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文君 (故宫博物院 故宫学研究所)
李鸿藻(1820—1897),字季云,号石孙,一号兰孙、兰荪,一号砚斋,直隶(今河北)高阳人,是晚清重臣,同光年间的“清流领袖”。咸丰二年(1852)进士,咸丰十一年三月,特诏为大阿哥师傅。同治改元,入值弘德殿书房,与倭仁、徐桐、翁同龢等人,一起授同治帝读书。同光年间,曾三次担任军机大臣,官至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卒谥“文正”。
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号松禅,江苏常熟人,体仁阁大学士翁心存第三子,咸丰六年(1856年)状元,历任工部、户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光绪年间,两次担任军机大臣。先后入值弘德殿与毓庆宫,教同治帝与光绪帝读书。光绪二十四年(1898),因议行新政被革职。宣统元年(1909),诏复原官,后追谥“文恭”。
李鸿藻与翁同龢时相过从,关系密切。李、翁二人共事,主要有三个时期。第一是同治四年至十三年(1865—1874),二人均在弘德殿行走,教同治帝读书时期;第二是光绪八年至十年(1882—1884),李、翁二人担任军机大臣时期;第三是光绪二十年至二十三年(1894—1897),李、翁二人再次同时担任军机大臣期间。目前对李、翁二人关系的研究,并无专文。谢俊美先生的《翁同龢人际交往与晚清政局》一书,专门辟出一节,记李、翁二人的交往,指出“李鸿藻是翁同龢步入政坛后第一个打交道的人,也是在晚清政坛上彼此共事最久的人。”1谢俊美:《翁同龢人际交往与晚清政局》,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第157—161页。其他关于李、翁二人关系的研究,多是在提及清流党争、中法战争、甲申易枢、甲午战争等重大事件时的顺带论述,如王莲英女士的《李鸿藻研究》等,2王莲英:《李鸿藻研究》,河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并无专门的文章来深入谈及。对李鸿藻的信札,据《李鸿藻年谱》所言,仅仅与潘祖荫的通信函件,就有三千封以上。“唯无年月,很难整理。虽分年编排,初拟作本谱附录,终因篇幅过巨,只好割爱”。3李宗侗、刘凤翰:《李鸿藻年谱》,中华书局,2014年,第442页。李鸿藻留下这么丰富的信札材料,因种种原因,却没能引发学界足够的关注。目前专门研究李鸿藻信札的,仅有陆德富《同治年李鸿藻丁忧诸事补证——一通李鸿藻未刊书札考释其他》一文。4陆德富:《同治年李鸿藻丁忧诸事补证——一通李鸿藻未刊书札考释其他》,载《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年第5期,第119—124页。故宫博物院所藏《李鸿藻等书札册》,是20世纪60年代名医萧龙友先生的子女按其遗愿捐赠,册内收录有李鸿藻致翁同龢的9通信札;故宫博物院所藏《翁同龢札》,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国家文物局调拨而来,札内有翁同龢致李鸿藻信札6通。这15通信札,因未经公开发布,不为学界所知。现以时间为序,结合《翁同龢日记》、《李鸿藻年谱》等文献材料,将这些信札进行简单的整理考订,以期为相关领域研究提供一份基础材料。
一
肾膂作楚,定是风邪。膏药可奏,切似无须服药也。未敢走谒,敬此问候。绍彭甚委顿,方下药捻。中堂均席。同龢谨上。廿三日。(图1右)
图1
