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
留级,这是我在学校学习的生涯中触目惊心的大事。这是多大的事儿啊!可不仅当时竟然毫无羞愧感,而且退休以后屡屡回想起我留级的事就乐不可支。
说来话长。
我之所以被送到学校是因为祸起萧墙,惊动了前后院几家人。
上学前我有个好朋友,是前院的小姑娘,比我小一岁,我们成天在一起玩。进我家住的后院有个月洞门,我俩一人依一边,权当竖着的太妃塌;前院有颗大桂花树,作为庭院栽培,被修剪得离地不足两尺高就向四面舒展开粗粗的枝桠,开桂花的日子,两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一人挑一个粗枝躺在上面,沉浸在浓郁的香味中,有时还打个瞌睡。
一天,她给我一块薄荷糖(南通的薄荷糖好吃得举世无双),我享受了满嘴的清凉和香甜。不料,晚间她家骂孩子的声音打破了院子中一贯的宁静。她姑姑是个卖糖的小贩,挎在手臂上是个扁扁的篮子,篮子中有分隔开的玻璃盒,分别放花生糖、芝麻糖、薄荷糖、牛皮糖、松仁糖、生姜糖,等等,全是手工做的,现在的评价也是一级棒,更不用说当年了。那天篮子里少了两颗薄荷糖。
她,一个三周岁的小姑娘,偷偷拿了两颗薄荷糖,给了一颗她的好朋友,两人度过了一个甜蜜的下午。
但那个扁扁的篮子维系着她姑姑一家的生计。至今我还记得她姑姑好漂亮,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高挑的个儿。她姑姑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可惜我不知道。
在厉声训骂下她马上招供如何销赃的,我作为同案犯,被爸爸妈妈狠狠教训,在此前我不记得我犯过任何错,爸爸妈妈一起骂我,吓得我缩成一团。
我猜想,我一贯忠厚老实正派的父母一定为此忧心忡忡,女儿开始做坏事了,发展下去怎么办?不是有个词儿叫“防微杜渐”吗?爸爸妈妈很快作出决定,不能让我这样荡在家中游手好闲,要立马送我上学去,让先生们(南通一直称教师为先生,初中、高中亦如此,我们觉得叫老师好幼稚哦)管教学学好。好在城东小学离家很近,门牌号我家6号,学校5号。
我个人生活中的这一重大事件发生在1950年,我党还没有来得及管孩子入学年龄这样的小事。何时入学,学校也可通融。违反了暑期招生的惯例,过了年我就被送进学校。上了半年幼儿班,到下半年我就上了一年级。时年四周岁多点。
我好喜欢我的小学,好喜欢上一年级。
幼儿班就在离校门最近的教室里,我心里那算不上正经的教室。正经教室在里面,每个教室前一个大天井,天井里青砖铺地,东面是一个花坛,西面一棵大梧桐树,与并列的教室的天井也是隔开的,课间各班同学在自己教室前的天井里玩。
教室朝南,有走廊。教员们办公室夹在教室之中,窗在东西两面对着教室前的天井,教员的办公桌分列两边,有南北向的门通向走廊,是全校夏天最热,冬天最冷的屋子。不过走廊通向各教室,教员们去上课,不怕淋雨,不会晒太阳。
下课时有同学追我,无路可逃之际我会突然从办公室南边的门冲进去,从北门窜出,追我的人只好眼睁睁看着我逃走,而先生们根本来不及辨认那个突然冲进来的孩子是谁,我已经不见了。
晚上放学时我们按回家的路线排队,然后很斯文地唱放学歌:“明朝会,亲爱的同学们;明朝会,亲爱的老师(不知哪里搬来的老师二字)!功课完毕,要回家去……”下面的词儿不记得了。唱到前一句时,各队同学互相鞠躬告别;唱到“老师”一句时,我们一起向站在队列前面的班主任鞠躬,班主任亦回礼。这几句我现在还会唱。
也有朝会歌,可我已经毫无印象,到底放学比上学好玩。
小学里有游戏课,有手工课。游戏课老师带玩具来大家一起玩,有游戏棒、跳棋、象棋……手工课我们用硬板纸三层粘起来做中国各省拼图,做竹蜻蜓,做石膏模型,还每人发过一块黄杨木,让我们学木版雕刻……记得我做的拼图,各省之间间隙很大,我做的竹蜻蜓飞不高。
下课了,我们跳绳,单绳、双绳、一人跳、两人跳、接龙跳、正上反下、反上正下;我们跳房子,我们互相追逐、踢毽子。我做的毽子可好看了,纸毽子像菊花一样,鸡毛毽子是过年杀鸡时留下的公鸡尾巴毛,闪亮。除了玩我还要关心花坛里的花骨朵儿一天天长大、绽开。上课也没闲着,春天上课时我每天盯着梧桐树指望它快快发芽、快快发芽,梧桐不负我望,春天的叶子果然比别的教室前长得快些;冬天偶尔有苍蝇停在我课桌上晒太阳,我凝神看它两只前脚对搓,看它用后脚清理翅膀,凝神屏气,一直看到它飞走;还有鸟儿,我们上课了,它们在教室前的天井里,走廊上欢跳;偶尔有凤蝶翩然飞过;我有一支红蓝铅笔,课本上每张图我都涂上了红蓝两色……
