸡巴塞谁嘴里!不就是加磅吗?来来来!小六子把腰一弯,双手叉膝,扭头冲几个工友吆喝:我小六子横竖都是爷们儿!和往常一样,我还是一个人叫你们几个的号!剩下这些袋子我小六子一个人加磅扛上去,我要是不顶,工钱一分不取!要是我扛稳了,照例捡你们的“洋落儿”!
棋落到这一步就没有退路了。几个工友相互一使眼色,麻袋重重地压上去,小六子汗水成片淋下来,腰像弹簧一样稍稍颤了几下;摞第二袋时,小六子的腰身像船吃水那样沉下去了一截。装火车是要上木跳的,一条乱颤的木板一头搭在高高的车厢上,人要扛着麻袋踩着这木跳由下而上。小六子矮矮的身子驼着压顶的泰山,两条腿绷得像拉满的弓,颤颤巍巍地似晃非晃,一直挪移到跳板顶端,就要跨上车厢的一瞬,不知怎么的竟一个跟头栽了下来……等把他从麻袋下面扒出来时,鼻口流了一大滩血……
小六子折了三根肋骨,腰椎严重扭伤,医生说他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以后不半瘫就是他的造化。铁打的汉子在医院卧床不起,闻听此讯,那个服装店的娘们儿托人甩给小六子两千元钱,从此再没露面,反倒是那个被他嫌弃的糟糠之妻,一边拉扯着两个孩子每日床前陪护,端屎端尿,直到小六子能坐轮椅出院,弃拐走路……我们正庆幸小六子找个好媳妇呢,有一天,他那个瘦小的女人却不辞而别了,只领走了最小的女儿,留下儿子给小六子。小六子满世界找了好几个月,女人像人间蒸发了似的,音讯皆无……
刘好讲得口干舌燥,我听的乱七八糟。车子遇到一段木桥的下坡路,路面坑坑洼洼,我的心跟着坑坑洼洼。
东郊电厂近在眼前了。一列火车皮像一堵铜墙铁壁横在那里,一共六节五十吨重的车皮,轰隆隆地打开箱门,灰土飞扬了一阵,才看清封闭车厢里高耸入云的水泥袋子。
张队长开始分工,把我分给黄毛小胡子和刘好,三个人一组,小胡子急了:张队长你真不仗义,不就是上午赢了你几杆台球,至于吗?把一个刚来的小崽子分给我。
小胡子你有点儿眼力价好吧?没看谁给老板介绍来的人吗?你想当他表姐夫,没准人家管杜老板叫表姐夫呢。张队长呲着牙。
工友们像劫持火车的游击队员迅速包抄过去。我笨手笨脚地爬上一节车厢,负责在火车上把水泥袋一一拽下来,搭在车厢下面的工友肩上,他俩再把袋子扛到下边,摞成城墙状。先前我还像刚上岸的鱼似的在水泥灰里扑腾了一阵,一会儿的工夫满脸的汗水便流成了泥汤,左额头也被丝袋子磨破了一块皮,蛰杀着痛,头发眼睛鼻子都是热辣辣的灰土,分不出模样了。可是水泥堆积如山,哪有时间擦汗,只有飞蛾扑火般向前……
天像个大闷罐,封闭车厢像个大烤箱,大闷罐套大烤箱,我在弥漫的水泥灰里就要喘不上气了。满车厢大山还没吃掉一小半,我就头晕脑胀,腰腿发软,浑身灼热如火。我举起水桶往嘴巴里灌,往头上灌脖子里灌,可水被太阳晒得像温开水一般烫,根本不解渴也不解暑。一桶水很快被我消耗殆尽,我的脚步愈发沉重,灌满了铅一样,腰部如同拴了大磨盘,弯下去就不想再挺起来……
我借着小便的名义想喘口气,刘好也掐着家伙凑过来,和我一起对着太阳撒尿。此时的刘好已满身灰土,看上去像一条会眨巴眼睛的水泥袋子,他偷看了下我的襠处,呲出白牙:其实干咱们这行当的,装卸一次,都得软上好几天。哪像咱杜老板,天天无事可做,天天都是硬挺挺的。哎,看见小卖店那个白萝卜般的姑娘了吗,我和你说,她的屁股比她的脸蛋还白呢……
刘好一边提裤子一边附在我的耳朵上:那天去砖厂卸砖,我的铁掐子忘记拿了,回队里去取,你猜我看到什么了——咱杜老板正撅着屁股—和—和那个白胖姑娘……说到这儿,刘好的眼泪都嬉笑出来了,弄得眼眶像丑旦一样……
我的头就是在那一刻炸裂的,我瞪圆了眼睛看着刘好,他上下翻飞的嘴还在翕动着,纷飞的唾沫像要连同那几颗黑牙一起崩出来似的。我踉踉跄跄爬上火车,看到每一个水泥袋子都仿佛对我不怀好意。有那么一刻,我感觉眼前一黑,晕晕沉沉,就要跌倒了,又仿佛身体像云朵那样飘起来,飘过冒烟咕咚的火车厢,飘过烟囱高耸的热电厂,前面就是成片成片的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地,墨绿色的苞米地、土豆田,那些熟悉的老乡满脸黝黑,正在里面弯腰撅腚;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五颜六色的小花开满其间……可一座破烂城市挡住了去路,那里正大兴土木,建筑工地脚手架林立、挖掘机轰鸣,油漆板马路打开着拉锁,铺设着比缸还粗的管道,到处都是我们农民工兄弟繁忙劳作的身影,他们的命运都与我相似,我们为了讨活儿来到这里,充当着城市廉价的建设者……恍惚间,一个小卖店里,长睫毛忽扇忽扇的女孩儿用白嫩的手递给我两粒白球球,白球球模糊又清晰,变小又放大,最后化作了两瓣圆圆的白屁股……
我是被小胡子用脚踹醒的,满车厢就剩下十几袋水泥了,我趴在其中一个袋子上睡着了,满脸水泥灰。
