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智,黄桂玲
(1.三亚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2.三亚学院 音乐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疍歌,又称“疍家调”“咸水歌”“白话渔歌”,是疍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创作、演唱、发展起来的一种民间歌谣。疍歌历史悠久,明初诗人汪广洋的《斗南楼诗二首》中就曾有“碧树藏蛮逻,清歌发蜑舟”[1](5)的记载,而海南疍民最晚在明朝中期也已经有了对歌习俗。唐胄在《正德琼台志》中描述道,“时郡俗,村落盐、蛋、小民家女妇,多于月明中聚纺织,与男子歌答为戏。凡龙岐、二水、大英、白沙、海田诸处,俱有之,号曰纺场”[2](893),其中的“蛋”,即指疍民。
学界对疍歌的关注,始于20世纪初。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历时3年,收集整理52首疍歌汇编成册,开疍歌收集整理之先河。陈序经《疍民的研究》一书也专辟“疍民的歌谣”一节展开研究。而就海南地区而言,疍歌的收集整理起步较晚。现展出于三亚疍家陈列馆的《水上民歌》是目前所见较早的文本,后来又陆续整理结集有《三亚疍家咸水歌歌曲汇集》《新编咸水歌歌词》等。经过多年的努力,收录在册的海南疍歌约百首,题材广泛,形式多样。作为疍民独有的精神财富,疍歌是我们考察疍民生活、了解疍民文化的重要渠道。
通过对疍歌的研究,学界普遍认为疍歌反映了疍民“以舟为宅,以渔为业”的日常生产生活,具有浓郁的亲水文化特性。《话说疍民文化》一书中就认为,疍歌的“内容基本一致,包括了疍民的生产和生活两大内容,贯穿了以水为主要内容的主线”,“体现了水环境对疍民歌谣的深刻影响,为疍民亲水文化最直观的代表”[3](199)。然而笔者通过考察海南疍歌,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海南疍民是一个远离文化中心、长期生活于江河湖海之上的特殊族群,其歌谣中除了“水”之外,还存在大量主流文化,甚至是农耕文化的痕迹。这不得不让我们重新认识疍民文化。
海南是疍民的重要活动区域。虽然相较于两广、福建地区,海南疍歌的收集整理工作起步较晚,但经过二十余年的努力,现在收录在册的疍歌也有上百首之多,其中代代相传、口口相授、传唱至今的疍歌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在这些传统疍歌中,主流文化印迹十分明显,具体体现在传统故事、伦理道德、汉字文化、审美追求等多个方面。
1.传统故事。疍歌作为民歌的一种,具有即兴演唱的特征。疍民在生产生活中,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唱什么。由于古代疍民文化水平有限,疍歌在内容上相对粗糙,缺少文化含量。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海南疍歌中仍出现了大量在中原地区流传甚广的人物故事,如“关公出世脸脂红”,“周瑜吐血满地红”,“武松打虎在山行”,“包公审事要分明”,“四郎本是杨家将”,“六国全凭苏秦和”,“八仙过海显神通”[4](1~8),等等。
