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庄和别个庄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渡庄二百年前出过秀才,秀才叫杜得贵;杜庄还出过和尚,是真正的大和尚,不是比丘僧。大和尚也姓杜,出家以后沒有了俗姓,索性把自己的姓挂在名字后,叫“云渡”。云渡在三十里外的陀陀山修行,名气大了。杜庄就改名“渡庄”,跟着大和尚走。但一庄子人依旧姓杜,也依旧做着各自的营生。
渡庄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比如,操办婚丧的一干人,在别的庄子是不能坐席的,只能在后厨端着大碗吃。其实要说吃得入法,坐席不一定比打碗吃得滋味,假如和大师傅熟悉,那碗里净拣好的挑。看着哪个菜顺眼,下箅勺捞一勺子,净是干货。主家看见了也不好说什么。总之,事宴上干活的一帮人不需要注意形象,营生苦熬点,钱来得快,还好吃好喝,两下都不耽误。
渡庄因为大和尚的缘故,就比较讲究。做完事宴要谢客。谢的就是事宴上张罗的人,主家陪着。席面上有的菜,一样也不少,还有烟酒饮料瓜子糖,般般数数,都得配齐了。主客相互揖让,分宾主入座。这样,渡庄的事宴就比别的庄做得席面好,排场,事宴上帮忙的人也多,看客更多。事宴嘛,就是个仪式。比如穿衣服,都是做给人看的,如果不是为了给人看,估计多数人能蔽体保暖就够了,花花绸绸,那不就是为给人看嘛。事宴也是一样,席面好不好,待客礼数周不周到,亲家六人的座次排对了没有,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做得好,看客多,主家很长时间见了人,脸面上都有光彩。
渡庄人懂礼数,爱讲究,名声在外。事宴上来的人就多。一庄子的脸面都挣回来了。
1
俊生听到二皇城吆喝的时候正端着钵碗圪蹴在旧碾盘上吃饭。碾盘早已闲置,占着地方不好挪,夏天当桌子,春天晒被窝,秋天晒粮食,总之和人一样空闲的时候少。二皇城隔着墙喊“老俊生,晌午去圪堆上掏墓,你去画个道道”,俊生的钵碗就掉到地上了,“当啷”一声,一碗山药豆角焖面扑在土里,溅起一股子土腥味儿。她娘听见了,撩起帘子说“饿死鬼转的”,捡起地上的钵碗,用手把碗沿抹了一把,回身撩起门帘又盛了一碗端出来。
俊生在碾盘上倒了一下腿,没动。俊生是个大肚汉,每顿饭没有两钵碗安顿不住。
二皇城是村里的好受苦人,过去下田挣大工分。落实责任田以后反倒轻省了,自家那几亩地用不了多少工夫,多数时间就闲着了。二皇城也是一根筋的人,做买卖跑运输那些动脑子的事儿做不来,只会下死苦。这样,渡庄逢哪家有淘井挖坟的事,就会找他,二皇城干活舍得力气,又不会偷奸耍滑,好赖饭不挑。村里人说好担待。
二皇城家跟俊生家隔着一条巷子,也就五分钟的工夫,却很少踏进俊生家的门,有事隔墙吆喝。俊生也习惯了,跑出来接应,简单的事就不出来,站在碾盘上吆喝。俊生不在,有她娘听着,回来转达,他娘藏不住话。
俊生吃了饭,把钵碗放正房窗台上就出门了。她娘追出来,把指头宽的红布条塞在他口袋里,敞着嗓子喊了一声,是杜三娃子家吧?俊生回着,除了他家还有谁。
渡庄几千口子人,谁家死了人,不过半日,就像一股风,吹遍全庄了。就像那个死去的人专门来跟全庄子的人告别似的。娘这话多余,俊生心里想着,没说出来,推起自行车,脚已经跨出门槛了。
俊生把自行车立在门口,回头把门虚掩上,在两扇门缝隙处放了一块鸡蛋大的石头。
圪堆子离庄子差不多五里地,俊生骑着车,没走大道,溜渠边走,自行车躲渠边探出来的树枝子,扭来扭去,有两次绊住车轱辘把俊生扔到一边了。俊生爬起来,骂树两句,叉上车子继续跑。渠上的柳树枝子刮着他的脸。
杜三娃子的父亲肺癌晚期,前几天从医院回来,安顿儿子砌葬,说是要在临死前看看自己住的地方。大哥二哥从城里回来,放了几千块钱,让三娃子订一口四寸厚的柏木棺,砌四米宽的葬。三娃子叫了几个人来帮忙。圪堆上摆了红河烟,大瓶可乐。俊生赶来的时候,杜三娃子带着人已经划了线开始动土了。地上还有鞭炮的碎屑。