这家伙好像中暑了,刘好在我耳边说,一边拳击裁判似的唤我站起来,我想爬起来可身子比石头还沉,比水泥袋子还瘫软。刘好和小胡子对视了一下,满脸喜滋滋的样子。小胡子一歪下巴,说:还不把他弄下去。刘好就拽着我的两只脚把我拖下火车,像丢死狗一样把我丢到一旁,边说:兄弟,你别怪我和小胡子捡“洋落儿”了,今儿的工钱可没你的份儿啦……
回返城里时已近傍晚,天空乌云密布。工友们蹬着车子作鸟兽散去,唯有我一个人推着二八车在后面一步一挨地走。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这免费的洗澡水让我欢喜不已,满身的泥灰和燥热顺流而去,透心凉爽了一阵,疲惫也扫去了许多。我索性把自行车丢到一旁,仰起头伸开手臂尽情让雨水浇个透,然后我就像匹小马驹那样嘶鸣几声,呱唧呱唧地在电闪雷鸣间奔跑起来。
前面是一段陡坡,大雨席卷着黄泥冲塌了边沿的路基。我小心翼翼,蹑脚前行,忽然听见有呼救声,声音先是微弱,随之一声高过一声,我寻着那呼唤的来源,只见路基下的水沟里,一个人满身污泥正向我伸手求援,沟壑里水满泥滑,他没有抓手爬不上岸来。我走近这个人,看见他顶着一头泥草,污水糊了他满脸,只有一口白牙闪闪发亮,他哆哆嗦嗦:行行好,兄弟,我是刘好,快救救我……
我望着他的狼狈样儿,想笑几声却感到胸脯疼痛,那是水泥灰灌进到里面去了,这让我想起那个堆缩墙角的老头,有一天我的肺子也可能灌满水泥灰,我的身上还披着他卸任的工装,想到这儿我心情有一丝不爽,但马上又乐不可支了,我捂着胸口问他:刘好,你小子怎么跑到泥沟里面去了?
还不是那个小胡子,王八蛋!说好你的工钱我俩一人一半,可他非要多吃多占,我踢他一脚,他就把我推到了沟里面,我咒他家祖孙八代生孩子没屁眼。兄弟,你的工钱我,我不要了,你快救救我……
刘好骂小胡子祖孙八代的话我听着耳熟,这话我爹也骂过。
那是他出车祸的临死前,回光返照的我爹昏迷十几天忽然苏醒了一阵,把我妈、我,我妹都叫到床前,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天晚上的遭遇:其实那个大货车把我爹撞倒要是及时送去医院,他就不会死了。货车司机当时停下车走过来看了我爹一眼,我爹浑身是血倒在路边上对他说:你把我送到医院去吧,我不会讹你的。司机浑身哆嗦闭着眼睛想了半天,等他再睁开眼就把我爹几脚踢到壕沟里去了,他冲我爹喊:去你妈的吧,鬼才相信你的话,我把你送到医院就等于给自己找个祖宗,卖房子卖地也不够填平你的,下半辈子我就只能伺候你玩了,我他妈上有老下有小,你就让让道给我条活路吧。
我爹说,这个人缺德呀,生孩子没屁眼,人做事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长大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人,我死也就瞑目了。
眼下,刘好的哀求让我迟疑了一会儿,等我睁开眼睛就像个没事的人那样起身走去。
刘好在后面喊:别走,兄弟,看在那半根黄瓜的份儿上救救我……
此时雨停风止,我两耳只闻雨后小鸟的啁啾,一边在霞光万丈的暮色里瞅东看西。我就看到了不远处灌木丛下的一个大黑腚,正冲着草丛和一片蛙鸣拉屎呢。听见动静他转过头望着我,我也看清了他,原来竟是小胡子。旁边倒伏着他的自行车。
我乐呵了,喊他:胡子哥,刚刚刘好还、还说你家世代生孩子没屁眼呢,你就在这儿拉上屎了,看来他是不攻自破呀。
说着话,小胡子已经用蒿草擦完腚提上了裤子,他恶狠狠地瞪我一眼,骂道:我不仅有屁眼,还拉了一路稀呢。小兔崽子,快用自行车驮我回去,我的肚子被雨淋得着凉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屎,我走不动路啦。
我冲他走过去,却没有搀扶他,而是到他旁边的灌木丛里折了一根长长的树棍,这使小胡子紧张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我扛着木棍二话没说,挥一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我甚至哼起了小曲,……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踏上旧日的归途/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我原路返身走回来,直走到水坑之处,我站在坚实的路基中央,这样就不会将自己处于危险境地,我举起木棍,把长长的另一端递给满身污泥的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