可念书,学习繁体字,就没有那么轻松了,我被关过晚学,为了一个“盡”字。至今我还记得看着小黑板上那个大大的“盏”字,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忧愁。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数清这个字到底有多少个横,多少个点。记得教室里大概留下六七个同学,不知别人后来弄明白了没有,我数不清自然写不出。学写字和识数相关,没有人会想到,可切切实实发生在我身上。现在回顾,好像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当时,无助、无奈、害怕、忧愁,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多复杂的感觉一起汹涌而来,让我备受煎熬。
不知道先生对我这样不可教的孺子完全丧失信心与这个“盏”字有沒有关系,只记得一天班主任到我家来,对我父母说:“你们家孩子太小了,没有开窍,留一级吧。”
与我一起留级的一共三个女孩,我们同年。没想到的是三个留级生在新班级居然还是全班年龄最小的三个人。
“没有开窍”,一语成谶,我似乎老不开窍。关晚学,我愁得不得了,眼见得就不能回家;留级,倒无所谓,在我心里不就是换个班级上课去?同学追我,要被抓住,我吓死了,就像逃命一样冲进办公室。该怕什么不该怕什么,我从来大事小事分不清,可能与我爸爸妈妈教育我的态度相关。瞧,上次我吃了小朋友的一块糖,被狠狠骂了一顿;留级,家中不仅没人说我半点不是,甚至都没有“你现在要用功点了”的提醒。
这下坏了,做下了一辈子稀里糊涂的毛病。有例为证:一方面是胆小,女儿领养了一只猫,第一个夏天吓得我不敢赤脚,不敢穿裙子;猫有时与我玩扑我一下,我马上头皮发麻,背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还怕毛毛虫、怕蟑螂、怕狗、怕走夜路,长得有点吓人的东西我一律不敢吃……另一方面不知害怕,朋友举报贪污,我也知道部分真相,不签名不仁不义,愧对朋友;还有就是糊涂,高二到高三的暑假,图书馆老师将图书馆钥匙给了我,我全身心无可救药地日夜沦陷,以致高三开学,有人问我考大学考第几类,我一头雾水。
糊涂是肯定的,但我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我自己至今没有弄明白。
扯远了,反正三个留级生一样地没心没肺,一样地无洗心革面之意,自然成了好朋友。一個女孩家靠河边,有一段时间每天放学时我们告诉班主任说到她家做功课,排到往她家方向的队伍中。先生可能为我们终于知道学好,能互相帮助,共同学习而高兴,不知道的是我们一到她家,扔了书包,用牙拗弯大头针做鱼钩,芦柴杆做钓竿,她妈妈针线板上有取之不尽的钓鱼线,一会儿我们就弄好去钓鱼了;还拿盛过饭的淘箩去捞虾,一次甚至捞到一只乌龟。她弟弟跟着我们,供应鱼饵。他是空手道高手,手一伸就是一只苍蝇,帮我们戳在大头针尖上。钓来的鱼和抓来的虾都养在那同学家的大水缸里。而她爷爷看到我们就骂,说我们将落水鬼捉到家里来了,我们充耳不闻。
我父亲的一个年轻的同事知道我的恶行以后送我一只真正的鱼钩,有倒刺的鱼钩,我夹在我的笔记本中珍藏了好久,但从来没有用过,因为后来那女同学告诉我们,养在水缸的鱼老往外跳,夜里跳出来就干死了。我们就不敢再去钓鱼了。
我记得,在河边疯够了以后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要叫她弟弟洗洗手。她弟弟后来和我弟弟同学,下次让我弟弟问问他,是否记得小时候捉苍蝇的事。这种现象再也不会有了:我一位同学的哥哥和我姐姐同学,他姐姐和我哥哥同学;还有一位同学的哥哥和我哥哥同学,他的弟弟和我弟弟同学。我曾经无意中听到先生们谈话说,一家人家的孩子要是功课好,以后进来的弟弟妹妹功课也会好;如果功课不好,几乎个个功课不好。可我不信,因为小学我还有一个邵姓好朋友,她哥哥原来比我姐姐低一级,后来和我哥哥(我哥哥比姐姐小三岁)同学,后来又和我(我比哥哥小四岁)同学,再后来他就不上学了,而我的好朋友考上了大学。
我还记得,那段时间每天晚饭后我一边打瞌睡一边做作业。
我姐姐到现在还说我读书不用功,是因为我做过留级生?不过小学毕业时我被评为三好学生,我没告诉过她。可我什么也没错过,初中时校长好厉害,规定每天四节课后放学,我能钻自习课可以去图书馆的空子溜出去看一场电影(那时放映的都是世界名著改编的电影,后来就不给放了),回来正好赶上放学前晚点名,好电影我一场也没落下。高中时以看闲书为正业,连上课时也偷看,每天晚上看到十点半才不得不放下开始应付家庭作业。我书也念了,玩也玩了,她呢?就知道念书,我至今对她的死用功仍然不屑,尽管她高中毕业考进北大。
能胡天野地地玩,现在的孩子们羡慕我,一个留级生吧?
王亚东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