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苑溶
摘 要: 唐人元稹所作《莺莺传》为唐代传奇代表作,然崔莺莺与张生二人的爱情以张生的“忍情”而告终,并未修成正果。对于张生“忍情”之因,历来众说纷纭,作者欲从文本中张生的形象出发,结合崔莺莺的身份及当时社会的价值观念,探讨张生“忍情”之因,从而更好地理解《莺莺传》,理解元稹。
关键词: 《鶯莺传》 元稹 张生 忍情 崔莺莺
元稹《莺莺传》为唐人传奇代表作,崔莺莺违背礼教与张生私自结合,并未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反而是“始乱之,终弃之”,被无情抛弃。然而《莺莺传》中“时人”对于张生“忍情”抛弃莺莺之举,并未“怒其薄行”,反是“多许张为善补过者”。对于这样的评价,历来已有许多学者对其原因进行分析与研究,并对此有不同看法。
笔者欲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莺莺传》文本入手,结合唐时社会风尚与作者元稹的生平个性,试探张生“忍情”之因。
一、张生:因为有情,所以“忍情”
许多学者认为,《莺莺传》之主人公张生为元稹本人的化身,并以此为前提分析作品。如在分析张生对莺莺的“忍情”之举时,认为此态度之转变,恰表现了元稹本人的矛盾心情。然而,传奇之“传”,有传说之意;“奇”,又有奇异事件之指。张生身上固有元稹本人的影子,但是,若径视“传奇”之文为史,并以此为出发点分析文本,却忽视文本本身,岂不谬矣?
笔者较认同张宁先生在《张生为何抛弃莺莺》①一文中,从《莺莺传》文本出发,对张生“忍情”之举的分析。窃以为,若要探讨张生抛弃莺莺之因,首先要回归作品本身,从文本中寻找线索。
在《莺莺传》中,张生一出场,便有君子之气。“性温茂,美风容”,不仅温润如玉、丰神俊朗,还不随波逐流、重视礼制,“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又“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由此可见,张生是一个有定力、懂廉耻的人。在解释自己为何“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之时,他自谓“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告诉大家,他并非不喜女色,只是自己追寻的,不仅是一个貌美之人,更是一个能够与他惺惺相惜的知心之人。
在郑氏家宴中初见莺莺之时,张生“惊,为之礼”,虽惊叹于莺莺的“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却也不曾忘记礼数。宴席散后,“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由此迷恋上莺莺。而后张生“私为之礼者数四”,想要向红娘倾诉衷肠,“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说他从小便有着自己的坚持与固执,并非轻薄之人,然而“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却在遇见莺莺之后,“行忘止,食忘饱”,不能自持地钟情于她。
在西厢复见莺莺之时,“张生且喜且骇”,既高兴激动,又忐忑不安,十分生动地绘出了常人在见到爱慕已久的心上人时的心情。而后在听到莺莺“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的一番言论后“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更是凸显了他爱而不得的失落、感伤与悲痛。直到莺莺自献之后,张生却仍在怀疑“岂其梦邪”?这时的张生或许根本没有想到,几天前还严词拒绝自己的莺莺,如今却主动与自己走到了一起。
在崔张二人的故事中,我们发现,自张生向莺莺表达爱意之后,并未占得主动地位,反而莺莺才是二人关系的主导者。无论是义正词严的拒绝,还是有违礼数的共度春宵,二人关系的发展皆是莺莺占据着主动地位,在主导着。在二人相会于西厢“几一月”时,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可见张对于二人关系的发展是做过努力的,他想通过莺莺得知郑姨母的态度,并非丝毫没有关心过二人的未来。只是莺莺说“我不可奈何矣”,以此含混不清的话来回答,并未给张生以任何暗示。到此,或许我们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二人虽非夫妻,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更偏向于“妇强夫弱”,而这种“妻子主家,丈夫唯唯”的现象在唐代或为常见现象②。若以此观之,则二人最后之分离,与莺莺对二人关系的消极态度有关。
