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弛 王珺哲
1852年,拿破仑三世在法国巴黎启动了巴黎改造工程(Travaux Haussmanniens)。这一法国历史上最大规模城市改造项目仅用了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就将巴黎从一个破败的中世纪城市转变为世界时尚之都。然而,在改造的过程中,巴黎也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城市公园(Promenade)①风格—杂糅混合式城市公园,并对欧洲其他国家的城市公园建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令人遗憾的是,既有研究往往聚焦于奥斯曼工程的改造历程,或其主持人—乔治 欧仁 奥斯曼(Georges-Eugène Haussmann,1809—1891),但对其城市公园建设的负责人和总设计师—让 夏尔 阿道夫 阿尔方(Jean-Charles Adolphe Alphand ,1817—1891)却关注较少。本研究拟以英、法文原始资料为基础,将阿尔方的造园活动与法国第二帝国的社会文化背景相联系,探讨阿尔方在巴黎城市公园建设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进而促进19世纪巴黎城市建设史及阿尔方的相关研究。
1 阿尔方肖像Portrait of Adolphe Alphand
2 巴黎公园布局The promenades in Paris
“集市修建于狭窄的街道上,市场的不洁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那里传染病传播,那里的混乱也不休止。”[1]在《巴黎的装饰》(Des Embellissements de Paris)中,伏尔泰这样描写着巴黎。尽管作为欧洲第二大人口城市,19世纪初期的巴黎依然保持着欧洲中世纪城市的轮廓,市中心拥挤不堪,环境脏乱、阴暗。但在与法国一海之隔的英国,各市镇的城市面貌却已因工业革命爆发所引发的公园修建浪潮而焕然一新。因此,19世纪中叶,拿破仑三世(Napoleon III,1808—1873)来到英国时,他被巴黎与伦敦间的巨大差距所深深震撼,并暗下决心改造巴黎[2]。
1852年,拿破仑三世登基成为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皇帝。随后,他即决定改造巴黎[3],并于1853年任命奥斯曼为塞纳省②省长,全权负责改造计划[4]。为提升巴黎的城市环境,奥斯曼提出了营建公园综合布局的构想③,并邀请阿尔方负责城市公园建设[5]。
阿尔方(图1)1817年10月17日出生于法国东南部的格勒布尔(Grenoble),1839年毕业于皇家综合理工学院(École Royale Polytechnique)④。随后,他前往波尔多,并在那里担任了15年的工程师。在这期间,阿尔方参与了一系列港口及铁路设施的建设项目。借由这些项目,阿尔方获得了施展才华的机会,并于1854年升任波尔多城市委员会委员。而阿尔方的这些出色表现也为奥斯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在奥斯曼的回忆录里也不乏对阿尔方的盛赞—“(阿尔方)不仅有着非同寻常的成绩,更与当地社会展现出完美的契合”[6]。
因此,当奥斯曼1856年组建市政工务事务部(Service Municipal des Travaux Publics)时,他在其下设置了3个分支机构—道路处(Voie Publique)、给排水处(Eaus et Egouts)及园林绿化处(Promenades et Plantations),并任命阿尔方为园林绿化处主任。1867年,道路处与园林绿化处合并,阿尔方出任巴黎市政工务事务部主任,兼管道路处事务。而随着给排水处主任尤金 贝尔格兰(Eugène Belgrand,1810—1878)作古,阿尔方开始总揽3处的工作,直至1891年逝世[7]。