俊生车子靠在一棵歪脖树身立住了。二皇城扔下锹拍了拍手走过来。杜三娃子问俊生:老俊生,你咋来了?明显带着嫌恶。
二皇城说,三哥,老俊生是我叫的。
杜三娃子把地上拳头大的石头踢得满地跑,啐了一口痰。
二皇城说,三哥,俊生在这方面懂,白事宴张罗了不少。
杜三娃子说,他懂个?!挠引魂幡子的个货。
二皇城就不好再说下去了,毕竟他也是给人家干活的。拿起锹挖土,一下一下的,赌气把土扬起来。几个地上坐着抽纸烟的人都起来,跟着二皇城踩着石灰线旋土,没几下,挖出半尺多深。
俊生晾在一边,不走,看着,不作声。杜三娃子心里恨恨的,嫌俊生没眼色,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再说什么。
杜三娃子的爹老杜前几年跟俊生娘走得比较近。一个庄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老杜没得病之前还常去串门。至于能不能做那事就不知道了,老杜检查出肺癌的时候有人就说,累下的毛病。做啥累呢,没人说破,只是说,六十多岁的人了,悠着点好。渡庄跟俊生娘走得近的人不止老杜一个,外村子的也有。俊生爹煤矿塌顶打死以后,俊生娘就走了下路子。有人说,俊生爹活着的时候老婆也这样。家里成天关着门,把俊生撵在街上坐着。
挖坟的人锹嘎嘎叫了几声,是锹碰到石头的声音。果不然,二皇城的锹刃卷了,另一个三海海的锹头居然都掉下来。挖坟掏墓,遇到石头,甚至骨殖的事儿有,当时一下子毁了两把锹的事还真少见。忌讳。杜三娃子丢下烟头捡了把锹过来,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绕着转了一圈,用锹耙土,物体慢慢显出型了,圆乎乎的一堆。众人都愣住了。
二皇城说,老俊生,看看是啥。杜三娃子也跟着说了一声。
不用二皇城叫,俊生早就眊见了。上去用手按了按:“太岁”。俊生天生嗓子细,和他娘正好掉个儿,他娘说话嘎嘎的像鸭子,俊生细声细气像女娃。俊生喊的时候嗓子破了音,像划玻璃,刺得耳膜难受。
太岁是软的,这个东西是硬邦邦的,不然怎么会把锹刃都折了。
太岁什么样,人们只是听说,没见过,俊生这么说,杜三娃子有些不服气,吊起眉毛问俊生,你见过太岁?
俊生不吱声,围着尺八长的黑乎乎东西转了一圈,说送走吧。
怎么送?杜三娃子声音有些发抖。俊生说,敬香,放挂鞭,送送。
香有,鞭炮也有。杜三娃子从塑料袋里取出来,递给俊生。顺便把一盒烟塞到俊生口袋里。
俊生用手撮起一小堆土,插了三炷香,嘴里念叨几句。
掏出口袋里的皮尺绕着圈量了一遍。对杜三娃子说,放炮吧,撒上一圈黑豆。
杜三娃子哎哎应着,那谁谁,给咱到村里舀一升黑豆来。
黑豆家常物,谁家也不缺。可眼跟前不凑手,返回庄上打来回怎么也得一个钟头,耽误工程不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派人回庄跑一趟,庄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老杜家的坟地挖出了东西,是好还是不好另说,人多嘴杂,闹麻烦。
有人说,地里就有,挖一挖,找找老鼠洞。
二皇城跳过土堰到庄稼地里。暮春,地气起来了,土暄起一块一块的土包,揭开浮面的硬盖子,刨几下就虚了。庄稼地里的事瞒不过二皇城,三下两下找着一个老鼠洞。真有黑豆,挖了一米远,搜出不少黑豆。二皇城圪蹴下用衣襟兜过来,好家伙,足足有一升。俊生沿着量好的地界撒了一圈,拍拍手说,都到那边,耐住性子等等吧。
杜三娃子不再争辩,招呼人离开了。
俊生坐在那里。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才吆喝人过来。
杜三娃子看着地上的铺排,问俊生,这是哪一出?