此信主要是翁同龢问候李鸿藻的病情,通报广寿的身体状况,作于光绪八年(1882)二月廿三日。此时,李鸿藻与翁同龢均为军机大臣,李鸿藻因腰痛,请假三日。《翁同龢日记》(以下简称“《日记》”)光绪八年(1882)二月廿二日:“访绍彭,委顿之至,坐语嗟叹,触我心事。归后不适。兰孙腰痛,三日未入。”1翁万戈、翁以钧校订:《翁同龢日记》,中西书局,2011年,第1689—1690页。绍彭,指广寿,满洲镶黄旗人,时任吏部尚书,是李鸿藻与翁同龢的好友,曾任同治皇帝满文老师,与李、翁等汉文老师一起在弘德殿书房行走。《日记》二月廿九日,“晚晤绍彭,正在用药上捻子也。”2《翁同龢日记》,第1691页。广寿于光绪十年八月十一日去世。当日《日记》记载:“未初三刻兰孙来,坐三刻,同访绍彭处,甫及门,知绍彭竟于未正去矣,号恸而入抚之。”3《翁同龢日记》,第1908页。广寿生前无子,其两弟争抢遗产,由李鸿藻、翁同龢、徐桐等人牵头,为其解决了继嗣之事。4谢俊美:《翁同龢人际交往与晚清政局》,第172页。广寿墓在今北京市朝阳区崔各庄乡泉辛路费家村。
二
十七日未初,专候过寓,与张、徐二公一谈。同龢敬上。中堂钧席。(图2左)
图2
此函作于光绪八年(1882)三月,是翁氏邀请李氏出席聚会的便条。该年三月十七日,翁同龢“邀张子青(张之万)便饭,荫轩(徐桐)、兰翁(李鸿藻)作陪。晚始罢,看画帖极乐,子青于《长江万里图卷》击节不已也。”5《翁同龢日记》,第1694页。从《日记》的记载来看:光绪初年,与翁同龢宴饮赏观碑帖书画的是李鸿藻、徐桐、张之万等,主要是同治帝弘德殿书房的班底,李鸿藻是中心人物;光绪中期,与翁同龢一起雅集的主要是同样供职于光绪帝毓庆宫书房的孙家鼐、在南书房行走的徐郙等,翁同龢是中心人物。
三
日前盛扰,感谢。顷得鲥鱼一尾,特以驰上,聊佐午餐。绍彭所患久不愈,令人焦灼之至(闻痛楚,夜不能寐,奈何)!敬上叔平世仁兄大人。弟藻顿首。廿四日。(图3右)
此信作于光绪八年(1882)三月廿四日,主要是李氏向翁氏赠送鲥鱼,并对广寿的病情表示关切。下一信即是翁同龢对此信的回复。
图3
四
鲥鱼隆馈,令人有江乡食鲜之感,珍重拜赐。绍彭欲易医。昨倦,厅房倘落土不已,似宜至绍彭处暂住,至交似不必拘形迹也。颓墙圮屋,往往而是,不得不虑。可承希悚,息卧呻吟,度非半月不能合也。佳箑,恐拙笔弗胜,当续呈教。中堂钧席。同龢谨上。(图4—1,图4—2)
图4-1
图4-2
此信是翁同龢对李氏来信的回复,主要是感谢鲥鱼之赠,并陈述自己的生活情况,也作于光绪八年(1882)三月廿四日。《日记》三月廿二日:“访绍彭,甚委顿,卧而谈,拟易医。”三月廿四日:“见钱南园画册,极妙。李兰孙馈鲥鱼,鲜好。”1《翁同龢日记》,第1695页。广寿是旗人,在北京内城有房产。翁是非京籍汉人,一直在京赁屋而居,居住条件不好,故翁拟到广寿处暂住。但从《日记》来看,翁后来并未借住广府。
五
四面碑一册,虽涂损尚可观,是否宋拓,伏候鉴定示知。南园跋似悉也。中堂钧席。同龢谨上。廿二日。
南园字卷似真而无趣,重酒经车,颠顿未知,堪饮否?敬请钧安。名,另肃。廿二日。(图5)
此信作于光绪八年(1882)四月廿二日,主要是讲翁氏请李鸿藻帮助其鉴别碑帖之事。四面碑,指唐代颜真卿为其父刊立的《家庙碑》,今存西安碑林。光绪八年四月十九日,翁同龢“得见《颜家庙》,绝奇”。四月廿一日,请孙家鼐来鉴赏搨本。四月廿二日,又作此信,请李鸿藻把关。四月廿五日,李鸿藻云“《家庙碑》非宋搨”,“并以所收南园楷书见示”。2《翁同龢日记》,第1699—1670页。南园,指钱沣,字东注,号南园,云南昆明人,乾隆朝书法家,以擅书颜体见长,此《家庙碑》搨本有钱南园之跋文,故李氏以南园真迹给翁氏观看。得到李鸿藻的鉴定意见后,翁同龢将《家庙碑》搨本返还古玩商。
图5
六
昨呈一帖,想经鉴定。乞详示。连日为全师家事,极烦极凄怆也。早晚奉谒,面罄不次。晚龢顿首。廿五日。(图1左)
此信作于光绪八年(1882)四月廿五日,紧接前一封信,是翁氏向李氏询问《家庙碑》鉴定情况的专函。全师,指全庆。全庆,字小汀,满洲正白旗人,叶赫那拉氏,道光九年(1829)进士,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全庆是翁同龢会试时的座师,于光绪八年四月十八日去世,年八十三岁,谥“文恪”。全庆去世后,其家因“析产”之事引起纠纷,翁同龢与乌拉喜崇阿、薛允升、祁世长、盛昱、许应骙等门人,多次上门给予调解。3《翁同龢日记》,第1700页,第1700—1701页,第1708—1709页,第1715页。
