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晓东
1
1949年,妈妈降生在东北大地上的一个小村庄。一面铺着黄沙的土炕上,妈妈浑身沾着黄土,小手攥着黄土,啼声嘹亮……
这或许是妈妈未来人生的一个意象。从此,七十年,妈妈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她由此展开的人生,与这块土地呼吸与共、歌哭不离……直到今天,伴着每一天的红色朝阳升起、金色夕阳落下,她还劳作在出生的这个小村庄,耕种着她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一年接着一年。
1952年春天,轰轰烈烈的“土改”在东北大地铺展开来,吉林省公主岭市的一个小村里,正热闹地分配着土地。在穿梭、忙碌的农民中间,三岁的妈妈在院外玩耍。她抓着两粒黄莹莹的苞米粒儿,塞到小土堆里,又跑到水洼用白嫩的小手捧来泥水,一下一下地浇湿上面……
五六岁时,大人出去铲地,她就试着学姥姥热饭。她把姥姥准备好的饭菜小心翼翼地放到大锅里,又往灶里添柴草点着。灶里的火着起来,热热的,映红了她的小脸儿。听着锅里咕嘟嘟欢乐地响,她很紧张,也很兴奋。等姥姥从地里扛着锄头进院,惊喜地看到饭已热好,妈妈成就感十足,觉得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等到七八岁时,她不仅能做粥热菜,还能跟着姥姥下地干些农活儿了(建国后那几年,土地是分给农民私有的)。
春天,她跟着姥姥在习习凉风中锄草;秋天,她在泛着阳光味道的地里捡苞米、豆杆、麦穗。妈妈在田间虽然磕磕绊绊,但卖力认真的样子俨然一个小大人。
2
1959年,妈妈开始上小学,家中也不用她当小帮手了,因为耕地已收归集体,没有一点儿是个人的了。
那时,有一阵子是真正的吃大锅饭:村民们兴高采烈地集体吃一个大食堂;去外村上学的孩子们都住校,闹轰轰地吃学校的集体大灶。一次,媽妈和其他学生星期天回家,生产队食堂管理员横竖不给饭吃,还“当当当”敲着锅沿说:你们的口粮在学校,不能回来和社员争嘴!
当然,她们这帮小家伙可不管口粮在哪儿,人在哪儿嘴就要在哪儿吃饭。她们在食堂开抢,金黄的苞米面饼滚了一地。
1960年,妈妈十一岁,上小学三年级。她渐渐感觉苞米面饼越来越香了,吃不够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一天到晚总想吃东西。原来黄澄澄的苞米面饼慢慢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苞米碴粥也稀得反着白亮亮的水光。后来就有了发明创造:把苞米瓤子粉碎,拌上一点儿苞米面蒸熟了吃。虽然粗硬难咽,但只要吃下去,胃撑起来,就减少了胃空难受的滋味儿。妈妈说那时形成了一个习惯性动作:动嘴唇咽口水——见到什么东西都下意识地想:咦,能不能吃?
1961年春天,村里小学把藏了一冬的苞米种拿了出来,让学生搓粒准备播种。这些孩子,望着黄灿灿的苞米穗,直咽口水。她们边用小手一下一下地搓,边瞄着老师。那个戴眼镜的女老师正背过身望着远方,她们就迅速往嘴里塞两粒苞米,闭上嘴,压着心跳悄悄用实牙咬碎,细细咀嚼。生苞米粒儿越嚼越香,她们凌乱的头发下泛黄的小脸儿,因偷吃香甜的苞米粒而泛起激动的红晕。见美丽的老师一直不回头,她们的小胆开始放松、变大,卖力地嚼起来,弄得小脸儿红扑扑、汗津津的,嘴角也溢出黄乎乎的苞米糊……妈妈说那时感觉生苞米真好吃呀,香喷喷、甜丝丝,伴着四溢的口水,香甜从口腔漫溢鼻腔,整个人都笼罩在幸福温暖中……后来,她们还在苞米穗里捡到了另外的宝贝——几株黄豆荚!这简直是乞丐见了烧鸡,赶紧一人分一个豆荚,放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剥开,跳出三四个圆溜溜、黄莹莹的豆粒儿,一仰脖、一张口就扣进嘴里,一粒粒咬开,慢慢咀嚼……黄豆粒真香啊,比苞米粒浓香好多!更有一个聪明的,跑去揪了棵野菜放入口中和黄豆粒一起嚼。大家纷纷效仿,真是好奇妙啊,分明一股股新鲜豆腐的浓香味儿在口鼻、身心弥漫……
