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非非 复星集团
谢志刚 上海财经大学金融学院
张非非,复星集团联席总精算师,董事总经理。曾任毕马威中国精算主管合伙人、英国英杰华集团欧偿二内部模型技术总监兼集团复杂资产总监、英杰华英国金融风险总监、德意志银行全球保险及通胀风险主管。
谢志刚,上海财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英国利兹大学博士;中国精算师协会(CAA)个人会员和理事,英国精算师协会(IFoA)荣誉精算师。
【编者】“精算通讯”组织了一场关于“风险与风险管理”的讨论,开题(设擂)者是资深英国精算师张非非先生,若干精算界人士参与对话和讨论。本期编辑了谢志刚教授与张非非先生的对话,深度剖析这一主题。
张非非:风险不好听,但是好东西
曾在一本教科书中读到,风险管理有三种基本方法:避免、控制和转移风险。在实务中,我也知道国内金融机构尤其是保险公司的风险管理部门,常被称作“风险控制部”或简称“风控部”。所有这些似乎都在暗示“风险是不好的”。
但我今天想论证的主题却是:“风险不好听,但是好东西。”
头脑里产生这个命题,可能是受20世纪80年代好莱坞电影《华尔街》的启发。好莱坞著名影星Michael Douglas在电影里扮演Gordon Gekko,他说:“贪婪不好听,但是好东西。”
诚然,风险不是贪婪,但它又好在哪里?
从精算师职业考虑,如果没有风险,也就没有雇用精算师的必要,所以风险对精算师的确是好东西。
更深远的道理是:风险是推动现代金融发展的重要因素!
如果问读者一个问题:推动现代金融,或者说推动现代保险业发展的重要因素有哪些?想必有许多人会同意以下的观点,亦即,金融创新是推动现代金融服务业的重要因素。
表1摘自奥纬咨询发布的题为《金融创新的再思考》报告,选取其中涉及保险业的部分:
▶表1 与保险业有关的金融创新事件
抛开远古时代不说,现代金融创新已有几百年历史。笔者作为英国苏格兰体系(Faculty of Actuaries)下的一名精算师,很为苏格兰对早期精算职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感到骄傲。同时,也非常有幸能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参与天气衍生工具和长寿风险掉期的工作,这些精算经历对我个人发展大有裨益。
金融创新,曾因为2008—2009年的全球危机而蒙受恶名,但这并不奇怪,创新是在探索未知领域,不可避免地产生风险和不确定性。然而,这些风险是金融企业战略中重要的一环,无论是从业者还是监管者都不应对此心生畏惧。事实上,大部分的金融创新本身,就是为了更好地管理风险。因此,金融创新和风险管理就如同推动企业发展的双螺旋。
以下是关于风险的一种经典分类:
·展业风险(死亡率、灾难、退保、费用,等等)
·市场风险(利率、股票,等等)
·信用风险
·操作风险
·流动风险
·战略风险
这种分类方法不仅见于几乎所有的风险教程,也被众多监管体系所采纳,诸如“巴塞尔协议”和“欧盟偿二代”等。这种分类无可厚非,但忽略了两点:一是风险为何发生;二是我们为什么会受此类风险影响。或许读者会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自己持有股票,所以有股票波动风险,但我们所关心的是,你为什么持有股票?