俊生抬起头乜了杜三娃子一眼又低下头,挑高声:禳灾,求福。
杜三娃子不懂,其他人也不懂,众人只是看着俊生收拾。
黑乎乎的东西不在了,地上还有一摊涎水一样的印渍。
二皇城傻愣愣地问“老俊生,你把那货弄哪去了?”却见俊生坐过的地方湿了一滩。
明天带只公鸡过来,活的。俊生展了展手。
杜三娃子拿着一瓶可乐坐到俊生跟前。
天擦黑的时候,墓地已经挖到半个人深了。
杜三娃子喊着,弟兄们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儿,先回去吃饭,明天接着来。
撇过头对二皇城说,二哥,明天你把俊生捎上,他腿不好。
2
俊生没有跟着二皇城他们去杜三娃子家吃饭,杜三娃子家靠东,他家靠西,进庄子,俊生朝另一条路岔过去了。没人叫住他。
俊生推门的时候,看见两扇门之间的石头蛋子不见了。他支好车子,问她娘,你出去了?
俊生娘端着一簸箕炭往家走,看见俊生说,撩撩帘子。俊生过去撩起帘子。他娘闻到尿骚味,说,又尿裤子了?俊生不吱声,返回自己的屋子换裤子去了。
吃饭时候,俊生又问他娘,你出去了?他娘说,我能去哪里,拆洗了你的褥子,俊生看见院子里铁丝架上搭着的褥子。棉花套子。褥面子上黄花花的尿渍,低了头不再说话。俊生晚上没多吃,早早歇息了。
俊生娘风流,俊生爹还在的时候,他家就经常有男人串门。只要有人来,俊生娘就会打发俊生出去,塞给俊生一块钱,让他买零食,俊生就去二皇城家隔壁的小卖部,买上十颗泡泡糖,坐在小卖部窗台下面的石条上一直吹。石条粗糙,俊生的裤子屁股上磨出两个圆圆的洞洞。俊生娘夹着裤子在门前补,就会叨叨一顿。二皇城笨,光长个头不长脑袋,也早早不上学了,和俊生一起耍。俊生天生的佝偻,怕人笑话就没去学校,人越长越大,腰却越来越弯,像一只煮熟的虾,脸像鞋拔子抵到脯子上,远看小老头一个。庄上的人,不知谁先喊“老俊生”,一庄子的人就跟着叫开了。俊生也乐呵呵应着。过了十几岁,一般小子们要出去打工的,有下地干活的,俊生做不来营生,爱看人家做事宴。看得多了,一来二去也知道事宴上的礼数。尤其是白事宴。
渡庄掌控事宴的核心人物叫杜存宝,爱琢磨事儿,打得一手好算盘,是庄里会计。看个黄历,阴宅的不在话下,渡庄几十年料理事宴除了杜存宝也再没有别人了。庄子里的事宴,不管红白,基本都是请杜存宝做总管。杜存宝是事宴的座上客,抖擻得厉害,庄里的小学老师说,那叫风光无限。
俊生爹煤窑塌下来打死的时候,就是请杜存宝安顿后事的。包括和煤矿的各种交涉,赔偿,安葬,家属待遇等等。那段时间,杜存宝基本每天出入俊生家,有回晚上商量事情,杜存宝就没走。俊生顶着孝布在灵堂前的大铁盆里拨弄纸钱,娘和杜存宝商量事,怎么商量的,俊生不太清楚,但最后的结果他是知道的。
事宴看热闹是农村人的娱乐方式。做事宴,无拘红白,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看客少了没意思,事宴做得不好。尤其是年长一些的人,基本以看人家做事宴为乐,不邻村的事宴也去,早早约好人相跟着。俊生爱看事宴,除了去事宴上凑热闹,他也没其他的事要做。小时候被娘打发到街上,后来就成了习惯,每天不在庄上瞎逛心里不踏实。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俊生花了几年的时间看庄里庄外的人家做事宴,从看热闹的外行到能在人家的事宴上指指画画的内行,发生了质的飞跃。庄上人说俊生几年的事宴没白看。