3
1960年受灾挨饿后,生产队把收归集体的自留地又归还给社员自己耕种了。这样,1961年虽然还是旱灾,但入秋后人们不靠集体也有了一点儿口粮,挨饿的情况得到缓解。这年秋天,妈妈陪着姥姥去“碾道”碾米。“碾道”就是屯里简易的米面加工厂:屋子中间是大大的石磨盘,上面一个大石滚子,一个蒙了双眼的毛驴,拉着滚子转着圈碾米。金黄的苞米粒在磨盘上被一圈一圈地碾碎,一股股新鲜的苞米香味儿四溢而出……这是妈妈难忘的气息,一闻到这种气息,就会有金黄香甜的苞米面饼吃了。1962年春季,人们没再吃代食品,从那以后,就没再挨饿。
此时,妈妈已经十几岁了,农忙时,放学后撂下书包就往自留地跑。几年间,点种间苗这类农活儿都能拿得起来了。
妈妈的书念到初中,在农村算是文化水平高的了,在被推荐为民办老师后,她依然回到了她钟爱的土地。她喜欢种地,喜欢土地里散发的湿润芬芳的气息、喜欢田野里苞米苗扑拉拉的欢笑、喜欢摸着金黄的苞米棒子收获的感觉、喜欢黄澄澄的苞米面饼和黏乎乎的大碴粥那香喷喷的气息……
在1966年到1978年的十二年间,妈妈的青春年华伴着田间一茬茬的苞米成长。她在某个苞米黄灿灿的季节成家立业,我和弟弟也相继来到了这片长满绿油油的苞米的土地上。我们哥俩儿非常淘气,常和一帮孩子满屯疯跑,有时胳膊腿儿戗掉皮儿了,就跑回院子找妈妈。妈妈常会抓把沙土捂在伤口上,口中念念有词:土土你吃血,王八蛋来打铁。望着妈妈那郑重的神情,真的就感觉不那么疼了,血也止住了。
妈妈种地有使不完的劲儿。秋天,她像男劳动力一样干活儿,午休时还顶着烈日去拣秋儿,晚饭后还摸黑去踢向日葵茬(做烧柴)。后来,一年年过去了,生产队的社员们心气不那么旺了,有干活儿溜边的了,有泡病号的了。可妈妈一直没泄劲儿,她说不使出全身的劲儿就不舒服,不把苗侍弄齐整心里就不齐整。“我不会省力气,只会用力气,就像苞米在地里嘎巴嘎巴拔节身上才舒服呢!” 她笑着说。
4
从1978年算起的包产到户,在吉林公主岭铺开已是1983年。在东北大地上,就像一场迟来的伴着隆隆雷声的春雨。妈妈则是这春雷春雨中的一株欢呼的苞米苗。记得那时全村人欢马叫。爸爸兴高采烈地从队里牵回了一匹枣红马,妈妈抱着锄头镰刀跟在后边哼着歌,说以后自已种地了,交够公粮剩下就全是自己的啦!
包产到户的第一年,风调雨顺,人勤年丰。秋天的田野里,苞米穗金黄闪亮,齐刷刷地张嘴向着太阳合唱,空气中也仿佛飘荡着苞米面饼的香气。村民们都说:老天也盼着包产到户呀!这一年,我家苞米卖了好几百元——我记得很清楚,几撂嘎嘎新的1元票放在炕头,妈妈查完一遍,爸爸又查,爸爸查完妈妈再查……全家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第二年,我家就盖上了四间新房,红通通的细瓦,水刷石的前脸,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像宫殿一样!屋里也糊上新报纸,炕也铺了闪着光泽的新苇席,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我和弟弟感觉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屋里屋外,又摸又看、又唱又跳……
接下来的几年,天遂人愿,连年丰年,农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随着经济政策的宽松,一些村民的脑瓜儿活起来,不安于种那点儿地了。有的屯邻拉废铁挣钱了,有的妇女倒弄“日本旧”发财了,可妈妈和爸爸却心无旁骛,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地里。从苞米种子拱出土,伸出小嫩胳膊似的白芽儿,到嫩绿的苞米苗齐刷刷地在春风中跳舞,再到它们伸胳膊扔腿儿茁壮地长大,穿出黄缨长出粉穗,直到苞米棒子一天比一天饱满,迎着秋阳敞怀裂肚地露出金灿灿的身子。
