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诗慢。一是因为成都多雨,这些雨水經常会打湿我的睡眠。对我而言,多雨与失眠都难以用来写诗,最多赠予给闲书。由此读书,进入别人的故事,冒出自己的困意,梦(而非诗)更容易赶来收场——没收它们。二是灵感这事,并不顺从钢笔或者键盘,即使静坐一天也未必能逼出诗。逼迫自己写的诗,往往是反复修改,更费神,最后甚至不得不放弃,视为不可回收的垃圾。
写诗也快,在于灵感突袭,像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诗便成了我立即撑起的伞,不是防备,而是吸纳。所谓杜甫所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神唤与神助,来了精神的字帮我写出的诗。哪怕是子夜,灵感若是来了,也会汹涌地挤破枕在枕头上的梦,把我从梦中惊醒,如此得来的诗,我称之为造梦。
《武侯祠记》,写作断断续续跨度四年,是我写得最慢的组诗,慢在于灵感来得太迟。嵌在成都心脏西南方向的武侯祠,是诸葛亮留下的三国遗产,却主要是康熙年间的硬山式建筑、歇山式建筑,我的诗意因此很长时间无法从清朝返回三国。用罗贯中小说《三国演义》去考证它的前世今生,试图化为诗,显然也枉然。
作为扎根蜀汉又因生存不得不拥抱东晋的史学家陈寿,是我的南充老乡,他的《三国志》于诸葛亮、武侯祠而言并非完全可靠,只能当作一条历史线,用来试穿我的新诗的针孔。我最早写武侯祠的那批诗,皆因掉进历史的深渊而难以呼吸,命运被时间抛弃。直到去年完成诗集《二十四伎乐》创作,我尝试以当下眼光来重新打量武侯祠的屋檐、瓦片、石碑、塑像、苍柏、古榕、银杏、荷花、红墙、锦鲤,以及祠内祠外的水路、光线、雨滴,我才发现与历史线平行的现实线,一旦交叉就会触电,生出灵感的火花。这样点燃的《武侯祠记》组诗,我似乎才能随意在三国和当下两个时代来回穿越。那些根植于多个时代的事物,也就成了我的诗进出三国的开关。
总喜欢在历史的某一路段跑步的我,这一次显得冷静了一些,时光轻盈而更缓慢了一些。不论是唐朝的三绝碑、明朝的石碑,还是清朝的建筑和当今的植物,我更愿意让它们按照各自的朝代来对话,尽量不打乱时间和空间的秩序。我想,这样化为诗句的《武侯祠记》可能更开阔,既有历史的烙印,也有现代的风骨。因为在我看来,诗是吸纳灵感之雨的伞,也是打磨时间之线的针。如果这样的“伞”让你有新鲜感,如果这样的“针”对你有刺痛感,哪怕只是体验针灸一样可以提提神解解乏,那我这四年从武侯祠提取的“慢”就慢出了知音。
彭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级研修班”学员,中央社会主义学院“中华文化传承与创新研修班”学员,著有诗文集《秋风破》《草堂物语》《金沙物语》《二十四伎乐》《蜀地唐音》等,作品曾获《诗刊》社第三届“李杜诗歌奖”、《北京文学》2018年度诗歌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