杜存宝去俊生家安顿俊生爹的时候四十多岁,还算是后生。今年五十四岁 ,杜存宝对外宣布,逢九年,不管红白事宴一律不接。
这有点坑了渡庄的人。不过想想也是,人家逢九,先得为自己的运道着想吧,渡庄人理解。但张罗事宴也是个肥差,杜存宝舍不得丢下。渡庄几千口子人,一年大大小小的事宴好歹有几十场呢。所以杜存宝又说,有些事体他能给说道说道,但不到现场,成了幕后指挥了。说有说的礼数,庄上人明白。杜存宝又说,可以叫俊生去嘛,等于给俊生立了名。那时候,俊生在白事宴上挠引路王菩萨也有几年了。渡庄但凡家里有人过世,又没有合适的亲友举引路王菩萨的,第一个就想到俊生了。排在俊生后面的叫五谷,脑袋不精明。
俊生挠引路王菩萨是跟着杜存宝出道的,杜存宝对俊生娘说,叫娃儿跟上我混口饭吃。这话是在俊生家说的。俊生娘不乐意俊生挠引路王菩萨,说叫人笑话。杜存宝说,总有个过程嘛,又说,有菩萨挡着,诸事不拘。俊生娘就不说啥了。她有自己的事体要忙,俊生不在跟前方便。
杜存宝带俊生出来,一方面有点讨好俊生娘的意思,另一方面,俊生算在五弊三缺里,适合吃这碗饭。当然后面的不能跟俊生娘说。
俊生挠引路王菩萨,主家开始给十块钱,后来涨成三十。有几年,俊生是渡庄第一个专职挠引路王菩萨的人,后来有了第二个,俊生的身价比第二个高。俊生跟着杜存宝走事宴,白事宴有营生,红事宴就没有了,办喜事,没啥适合俊生的事,杜存宝看见俊生来了,就会吆喝,俊生娃儿,给咱把记礼账的桌子挪挪,挡了路;俊生娃儿,数数派席的红纸条儿够不够数,俊生老老实实数一遍,再数一遍。主家就知道杜存宝的意思,碟子里捡了一个馍馍两个油糕,一把瓜子糖说,老俊生,一边吃去,不给夹菜。帮忙搭喜棚的后生,蒸馍洗菜的婆姨们坐在大桌子上吃,一荤一素两大盆,不给俊生发筷子,俊生手揪着油糕吃,看着桌子上的菜,涎水流了一脯子,被主家看见了,收了碟子把他推到大门外,杜存宝不好再张口。
他娘知道了说:不丢那人!说俊生也说杜存宝,不过杜存宝听没听到两说,反正有人听着就行。
俊生挠引路王菩萨的时候换一身干净衣裳,把腰也尽量伸展了,似乎引路王菩萨带着他似的,走得威风凛凛。引路王菩萨走在前面,俊生就很风光,举得高高的,他停住了,后面抬棺材的人就停下来,再后面孝子们的车也停住了,有的人家没有车,孝子们就走着。孝子们一路哭丧,还有鼓手班子。俊生后来学会耍心眼,哪家人对他态度不好,他就故意在路上多停留,抬棺的人不能落地,鼓乐班子不能停,孝子们也不能停下哭嚎。主家懂得这个道理,会派人跑到前头,塞给俊生一盒烟。俊生嘴里叼着烟,步子不紧不慢走着,压得稳稳的。
俊生把引路王菩萨送到坟地就算结束了使命。不过他舍不得离开,帮着把花圈纸扎,摆在一起烧了。火映着俊生干瘦的脸,像照着另外一个世界。
俊生跟着发丧的队伍回来,腰就弯成九十度了。他轮换着两只手拍打身上的灰屑,像一个演员在舞台上耗尽力气之后精疲力竭回了家。主家发现俊生不在,打发人送过一盘吃食。一般是一块烧肉,两个丸子,一块烧豆腐,十几颗花生米滚动,俊生接过盘子,用手捏了捏烧肉,把指头放在嘴里吮着。俊生娘把盘子腾出来洗了,送东西的人就在院子里等着。
俊生自那次被人推出去以后看见总管排坐席,伙计们端着条盘摆菜,就溜着墙走了,不走远,半道上猫着,等着那家孝子摔孝子盆,出殡的唢呐吹起来,他赶快归队,挠引路王菩萨。
