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我

2019-12-07 01:22王伟滨
英语学习(上半月) 2019年12期
关键词:斯克利夫倒序克隆人

∷王伟滨

电影《少年的你》结尾,语文老师押中了那年高考的作文题:给20年后的你写一封信。在西方年轻人当中,很流行“time capsule”(时间胶囊)这种东西——在毕业季,埋下代表自己这一时期记忆的重要物品,20年后再去挖出来,仿佛来一场回到过去的时间之旅。那篇作文,也算是这样的一个“time capsule”吧。

时间真是奇妙,多少爱恨情仇,皆因我们面对时间的无可奈何。若能控制时间,人类就能真正成为命运的主人了吧。于是,时间穿越就成了编故事的人们热衷的戏码,成了某种“deus ex machina”(解围之神):故事一旦发展到矛盾无法解决之际,便有人祭出从天而降的“神器”——“时间穿越”,就连布局十年的漫威巨制《复仇者联盟》,也不得不依赖于这种手段。

临近年底,导演李安推出《双子杀手》(Gemini Man)。本以为又是一出“时间穿越”的戏码,没想到却是更为老套的“克隆人”路数:当世无敌的杀手老了,想退隐江湖,但当权者却不想轻易放过他,于是派出终极武器——年轻版的他——去刺杀老了的他。不过,细心的观众会注意到,以前影片里的“克隆人”都是主人公的完全复刻——比如《第六日》(The Sixth Day)、《逃出克隆岛》(The Island),而李安却抛出更为合理的“年龄差距”概念,使“克隆”与“父子”两者联系,甚至混淆起来。

父母,特别是中国父母,总以挑剔的眼光来看待儿女。在许多人眼里,儿女从来不只是儿女,而是给父母提供了一次更好地做自己的机会。永生不死,不是普通人奢望的东西,但是通过儿女得到一种间接的永生,想必是无数人的渴望吧。愚公如果没有那个“子子孙孙”的承诺,恐怕与智叟的对话就不那么信心十足了。人们对克隆感兴趣,也是因为它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自己”的承诺。

这电影其实不是关于“克隆人”,而是关于家庭,就像几乎所有李安的电影一样:年老者希望回归家庭的怀抱,而年轻人则希望冲出家庭的束缚,不但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还要取代年老者。还好,最终,人过中年的“我”使那个懵懂的、少年的“我”幡然悔悟,两人合力,不仅摧毁了那个虚假的“父亲”,而且给了少年,还有中年,一个重新向更好的方向迈进的机会。

可惜这次,李安放了一颗哑弹。

《双子杀手》很像2012年的电影《环形使者》(Looper)——一部在口碑和票房上都更为成功的作品。同样的杀手,同样有一天想要洗手不干,同样的少年/青年的“我”,要完成杀死老年的“我”的任务。

人生就像一个环,大多数时候,我们总感觉这个环闭合得太早,生命中还有诸多不完善的地方,我们希望能作出改变。

“There's a reason we're called loopers.When we sign up for this job,taking out the future's garbage,we also agree to a very specific proviso.Time travel in the future is so illegal,that when our employers want to close our contracts,they'll also want to erase any trace of their relationship with us ever existing.So if we're still alive they'll find our older self,zap him back to us,and we'll kill him like any other job.This is called closing your loop.Eh,you get a golden payday,you get a handshake,and you get released from your contract.Enjoy the next 30 years.This job doesn't tend to attract the most forwardthinking people.”(我们人称“环形使者”,这当中有个原因。报名干这工作,清除未来的垃圾,我们要同意一个特别条款。在未来,时间旅行是严重违法的,当雇主决定终止合同的时候,他们也想抹去所有与我们发生联系的痕迹。所以到时候,要是我们还活着,他们就会把那个老年的我们送回来,我们就像干别的活儿一样,把这个也干了。这就叫“闭环”。那天,你收到金子作为报酬,和上线握握手,合同就算解除了。享受你今后的30年。这工作对那些“向前看”的人,没有多少吸引力。)

少年的“我”要杀死老年的“我”,而老年人则挣扎着想要逃过被杀掉的命运。但是影片结尾,“我”认识到,无论如何,那个“环”总要被关闭,于是“我”选择了接受“关闭”的命运,把机会让给更年少的“孩子”。

显然,这个故事更适合美国人的口味——新生命永远更有存活下去的理由。

当然,除了“自我相杀”,编故事的人有时也搞出些相反的路数。有个电影叫Predestination,原意是“命运前定”,中译者大概是为了突出其“玄妙”的高概念内核,而把它译作《前目的地》。电影讲的是“我”回到过去,与孤独的“我”相遇,并且孕育了婴儿的“我”的故事,非常“不科学”,却很令人感动。这要算是“祖父悖论”的反面吧。该电影改编自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的小说《你们这些回魂尸》(All You Zombies),篇幅很短,却被许多人认为是有关时间旅行的终极之作。不过,其实它还是关于“我”,婴儿、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我”、“我”、“我”……

“The Snake That Eats Its Own Tail,Forever and Ever.I know where I came from—but where did all you zombies come from?