在阿尔方任职巴黎市政工务事务部的35年间,他一共主持了巴黎的2个林苑、3个公园、20个广场及多条林荫大道的设计、建造及养护工作。可以说,阿尔方对于奥斯曼改造时期的巴黎公园建设,甚至整个巴黎的城市建设及市政管理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图2)。
阿尔方的城市公园设计始于布劳涅林苑(Bois de Boulogne)的改造。布劳涅林苑位于巴黎西北部,占地1 100 hm2。该园本是一片森林,自16世纪起就作为围猎和娱乐的园囿(图3)。为将其改造为一个适于公众使用的园林,拿破仑三世邀请园林设计师瓦莱(Vare)进行改造[8]237。瓦莱延续了法国的造园传统,运用规则式园林的手法重新设计。但是,他却搞错了驳岸与水面的标高,致使湖堤被湖水淹没。
在此情况下,阿尔方临危受命,作为总设计师和施工负责人率领团队进行改造。阿尔方认为,相较于法国规则式园林,英国自然风景园可以赋予城市公园更多的活力,因为“自然是作为风景而存在,其最为引人入胜之处在于石制、铜制以及大理石制的雕塑,这些都向人讲述着故事”[9]33。尽管包括奥斯曼在内的多数设计师都认为应继续采取规则式手法进行改造,但由于拿破仑三世曾对英国各公园抱有深刻、美好的印象,他选择采纳阿尔方的建议。
阿尔方参照英国自然风景园将因瓦莱失误而造成的水体截为上下2个湖泊,并与继任给排水处主任贝尔格兰配合,利用高差在2个湖泊之间设置瀑布使其相连。在阿尔方的主导下,建设团队还在湖泊周围种植松树丛,遮挡住部分高起的驳岸,令游人视线与水面平齐,以增加景深[8]244(图4);并利用挖湖所得的土方堆筑了一座小山—摩尔特玛特山丘(Butte Mortemart)。为进一步满足拿破仑三世的要求,阿尔方及其建设团队还将园内悠长、笔直的小径改造为蜿蜒的园路,并补种了4 000余棵乔灌木,使之成为一座充满“自然风景”的公园[10]。这些出色的设计不仅使布劳涅林苑的改造获得皇室与大众的赞誉,也令阿尔方所引入的英国自然风景园获得广泛认可(图5)。
3 改造前的布劳涅林苑The master plan of Bois de Boulogne (before renovation)
5 改造后的布劳涅林苑The master plan of Bois de Boulogne (after renovation)
4 布劳涅林苑内湖景Lake view of Bois de Boulogne
6 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广场The master plan of Square de l' Ecole Polytechnique
在布劳涅林苑大获成功后,阿尔方又将这一英式自然风景园设计手法引入到万森纳林苑(Bois de Vincennes)、圣雅克塔公园(Square de la Tour Saint-Jacques)、英尼赛特公园(Square des Innocents)、卢森堡公园(Jardin du Luxembourg)等城市公园的建设之中。例如,在万森纳林苑的设计之中,他就在园内设置了一个长500 m、宽200 m、占地6 hm2的迷你湖(Lac des Minimes),并利用这些土方在湖畔堆筑了一座小山。除了依照山势修筑出蜿蜒曲折的山路,他还在山坡之上设计了一处小型湖泊,使其在高差的作用下分流出数条溪水与瀑布,与山路相互交织,形成人工自然的景致[9]159-166。
尽管阿尔方将英国自然风景园引入巴黎的公园设计之中,他却始终将自己视为法国园林的传承者。他认为虽然英国自然风景园能够带来自然的情趣,但只有法式园林(Jardin Français)才可以真正地与巴黎城市文化相契合。
阿尔方对17世纪的园林设计师安德烈 勒诺特(André Le Nôtre,1613—1700)更是推崇备至。作为服务于路易十四的宫廷造园家,勒诺特曾先后设计了凡尔赛花园(Jardins du Château de Versailles)、维康府邸(Vaux-le-Vicomte)、杜伊勒里宫(Palais des Tuileries)等一系列庭园作品,并被后世誉为“宫廷造园家之王”[11]。在勒诺特的众多设计中,他通过规则对称的布局,以及露台、台阶、坡道、栏杆、池泉的配置,构筑出华丽无比的图案式园林。这些设计作品不仅创造出法国规则式园林的高峰,更促使法国规则式园林成为风靡欧洲的造园风格,对荷兰、德国、奥地利、英国以及意大利诸国的园林设计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7 圣卢克广场The master plan of Square Sainte-Clotilde
