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鑫
他仿佛悄立青色的雾气之中,烟草的味道奔走在山的波澜里。
儿时的我总爱随他穿梭于他引以为傲的烟田,尽管每次身上都会留下一大片令我深恶痛绝的蚊子包。凡我所过之处,绿莹莹的蚂蚱四散逃窜,烟垄也变得乱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野草总被我插在鬓间,臆想成公主的玫瑰。我常常猛一抬头,看见他夹着旱烟锅闷声不响地坐在我身后的田埂上抽烟,眼也不眨。那尚未收获的烟田的绿映在他有些浑浊的眼里,覆在他焦黄的睫毛之下,一层层晕染开去,如一片兀自倾覆的海,望不见底。
烟烬飘落代表着烟叶从繁茂到凋谢,这些叶片碎屑扑向他光裸的脚背,在半卷起的裤管间纷飞。头顶是似乎触手可及的太阳,它像一盏积了灰尘的暗黄白炽灯,光线陈旧而又模糊。他隐在烟雾背后的脸有几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带着焦灼感的烟草味道随有形的青气徘徊于我的鼻端发间,把目所能及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焦黄,像烈火燎原。幼时我笃定这野火烧不了我,我是他走到哪带到哪的小尾巴,而他总是无所畏惧,所以,烟草的味道令我无比心安。
那些烟草依旧年复一年地被穿起、晾干,然后成捆地被拖走。而我却不再沉迷于他的烟味,甚至带几分嫌恶。即使他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地到学校来接我,我也生怕同学们注意到他牙齿上残留的烟渍和泛黄的手指。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闪躲与不情愿,来学校的次数渐渐少了。再后来,我顺理成章地逃离了他,逃离了绿油油的烟田,逃离了秃了的树和起伏的山峦,去到远方求学。我甚至很少回到那里,一想起他,似乎总能看到他发黄的手指在沟壑纵横的眉间摇晃,我庆幸于自己的摆脱,又为自己的急于摆脱而感到惴惴不安。
他打电话来,絮叨着说他以前那个烟锅丢了。我说:“那让我妈给您带一个。”电话那头的他明显顿了顿,然后叹了口气,说:“老肺病啊,早不抽了。”接着话筒那边咳嗽的声音灌进来,刻意地被压低,如同在另一个时空。
当我再次站在他面前,他显然有些无所适从。我搀着他去看记忆中的田野,他的手指依旧黄黄的,却不再有烟味,头发成了一丛稀疏的灰白。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坐在雨后有些泥泞的田埂上,我才讶异地发现,原来烟草也是会开花的,一簇一簇的由白到紫綻放在株顶。而在以前,他总是会专门掐掉顶上的叶子。“这样下面的叶子就会长得又大又厚实。”面对我疑惑的目光,他如是说道。所以我从未见过烟草开花。而今满目随风而曳的浅紫,一些集中连片,一些星星点点,像铺满夜空的星辰碎屑,似乎在轻轻诉说着它们已许久无人照料。
那个曾经很爱抽烟的高个男人,他也老了。
也许并不是很久以前,想来却是很久远了。一个孩子和她的外公每天都来巡视他们的烟田。如果突然下起暴雨,她外公会长臂一伸扯下一片巨大的芭蕉叶,让她拿在手里遮住两人的头,然后背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一个名为家的地方走去。芭蕉叶像巨大的蜻蜓张开的翅膀,而雨最终会回到天空,变成卷云、层云、积雨云,无非都是天上的海潮。
远方有风来,吹送着依旧长在土里的烟草味道,和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又像儿时午夜梦回的低语。
恍惚间,他仿佛又在离我不远的田埂上吞云吐雾了。
那是一种催人泪下的芬芳,是我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