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从文的《边城》是一部杰作,也是现代诗化小说集大成者。全书运用多个有浓重抒情意味的意象和似断实续的叙事方式营造出诗意盎然的效果。本文拟探讨读者的诗意追寻过程,并分析《边城》的诗学价值。
【关键词】《边城》;意象;叙事方式;诗学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诗的国度,其悠久的诗歌传统对《边城》这类诗化小说形成的影响不言而喻,更对中国读者的读解过程和审美旨趣影响颇深。接受诗歌话语,中国读者从“言不尽意”“立象尽意”导引出追求“象外之象”的欣赏旨趣和诗意追寻法式。本文将从“立象尽意”、叙事方式、感受逻辑三个方面探讨中国读者阅读《边城》的诗意追寻过程,并分析其在修辞接受方面的诗学价值。
一、立象尽意
“言意之辩”是语言学和诗学的双重话题。与言意之辩相表里的主体进入对象的方式,在修辞接受和文本读解的诗意追寻方面体现出某种同构性。从庄子的“言不尽意”观到孔子的“言以足志”说再到《易传》的“立象尽意”论,中国的接受者渐渐穿越修辞活动两极走近表达者。最终,孔颖达、陈骙用“象”填补了“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的语言空位。
凡《易》者,象也,以物象明人事,若诗之比兴。
——孔穎达《周易正义》
《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
——陈骙《文则》
这里的象,不是自然物象,而是人格化的自然超越了现实化的自然之后,进入主体的心理幻象,是渗透了主体艺术经验的审美符号。刘勰也在诗学意义上提出“意象”概念,把意象定为一种运思单位。他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至此,一个言、象、意三位一体的阐释机制在诗学范畴上建立。表达者通过“象”来尽“意”,接受者也通过“象”来追寻“意”。
《边城》一书饱含了碾坊、渡船、白塔等意象。这些意象的构成既有象征又有抒情,它们或者延长了小说的视景,或者暗示了人事的内在蕴含,从而扩大了小说的艺术表现空间。在《边城》里,翠翠是着墨最多的一个人物,也是具有浓重理想色彩的一个意象。沈从文写作《边城》本意是要体现“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显然,翠翠就是这种人生形式的象征,“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而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在沈从文的笔下,翠翠几乎是完美的。从这些优美的文字里,我们仿佛已瞧见那个温柔明慧的小姑娘从盈盈翠影中走来。然而,翠翠不仅是完美人生形式的象征,更寄托着作家改造民族、社会的理想。他曾说,“在《边城》题记上,且趁提起一个问题,即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渡船和碾坊也是小说中的一对重要意象。渡船狭小破旧一如翠翠穷困的家境,而碾坊壮丽贵重一如团总家厚实的背景和强大的权势。二者孰弱孰强几乎是一眼分明,“但一个撑渡船的若想有那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翠翠的爱情在如碾坊般强大的封建买办婚姻重压下做着艰苦的挣扎。而渡船与碾坊的几度交锋也随着老船夫的突然离世而终止。翠翠身上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还是没有战胜这全部事变中的悲剧因子。最终,翠翠只能在渡口孤寂地等待傩送的归来。然而,“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象征本只是作品意象的一个构成因素。然而作家巧妙地在作品中融入自己的人生感慨并使这种感慨在性质上与具体意象相吻合,从而使意象本身也成为一种象征。《边城》里翠翠天真活泼美丽明慧,本该是天使一样无忧无虑的人儿却透着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老船工憨厚质朴,为人也热情大方,本该是安然颐养天年的老人却在关系宝贝孙女幸福的时刻被人误解、猜忌甚至利用,最终含恨撒手西去。这两个意象在作家最初营造的美丽祥和的氛围里透出些许的悲凉。联系历史事实和作家的生平经历我们可以了解到:湘西少数民族特别是苗族被长期视作“野蛮人”,他们历代遭遇着被歧视、压迫甚至屠杀的命运;沈从文作为有苗族血统的“乡下人”在都市里感受到了压抑,这种压抑和人物所隐现的悲凉相契合,将作品忧伤、无奈的情感推上一个高峰。作品中流淌着的这股情绪是中国接受者走近表达者的阶梯,更是接受者追寻“象外之象”的通道。“它表现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象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里那一道沉郁隐痛,翠翠似显出从文自己在这方面的性格……它不仅唱出了少数民族的心声,也唱出了旧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越过作品的意象,作者自己的人生寄托也隐隐显现。
