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与超越:美国学界的五四研究

2019-12-02 06:09
关键词:思想史学界五四运动

杨 华

五四运动是美国中国学近现代史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主题,新的理论与方法不断被运用,出现了许多颇具影响力的研究成果。1970年代以来,美国学界的五四研究受国际史学思潮的影响而产生了研究路径的变化,由注重思想史研究转向新文化史和全球史视角;内容主要聚焦于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等方面,其研究方法也受到美国中国学从“冲击—回应”到“中国中心观”范式变迁的影响。在后现代史学的影响下,美国学界开始超越“五四范式”,在探求多元现代性和“去五四中心化”两个方面对五四研究进行反思。

一、路径转向:从思想史到新文化史、全球史

20世纪初,西方各种史学思潮交相出现,不断更迭,逐渐影响了美国学界的五四研究,使其呈现思想史取向。自1970年代起,新文化史、全球史等日益风行,美国中国学研究范式随之变化,美国的五四研究也不断转变路径与更新方法,出现了新的学术视角和学术增长点。

(一)作为思想史的五四研究

思想本身具有流动性,常常与政治、文化、社会等领域相结合,因此思想史能够不断跨越学科边界。“思想史不是一个既定的领域,它的疆界,或正确地说,它的生命注定随着概念与历史议题时间多样的关系之展开而展开。”(14)思想史编委会:《思想史》第1辑,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3年,“发刊词”,第ii页。1970年代以来,思想史经过“语言转向”“叙事转向”“文化转向”和“全球转向”,不断调整方向,兼容多元方法。所以,美国的五四研究也从思想史研究的框架下解放出来,在新文化史和全球史的推动下,拓展研究疆域,扩充研究主题。

(二)美国五四研究的文化转向

1970年代以来,新文化史逐渐兴起并成为一股重要的西方史学潮流。这一文化转向主要“通过对各种文化体系的调查去研究话语、仪式、再现中权力运作的机制、所使用的技术手段以及所达到的成效”,关注意义的产生过程(15)林·亨特编:《新文化史》,姜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总序”,第7页。。在新文化史的洗礼下,政治文化史、日常生活史、地方史等多个史学领域焕发生机。在这些史学领域,美国的五四研究也得以开辟新的学术空间。

除中部乡镇的求学青年外,不少知识分子也出入城乡之间,在城市接受五四思想的冲击,回到乡村践行五四理想。其中,沈定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萧邦奇(R.Keith Schoppa)在《血路——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玄庐)传奇》一书中认为,沈定一在关于五四的一系列文章中,“已为中国政治问题找到了解决方案,那就是一种全新的人类生活方式以及社会组织模式”。这一方案的核心仍然是群体,但“要重塑中国文化,就必须先培养重责任的个体”(23)萧邦奇:《血路: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玄庐)传奇》,周武彪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2页。。这一群体导向的个人主义和社会组织思想为他9年后在衙前村的自治实践提供了理论准备,五四新文化运动也跨过了时间和空间,进入到中国社会的末梢。

(三)美国五四研究的全球转向

新文化史下的五四研究主题越来越分散,学者们进行五四时期的日常生活史、微观史和地方史等研究,却忽视了宏观层面和全球视野。全球史的兴起为美国五四研究的新发展提供了可能性。