8 蒙苏里公园内路网设计The paths in the Parc Montsouris
9 大树移植机械Tree-lifting machine
因此,阿尔方在引入英国自然风景园的同时,也将勒诺特为代表的法国规则式园林应用于设计之中,并使二者结合,创造出杂糅混合式城市公园风格。例如,在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广场(Square de l’Ecole Polytechnique,图 6)的设计中,阿尔方就率领巴黎园林绿化处将三角形的地块分割成轴线对称的几何形草坪;并使用英国自然风景园的技巧将每块草坪的边缘倒成圆角,以打破几何化的边界;而在植物配置上,则通过自然种植的方式营造出充满自然情趣的园林效果[12]。同样地,在阿尔方的指导下,巴黎园林绿化处也运用规则式手法将圣克卢广场(Square Sainte-Clotilde,图7)的整个场地分割成中心对称的5块草坪,并对每块草坪采取圆形边角的处理和不规则的植物配置。
除规划城市公园外,阿尔方还将这一杂糅混合式的手法细化到园林设计要素中。这尤其体现在园路的设计上。尽管绝大多数18、19世纪英、法造园家都不关注园路的设计,但阿尔方却将园路上升到与地形、植物等要素同等重要的高度。他注意到园路设计的核心在于利用“最便捷舒适的路径”将景点、建筑、出入口连接起来,但法国规则式园林中的园路过于刻板,而英国自然风景园内的园路却又过于迂回。因此,他兼容英、法园林所长,创造出一种富有柔美弧线的园路形式,使游人可以欣赏到连续变化的景色。他还强调这些园路必须与地形的缓坡相协调,才能“使人时刻置身于美景之中”;而多条园路之间则万万不可以直角相汇,因为这样“会给人以突兀之感,或令人迷失方向”[13]。与此同时,阿尔方还将这些理论应用于蒙苏里公园(Parc Montsouris)等公园的设计之中,并借由这一杂糅的手法创造出既连接空间又充满生趣的园路,使人流连忘返(图8)。
在引领、管控城市公园设计建设的同时,阿尔方也关注于园林植物的应用,以全面提升巴黎城市公园的发展水平。他注意到城市公园建设的一个关键要素—草坪。其虽然在英国长势良好,但在巴黎的环境下却生长较差。在对比伦敦与巴黎的气候后,阿尔方发现了症结所在—“英格兰阴冷、潮湿的气候非常适合这些草坪草的生长,并使得公众在此聚集。但是,巴黎的气候条件却会为这些草坪的养护带来很多不便”[9]58。因此,阿尔方根据巴黎气候的条件制定了一套特殊的养护措施,即通过“在旱季保障供水,在斑秃的区域施肥、补播,并不断除草,使得草坪维持一个可以接受的状态”[9]52。此外,他还积极组织技术人员对巴黎城市公园的土壤条件进行改良—移除土壤内的碎石与砂砾以平整出适合草坪生长的苗床,以保障草坪获得更好的生长。
阿尔方还致力于改进大树移植的方法。在他的领导下,巴黎园林绿化处创造出一套适用于巴黎城市街道的挖掘、装运、栽植以及养护技术,以及专用的移植设施(图9)[9]46-50。借由该移植设备,仅需4名工人,就可实现30年树龄大树的挖掘、吊装、运输和栽植等工作[14]。而这些技术的推广不仅提升了巴黎公园建设的品质,更促使大树移植成为巴黎的一项都市奇观。在巴黎街头,路人甚至经常将正在移植大树的绿化工人团团围住,以见证他们是如何将16 m高的大树吊装入土穴之内[15]。
此外,阿尔方还在其设计内引入了大量在当时法国颇为少见的观叶植物,如红刺露兜树、棕榈等亚热带品种,以增加园林景观的新颖性[9]140-141。虽然这些植物造价较高,但阿尔方坚信,相较于观花植物,这些观叶植物可以为公园带来更多的美感。而为了进一步地展现出这些观叶植物的风姿,他还通过设置孤赏树的手法,使得这些观叶植物独立成景。
为了使这些植物更好地与巴黎的自然条件相适应,阿尔方更在巴黎建设了米埃特花房(Fleuriste de la Muette)等一系列苗圃与温室。这些法国的首批温室不仅作为芭蕉、花叶芋、美人蕉等进口花木驯化的场所,还成为巴黎本土植物栽培的所在,为巴黎公园的四季植物配置提供了充足保障[9]126。
