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苏州商业的发展及其对消费文化的影响

2019-11-28 03:53侯官响
商业文化 2019年6期
关键词:苏州

苏州自唐朝后期成为国家财赋中心,宋代更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元末明初,数十年的战乱纷争,呈现于新政权面前的普遍景象是“黎庶鲜少,田野荒芜”,“百姓财力俱困”。明初政府通过恢复和发展苏州经济的措施,加之建立里甲制度,打击不法豪右、扩充官田诸政策,从而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小农经济体系,并使苏州经济得以恢复和向前发展。中叶以降,苏州商业得到极大发展,依然是当时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和全国财赋中心。

一、苏州商业之盛

宣德以降,迄至正德,是苏州历史上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阶段。成弘之际苏州长洲人王犄在《寓圃杂记》卷五对苏州的社会变迁有如下的描述:“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致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潇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咸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盛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馐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从这条笔记史料可以看出以下三点:一是明初苏州因战乱未久而民生凋敝,邑里萧索,明英宗在位时期,城市面貌“稍复其旧”;道至成弘年间才呈现“迥若异境“的景象。二是苏州城由凋敝而至繁华,是经济发展、市场兴盛的结果。三是商业活动的兴盛,带动交易物品的集聚,以及市民消费文化的多元。

苏州作为东南都会之地,时人称“阊门内外,居货山积,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灿若云锦。语其繁华,都门不速”;“绫、锦、纩、丝、纱.罗、绸、绢皆出郡城机房,产兼两邑,而东城为盛,比屋皆工织作,转贸四方,吴之大资”。以郡城为中心,吴县,长洲为两翼的都市聚集区,不仅是工业制造中心,而且是商品集散之地。因而不但引得商贾云集,更是各色人等的寻梦之地。万历时徽州人黄汴,曾“侨居吴会,与二京十三省暨边方商贾贸易”。来自全国的行商,于苏州“开张字号行铺者,率皆四力旅寓之人”。而或为逃避赋税,或怀致富梦想,单靠出卖劳动力维持生计者,其数量之多不得而知。单在机房中任职的就有数千人,是官办织染局人数的二三倍。

苏州商业的兴盛,在一些诗文中得以呈现。徐贲《贾客行》称:“贾客船中货如积,朝在江南暮江北。平生产业寄风波,姓名不入州司籍。船头赛神巫唱歌,举酒再拜酹江波。纸钱百垛不知数,黄金但愿如其多。须臾神去风亦息,全家散福欢无极。相期尽说莫种田,种田岁岁多徭役。”生活在嘉靖前的唐寅赋诗曰:“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买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

不仅苏州府城如此,县城及乡镇村落亦是商业兴盛所在。弘治《吴江县志》载:“人烟辏集之处谓之市镇……吴江为邑,号称富庶,在城有县市,在乡有四镇,及凡村落之大者,商贾之往来,货物之贸易……莫无虚日云。”在乡村“女亦从事莳刈、桔槔,不止饷而已。工纂组,故男藉专业,家传户倩,不止自给而已”。农业产品自给以外,商品性农业迅速发展起来。苏州府属县嘉定、太仓、昆山、常熟,明中叶时皆以棉作区闻名于世。尤其是不宜种植稻谷之嘉定县,邑民以纺棉织布为业,“家之租庸、服食、器用、交际、养生送死之费,胥从此出。”伴随田赋和力役的折银征收,农民须出卖更多的产品以换取银两,由此加速了农产品商品化的过程。

明代中叶苏州商品经济的发展,与之相埒的是苏州商人群体的形成和市镇的涌现。正德时期苏州洞庭商人“离家旅估,秦理粮裹,驾巨舶,乘弘舸,扬荆襄之帆,鼓潇湘之柁,巴西粤南,无往不可”,赢得了“钻天洞庭”的称号。弘治时苏州城即“四方商人辐辏其地,而蜀舻越舵昼夜上下于门”。与商人群体成长以及商品化农业兴盛相伴,苏州市镇迅速崛起。比较典型的是吴江县震泽镇的发展历程:“绫绸之业,宋元以前,惟郡人为之,至明熙宣间(1425-1435),邑民始渐事机丝,犹往往雇郡人织挽;成宏(1465-1505)而后,土人亦有精其业者,相沿成俗,于是震泽镇及近镇各村居民,乃尽逐绫绸之利,有力者雇人织挽,贫者皆自织而令其童稚挽花;女红不事纺绩,日夕治丝,故儿女自十岁以外皆蚤暮拮据以糊其口。而丝之丰歉,绫绸价之低昂,即小民有岁无岁之分也。”