这些人物故事的来源大致分为三类: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历史演义。如“观音化下采莲船”[4](1)、“皇母西天极乐志”[4](9)、“八仙贺寿下瑶池”[4](9)中的“观音”“皇母”“八仙”,都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人物。“山伯气死为英台”[4](1)、“孟姜仙女哭崩长城”[4](9)则分别化用梁祝、孟姜女的传说。至于关公、周瑜、武松、曹操、张飞、赵子龙、薛丁山、程咬金这些人物,则出自《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隋唐演义》等作品。在海南疍歌中,这些传统故事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一段64句的《骨牌词(之一)》中会引用32个人物故事,而故事与故事之间似乎又缺乏必然联系,跳跃性极大,同时,这些故事并未在内容上展开介绍,而是蜻蜓点水,一句带过。为了追求句与句、行与行之间的整齐统一,语言表述上文白夹杂,韵律感不强。
2.伦理道德。中原主流文化中的伦理道德规范也被海南疍歌很好地保留下来。在海南三亚地区流传着一首篇幅较长的疍歌——《二十四孝古传真》。该歌谣共672字,分24段,每段4行,每行7个字,将古代的24个孝道故事以通俗易懂、易于传播的方式保留下来。
二十四孝古言真/开书又唱旧时人/董永卖身来葬母/四海传扬孝义人。
二十四孝古言真/丁兰哭木在山林/丁兰刻木为母亲/木刻成像奉香灯。[4](24)
这24个孝道故事与元代郭居敬编录的《全相二十四孝诗选》中的故事虽不完全一致,但其中绝大部分被编进歌谣,包括“卖身葬父”“刻木事亲”“孝感动天”“鹿乳奉亲”“扇枕温衾”“行佣供母”“闻雷泣墓”“哭竹生笋”“卧冰求鲤”“弃官寻母”“扼虎救父”“恣蚊饱血”“拾葚异器”“芦衣顺母”。可见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孝文化在疍民社会也获得了普遍认可。此外,在其他海南疍歌中,孝悌文化也经常出现。如《骨牌词(之一)》中的“洪宾孝义养爹娘”、“林蒙仙卖儿埋葬家婆”[4](3);《骨牌词(之二)》中的“孟宗流泪竹笋剽长”、“杨香能手打大虫”[4](3);《开书唱习书文》中的“敬天敬地父母恩,父母无敬敬乜人。孝臣便生孝臣子,忤逆便是忤逆人”[4](25);等等。
除了孝文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忠节仁义在海南疍歌中也有体现,像《十二月排来(之一)》中就有“四月排来荔枝红,单鞭救主尉迟恭”、“九月排来是重阳,桃园结义刘关张”[4](21)等彰显忠节仁义的唱词。
3.汉字文化。由于历史原因,海南疍民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目前在世的老一辈疍民能够识文断字的寥寥无几。疍歌能够保留至今,完全依靠代代疍民口口相传。目前记录下来的疍歌也都是后来的科研工作者经过数次田野调查,采用录音、录像技术,根据疍民歌手的演唱整理而来的。由于发音不同,个别歌词还存在音近字异的偏差,但就在疍民对汉字较为生疏的情况下,疍歌中仍出现了很多与汉字有关的内容。如《十月桃花》中,“耒字侧边添个巴,武松打虎十飞耙”,“张字除弓远远放,寿星公去死自怨命长”[4](10);《婚日升棚》中,“谷字上头伦篷宀,新婚喜庆脸欢容”,“佳字侧边又字参,积极创业不怕难”[4](6);《五更北斗》中,“纟字侧边添个工,一夜玩耍到天红”,“便字无要人字监,一夜玩耍到二更”,“口字侧边添个帝,一夜玩耍到鸡啼”[4](6);等等。一般是前后两句,前一句是纯粹的汉字偏旁部首的拆解、组合,在内容上没有具体的意义,后一句话则较为丰富,可以是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也可以是对眼前景象的吟唱,前一句中的偏旁部首构成了后一句话中的最后一个字。