再到张生再次去往长安应试之时,张“愁叹于崔氏之侧”,或许这时的张生已对二人的未来没有了之前的信心,但他并未将对未来的担忧说与莺莺,反而是莺莺“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的一番话,先向二人的未来浇了一盆凉水。后来,张生“文战不胜”“遂止于京”,但依旧不忘“赠书于崔,以广其意”。却不曾想,原是为维系二人关系所寄出的心意,不仅没能得到莺莺同样炽烈的回答,反而得到的是愈发消极的回复。当然,我们不能否定,莺莺“狠心”要与张生断绝关系的一番话,定是经过心理斗争的,或许恰是由于莺莺对张生的爱,让她在认识到自己对于爱人的仕途无甚帮助之后,方决定以“放手”相助。但是,结合崔张二人爱情中“妇强夫弱”的关系,占据主动地位的莺莺对待二人爱情的消极态度,应是张生最后“忍情”的原因之一。
再者,张生两次与莺莺分别,皆是为了考试,可见科考对于张生是十分重要的,而倾注他理想与热情的科考却以失败告终,在精神上会给张生带来相当大的打击,意味着他不仅与名利和地位失之交臂,而且失去获得丰厚物质条件的机会。程千帆先生在《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中提出,由于登第非常艰难,落第的人每年都非常多,“这些人为了争取时间,准备下一次应考,便往往在京城里留下来”③,可见张生“文战不胜”后为了实现梦想“止于京”,着实会给他带来不小的经济压力。现实的打击会让张生更清醒地面对自己的生活与爱情,本来就已濒临边缘的爱情,再加上莺莺本身的消极态度,张生此时选择放弃,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由于对自己名声的重视,要斩断这段情缘,必须有一个理由,于是方有“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的托词。
然而不可否定,张生最终的“忍情”负心,发生于科举落第之后,则张生对莺莺前后态度的反转,或与此有甚多关联。若仅以上文所述为张生开脱其负心之举,恐失之偏颇。陈寅恪先生更是提出:“若莺莺果出高门甲族,则微之无复更婚韦氏。唯其非名家之女,舍之而别娶,乃可见谅于时人。”④笔者认为,张生之“忍情”负心,恐与崔莺莺之身份有极大关联。
二、崔莺莺:财产虽厚,恐非高门
对于《莺莺传》之女主人公崔莺莺的身份与原型,历代多有学者给出分析与考证。以下几种观点具有代表性:
其一,早在宋朝,便有王铚猜测莺莺或为元稹表妹,见赵令畴《侯鲭录》卷五《辨〈传奇〉莺莺事》引王铚《〈传奇〉辨正》⑤,然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读莺莺传》一文中予以驳斥。其二,认为莺莺为寒门女子,此说或始自陈寅恪先生,并有较大的影响力,并有较多学者沿此进行发掘。其三,认为莺莺为娼妓,以景凯旋《从元稹〈会真诗〉的用典看崔莺莺的身份》⑥一文为代表。其四,明确提出崔莺莺为胡女,如王悦《谈崔莺莺的“胡女”身份》⑦一文。
笔者较认同莺莺出自寒门之说,且此说已有许多学者发文做出探讨,笔者于此便不再赘述前人之观点,而欲以魏晋以来贵族应有之态为出发点,提出新解。
古时的豪门贵族距今甚远,我们不妨借助美国学者伊沛霞在《早期中华帝国的贵族家庭:博陵崔氏个案研究》(范兆飞译)中的定义来把握:“这些家族被称为贵戚阶层,通常享有世袭的爵位、特权和薪俸,并经常被鼓励同皇族世代通婚。由于拥有众多的法律和物质上的权利,这些贵戚家族绵延长久,连续三世、四世乃至五世产生名流亦不足为奇。……此外,贵族这个术语还被限定为社会阶层最高的家族,他们在国家的声望得到全面认同。”⑧
若《莺莺传》中莺莺所冠之姓,真属五姓七族之崔氏,那么其中的许多浪漫情节便难以说通。如《莺莺传》中关于崔张二人首次于西厢相会的描写,便与贵戚世家多有相悖之处。
《莺莺传》中讲,由于张生向莺莺之婢“私为之礼者数四”,才得以从红娘口中探得能够与莺莺相见的办法。而后张生在收到莺莺的回信后,在既望之夜,“因梯其树而逾焉”,因而能够与莺莺相见。然而,若莺莺果真为高门甲族之女,其一,她身边不会仅有红娘一个婢女;其二,她不会违背礼教,而与张生互通书信,遑论与之私下会面。
先谈第一个方面。《红楼梦》中描写的贾史王薛四家应为清代之豪门贵戚,清与唐时虽定有不同,但不妨借助《红楼梦》中第二十九回中对阖府去往清虚观打醮的描写,与《莺莺传》中崔家在路过蒲州时的描述相比较,以此略观一二。
……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
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
根据这段描写,首先即便是阖府去往清虚观打醮时,各位姑娘身边也有各房的大丫头与老嬷嬷们簇拥着,而不会只有某一位丫头在身边。其次,正如贾珍所言:“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世家之女即使出门在外,也不能轻易与旁人相见,何况是《莺莺传》中描写的崔张二人相会的夜晚?