二、范式变迁:美国中国学视域下的五四研究

美国的五四研究受到国际史学思潮和美国中国学研究范式变迁的双重影响,而受到这两个方面的影响所产生的变化是平行和有所交叉的。

五四运动常常被视为中国现代化的起点,这与现代化理论的流行关系紧密。20世纪中期,“许多社会学家与政治学家——特别是在美国——都鼎力支持将西方的现代化道路奉为世界其他国家通往现代化之途的样板”(30)林·亨特:《全球时代的史学写作》,赵辉兵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11页。。其中,美国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现代化理论在美国的影响最大。帕森斯的现代化理论以“理性资本主义之路就是现代化之路”为理论核心,将工业化、经济福利、民众对政治的参与、民族主义、科学和民主等视为现代化的主要特点,为美国中国学研究的两个经典范式——费正清(John K.Fairbank)的“冲击—回应”模式和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的“传统—现代”模式提供了理论支撑(31)周晓虹:《中国研究的可能立场与范式重构》,《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2期。。这两个模式是现代化理论在美国中国学研究中运用结果的一体两面。“冲击—回应”模式认为,西方现代化道路被奉为圭臬和标杆,中国传统没有现代化因子,要从传统向现代过渡,中国必须接受西方文明的冲击;而“传统—现代”模式则假设中国的传统和现代是对立的,“只有摧毁传统秩序之后才可能建立新的近代秩序”(32)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90页。。

“冲击—回应”与“传统—现代”模式深刻影响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的五四研究。“冲击—回应”模式下的五四研究,特别强调西方文明对中国从传统跨越到现代的绝对贡献。其中,美国五四研究的奠基之作《五四运动史》即受此影响。周策纵认为,五四运动是中国追求全方位现代化的转折点,西方现代文明是中国学习的范本。五四运动的精神“就是抛弃旧传统并创造一种新的现代文明以‘拯救中国’”(33)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第500页。。王润华认为,其师周策纵在哈佛大学开展的五四运动史研究受到“冲击—回应”模式的很大影响。在《五四运动史》出版后的1963年,他进入威斯康辛大学后,这一研究倾向才发生明显的改变(34)参见朱政惠:《美国中国学发展史:以历史学为中心》,上海:中西书局,2014年,第323页。。“传统—现代”研究模式下的五四运动被视为传统和现代的分水岭,并且现代对传统的取代是全方位而彻底的。用这个模式去研究五四知识分子,就会认为传统与现代在他们身上是截然两分、完全对立的,也会认为激进主义者身上不会有传统的成分,保守主义者也不可能与激进主义发生关系。在列文森看来,“五四代表了从传统走向现代,从一度把儒家学说奉为普遍真理走向借鉴西方经验而提出使中国摆脱困境的出路这样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的转折点”(35)列文森:《孔子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亚洲研究杂志》第20卷,1961年8月。转引自舒衡哲:《重评五四运动:在民族主义和启蒙运动之间》,王跃、高力克编:《五四:文化的阐释与评价——西方学者论五四》,第76页。。

三、超越“五四范式”:探求多元现代性与“去五四中心化”

后现代视域下对“五四范式”的超越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探求多元现代性,二是“去五四中心化”,二者既相互联系又有所区别。

后现代并不意味着时间序列上位于现代之后,它主要是一种研究方法,这一方法更新了历史叙述模式。传统的近代中国历史叙述模式,本质上是线性的现代化叙述模式。“这种简单的,线性的叙述结构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出现的对现代性话语的复杂反应是没有办法做到完全公正的”,而只有复线的历史叙述模式才能揭示“历史扩散中利用与掩盖的面具”,“它也可以引导我们通向历史的其他道路”(46)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明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9、198页。。真正的历史进程是多元竞逐的过程,范式话语垄断下的线性叙述模式正在被复调叙述模式所廓清。复线的叙述模式下,近代产生的现代性并不只有一元的五四现代性,中国人本身可以创造与五四现代性异质的多元现代性。胡志德(Theodore Huters)认为,一种固定特征的现代性或者统一的现代性都是狭隘的,只有观察那些并没有实现的成为主流的东西,这样现代性才会以其潜在的无限多样性展现自己(47)Theodore Huters, Bringing the World Home: Appropriating the West in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5, p.5.。现代性的广义取向得到美国五四研究者的认同。从广义上看,“‘现代性’就是每一个‘新’事物或‘新’时代所具有的那种特性”(48)谢立中:《“现代性”及其相关概念词义辨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因而现代性不应局限于启蒙、革命等现代性范式。

