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
一
那一年我似乎失聪
越过乡间熟悉的问候
越过来去都黯然神伤的路
我只听到雷声和雨声
我就站在街中间
天边滚石头样地滚起了闷雷
我的瑟瑟发抖不因天冷
而是因为母亲做了某一个孩子的保姆
我也是孩子我的母亲不在我身边
书包里盛满同样孤独的雨水
一个陌生姐姐突然就抱住了我
她用温情制作的伞挡住天边而来的雨
回头看时有人出生有人死去
那个搂过我的香香的姐姐无影无踪
二
在埋葬我的日记后
我埋葬了我少年的伤痛
我一路乞讨
一路远离家乡远离爱着我的灶火
在那阴晦的夜晚
孤独感破碎感如雨灌注而来
我躲在陌生的屋檐下扒着一口一口的冷饭
我满心迷惘我让自己伤痕累累
姐姐让我坐在她的家她的椅子上
看着我吃完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
外边的天空依然下着雨
我记忆中的来路依然沟沟坎坎
那个晚上我恰巧望到了最亮的一颗星
或者说这颗叫姐姐的星恰巧看到了我
三
那也是别人的姐姐
那也是别人还可想念寻找的姐姐
而我是不能寻找的
我的姐姐谁知道她来过没来过
她把自己当成一粒玉米的种子
埋在黑夜里做酣甜的梦
她似乎知道风落在怎样的土里
知道叫我的声音会落在怎样的风里
她一定读过书的
学校的钟声离家只几步之遥
书本里每个字念出都是玉米的香甜
她应该喜欢吞吃着每个字每个句子
姐姐的辫子很长很长吗
姐姐叫我的声音很脆很脆吗
四
除了稳固坚实的房子
除了被人娶被人疼爱
除了还能在最近的地方抱着娘家人哭泣
姐姐一样的女孩还能奢求什么
那时的我还不知把小手伸向别人取暖
我也不知道怎样为自己洗好一双袜子
我只能在一床之隔的地方呆立
看她把伤悲一次一次擦干
霜雪岫烟的清凉寒夜
姐姐所见的都是冰凉的田野
我陪她说过话吗哪怕是一句话
过去现在我都想不起来了
五
一只手在月光里一起一落
姐姐洗着一家人的衣裳
一只倦了的鸟想歇息了
又习惯性地打着翅膀望一望四周
我的爸爸媽妈的脸色总如泥墙一样发黄
邻居们也发黄
田里的庄稼也发黄
如果还能做梦那做梦的过程定也是发黄的
姐姐像是挂在竹竿上的冰了的衣裳
看上去如一只鸟挂在树上
摸上去有凉滑的手感
却永远永远没人穿了
我在写一首过去的诗时一言不发
潮水般的鲜花轰然而至
六
走着走着姐姐就不见了
走着走着姐姐就不见了
不见了她的不再疼痛的地方
甚至不见了她在世上的年龄和名字
我的爸我的妈都没告诉我她的名字
我连思念都只能对着一只蝴蝶
我瞒着爸妈无数遍猜过姐姐的名字
姐姐的长发姐姐的玉米和衣裳
而今天她如一只蝴蝶翩翩飞翔于院落里
向熟悉的树熟悉的花诉说着伤离别
而我又怎样去辨认哪一只是我的姐姐
哪一只如我的姐姐优雅而凄苦
这定是石头一样沉默的清明
我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努力写着梦想两个字
七
我如一把被生活用坏的随意扔在门外的锄头柄
表面一如既往地老气横秋
内心伤病累累动一动就鲜血满地
只因为对一个名字的思念对一个称谓的期许
姐姐是不是一根美丽的木头呀
曾在枝繁叶茂的家族里风姿婀娜
曾在雨雪风霜的时光里茁壮成长
有过燃烧的理想有过一阵风的怜惜
嫁衣似叠放整齐的木头最终都会燃烧成一顿饭
而那腐烂的木头被遗弃在角落里
谁会想到有一天它也会燃烧
在地下在不可预知的某个夜晚
有火光的地方就应该有木头
有温暖的地方或许就有我亲爱的姐姐
八
一只鸟叫得出它做巢的树的名字吗
一片瓦记得住它看过的人的名字吗
在岁月纷纷扰扰的记忆的天空啊
所有人的姐姐总有一朵云知道她的名字
我会在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恍恍惚惚
姐姐抱着刚出生的我找人取了我的名字
那个烧面的姐姐那个撑伞的姐姐
一定都是暂时不出现暂时幻化成一朵雨
没有人喊你的名字
没有人能喊住你消逝的笑容
只有我替我的父亲母亲在想你
父亲母亲临终也不曾告诉过我姐姐的名字
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每棵植物我都深深怀念
我像怀念姐姐的名字一样怀念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