七
承示孙五兄函,来件未便再却。唯受之不安,奈何?徐电奋勇可嘉,然谈何容易耶!原件奉缴,余晤罄。弟名顿首谨上。初八戌刻。(图6左)
图6
此为李鸿藻致翁同龢信札,作于光绪九年(1883)七月初八日。孙五兄,指孙家鼐,与翁同龢同为光绪帝师傅。其函件内容,待考。徐,指徐延旭。当时正值中法战争,徐延旭受清流派张佩纶等人举荐,得到李鸿藻的支持,出任广西巡抚。翁同龢《军机处日记》七月初八日记载:“徐延旭折:越南情形,五月十四日,廿四日,两次小胜,黄桂兰、赵沃均在北宁。”1《翁同龢日记》,第3628页。后因北宁失守,徐延旭被革职拿问,先判斩监候,后改充军新疆,未即离京即病死。因战场失利,从而牵出“甲申易枢”,李、翁二人均被迫退出军机处。
八
伯寅为药所误,痢下喘汗不止,势极危殆,坐视而不能救,令人急煞。如何,如何!叔平世仁兄大人。弟鸿藻顿上。三十日。(图7右)
图7
此信作于光绪十六年(1890)十月三十日。此日,李鸿藻去看望潘祖荫,发现其病危,给翁同龢写了此函。潘祖荫,字伯寅,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咸丰二年(1852)探花,曾在南书房行走多年,时为工部尚书,与翁同龢为苏州同乡,与李鸿藻为壬子科同年,三人关系亲密。翁同龢是日《日记》曰:“李兰孙信来,云伯寅疾笃喘汗,急驰赴,则凌初平在彼开方,已云不治矣。”2《翁同龢日记》,第2450页。
九
正肃函奉询,适承来教,感甚。右铭语萃锦,作得到乎,甚闷闷也。昨归头痛大作,刻已愈。明晨晤盼不一。若农一说,曾上达否?弟名谨覆。(图3左)
此函作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正月十六日,是李鸿藻写给翁同龢的,主要讨论陈宝箴与李文田二人对时局的意见。右铭,指陈宝箴,因中日战事吃紧,湖南巡抚吴大澂率军赴山海关前线,由陈宝箴继任湖南巡抚,并奉旨来京召见。陈宝箴“尝从曾文正军营,颇知兵机”。3《翁同龢日记》,第3777页。鉴于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对日作战形势急转直下,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六日,督办军务处诸人请陈宝箴会商京师防务事宜。陈宝箴建议大沽口防务应 “以游击之师为主,津北、津南须分两大枝兵御之”。4《翁同龢日记》,第2822页。若农,指李文田。光绪二十年十月初五日,为统一指挥对日作战,清廷设立督办军务处,以恭亲王奕䜣为督办,各路统兵大员均归其节制。庆亲王奕劻为帮办,翁同龢、李鸿藻、荣禄、长麟四人为会办。又派敬信、怀塔布、李文田、汪鸣銮四人为办理团防大臣。5《翁同龢日记》,第2791页。甲午战败,日军从水陆两路威胁京城,张之洞、文廷式、沈曾植、易顺鼎等人,纷纷提出迁都建议。李文田在考订历代迁都得失之后,也提出了迁都西安的建议。1谢俊美:《翁同龢人际交往与晚清政局》,第89—90页。信中的“若农一说”,即是指此。
十
昨夜发汗,所患稍觉轻减,唯时作眩晕耳。今日有无要电,祈示悉。十八辰。(图8左)
图8
此信为李鸿藻致翁同龢函,作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月十八日。此时正是中日谈判交涉的关键时期,此日“李公以感冒未入”,故向翁氏询问有无紧要电报传来。这一天军机处有“封奏一,电四”。2《翁同龢日记》,第2831页。可惜翁同龢的《军机处日记》,只记载到本年正月廿七日,对二月十八日的封奏与电报,并没有留下记录。
十一
承示大稿,妥善之至,无可移易。早间摺稿誊清,藉以呈上,容俟晤商不尽。恭请时安,弟名谨覆。十九酉初。(图8右)
此信作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六月十九日,是李鸿藻写给翁同龢的。此时李与翁同任军机大臣,事务繁忙。这一天李鸿藻因病请假,翁同龢将拟好的文稿派人送到李府,请李鸿藻阅看。《日记》六月十八日:“甫入事即下,封奏一,电三。……到馆小憩,拟件二。……以拟件送高阳斟酌。”六月十九日:“晨入,将稿交(恭)邸,佥以为然,未改。”3《翁同龢日记》,第2868—2869页。