I felt a headache coming on,but a headache powder is one thing I do not take.I did once—and you all went away.

So I crawled into bed and whistled out the light.

You aren't really there at all.There isn't anybody but me—Jane—here alone in the dark.

I miss you dreadfully!”

(吞吃自己尾巴的蛇。永远,永远。我知道我从哪儿来——但你们这些回魂尸,从哪儿来?

我感觉一阵头痛袭来,但头痛药是我不会去碰的东西。我碰过——然后你们就全消失了。

于是,我爬上床,吹熄了灯。

你们不是真的在那儿。这里只有我——简——孤独地缩在黑暗里。

我好想念你们啊!)

在《呼啸山庄》第九章,年轻的凯瑟琳向朋友(仆人)内莉吐露心声说,自己已接受了有钱又有教养的埃德加的求婚,但心里却知道自己与埃德加根本搭不上关系:“I've no more business to marry Edgar Linton than I have to be in heaven;and if the wicked man in there had not brought Heathcliff so low,I shouldn't have thought of it.It would degrade me to marry Heathcliff now;so he shall never know how I love him;and that,not because he's handsome,Nelly,but because he's more myself than I am.Whatever our souls are made of,his and mine are the same;and Linton's is as different as a moonbeam from lightening,or frost from fire.”(我不该嫁给埃德加·林顿的,就像我不该进天堂一样。要不是那个恶毒的家伙把希斯克利夫贬低到如此地位,我本不该这样想的。如今,我若是嫁给希斯克利夫,就会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不能知道我爱他。内莉,我爱希斯克利夫,不是因为他长相好,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我的和他的是一样的质地。林顿的灵魂与我们截然不同,就像月光不同于闪电,霜雪不同于烈火。)

我爱他/她,因为我爱我自己。

但是,无论如何,少年总要成长,总要走出“自己”,像一个莽撞的骑士,经历伤痛苦难、喜怒哀乐,跌跌撞撞进入大起大落的中年、宠辱不惊的老年。

不过,如果能从一个“过来人”的角度看待曾经的过往,想必另有一番滋味吧。大卫·芬奇(David Fincher)执导的电影《返老还童》(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便讲述了一个用倒序方式度过一生的故事,当然,生命虽然倒序,但事件的发生顺序仍然是正序。

巴顿先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妻子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却是个小老头儿。还好,这小老头儿正在一点点地变年轻。不过,倒序人生并没有给本杰明带来多少欣喜,只不过是各种“不合时宜”。偶尔,本杰明的生活中也会有些开心时刻,比如在“同龄人”中,他是那个“old head on young shoulders”(年轻身体,老年心智)的人,至少更讨女孩子喜欢。

电影改编自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的同名小说。与电影相比,小说显得要平实多了,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虽然人们对本杰明的身体也感觉有些奇妙,但也仅停留在“有些”的层面上。的确,一个从老年开始的生命多了许多平和。

《返老还童》算是文不对题——本杰明的生命与常人一样,也是“单行道”,根本没有“返”“还”的意思。长大的痛苦,往往在于选择太多,而“正确的”选择又太少。其实,人生向前看要容易得多,难的是回头看。若是能“返”,那曾经选择过的,有多少可能,是自己愿意再选择一次的呢?

能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像阿喀琉斯那样决然作出选择的并不多见——在出发之前,他便选择了将在战场上死去的命运。在《耶稣的最后诱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结尾,儿女绕膝的耶稣就要死去了,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选择有多么荒谬,他本应该像英雄一样地死在十字架上,然后活在世世代代人们心中,而不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家庭中死去。他挣扎着爬下床,爬到院子里,向天空伸出双臂,祈求上帝的谅解,祈求上帝将他送回十字架……

有多少人能像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未选择的路》(“The Road Not Taken”)中那个老人那样,最终舒一口气,说:“我选择了那条少有人走的路,而这也决定了后来的一切(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人生中的种种选择,其实哪里有什么对错之分?有对错之念,不过是因为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还不够远。

年末,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我”在满怀憧憬地看着远方,也许那个20年之后的“我”,也在有些焦虑地看着“我”吧。

20年前的“我”,大概充满了希望,希望那不曾拥有的,都能拥有。

20年后的“我”,对曾经的“我”,最好能少些责备,多些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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