二、苏州商业兴盛之原因

苏州商品经济的繁荣,与彼时人多地少、赋税高昂不无关系。尽管苏州自古为富庶之地,但元末明初苏州经济的萧条也是真实存在。牛建强在其专著《明代中后期社会变迁研究》》一书中,对此有较为深入的考察,并得出苏州商业发生很早的原因与企图缓解沉重的赋税有关。范宜如则认为“赋税的加重,似乎也逼使吴民不得不在本业之外,寻求其他途径以求生存。”一方面“编民亦苦田少,不得耕耨而食。并商游江南北,以道鲁、燕、豫,随处设肆.博锱铢于四方.以供吴之赋税,兼办徭役”。有经商才能和渠道的编民,因迫于生计而为商为贾,其足迹遍于天下。另一方面,不善货殖的无产阶层,只能以出卖劳动力换取生存物品。譬如弘治时吴江“无产小民,,投顧富家力田者.谓之长工;先借米谷食用,至力田时撮忙一两月者,谓之短工,租佃富家田产以耕者,谓之租户”。又如正德时苏州“无产者,赴逐雇倩,受值而赋事,抑心殚力,谓之忙工,又少隙,则去捕鱼虾、采薪、埏埴、傭作、担荷,不肯少自偷惰”。自由劳动力的大量出现,应该说与土地兼并.赋税失衡颇有渊源,但反之亦说明里甲制度的衰退,并引起了人身依附关系的松解。

弃农经商,不啻是改善农户家庭生活的又一路径。两宋时,苏州即有“民不耕耨,而多富足,中家壮子,无不贾贩以游”之传统。宣徳时,周忱即意识到苏松逃民“出其乡则足以售其巧”,从事多样的工商业活动,或开张店铺,或买卖办课,或屠沽贩卖,往来南北,几遍天下。此时,“流寓”之所以胜于“土著”,得益于吴人的经商传统和禀赋。其后,“人生十七八.即挟费出商,楚、卫、齐、鲁,靡远不到,有数年不归者”。嘉万时期,苏州诸州县民户经商氛围更浓。嘉定“商贾贩鬻,近自杭、歙、清,济,远自蓟、辽、山、陕,其用至广,利亦至饶”;常熟地“虽僻远,其食与货常给予外境。每岁杭、越,徽、衢之贾,皆问籴于邑。其人不至,则食之价平矣。至于货布用之邑者有限.而捆载舟输.行贾于齐鲁之境,常什六。”而吴县洞庭人成为苏州商人群体的代表,“往往天下所至,多有洞庭人”。不过此时,相较于宣德时期的“出其乡”以“售其巧”,人口流动更有一种逆向的变化。人口不是因“推力”而外移,而是由“拉力”而内迁。

经商者众,又使从事长短工者出现供不应求,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云:“近年农夫日贵,其值增四之一,当由务农者少。”像现代社会一般,农民以外出打工为生,不仅养活自己,而且可以获得工钱,补贴家用。庄园中一名长工,除吃米五石五斗,消费柴酒一两二钱外,还可获得工银五两。而罔籍田业的苏州市民,“听大户呼织,日取分金为饔飧计,大户一日之机不织则束手,小户一日不就人织则腹枵,两者相资为生”,“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相资为生久矣”,市场是二者结合的媒介,此为赋税白银化和白银货币化下经济发展的必然归宿。明代后期,苏州不仅是一个政治城市,而且还是一个商业城市,并逐渐变化为一个轻工业城市。彼时已形成棉布加工、丝织、碾米、酿酒、榨油、纸张加工、印刷、草编、铁器及珠宝制作等众多的行业。究竞其间使用了多少佣工,不得而知。万历二十九年(1601),应天巡抚、右佥都御史曹时聘言:苏州机户“得业则生,失业则死。……染坊罢而染工散者数千人,机户罢而织工散者又数千人”,从中可见一斑。江南能够支撑繁重的赋税,赖以丝绵绸布等手工业商品的生产,苏州当更如是。

三、苏州商业发展对消费文化的影响

明代苏州商品经济的发展,对吴民衣食住行诸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洪武时期苏州的社会风气,方志作者也是赞其“风俗纯美”的。弘治以前,社会经济的发展,使庶民之家物力渐增,生活水平提升,社会风气渐趋奢靡,于是僭越风气渐起,俭朴醇厚的社会风气维持不住了。归有光是苏州昆山人,生于正德元年(1507),曾记述这一变化过程和奢靡程度:

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有欲,何所底止?