4.审美追求。在很多情况下,海南疍民对美的认识和追求与主流文化无差别。在三亚地区,有一首用木鱼诗调唱的歌谣《十花赞》,其歌词写道,“一赞桃花树尾挂,桃花开花好荣华。二赞牡丹花花咁辉,牡丹花开好富贵。三赞石榴花花咁红,石榴花开好脸容。四赞海棠花无怕日晒,海棠花开好华丽……”[5](6)。该歌谣中有十种花卉:桃花、牡丹花、石榴花、海棠花、茉莉花、菊花、兰花、油菜花、葵花、水仙,这些花卉虽然都是主流文化中文人墨客笔下经常出现的花卉品种,但现实中的海南地区,尤其是三亚并不多见,但是这并不妨碍海南疍民对这些花卉的喜爱,尤其是对牡丹、石榴、海棠的文化解读,与中原地区无异。在另一首歌谣《舢板仔》中,歌词写道,“妹你有对丹凤眼(呀),问妹(呀)安落在谁家”[5](21)。这里,用丹凤眼形容疍家阿妹的容颜,实有夸赞之意。丹凤眼的特征是眼角上翘且狭长,开合有神,独具风韵,光彩逼人。一直以来,中国文化中都以女性的丹凤眼为美、为媚,而海南女性疍民的面貌特征显然不是这样,疍歌明显体现出对主流审美的认同。
5.农耕生活。疍民长期生活在江河湖海之上,以捕鱼为业,然而海南疍歌中有不少对农耕生活的描述。三亚港《水上民歌》收录了一首《十月采茶》,歌词写道:“正月采茶是新年,薛梅大孝守三年,送子读书金榜中,一举成名天下知,闪字除门无把近,万古传扬孝义人。二月采茶茶正开……三月采茶是清明……四月采茶满街香……五月采茶是龙舟……六月采茶雨水天……七月采茶是立秋……八月采茶是中秋……九月采茶是重阳……十月采茶茶老心……十一月采茶是近冬……十二月采茶又一年。”[4](10)在海南疍民的生产生活中,绝无采茶这一事项。仔细分析这首疍歌,就会发现,它与我国内陆很多省份的采茶歌谣非常接近,均以月份开头,每月成一段,每段歌谣的内容可以与采茶这一生产活动有关,也可以无关。除了这首采茶歌,其他疍歌中也出现了描绘内陆农耕生活的歌词。如《十谏才郎》是妻子劝谏出门在外的丈夫洁身自好、莫要嫖赌的民歌。歌词写道:“十谏才郎心要忧,夫妻睡下讲因由。上日嫁夫样样有,鱼塘田地几百丘。宫厅宿舍几间楼,输过他人手,笑大他人口。田地谷米无粒收,夫妻个时难分手。”[4](12)这里的“鱼塘”“田地”“宫厅宿舍”显然不是疍民的日常居住场所。
由上文中的例子可以看出,主流文化对疍民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造成这种影响的原因具体在以下几个方面。
1.地理迁徙原因:海南疍民迁自广东。疍民作为生活在中国沿海及内河水上的一个特殊族群,分布广泛。广东、福建、广西、海南等地均有疍民的身影。疍民的生活具有逐水而居的特点,虽然其居住水域相对固定,但由于社会和自然环境的变迁,在某些时期,疍民还是需要流动到其他水域。同时,疍民虽善于捕捞,但仅靠水域资源往往不能自给自足,这时候就需要上岸,与陆上居民做资源交换。在迁徙和物资交换过程中,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的文化就会对疍民文化产生一定的影响。而具体到海南疍民,无论是其自述还是学者的研究,都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海南疍民大部分迁自广东,经过长期的发展,才在文昌、陵水、三亚、昌江等地形成颇具规模的聚居区。
海南疍民与广东疍民的这种亲密关系在疍歌中有鲜明的体现。首先,海南疍歌的演唱使用的是广东话。海南本地人以海南话作为日常交流用语,海南话是在闽语的基础上不断吸纳海南本地词汇逐渐形成的。虽然海南疍民对海南话也颇为熟识,但在演唱疍歌时使用的一定是广东话,又称白话。按照疍民的说法,只有采用广东话演唱,才能唱出疍歌特有的韵味。其次,在内容上,海南疍歌对广东疍民的生活有所反映,这在早期海南疍歌中表现较为明显。比如《八月十五贺中秋》:“海上横楼真讲究,琵琶三弦五挂头。伴侣生成好秀貌,兴隆美貌在小舟。光梳头髻来等候,得闲无事把艇游。花名叫做大六藕,原来我系周身忧。见面相逢携住手,一齐同你过横楼。一班老姬来等候,大齐坐下讲因由。香茶一杯递到口,酒烟共来贺中秋。