3
一早,二皇城在墙那边喊,俊生早就起来了,把自己收拾利索。二皇城这次是带着杜三娃子意思来的。昨天挖坟的几个人在杜三娃子家喝酒,杜三娃子连夜去了杜存宝家,把下午的事讲了一遍,杜存宝没看到实物,不好下结论,但对俊生的做法表示认可。杜存宝过上逢九年之后,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轻微脑梗了一次,虽说无甚大碍,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有点别扭,外人看不出来,他自己清楚。去县里的医院住了半个月,花了几千块钱。医生嘱他以后不能喝酒了。他自己卜了六爻卦,知道了自己问题出在哪儿,堪舆的事就推托不去了。有时候就让人们找俊生代他去。
俊生因为这个,得意了一段时间。
挨好的人问过杜存宝缘由,为何让俊生去而不让别人代劳,毕竟俊生在别人眼里缺了两成。杜存宝说,苶人有苶福。庄人揣摩不出这话的意思,不过,既然杜存宝放了话,俊生理应白事宴上的座上宾了。不是那么回事儿。
杜存宝推荐俊生,有两个缘由,一个是和俊生娘暗地里拉扯着,另一个大概就是俊生先天的缺陷吧,后一点不好论证,杜存宝不说,人们只是喳喳。
二皇城因为杜三娃子的话,这天特地走进俊生家院子,跟俊生娘打了照面,说杜三娃子安排叫俊生过去。
俊生娘说,稀罕他呢。
俊生要推自己车,二皇城拦住了,说我带你。俊生就跟着二皇城出了门。
过了四月,风一吹,树叶子一天一换,麦苗绿铮铮的。坟地昨天挖出的土已经半干,几个帮忙的人陆续来了,二皇城跳下去摸了摸土壁,不太湿。下面也没渗出水来,好地方,二皇城拍了拍凿出来的拱形窑,伙计们,辛苦啦。今天上午挖好,晾一天,明天就能砌葬了。二皇城此刻,俨然二东家。
杜三娃子今天进城办事,托二皇城照料一下。二皇城吆喝着,把一条红河烟拆了,每人一盒,也给了俊生。
俊生不动弹,坐到一边眯着眼晒太阳。平地刮起一股旋风,把堆着的土堆堆刮得低下头。底下干活的人嘴里蹭了一嘴沙子,有人呸了一口,说好大一股旋风。俊生也睁开了眼,嘴里呸呸着。
坑的深度已经没过人头了,俊生挪到边上瞅着。底下的人往外边扬土。二皇城猫腰量尺寸,二米的葬,里面铲平了就可以停工。二东家,有人叫,歇缓歇缓。二皇城说,再凿几下,把里面旋出来,“一拳头的地儿”二皇城不松口。“咔嚓”一声,里面人的锹把断了,锹头撞在石头上。
几个人嚷嚷着,老天爷不叫挖了。扔下锹爬上来。坐在坑边吃纸烟,把住瓶子往喉咙里灌水。
二皇城没上来,在底下嘟囔着,不往下旋,不够尺寸,石头挡了道。石头有多大呢?俊生跳了下去,扒开二皇城,掏出口袋里預备的小手电筒,我看看。这是跟杜存宝学的,杜存宝说,勘舆地下,难免有看不清楚的时候,杜存宝身上还备着黄纸,红绳子之类的,他不轻易告诉人,俊生算是他的徒弟。手电筒像一道强光直射进来,俊生看到了那块石头伸出来的部分,却看不到后面究竟有多大。他蹲在那里照着,二皇城问,咋样?俊生说,跟主家商量吧,往里掏,至少要深进去三尺多,不掏,还差一块砖,工匠手松点儿,可能就不止一块砖了。两口棺材进去憋屈。事情不算大,这个主做不得。多掏三尺,砖头,水泥,工料钱就得多出大几百。二皇城给杜三娃子打了电话。杜三娃子可能正跟人谈事,豪爽地说,掏,怎么能不掏哪,谁家盖房子不想宽敞点啊。告诉伙计们,钱不是问题!