江南诸郡县,土田肥美,多粳稻,有江海陂湖之饶。然征赋烦重,供内府,输京师,不遗余力。俗好蝓靡,美衣鲜食,嫁娶葬埋,时节馈遗,饮酒燕会,竭力以饰观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凝于王侯。故世以江南为富,而不知其民实贫也。

正德《姑苏志》亦云:“吴下号为繁盛,四郊无旷土,其俗多奢少俭,有陆海之饶,商贾并辏,精饮馔,鲜衣服,丽栋宇,婚丧嫁娶,下至燕集,务以华缛相高,女工织作,雕镂涂漆,必弹精巧,信鬼神,好淫祀”,“好费乐便,多无宿储,悉资于市”。

明初风气淳朴,乃是由于彼时社会经济衰退,“物力有所制”的缘故;明末苏州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更加促成社会风气的奢靡,而社会风气的奢靡,不仅刺激消费,增加需求,而且冲击了“贵贱有等”的社会秩序。因此,“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奢靡程度与商品经济的发达程度,大抵呈现正相关的比例。清代士人顾公燮论及此事说:“以吾苏郡而论,洋货、皮货、衣饰、金玉、珠宝,参药诸铺、戏园、游船、酒肆、茶座,如山如林,不知几千万人。有千万人之奢华,即有千万人之生理。若欲变千万人之奢华而返于淳,必将使千万人之生理亦几于绝。此天地间损益流通,不可转移之局也。”而乾隆《吴县志》卷二四《风俗》则说得更为清楚:“议吴俗者,皆病其奢,而不知吴民之奢,亦穷民之所藉以生也。今之为游民者,无业可入,则恐流而入于匪类,幸有豪奢之家驱使之役,用之挥金钱以为宴乐冶游之费,而百工技能皆可效其用,以取其材,即游民亦得沾余韵以丐其生。此非根本之图,亦一补救之术也”。缘何苏州赋甲天下,繁庶仍胜于他所?从此视角亦可窥见一斑。

苏州明代中期形成的奢靡之风,主要集中在衣食住行方面,所谓“奢俭之端,无过宫室、车马、饮食.衣服四者”。其中尤以冠服所形成的“苏样”,引领全国风气之先。“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以苏州为风尚中心.再向江南及北方传播,“苏样”风尚的形成,得力于苏州丰富的文化资源与繁盛的商业网络,而时人对苏州文人的社会仿效,更使苏州成为凝聚雅士品味的首要都会。

作者简介:侯官响,楚雄师范学院副教授,中国商业文化研究会理事

参考文献:

【1】(正徳)《姑苏志》,《天一阁明代方志选刊续编》,上海书店.1990年影印本。

【2】(宋)范成大:《吴郡志》,《江苏地方文献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

【3】《明实录》,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

【4】(明)朱国祯《涌幢小品》.《明清笔记丛刊》,中华书局1959年。

【5】(明)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6】(明)王士性:《廣志绎》,中华书局,1997年。

【7】范金民:《明清江南商业的发展》,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8】侯官响:《赋税源流考》,《新经济》2016年第26期。

【9】范宜如《明代中期吴中商业活动及其文艺现象》,《中国学术年刊》第廿二期,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2001年,

【10】(明)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四部丛刊三编》,上海书店,1985年。

【11】(明)唐寅:《《唐伯虎全集》,中国书店,1985年。

【12】侯官响:《从“舟车不通到“物流天下”——论临沂商城的兴起》,《商业文化》2016年第23期。

【13】牛建强:《明代中后期社会变迁研究》,文津出版社,1997年。

【14】乾隆《震泽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23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15】(明)朱国祯:《涌幢小品》,《明清笔记丛刊》.中华书局,1959年。

【16】(清)顾公燮:《消夏闲记摘钞》,《丛书集成续编》第96册,上海书店,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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