今晚开来饮几口,大快话开叫月秋。琵琶仔来真怕耻,点能同你结缘球。”[4](6~7)明清时期,随着广东地区商业的繁荣和人口的聚集,一些女性疍民为生活所迫,以卖唱、陪酒、娼妓为业,这首疍歌正是此种生活的反映。而此时的海南地处偏远,发展相对落后,不可能出现歌谣中描绘的生活场景。再次,海南疍歌对广东地方文化有所借鉴,比如潮剧。潮剧因形成于广东潮汕地区而得名,俗称“潮调”“潮音戏”“白字仔戏”,是广东三大剧种之一,有“南国奇葩”的美誉。潮剧的经典名作《陈三五娘》在海南疍歌中多次出现,如《八拜红(之一)》中的“陈三失落荔枝为记”[4](8)、《八全合(之一)》中的“陈三探花来磨镜”[4](8),均是对《陈三五娘》故事内容的改编。
广东文化虽然具有鲜明的岭南色彩,然而其地方文化发展的主要推动力还是中原文化。历史上,中原文化对广东地区产生影响是自秦汉以来的人口大迁移开始的。自秦始皇在岭南设三郡,岭南被纳入封建王朝的版图之内,“在统一的政治体制保障下,中原文化以排山倒海之势,长驱直入,开始了封建社会时期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的认同和整合的进程,也揭开了岭南文化由原生文化形态,向与中原文化整合的再生文化形态转型的序幕”[6]。在两晋、宋朝、明末,由于战争等原因,先后出现数次大的移民浪潮,随着移民的一次次到来,中原文化在岭南迅速发展,汉文化成为岭南文化的核心,并在明清时期表现出欣欣向荣之态。海南疍民自广东而来,自然也受到中原汉文化的熏陶,特别是忠孝仁义等传统道德伦理已经成为海南疍民自觉的精神追求和行为规范,它表现在社会生活和民俗文化的方方面面。
2.现实生活原因:海南社会生活中的主流文化。当一部分疍民由广东迁徙到海南后,海南社会中的主流文化尤其是中原汉文化色彩同样浓厚。海南岛虽然地处偏远,与大陆有琼州海峡阻隔,但研究发现,海南本质上是一个移民岛。除黎族外,汉族人口占绝大多数。汉族的多次迁入,带来了丰富的生产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和文化成果。这些移民中不乏曾经身居高位、饱读诗书的贬谪之士,如王义方、韩瑗、韦执谊、李德裕、卢多逊、苏轼、李纲、李光、胡铨等,他们多来自中原文化核心地带,文化素养和受教育水平普遍较高,虽遭流放,却不遗余力地传播中原文化,宣扬儒家传统思想,他们的到来,对海南的文化建设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作用。正如学者所言:“海南文化作为一种地域文化,与其他地域文化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它不是以本土文化为主,而是以中原文化为主。”[7]
中原文化的印记在海南岛随处可见。以书院为例,自王义方在海南岛开陈经书,行祭奠礼,读书之声延绵数千年而不绝。从宋到清,海南共建书院60余所,分布于乡、县、州、府各处。书院以研究和讲解理学为主,儒家经典四书五经成为历代书院的通用教材。书院的兴盛直接推动了海南教育的发展,仅就清代来说,琼籍生员高中进士者31人。清代林之椿在宝粹书塾藏书目录的序文上说:“海南僻处炎荒,教化之开,始于南宋,嗣后名贤辈出,有海滨邹鲁之称。”[8](77)“邹鲁”,即孔孟的故乡,多指文化昌盛之地,礼仪之邦。海南有“海滨邹鲁”之称,可见其在发展文教、弘扬道德、推广良风美俗方面有口皆碑。中原文化的影响不仅表现在读书进仕,而且在民俗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表现。对于海南人来说,这些有着浓厚中原文化气息的民俗生活,“是特定生活史的经验承传,是浸润于血脉中的文化联想”[9],是拥有相同习俗的人群共同的文化特征。
