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柳
1
钟灵走进教室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后排的程淮宇。
他正趴在堆成小山样的课本前打瞌睡,头顶上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吹起了他尚未来得及梳整齐的发簇。
她很想过去抚平他的发梢,顺便将他喊起来一起去走廊读英语,可是,他们已经三天没说过话了。
一切都是流言惹的祸。
英语课。
“程淮宇,起来说一下非限制定语从句的用法!”老师说。正在猛抄笔记的她心里“咯噔”一下,跟随大流转过头去。
他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T恤,恢复了很久以前的放荡不羁。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了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就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一般这种情况下,说“我不知道”,或者随便胡诌一句,便能蒙混过关,可他什么也不说,就像故意的样子。
气氛僵持了将近两分钟,老师表情变得有些狰狞:“看你的成绩差成什么样了?上课还给我睡觉,出去站着!”
不等老师说完,“咣”的一声,程淮宇将近一米八的身躯倏然立起,一言不发迈开腿就往外走。
同桌顾晓蕊小心翼翼地瞄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窥探点儿什么。她装作毫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抄着黑板上的从句用法,写啊写,黑板都有些看不清了……
放学的时候,她故意慢腾腾地装书,直到顾晓蕊不耐烦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中有些异样的味道在扩散,她感受到背后火辣辣泛着疼。
事实上,这几天她的心像是被蚂蚁爬过一样,麻麻的,酥酥的,说不清楚的感觉。
2
上一次这样,好像还是在老钟把她养了三年的猫送给了一个亲戚。
她想自然地向他打招呼,“嘿!我们和好吧。”之后该说什么呢?她还在斟酌。
看着程淮宇已经拉好书包,正准备抬脚,钟灵拿起新买的碎花书包就冲出了教室。
“真是个逃兵!懦夫!”她在心里暗骂自己。
鹿川这些天都在下雨,刚跑到教学楼外,看着漫天飞舞的落雨,她才惊觉刚刚跑太急把雨伞落在了走廊。
回去拿伞,然后迎接一场尴尬,还是冲进雨中,回家挨一顿臭骂?
钟灵承认自己不够强大。她是个无时无刻不想着要逃避的人。
她乐于活在既定的事物里。从小到大一路做着大人眼里的乖孩子、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在他们眼里,她以后是要考清华、北大的,再不济也要去复旦或是人大。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或许唯一失控的事情,就是和大人眼中的差生程淮宇成为好朋友。
原先她对朋友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她一向独来独往,不屑于跟那帮热爱八卦的女生讨论隔壁班哪个男生才是班草,或者是相互炫耀自己的裙子有多么的可贵。她是孤海里的蓝鲸,一个人就可以游得很远。
同样,她不认为学习成绩能代表什么。在她的世界里,程淮宇比班上那些戴着厚重的眼镜框,每天追在老师身后,考试稍有点不满意就捶胸顿足的男生强多了。
他常常在回家路上拿出早餐剩下的面包屑,投喂草丛中可怜的流浪猫;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把要过马路的老人安全送到对面;他还会在一车厢的人都熟视无睹时,把自己的座位让出去,一路站到底……
这些都是她无意中观察到的。她觉得,在大海的另一边,他也是孤海里的一只蓝鲸。
他好像从来不在乎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练习投出三分篮……老师把他当作玩物丧志的代表,同学们嫌弃他发育过快的身高排斥同他一起打篮球。他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安静得差点让钟灵不知道他的存在。
她好几次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田径场旁,眼里分明有光,却垂着眼眸,让人看不透。
她想过去对他说,“嘿,我们能做朋友吗?”
事实上,她也真的这样做了。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那天阳光很好,天空很蓝,微风拂过,是清甜的味道。
他一脸诧异地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学霸,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转身要走。她脱口而出:“我们可以放学一起去喂猫。”
他收回迈出的右脚,看向她的眼睛,想从那一方水土中探究出点什么,或许是同情,也可能是戏弄。突然,他的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就像春日里的暖阳,把所有的阴郁一扫而光。
他的梨涡真好看,她从来没有见过。
她也跟着一起“咯咯咯”傻笑,完全不顾路过的同学投射过来的目光。他们终于努力游到了同一片海域,为什么要压抑这份快乐呢!
他们约好放学一起回家,带着食物看望路边的小可怜,给它们一个个取了名字。后来,开始早早到学校,她教他读许久未碰的英语,给他写如何求证某道数学题的详细步骤;而他会给她带最爱吃的菠萝面包,一起分享从新闻上看来的奇闻趣事。
有时候一起搭上公交,像流浪猫一样在周末玩上一整天;一起去音像店里听泰勒的新歌,或者去书店看最新出炉的《知音漫客》,然后在时间的流逝下背着书包大口喘气跑回家。
他们可以骑着山地车穿过大街小巷,在闹市里指着彼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因为一个旁人无法理解的有趣故事。
3
这一切都被一封举报信打破。班主任找到了他们,苦口婆心地列舉早恋的十大危害。
钟灵向班主任保证,只要不通知家长,她会保持两个人的距离。
隔着几条街,她好像都能闻到老钟猪肉炖粉条的味道,急得咽了咽口水,偏过头不敢看程淮宇的眼睛。她害怕看到失望或是愤怒。
她觉得有些可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早恋的传言还是如同潮水般将她吞噬。她不知如何是好,也只能先在龟壳里躲着。
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从这里跑回家里大概要多久,她的小花伞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冒出头。抬眸一看,是程淮宇苦笑着的面庞。
他把伞递过来,一言不发,用他标志性的沉默顽强地抵抗着此刻的沉闷。
她咬了咬牙,把书包抱在胸前,踩着教学楼门前的一摊水冲进了雨中。
脚下的小白鞋和水融为一体,飞溅的水花四处散开,全落入了苦笑着的程淮宇眼中。到家的时候,老钟已经在厨房里敲敲打打。他听到门转动的声音,探出个头来扫了钟灵几眼。
“你的雨伞呢?早上还看到你带着?”语气明显不太和善。
“我……我借给晓蕊了,她也没带伞。”这个时候说实话绝对是要被吊起来打的,钟灵很清楚这个。
“哦。”他一副狐疑的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
吃饭时,她匆匆扒了几口,就丢下筷子进了卧室。已经八点了,她匆匆打开收音机,找到一个叫“北岛之声”的电台。
这是她一年多前意外发现的,主播是个声音很好听的知心哥哥。她打通电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带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坚定有力:“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原子。宇宙茫茫,两个原子相遇并能碰撞出火花的概率微乎其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要给青春留下遗憾……”
世界之大,得一知音何其有幸;海洋之广,一旦错开航线,或许再无一片海域让他们相遇。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思绪纷至沓来,怀念着记忆,然后,沉沉睡去。
梦里,她朝着程淮宇走去,像大海里真正的勇士,说出在心里辗转千回的几个字:“嘿,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阳光透过窗前的大榕树投射进来,落在他们肆意大笑的狂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