接下来要取石头了,二皇城围着石头用洋镐刨土,洋镐不时撞在石头上,乒乒乓乓叫着,冒出火星,二皇城也火了,嘴里磨叨着:不信老子制服不了你!洋镐砸在石头上,咣当,镐把子断成两截。上面有人探下头来调侃,杜老板的爹厉害呀,砌个葬都这么硬气。
俊生摸着石头的边往里探,说,皇城哥,这块石头还是不要取了。里面沁出水来了。他甩着手上的水珠子。
二皇城说,好我的老俊生,东家说要刨石头的,咱只能听东家的,你说里面有水,说下大天来也没用,刨吧。
看看过了晌午,二皇城叫供销社的小周送来一兜子饼子,可乐,榨菜,几个人坐在上面吃了。
俊生把一根绳子扔下去,用手电照着,准备拴绳子。上面二皇城喊着:瞅好了。俊生说,你来搭把手,俊生没力气。二皇城跳下来,仰起头说了句,再下来两个伙计。上面咚咚跳来两人。二皇城使小手镐刨出个洞,把绳子递过去,俊生接了,把绳子固定在石头中间,四个人,两股绳子,二皇城喊了声:走。石头松动了,走了一尺,上面的土坷垃扑簌簌往下掉,是干土,下面潮湿得像一片尿渍,俊生在最里面圪蹴着,土块砸在他头上,往出退,被外面的石头绊了一跤。二皇城揪俊生的胳膊,俊生哎呀了一声,说腿动不了,二哥把我抬上去。二皇城蹲下,一边的两个人把俊生扶到二皇城背上,二皇城胳肢窝撑着洋镐,底下人推着他的双脚,爬上来。俊生脸色蜡黄,牙缝里咝咝着,二皇城不敢做主,给杜三娃子打电话汇报情况,杜三娃子说,不就闪了个腿嘛,给他两天的工钱。二皇城也来了气,说砌葬今天不能了,下面湿,控控水。杜三娃子说,老爷子着急要看。二皇城说我先带俊生去医院。杜三娃子听出火气来,说行行行,那等我回来吧。
二皇城打电话让他哥骑电动三轮车过来。两个人去了镇上医院拍片子,片子取出来,医生说左股骨粗隆间粉碎性骨折,要做牵引,医生问二皇城,二皇城说回家做吧,住这儿谁照料呢,又耽误工夫又花钱。俊生打了石膏,二皇城把医生也拉上,回俊生家挂牵引。
俊生娘少不得驳嚼几句,按下不表。
二皇城隔天继续给杜三娃子爹砌葬,他想着见了杜三娃子把这事好好说道说道,毕竟俊生是给他们家干活受伤的。杜三娃子沉着脸没说不管也没说怎么管,只说完事了再说。二皇城心里置气,干活的时候就摔打,弄出很大的响动。
葬最终还是避开了那块石头,往另一边掏了洞。俊生算是打了胜仗,杜三娃子嘴上不说,心里翻腾了一下:老俊生还真得了杜存宝的真传了。砌了砖,水泥抹得平展展。杜三娃子带着他爹看了,杜奎子很满意,看过自己的家,气也不喘了,杜三娃子痛快把工钱结了。特地拿出二百块钱让二皇城给俊生送过去,二皇城不想接,心想二百有点说不过去吧,光是医院就花了不下五百,二皇城还给垫了二百,打了石膏没有仨月俩月下不来地,要耽误不少工夫。他心里估的数是一千,觉得摊上这事,一千不算多。杜三娃说,俊生不是他请来的,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二皇城有些不乐意了,明明你杜三娃子叫我约的人家,人家还给做了法事。现在翻脸不认人了?但这话二皇城说不出口,一来二皇城嘴拙,二来他怕那样说了,一个庄子遇上,以后不好打交道,这就是渡庄人的性格,出了个大和尚,庄子里的人都跟著向善。
二皇城把二百块钱放到俊生家桌子上,俊生没有接,他娘接了塞到裤口袋里又掏出来。俊生娘掏出钱来在二皇城面前晃了晃,说,二百?二皇城说,二百,俊生娘就嘎嘎叫起来,俊生给他家打墓跌断腿,他就给二百?二皇城吭哧着,脸红脖子粗接不了话,俊生他娘又把钱塞到裤口袋里,说跟你说不着,我找杜老头去。
俊生娘雄赳赳去了杜三娃子家,不知道跟躺在炕上的杜老爷子说了什么,第二天杜三娃子的桑塔纳开到俊生家门口,杜三娃子提着两盒子保健品进来,笑嘻嘻地搁到桌子上,弯腰看俊生打了石膏的那条腿。