四、余论:五四研究的异域与本土

改革开放以来,美国学界的五四研究与国内的五四研究不断进行异域与本土之间的交流互鉴。一些美国中国学家来华访学,从而获得了对五四研究颇有裨益的材料和思路。如1979-1980年间,在北京访学的舒衡哲收集了很多关于“新潮社”的资料,并与国内学者进行学术交流,和李泽厚一同分析了“中国六代知识分子”(62)贺桂梅、倪文婷访谈:《回家的路 我与中国:美国历史学教授舒衡哲口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12页。。1989年5月5-7日,舒衡哲和莫里斯·迈斯纳参加了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在北京举办的“五四运动70周年学术讨论会”,同与会的中国学者进行深入探讨。中国学者也走出国门,与美国学者进行学术交流。在哈佛大学举办的“五四100周年:中国和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葛兆光、戴燕、陈平原、夏晓虹等中国学者也积极发言。在具体的五四研究上,中美学者也在相互影响中产生了许多成果。国内学界的五四研究受到美国中国学界五四研究进路的很大影响,特别是在文学领域。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李欧梵、王德威、刘禾等学者超越传统五四研究范式的影响下,以“现代化”为目标的文学史研究逐渐转向追寻“现代性”,“对于‘现代化’的单一的本质化的理解逐步转变为一种多元的、复杂的具有批判性和反思性的‘现代性’知识(63)旷新年:《“重写文学史”的终结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转型》,《南方文坛》2003年第1期。。这种对多元现代性的追寻,摆脱了对西方现代性模式的复制,从而发现了中国所具有的既承接西方又有所不同的现代性。同时,国内的五四研究成果“特别在一些传统优势领域,如五四运动与马克思主义、五四新文学等”,也传播到美国学界,促进了美国学界相关研究领域的发展(64)杨一:《文明互鉴:海外汉学五四运动学术路径变化研究》,《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美国学者在异域视角下对五四进行解构,并始终注意吸收最前沿的史学思潮和跨学科理论,不断反思既有研究成果,产生了诸多学术亮点,但美国的五四研究往往是理论先行,缺乏对中国当代现实问题的关怀。与西方学界思想史研究渐趋式微不同的是,国内学界的思想史研究仍是热门。国内思想史研究一直兴盛的原因在于,思想史处理的问题始终与中国现实关联,“政治思考往往要通过历史叙述来呈现”(65)葛兆光:《什么才是“中国的”思想史》,《文史哲》2011年第3期。,因此在国内的五四研究中,五四思想和精神始终与中国现实相关联,五四运动的重要性对当代中国来说不言而喻,无法如美国学界超越“五四范式”那样对五四进行彻底解构。然而近年来国内学者也不再局限于单纯从思想史层面对五四进行分析探讨,如杨念群批评了以往“五四解释学”的八股化和过度思想史分析的倾向,提出“五四研究的‘社会史化’”概念,关注“五四前后‘社会’作为一个论域的产生以及如何替代其他主题的历史”以及“五四发生的社会环境及其演化意义”(66)杨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社会”观念的形成与新型组织的诞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6页。。

100年来,国内的五四研究不断突破既有的研究局限,通过对五四思潮、舆论、团体、人物等专题性研究,从不同侧面厘清了五四运动的各种线索,还原和摹写了五四运动的丰富面相。这些研究成果既为五四研究的继续深入提供了学术史基础,也有助于更好地认识和理解当代中国。国内的五四研究应当继续在关注中国现实的基础上,不断拓展研究的广度与深度。正如任建涛所言,若要超越五四,应该“对五四形成的以民主科学为核心的现代性话语,采取同情和敬意的理解,并加以认同”,同时“在认同的基础上,更系统地建构符合健全理性、切合社会良性运转需要的当代中国现代性论说”(67)任剑涛:《道德理想主义与伦理中心主义:儒家伦理及其现代处境》,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年,第2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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