本文暂时不涉及关于风险起因的第一个问题,重点关注风险的影响问题,并用下面的流程图(详见图1)阐明我们为什么会受到风险的影响。这张图其实是寿险企业价值链,其原理也适用于其他企业。
▶图1 寿险企业价值链
价值创造过程中,企业不仅创造自身的价值,也创造社会福祉,而风险只是其自然的产物,因为只有愿意承担风险,并善于管理风险的企业,才能从风险中获利。意愿和能力,这是任何保险公司所应具备的两项战略优势。
通过这样考虑风险,企业才能决定其竞争优势所在。前面提到,笔者曾经参与过史上最大的长寿风险掉期。长寿风险特指在诸如年金业务中,被保险人寿命超过保险公司预期的风险。寿险企业为什么喜欢长寿风险呢?单纯从风险角度考虑,长寿风险对精算师而言宛如噩梦:
——长寿风险没有上限,因为从理论上讲,人类寿命可以很长很长,保险给付接近无限;
——长寿风险不遵从大数定理,无法完全分散,因为人类寿命的延长是一种趋势,承保越多,趋势风险越大;
——长寿风险有“道德风险”,因为保险公司承保长寿风险的利益和投保人利益相悖,而不是像普通寿险和车险那样,投保人和保险公司都不希望发生保险事故;
——长寿风险涉及到未来10年乃至20年的情况,精算师不可能有足够独立的10年、20年的数据样本进行分析。即使拥有远至明清时代的人寿数据,这些数据也基本无用。
既然如此,在英国这样的成熟市场,为何会有这么多银行、保险公司、对冲基金、私人股权基金等,对长寿风险趋之若鹜?这些机构为什么如此喜欢长寿风险?监管机构也经常问这些问题。
如果无法理解这种现象,还是再回头仔细看看上面的价值链图。以笔者的观察和经验,没有多少机构会喜欢单独的长寿风险,但这些机构在承保长寿风险的同时,得以进入养老保险市场:如果投保人支付趸缴保费而没有退保的可能,保险公司就得以长期投资于企业债市场。总之,投资于长期市场而不受短期波动的影响,才是取得终极财富的“王道”。
如果保险公司希望借助长期债券市场取得额外收益但又不想承担长寿风险,完全可以通过长寿风险掉期来转嫁长寿风险,进而专注于上述价值链图中具备竞争优势的投资环节。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采用传统的风险/收益分析法分析单一风险的弊端。管理会计大师Robert Kaplan采用了独特的方法将风险分为三类:可预防风险、战略风险和外部风险。
可预防风险包括诸如金融犯罪、收受贿赂等。这些风险对公司有百害而无一利,公司应该采取零容忍的态度,依据公司风险政策和标准,并遵循合规和风控过程,严格管控这类风险。
对于战略风险而言,基于合规管理的方法则不适用,尽管仍有很多公司在这样做。
这里与读者分享一些如何跳出合规管理的框架,进行战略性风险决策的例子。
首先从两个不同的视角来考虑风险,一个是传统的合规管理视角,另一个是从价值创造的视角,分别考虑两类问题。
第一类问题:
·风险是否相对较易预测?
·风险可以控制或转移吗?
·底部风险有无止损点?
第二类问题:
·在这一风险领域我们是否拥有竞争优势?
·我们认为有取得高收益的可能吗?
·如果这种风险符合我们的核心战略,它可以分散其他业务领域的风险吗?
·我们的风险(负面)是不是别人的机遇(正面),亦或反之?
然后看一个真实案例:天气衍生工具用于财产保险公司的风险管理。
我们知道,寒冷的冬天对产险的经营而言往往是不利的,水管更容易爆裂,路面驾驶情况相对更为恶劣,导致赔付率上升。但是,寒冷天气会不会有利于其他公司呢?比如,能源公司,因家庭取暖能源需求增加而获利。因此,财产保险公司和能源公司,通过基于极低气温的天气掉期合同而使双方都受益。而且,通过对能源公司的进一步分析可以发现,能源公司拥有大量的客户群和完善的自动付账系统,能源公司也愿意向其客户提供诸如供暖设备、水管损坏等家庭安全维护服务。因此,财产保险公司与能源公司之间的战略合作大有空间。
可以从两个角度来梳理风险管理在新兴市场面临的挑战,其一是从企业战略和企业文化的角度,其二是从企业风险管理部门或者风险管理工作者的角度。
·外部环境的变化,尤其是全球化进程的不确定性和数字化革命的进程;
·在控制损失和创造收益之间找到平衡点;
·缺少可信的数据和模型;
·缺少风险管理专业人才。
关于全球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跨国公司,更重要的是自2009年20国集团匹兹堡宣言后全球金融监管一体化和协同性。全球化带来的最大问题是发达市场的母公司和监管机构试图将发达市场的风险管理和监管方法原封不动地加诸新兴市场。对于战略风险,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管理准则,因此这种强加式的一体化和协同性并不值得大力提倡。
关于数字化,内容特别多,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数字货币等,而在这场数字化的金融创新中,新兴市场的发展速度无疑要快于发达市场,尤其在移动端。所有的金融创新都不可避免地会带来风险,但数字化的金融创新前无古人,也没有所谓的先进经验可以借鉴,新兴市场只能在发展中自我探索合理的风险管理方法。
这里仅举一个很值得我们借鉴的例子,就是第四次中东战争后以色利军方采用的“第十人原则”。
第四次中东战争中,阿拉伯联军在赎罪日发动进攻,取得了对以色列的史无前例的胜利,因为以方的军事情报部门在战争前一致认为,阿方绝无可能在宗教假日发起进攻。因此,战后以色列总结并实施了“第十人原则”:当十人委员中已有九个人达成一致意见时,第十人有责任提出反对意见和理由,不管其看上去有多么不可能。这第十个人所扮演的,正是风险管理部门的角色:风险管理部门的反对意见不是为了阻止决策,而是要将所有的负面风险呈现在决策者之前,确认决策者权衡了正面和负面的风险并愿意承担负面风险的一切后果,并且针对所有负面风险都有应急计划而不至于手足无措。
最后,引用诗人Janet Rand写的一首风险赞美诗,总结今天的主题:
Risks by Janet Rand
To laugh is to risk appearing the fool.