俊生娘一把推开杜三娃子,骂了句:哪来的哪去,俺家俊生受不起你的礼,把两个盒子摔到院子里。杜三娃子本来因为自己老爹和俊生娘说不清楚的那点事不舒服,不是看在老爹得了重病的份上,他不会低这个头,见俊生娘来这一手,一边往门外退,一边提起嗓子:好男不和女斗,不和你一般见识,俊生不想娘瞎嚷嚷,尖着嗓子喊:娘——
俊生不爱喊娘,俊生不喜娘做的那些没脸的事,俊生娘虽然心海,爱叨叨,对俊生不喊娘的事却搁在心里说不出来,时间长了,娘儿俩的关系就像二顿面条一样,提不起来散不了。俊生关键时刻这一声“娘”还是把俊生娘喊住了,俊生娘放过杜三娃子,转身进屋。杜三娃子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说:那,俊生,差啥了说话。俊生硬气地回了句:甚也不差!
4
老杜子在看到自己的葬三天后阖上眼睛。知情人说,去坟地的时候就是杜大杜二抱进车里,已经不能言语了。看到葬的时候直愣愣坐起来,又看了一眼,看第二眼的时候已经喘得不行了,躺倒,摆了摆手,满意还是不满意,杜家人也不甚清楚,反正已经坐实的事了。老杜一口气上不来,杜三娃子就顶着孝去了杜存宝家,请杜存宝坐镇指挥。
杜家这几年,杜大在政府部门做事,杜二生意做得不错,杜三在庄子里,架着两个哥哥的威望,也倒腾点买卖,人气比较旺,不缺钱也不缺人。因此老杜的丧事就要办得体面,风光。杜二从城里带回厨子,听说鼓手班子也是全县城有名的,据说还有剧团的人来唱戏,总而言之,这是杜庄的大事。
唯独总管不能从外面请,十里不同俗。按杜家人的心思,杜存宝虽然告病在家,别人家的事宴可以不管,他杜家的不能袖手旁观,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但杜存宝竟然回绝了,理由是身体不行,不适合外出。杜老三回来给两个哥哥说了杜存宝的事。杜老二有点愤怒。叉着腰咧咧,他杜存宝这是要反天了嘛。杜大城府深,机关待了几十年,官至副科,等兄弟嚷嚷完了,慢条斯理地说,不就一个礼嘛。俊生的事杜三娃子还没来得及给俩哥哥说。如果老杜前两天能言语,这事也就揭开了,老杜不能说,杜三娃子觉得屁大点事,不值得说,也可能忙得忘记说了。总之,杜家目前除了杜三娃子,没人知道俊生的事。杜老大决定亲自去一趟杜存宝家。
杜三娃子走后杜存宝就知道杜家还会来人,估计是杜老大了,躲了不合适,只能应对了。杜存宝扯开被子躺下,让老婆准备两条毛巾在热水盆里烫着,轮换着往他头上捂,脑门上很快冒汗了,杜存宝还让换热水。对老婆说,一会儿杜大来了,你赶紧往出走,说请医生去。老婆平时就听杜存宝的,大概明白了杜存宝的意思。
杜大前脚进门,老婆后脚往出走,也没顾上说话。
杜大进来看见杜存宝躺着,头上沁出一圈汗,知道白来了。只好近前问候一声,伸手摸了摸额头,烫手。杜存宝说,三叔的事,本来应该早些上门张罗了,这几天头晕,行不了。
杜大说,养病要紧,甚时候活人都比死人重要。杜存宝听出意思来,心说,狗日的杜大,跟我斗法。嘴上却说,三叔的事是头等大事,我这点毛病算啥,就是来得不凑巧。
话到这份上,杜大也只能说,存宝哥安心养病,有不懂的让三娃子过来请教。
杜存宝等的就是这句话,虽然杜大的话只开了个门缝儿,杜存宝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说,那啥,就不用专门过我這来了,家里的事体多。我这边写个子丑寅卯,你去把俊生叫上,自家人,好使唤。杜存宝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揣着个小老鼠,他不知道杜大清不清楚俊生的事儿。