虽然明太祖时疍民被列为“贱民”,社会政治地位低下,在科举、婚姻、居住方式上受到严格管控,然而由于海南地处偏远,又加上是移民岛,王朝禁令并未严格执行,因而,“终明一代,海南民居近海者与蜑人杂处”[10]。疍民不仅与编户齐民互为邻里,“甚至有向城市流动的趋向。在明朝万历年间,文昌县城就有疍民居住的记载”[10]。而到了清朝,为了缓和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雍正元年发布谕旨,准许疍民“出贱为良”;雍正七年,更是专门向广东督抚发布开豁疍户的上谕。旧时,海南属广东地界,故也在此上谕所指范围内。疍民中有能力建造房屋及搭棚栖身者,允许其在近水村庄居住,并且劝谕疍民开荒种田,成为务本之人。虽然雍正帝的旨意在执行过程中受到很大阻力,并未达到预期效果,但对疍民来说,还是具有积极的意义。在疍民身份地位提高的同时,被赋予了上岸居住的权利。部分疍户定居陆上,打破了原来的水路隔阂,从单一的水上职业向农业等新的行业转变,疍户获得了新的生存和发展空间,逐渐融入陆上社会。当海南疍民获得的自由越来越多,与陆上居民的交流越来越密切时,中原农耕生活方式和诗礼文明成为他们吟咏歌唱的对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3.族群心理原因:疍民对主流文化的自觉靠拢。海南疍歌中之所以有这么多主流文化印迹,除了受中原汉文化的强势输出及熏染外,与疍民对主流文化的主动靠拢也有关系。根据布迪厄的阶级惯习理论,“社会空间的三个维度,即资本量、资本构成比例和演变的历史轨迹所规定的社会阶级结构,内化为人们独特的阶级惯习”[11]。惯习逐渐被系统化,在实践过程中形成了生活方式,也塑造着品味。就疍民来讲,由于历史上长期处于社会底层,经济生活贫困,在重农抑商、以农为本的封建社会丧失了土地这一生产生活的基本条件,只能以船为家,终日漂泊水上,靠捕捞为生。这种处境造成了疍民以满足基本生存需求为宗旨的生活方式,文学、艺术、审美情趣、诗书礼仪等成了奢侈品,而被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因而,在疍民身上出现了很多带有鲜明负面色彩的标签。
与疍民精神文化产品的贫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流文化的丰富多彩。陆居的人们通过历史的、现实的各种方式从祖先那里继承或依靠丰厚的物质条件创造出辉煌灿烂的文明成果,这些文明成果足以让疍民震惊、敬仰。正如布迪厄在分析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的惯习差异时所指出的,虽然“生活品味的差别实质上是一种阶级争斗,是不同阶级之间统治与服从的关系”,然而有意思的是,拥有良好经济状况的阶级的生活方式往往会被经济状况较差的阶级当作正面参考,同样,具有良好经济状况的阶级的文化也因其高贵性而成为统治性的文化,经济状况较差的阶级“因缺少文化资本而认可统治阶级文化的合法性”[11]。这一理论较好地诠释了疍民对主流文化的态度。在主流文化面前,疍民很难建立起文化自信。面对自身文化的肤浅等,他们对主流文化中的仁义道德、审美情趣表现出由衷的崇拜和向往,于是开始学习、引用、借鉴。由此,我们看到在海南疍歌里大量存在的汉文化印迹,而这种印迹又是表层的、直接的,甚至是不合逻辑的,比如对历史故事的杂乱堆砌、对汉字文化的稚嫩解析,这些都体现出疍民在学习、吸收主流文化时艰难的历程。