大笑,是冒着显得犯傻的风险
To weep is to risk appearing sentimental.
拭泪,是冒着显得感伤的风险
To reach out for another is to risk involvement.
接触他人,是冒着卷入的风险
To expose feelings is to risk exposing your true self.
敞开胸怀,是冒着曝光的风险
To place ideas and dreams before a crowd is to risk being called naive.
众目睽睽之下谈论梦想,是冒着被人耻笑天真的风险
To love is to risk not being loved in return.
爱别人,也许得不到回报
To live is to risk dying.
爱生活,生命终究会衰老
To hope is to risk despair.
有希望,失望或许更大
To try is to risk failure.
去尝试,可能失败
But risk must be taken,because the greatest hazard in life is to risk nothing.
但我们一定要冒险,因为人生最大的危险是不去冒险
The person who risks nothing,does nothing,has nothing,is nothing,and becomes nothing.
不冒险的人,一无所为,一无所有,一无所是,一无所用
They may avoid suffering and sorrow,but they cannot learn,feel,change,grow,love,live.
他们或许免于失望和悲伤,但他们无法学习,无从感知,无可改变,无力成长,无意所爱,无趣所生
Chained by their certitude,they are slaves;they have forfeited their freedom.
他们是确信的奴隶,他们是自由的叛徒
Only a person who risks is truly free.
唯冒险者真自由
我的理解,张非非演讲的第一层意思是说,咱们靠“风险”吃饭的人,不能一边吃着“风险”的饭,赚着“风险”的钱,一边又说“风险”如何不好,要对其进行“控制”云云。
对号入座,我自己就是靠捣鼓“风险理论”混上博士、教授、理事等头衔,吃香的,喝辣的,衣冠楚楚,四处游荡,所兜售的内容大抵是风险如何可怕,该如何收拾它,等等。照此看来,我与风险的关系,恰如李甲同学与杜十娘的关系:吃人家的,玩人家的,末了还把人给出卖了。哎,什么人品啊!
这可不是小问题,不仅是人品问题,更是“三观(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问题!
没错,关于“风险”概念的认知,确实涉及到咱们的“三观”!
谢志刚:欲谈“风险”,先正“三观”
先往高处说。马克思当年把资本家赚取的多数利润叫“剩余价值”,而现今的经济学家却拿“风险”说事,将“剩余价值”解释为“风险报酬”,就是说,资本家不是靠剥削,而是靠承担风险获得了相应回报。你看,这还不够“三观”么?!
再往技术层面说。究竟应该如何研究风险呢?
对此,张非非在演讲中提出了很好的建议,他说大家“忽略”了两个关键问题:一是,风险为何发生;二是,我们为什么会受风险的影响?
可惜,张非非说他这次演讲只专注于问题二,不涉及问题一。那就让我来说说对问题一的理解吧。
简明起见,先归纳我对风险概念的基本认知如下:
(1)“风险是一个动态因果过程”,这是笔者对风险的重新定义(见谢志刚、周晶,2012和Xie,2013)。张非非提及的问题一涉及风险的“因”,问题二涉及风险的“果”。
(2)关于风险的绝大多数研究,都在关注风险的“果”而不关注“因”,包括张非非这篇演讲本身的内容也是如此。其实,风险管理的目标,恰恰应该是风险的“因”而不是“果”。因此,现在的风险管理理论和方法,是“本末倒置”的!