再看第二个方面。
对于高门甲族来说,“贵”与“富”不能相混同,正如牟宗三先生所言:“贵族有贵族的教养,当然他不是圣人,但是有相当的教养,即使他的私生活也不见得好。”“贵族在道德、智慧都有他所以为贵的地方,……贵是属于精神的,富是属于物质的……”⑨即是说,“贵”更注重精神层面,它与教养或是说与当时的礼教息息相关,而不只是物质上的富足,这是六朝以至唐代的士族所引以为重之处,也是此阶层在当时被人所重的原因之一。可见在当时社会,这些世族成员对于家族内外的礼节、纪律十分重视,世族中的未嫁之女,应会更加受此礼节之束缚。或者,在世族之女所受的教育模式之下,她们或许根本不认为我们如今所言之种种“束缚”为其束缚,而是以之为“平常”。
由此,尽管传奇中描写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尽管莺莺在出场之时看起来十分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实际上却与世族之女相差甚远。由是,张生对莺莺的“舍之而别娶”,才会被时人所理解,所原谅。
三、元稹:元为虏姓,热望功名
虽不宜简单地将《莺莺传》当作元稹的自传,但不可忽视元稹本人的生平及思想在他塑造张生这个形象时所起的作用。
柳芳在《氏族论》中记录了唐时最显贵的姓氏:“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⑩由是观之,“元”氏为唐时显贵之姓。元稹祖上曾显赫,而到其五代祖时,便已中衰,其父元宽更是在元稹8岁时便撒手人世。况且,在当时那些士族观念极强的名门望族中的人看来,虏姓是卑贱的。这意味着,元稹若想在仕途上取得一番成就,则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若想取得一番功名,明经与进士二科便是大多数学子的选择,元稹也如此。在唐时,科举考试的试卷是不糊名的,正因为不糊名,行卷之风便在唐代盛行。所谓行卷,就是应试的举子将自己的文学创作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在考试前送呈之当时在社会、政治和文坛上有地位的人,希望得到他们的推荐,从而增加自己的及第希望。从七世纪八十年代到八世纪中叶,行卷之文可备众体已成为一个传统,举子们热衷于通过众体皆备之文,向考官展示自己的诗赋之丽,以及叙事、议论等方面的才能,以求得赏识与推荐。
据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与卞孝萱《元稹年谱》考证,元稹之《莺莺传》大致应作于贞元二十年(804年),此时的元稹还在为应制科考试做准备訛。“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元稹此时虽已于韦夏卿之小女韦丛结婚,而若想得到更多人的认可与尊重,他依旧不能松懈。《莺莺传》或许便是作为行卷之作而出现的。“忍情之说,即所谓议论。会真等诗,即所谓诗笔。叙述离合悲欢,即所謂史才”。传中不仅众体兼备,而且其中所传达的思想观念也合于当时之主流价值观——要与高门婚配。元和元年(806年),元稹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三次等,按惯例,第一、二等是空缺的,所以元稹其实是头名。不仅说明元稹本身有与此相符之才情,更表明元稹于此前所作之文,与当时的价值取向不相违。
由是,结合《莺莺传》的写作时间与背景,以及传中女主人公崔莺莺的实际身份,其作者要让张生对莺莺“忍情”负心,为他编排“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的托词,并为张安排“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的认可与赞赏,大概在所难免。
注释:
①张宁.张生为何抛弃莺莺[J].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9):76-78.
②高世瑜.唐代妇女[M].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159.
③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古诗考察[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19,15.
④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116,116,120.
⑤赵令畤.侯鲭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5:41.
⑥景凯旋.从元稹《会真诗》的用典看崔莺莺的身份[J].古典文学知识,2006(2):38-42.
⑦王悦.谈崔莺莺的“胡女”身份[J].语文建设,2012(18):23-24.
⑧⑩[美]伊沛霞,著.范兆飞,译.早期中华帝国的贵族家庭:博陵崔氏个案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0,11.
⑨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51-152.
蹇长春.白居易评传(附:元稹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572,585,5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