疍民对主流文化的崇拜、追随既是对主流文化合法性的认同,也伴随着对自身文化的否定。疍民迁徙到海南之后,长期在近海生活、捕捞,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日常生活记录和情感抒发的疍歌应该具有明显的海洋性特征,然而在目前收集到的疍歌中,这种海洋性特征并不突出。以最具生活气息的《碗口词》为例:“带头一晚是烧鹅,二碗田鸡腐竹红枣过,三碗梅条炖燕窝,四碗羊肉马蹄兼白果,五碗炖鹧鸪好味货,六碗排来蚧子螺,七碗又排炒生蚝,八碗鱿鱼炒老火,九碗冬菇好味道,十碗双炒双蒸有葡萄,十一碗双蒸麻旦及煎粽,十二碗亦有红玲肉饼甫。”[4](5)在该歌词所涉猎的12道菜中,只有3道菜勉强和沿海居民的饮食有联系,其他反映的均是内陆的饮食习惯。而关于海南疍民生产捕捞作业的歌谣更是少之又少。这些都说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在长期的严格管控下,在被歧视的目光中,疍民无法自信地歌唱自己的生活,在没有掌握价值判断标准的情况下,疍民自觉自愿地将自己的文化置于主流文化之下。
时至今日,主流文化在海南疍歌中依旧大量存在,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无论是主流文化本身还是海南疍歌的面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主流文化既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因子,又增添了新的时代气息。在主流文化影响下,近年在海南举办的疍家咸水歌比赛中就涌现出大量感谢政府、歌颂新生活的歌谣,如《龙盘井水清又甜》:“感谢政府造铁船,幸福日子庆龙年”;《改革开放好》:“党的领导真英明,全国走上小康路。小康道路真宽广,幸福生活百年长”;《渔村男女爱唱歌》:“改善民生福乐多,渔村男女爱唱歌;大海欢歌随风播,歌声飘过大江河”。海南疍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翻身做主人,实现了真正的自由和解放,物质条件获得极大改善,从狭窄的船上迁移到靠海的渔村生活。在这种情况下,疍民以赞歌的形式唱出了对党和政府的感激之情,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
当疍民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感受到与社会其他群体之间实现了真正的平等时,长期以来被压制的自信心逐渐开始重建。在疍歌中最明显地表现是追忆祖先和反映疍民捕捞作业的内容明显增多,如《三拜古井》:“一拜古井挖井人……二拜古井龙盘公……三拜古井哺育恩”;《疍家魂》:“十月廿二是历史,历史时刻要记住。悲惨历史不重演,对海祭拜疍家魂”;《祖先漂泊到海南》:“祖先漂泊到海南,生活条件好艰难,住在水棚茅盖顶,族外称俺疍家人”。或者在元宵佳节对哺育一方疍民的古井进行祭拜,或者铭记疍家历史上的灾难事件,或者追忆祖先栉风沐雨的漂泊史,这些都表明,疍民在解决了现实生活中吃穿住用等问题后,开始向历史发问,探究族群的起源、发展轨迹等深层次问题,而这种行为本身就是重建族群文化自信的第一步。另一方面,疍民也不再对捕捞这种传统的生产方式感到哀怨,相反,在现代化的机器作业下,疍民在歌谣中唱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豪迈之情。如《南海渔民》唱道:“淘淘南海水连天,群群海鸥追渔船,千里海鸥任我行,百里渔场捕鱼忙”;《南海是个聚宝地》唱道:“三月天时海势威,机船远征战鼓催。旗开得胜鱼满载,高产捷报响春雷”;《今日幸福新渔村》唱道:“我开渔船唱渔歌,海南到处好渔场。一年四季好风浪,日夜生产在海上”。这种由内而外洋溢着的欢快和喜悦是以前的疍歌中从未有过的。
总之,疍民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关系悠久、紧密、绵长。与早期疍歌中主流文化占绝对主导地位相比,今天的疍家歌谣更多地体现出主流文化与疍家文化交相辉映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