(3)风险的“因”,应区分为“外因”和“内因”。外与内,是相对于主体(决策者,即ERM中的那个“E”)而言的,“外因”是指主体无法选择、控制或预知的外部不确定状态,而“内因”是指主体可以自主进行的判断、选择和行动。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导致可能偏离主体预期的结果,就是风险的“果”或综合效应(combined effect)。
主体持有股票,比如说在上证指数接近5000点时买入并持有股票,当然会担心股价下跌给自己带来的损失,但张非非想追问的是(主体)为什么要持有股票?
按照笔者对风险概念的新定义,(主体)买入和持有股票的原因,同样服从外因驱动内因的过程。主体受到外部环境因素的影响,对外部环境产生了自己的判断,进而影响自己的投资预期,再进而影响自己的投资决策和操作行为。而且由于外部环境因素时刻在变,不断地影响着主体的判断和抉择,实际投资结果与原来预期之间,可能相差甚远,这种对主体不利的偏差,是风险的“果(影响后果)”或“综合效应”。
因此,对风险概念更为完整的记号是:风险={主体E:外部导因;内部导因;综合效应}。特别强调,风险概念是与某一特定主体E(entity)及其预期目标相对应的。
(4)“不确定性(uncertainty)”是一个比“风险(risk)”更为基础的概念,需要先定义不确定性,然后借助它来定义风险,也就是将“不确定性”定义为“风险”的“外部导因(external cause)”。而定义“不确定性”,也必须参照某一特定主体(决策者),将其定义为主体“不知道的事情(unknowns)”,并进一步区分为“知道的不知道(known unknowns)”和“不知道的不知道(unknown unknowns)”。我们当前的研究,仅限于前者,也就是Savage(1954)说的“小世界(small world)”,而对于后者,可称为“黑天鹅(black swan)”,超越了人们当前的认知水平,暂且无从研究。
(5)主体对外部“不确定性”的认知、判断、抉择和实施等主观行为,是导致风险后果的内因,是主体可以控制和不断改进的部分,因而是风险管理的着力点,包括设定合理的决策目标。预期影响策略,策略影响实施效果。
就此打住吧,说多了怕是越说越糊涂。但我自己感觉像是更好地把握了风险的规律,逻辑思路变得越来越清晰了。简单列举两点体会供各位参考:
第一,研究风险,需要先明确风险的行为主体是谁,或者说先明确究竟是“谁的风险”。否则,当我们说风险的时候,往往以为风险都是别人制造的,与自己的行为无关。比如,要研究所谓“战略风险”和“行业风险”或者“监管风险”,谁是这些风险的行为主体呢?不是同一个人吧?!而作为研究风险的研究者,最好有独立的研究立场和视角。
第二,对风险的分类,需要先明确分类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进行分类。比如,现在流行(巴塞尔协议、国际保险监管框架、欧盟Solvency II和中国CROSS)的基本方法是,先把风险分为“量化风险”和“非量化风险”两大类,但因为不知道孰轻孰重,只好“各打五十大板”(各占50%权重)。如果明确风险管理的目标和方向是风险的导因而非风险的影响后果,就应该先识别并区分每一项风险的主要导因是什么,研究各项风险究竟是由外因还是由内因所主导。
仍然拿股票说事。传统的说法是研究投资风险,具体做法是通过研究过去的交易记录来预测未来可能的波动幅度,这当然是在研究风险的后果而非原因。但更合理的方向是去研究投资者买入并持有股票后发生亏损的原因,先区分哪些因素是投资者无法控制或无法预知的外部导因,哪些因素属于投资者自己的判断、抉择和操作行为,亦即内因,比如投资者预期不合理(贪婪)、不按自己设计的策略操作等。
总之,对“风险”的认知过程,就是一个“知己知彼”的过程,“知己”就是研究风险的内因,而“知彼”则是研究风险的外因。外因如何通过内因起作用的过程,决不仅仅是一个通过数学模型就可以解决的技术问题,但数学模型所表达的“风险”确实可以用于装饰各种不同目的的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