《边城》的意象是具体可感的,它们是茶峒这幅山水画里的一个个物景,美丽而流露着淡淡的哀愁。然而这些意象也是一个个媒介。在作为媒介的作品人物的内心图景上,叠印着湘西少数民族长期被压迫和作者自身心灵受压抑的历史内容。通过把握这一个个意象所契合的人生情绪,读者蓦然回首,便发现那一个个独立的意象渐渐模糊,而一个新的容纳着各种情绪各种人生的意象渐渐淡出画卷,渐渐明晰。
二、感受逻辑
修辞接受是接受主体介入对象的方式,在中国人对修辞话语的体验和领会中,存在着三个明显特征:悟性思维、平面拓展的思维和身心融入的思维。中国人平面拓展的思维方式为修辞接受中的秘响旁通活动提供了基础。中国人的思考,感受胜过逻辑、意会胜过言传,甚至可以“不求甚解”。中国是孔孟老庄的故乡而不是柏拉图、黑格尔、维特根斯坦、巴赫金的摇篮,它决定了中国人的思考在本质上仍然是感受多于思辨。
在叙事话语中,西方读者受重视义理分析的语言哲学影响,注重话语的事理逻辑。而中国读者从“立象尽意”出发,注重话语的感受逻辑,认同叙事话语贵“断”而不贵“续”。《艺概》云:“章法不难于续,而难于断。先秦文善断,所以高不易攀。”由此可见,文本叙事话语的魅力就在于断处而有接续感。在对《边城》的读解中,读者也可以通过把握作家独特的叙事方式而体验这种“似断实连”的审美感受。
《边城》一共二十一节,每一节是一个故事,每一节自成首尾,然而通观全篇,所有故事又似乎一气呵成。因此有人称赞《边城》“每一节是一首诗,连起来成一首长诗;又像是二十一幅彩画连成的画卷”。仔细阅读文本后我们发现,每一节的结尾或者引起下一节的话题,或者照应前一节的内容,或者与其他节的结尾和开头构成故事发展的一条脉络。在论及《边城》的结尾时,汪曾祺说: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论及戏曲收尾,说“尾”有两种,一种是“度尾”一种是“煞尾”。“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处去;“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他说得很好,收尾不外这两种。《边城》各章的收尾,两种兼见。
例如在《边城》十二节的末尾,大老和二老决定“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当地习惯,很诚实与坦白去为一个‘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两人便决定从当夜起始,来做这种为当地习惯说认可的竞争。”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翠翠的爱情似乎闪耀着明媚的曙光。在十三节的末尾,祖父和翠翠谈起翠翠父母由唱歌而相爱的故事,并说“后来的事情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我们似乎可以感到翠翠为歌而生,她也将经历如歌般美丽的爱情。紧接着在十四节的开头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地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至此,象征翠翠爱情的虎耳草也出现了,与“大鱼”相映成趣,读者也能感受到翠翠内心的快乐。十五节末尾,翠翠自言自语“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祖父所唱的歌就是那晚上听来的歌”。这儿的歌声俨然使祖孙俩沉浸在翠翠越来越明朗的爱情带来的喜悦中。最后一次唱歌出现在小说的结尾“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浮起来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从十二节到最后一节,“唱歌”在小说的首尾共出现五次,连成了一条翠翠的爱情主线。翠翠的爱情由开始兄弟俩为她唱歌而充满了希望到结局“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读者通过把握各节的“断”处,发掘出“唱歌”所暗含的爱情脉络,从而打通审美通道体会作家运笔的妙处(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处去)。
与这类“似断实续”的叙事方式相呼应的是中国接受者对周邦彦“词断意连”的赞赏和对书法艺术“笔断势连”的推崇。凭着得天獨厚的感受逻辑,中国接受者将作家预埋的一个个“断”处进行审美续接,从而跨越修辞活动两极,最大程度地接近表达者。
三、结语
由“立象尽意”连及的对于感受逻辑的偏重,使中国人对诗歌情有独钟。因而《边城》浓郁的诗性也特别能激发中国接受者的审美思维。通过把握小说中翠翠、白塔、渡船等有浓重抒情意味的意象,中国接受者在诗意追寻过程中由事物返回精神,由具体的意象体悟出一种新的文化之“象”,从而产生“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诗性读解。中国接受者在以诗读诗的过程中,在体验《边城》诗美的辉煌瞬间,敞开了自己也重建了自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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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冯芳,女,1985年生,福建省三明市人,硕士研究生,中学一级,研究方向为中学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