秋收是最忙、最累的。天刚放亮妈妈就起来,系上旧围巾,筐里放两个馒头、一壶凉水,迎着冷霜就下地了,常常一干就是一整天。中午就坐在地头儿,啃馒头喝凉水。风吹得苞米叶子沙沙作响,也吹起妈妈凌乱的鬓发。晚上,撂下饭碗,她就裹上棉大衣,坐在院子里扒苞米。随着扒苞米的唰唰声、甩苞米棒儿的道道弧线,金黄的苞米堆慢慢升高,身边的苞米叶儿也像云朵一样腾起。不知不觉中,冷夜已深,明月愈加皎潔地照着大地……
冬天送公粮,妈妈总是喜忧参半。半夜,院里漆黑寒冷,父亲就喝斥着牲口套车,马打着响鼻扑腾着四蹄不愿进辕。妈妈则在外屋昏黄的灯光下烧火做饭……去粮库送公粮不怕路远、不怕起早、不怕挨冻、不怕排队,就怕冻了一天化验不合格再拉回来。如果拉回来,苞米就要抬进屋,倒在火炕上,翻弄几天后,重新装车再半夜走几十里路去送……所以送粮时节妈妈一天都会惴惴不安,直到父亲赶着空车轻快地进院,她才如释重负地赶紧烫酒热菜……
1983年包产到户之后的二十年,是妈妈全身心投入到她那十几亩土地的二十年。每年春耕夏耘秋收冬送,妈妈把最细的心思、最多的汗水、最好的年华投入到了这片土地,换来了一年年、一茬茬黄澄澄的苞米,汇入东北大地上一座座金灿灿的粮仓中。
5
世纪之初,公粮不用交了,农业税也取消了,逐渐给地补、粮补、油补了……仿佛苍天给大地的又一阵春风、又一场喜雨、又一次劲肥,妈妈这棵本已头发花白、身心渐衰的老苞米苗又精神抖擞起来!
别看妈妈上了年纪,种地的经验可是一套一套的。每年的春节前后,她就开始谋划,苞米种子订正丹958还是订良玉188,化肥是选复合肥还是选二胺尿素自己配,她都会根据性价比、岗洼地,再结合对年头旱涝的预判综合决定。
一晃十年,超期服役的老妈和老爸,和年轻力壮的村民一样,借着农业政策的春风春雨起劲儿干,收获了一个又一个好年成。虽然他们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院子中黄澄澄的苞米堆却一年比一年更高了。
近两年,眼见妈妈快七十了,我和弟弟就劝她和爸爸别种地了:从事重体力的女职工,45岁就退休了。妈您绝对是重体力劳动者,快七十了,您就别干了!政策再好,您也得看看自己多大年龄吧?赶紧把地包出去,上楼养养病,享享福!
可老妈一听不让她种地,就使劲儿闭眼摇头。
正在我们一筹莫展时,国家政策来了:鼓励规模耕种!全村耕地正向几个种地大户流转。这下,老妈只好依依不舍地顺应潮流。我们哥俩也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可是,我们高兴得有点为时过早。
老妈发现,流转给大户后,一些零星的小块不适合机收,撂荒了。她说撂荒了怪可惜的,咱们种!
我和弟弟又好气又好笑:看看满屯子有几个七十岁还在种地的?地流转了还捡地种呢!种了一辈子的地,还没种够?
屯邻们也都说这老两口儿:舍命不舍财!
妈妈没吱声,飘忽的目光望向田野。
我和弟弟说:就别捡地种啦!老胳膊老腿儿的,磕了碰了哪多哪少?能收入多少钱我们给!
妈妈摇摇头:不是那回事儿!
去年夏,苞米灌浆之际,一个月滴雨未落。种地大户们一个个仰头望天,一筹莫展。老妈却让老爸上街买水泵,买“小白龙”(手腕粗的塑料软管),从自家水井往捡的地里抽水。
几天几夜的浇灌,苞米又齐刷刷地精神了起来。
今年,老妈正好七十周岁。她可能怕又不让她种地,过了春节,就开始对我们主动出击了:我吧,干活干惯了,不种地就像少了点儿啥。种地虽然忙乎点儿、累点儿,但干着活儿,身上舒活,心里舒坦。我吧,就见苞米亲,我挨饿挨怕了。这秋天一到,院里要是啥也没有,我这心里呀,就空落落的。这样吧,我再种一年!
我和弟弟互相瞅着,没有再劝说。
熏风又起,此时的妈妈,应当正站在那个广袤东北大地上最普通的村头,望着满野随风招展的苞米苗出神儿。她眼前,会有一茬一茬的人闪过,一茬一茬的事闪过……这里年复一年地倾注着她的心血,年复一年地浸润着她的汗水,她以七十年的苦楚、欢笑、辛劳、收获,热切地回应着这块承载着她命运的深沉的土地。
此时,田里的苞米腰身正展,茁壮茂盛。我仿佛看见妈妈,飘忽着进了苞米地。她渺小的身影和深绿如海的庄稼,迅速地融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