除了阿尔方精湛的设计技巧外,其公园设计理念在巴黎成功实施还与19世纪中叶的法国社会文化环境有着密切的关联。尤其在第二帝国的背景之下,这些城市景观不仅与新兴的法兰西第二帝国的政治理念相应,更成为展现这一新兴政权政治形象的场所。
尽管阿尔方将英国自然风景园引入到他的城市公园设计之中,但早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这一风格就已传入法国。由于其迥异于传统的法国规则式园林,英国自然风景园除了作为流行时尚外,还在一定程度上演变成对于大革命后新秩序的颂扬。相较于千篇一律的法国规则式园林而言,英国自然风景园也赋予游人更多的个人体验。人们不须再拘泥于设计师所设定的景观面去感受规则式园林的辉煌壮丽,转而借由自然风景与自身经历的相互生发来获得独一无二的认知感受。因此,一种个人主义的色彩也充斥于英国自然风景园之中,并促使该风格与公民权利相联结,成为平等自由以及普世价值的象征[16]。而这也正是拿破仑三世借由公共绿地建设所希冀传达的。
与此同时,作为组成杂糅混合式城市公园的另一部分—法国规则式园林却透露出一丝法兰西的家国情节。由于勒诺特的设计使法国的规则式园林达到了一个令人瞩目的高度,17世纪法国的上层社会不仅将其作为一种造园艺术,还视其为一种国家文化的象征。人们普遍认为这一园林在国际间的传播大大提振了法国的声望,使得路易十四的“王者之风”威严海外[17]。即便在200年后的19世纪,这种法国规则式园林与法兰西家国情怀之间的联系也依然存在。阿尔方就表示“法式园林的首要目的就是创造出与君主光辉相完美和谐的庭园”[18]78。而他的助手爱德华 安德烈(Édouard André)甚至更明确地指出:“勒诺特直线、规则设计、对称等所表现的根本特征其实就是庄严、就是君权。”[18]36
因此,阿尔方将英国自然风景园与法国规则式园林相结合所创造出的城市公园不仅展示出第二帝国所意图标榜的公民权利,还彰显出帝国的威严与荣耀,并借由城市景观将这些意象呈现于大众面前,使之深入人心。
在对巴黎进行城市改造时,阿尔方并不因循守旧于既有的法国规则式园林,而是将英国自然风景园引入巴黎的城市公园设计之中,使其与法国造园传统相结合,创造出杂糅混合式城市公园风格。尽管这些设计的成功实施与拿破仑三世的个人喜好不无关联,但在更深的层次上则源于杂糅混合式城市公园所透露的公民权利与帝国荣耀完美契合了法兰西第二帝国所意图展现的意识形态。此外,阿尔方多年的工程师从业经历也为巴黎城市公园设计、建设及养护的顺利展开提供了坚实的技术支持,其对于城市公园内植物运用方法和栽培技术的改良则更进一步地提升了城市公园的建设水平。
正因如此,阿尔方的造园活动不仅促进了巴黎城市的改造以及巴黎城市公园风格的形成,还使得巴黎的城市公园成为展现国家意识形态的场所,进而影响到欧洲其他各国的城市建设。
致谢(Acknowledgments):
特别感谢Sonia Berjman博士在本文撰写过程中所提供的宝贵建议!
注释(Notes):
① Promenade,当代城市公园的一种早期形式。该词最早出现于16世纪的法国,表示漫步,后指代用于漫步的场所。
② 塞纳省,1795 1968年存在于法国的一个行省,区划范围包括今巴黎省及周边地区。
③ 奥斯曼的公园综合布局,即通过建设新城市公园和改造现有公园的方式使城市公园与林荫大道相连接,形成覆盖整个巴黎的绿地系统。
④ 皇家综合理工学院,法国知名工程学府,现为巴黎综合理工学院(École Polytechnique)。
图片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图1引自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0/01/Adolphe_Alphand_Roll_Petit_Palais_PPP00112_cropped.jpg;图2~3、5~8引自参考文献[9];图4由作者拍摄;图9引自参考文献[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