十二
奉上津电一件,敢烦世兄辈代为翻出,明晨发下。今日藤荫所论如何?益乞示及为感。手肃,敬请钧安。弟名谨上。初五日酉刻。(图6右)
图9
此为李鸿藻致翁同龢信札,作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四月初五日。当时,李、翁二人均在总理衙门行走;李鸿章正作为光绪帝祝贺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的特使,在俄国访问,并拟与俄国签订《中俄密约》。为签约之事,总理衙门与李鸿章之间,电报往来频繁。为了快捷高效接发电报,也为了保密,翁同龢特地向张荫桓学习电报翻译与排发,并由其侄孙留官(翁之润)、景官(翁之廉)协助,通过电码本,在家可翻译紧急电报。4《翁同龢日记》,第2946—2954页;翁同龢纪念馆:《二十世纪翁同龢研究》,苏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23页。故李鸿藻请其翻译天津来的电报。藤荫,应是日本驻华人员,具体是谁,待考。事实上,对电报一事,翁同龢一直很重视。在甲午战争期间,他就通过侄子翁曾荣,与津海关道盛宣怀电报往来不断,以获悉前线最新情况。5谢俊美:《翁同龢人际关系与晚清政局》,第437—438页。
十三
数日闻公杖履渐安,稍稍步庭除间。又濮君云续假十日,甚善。龢在园卧病,归又三日乃愈,而右脚忽软。或谓龢装点,以步趋我公,龢虽愚,不至若是,薄俗可憎。十四日后,当五六日园直,临时趋前不次。中堂万福。同龢谨上。十二日午。(图9)
此信写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三月十二日,主要是翁同龢向李鸿藻通报自己的身体状况。据《日记》,本年开始,李鸿藻因年高体弱,经常请假。三月初七日,光绪帝驾诣颐和园,军机大臣翁同龢虽“头疼发热”,也乘舆到园。三月初九日,从颐和园返回城内,“右足忽软,得汗热似退,头犹昏昏”。三月十二日,翁氏“遣人问兰孙病”,得知李鸿藻明日续假。三月十四日,光绪帝再次驾诣颐和园,向园居的慈禧太后问安,军机大臣一体随行。1《翁同龢日记》,第3036—3038页。因李、翁关系密切,朝内有人造谣,说翁同龢向多病的李鸿藻看齐,宁可装病,也不愿赴颐和园值班。
十四
承委之件,当已转致。据云:俟看具呈如何?酌度□理,专肃奉覆。敬请台安。弟藻顿首。十四日。(图7左)
此信为李鸿藻致翁同龢函,具体写作年月,待考。
十五
正拟奉询,适奉手示。感荷曷可言!谨当于明日具谢,肃覆敬上。叔平世仁兄大人。弟鸿藻顿首。廿四日午刻。(图10右)
图10
此信为李鸿藻致翁同龢函,具体写作年月,待考。
李鸿藻与翁同龢,均是晚清政坛的举足轻重的人物。这15通信札,从时间上来看,始于光绪八年(1882),终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跨度长达15年。从内容来看,信札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李、翁私人之间的交往,如赠送礼物、品赏书画等活动;二是涉及广寿、全庆、潘祖荫等人的病情与身后事的处理;三是李、翁二人同时担任军机大臣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期间,对中法战争,对甲午战争之后对外交涉的处理。这些信札,就文献价值来说,因《翁同龢日记》记录详尽,对研究翁同龢而言,价值有限;但涉及李鸿藻部分,可补充完善《李鸿藻年谱》,具有一定的价值。另外,透过李、翁二人的交往,这些信札在一定程度上也能部分反映出晚清官场的生态。本文所做,只是对信札的释读与简单考订,对其更深入的研究,还须有识之士来进一步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