杜大应成着,说了几句安心养病的话,回去了。
杜存宝掀开被子,把小老鼠放出来,冲着门口哈哈哈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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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回去就安顿杜三娃子叫俊生,才知道砌葬的事儿,也知道老俊生把腿折了。他明白了杜存宝的用意。俊生那边,他必须走一趟了。
杜大去俊生家里,意义不一样。俊生娘还给冲了糖水,杜大说他爹活着的时候,两家人就走动得勤,他是晚辈,自当过来问候婶娘。这话让俊生娘感动,也让俊生感动。他娘抓住杜大的手拍了两下。杜大没说事宴上请俊生的事,掏出一千块钱塞到俊生枕头下,安顿完他爹的事再过来问候婶娘。
俊生那边躺不住了,主动说要去事宴上照料。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结果,杜大也有些感动了,说,俊生怎么去呀,俊生说,老奎叔坐过的轮椅还在不?推过来就行。一千块钱俊生让娘追着塞到杜大的衣兜里了。
俊生出现在老杜的事宴上,腿上厚厚的石膏白得瘆人。俊生开着轮椅吱扭吱扭转来转去,兴奋地挥着手尖着嗓子指点一些事情。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也都已经做了,但俊生依旧喊着,嘴里不停地这样那样,来帮忙的都是熟悉的街坊,也“老俊生”“老俊生”地回应着,双方配合默契,声浪盖过孝子们嘶哑的哭声。杜家的事宴排场大,来吊唁的人也多,俊生轮椅转累了,就在进大门的桌子前守着,喝茶,给进来的人递烟,不时回过头去看丧棚里忙碌情况,高声吆喝干活的人。庄上的人倒是愿意和俊生打交道,说话做事不用揣心事,可以杵他,逗他。
俊生的表演也是事宴上的一道风景。
事宴上的饭开得晚,晚饭等烧完纸以后才开桌,来吊唁的人多,一些亲戚和帮忙的朋友要留下吃饭。院子里搭起丧棚。二皇城拿着锤子固定柱子。杜三娃子吆喝二皇城,天不早了,先送老俊生回去。二皇城住了手,看着桌子上端上来的盘子。渡庄人讲究,主家有钱没钱,来帮忙的都要坐席,哪怕是几碟素菜。
俊生正在桌子上裁纸,听到杜三娃子的话,手一抖,裁纸刀划了一下,白纸上面洒了血,像雪上开了点点红梅。杜三娃子阴着脸把洇了血的白纸抓起来揉了,扔到地下:咱家办的是白事宴,你非要来点红的。俊生耷拉下脑袋把指头放到嘴里吮着,二皇城赶忙推着轮椅出去了。
杜存宝夜里来了一趟俊生家,详细问了事宴上的安排,指点俊生。
杜存宝看下的日子是头七发丧,算算时间比较赶。俊生也不睡懒觉了,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敲她娘的门,腿上打的石膏很快成了灰土色。
出殡前一天是最忙碌的时候,亲戚们都要来烧纸,主家各种礼数要安排周到,上午帮忙的各路人马都到齐了,主家招呼人吃饭,吃过饭的喝茶。杜大请的城里的厨子连徒弟来了六个,后厨基本不用人手,庄里的女人们只负责蒸馒头,院子里借来小锅炉,负责烧水的是二皇城。杜三娃子放了砖头大的一块黑茶。二皇城举着大铁壶给每张桌子上沏茶。
杜家三个儿子两个闺女五个孙子加上媳妇侄儿侄女齐刷刷跪在棺材旁。
庄里的会计老胡负责记礼账,俊生早早把一张崭新的一百块钱递给老胡。老胡有些诧异,从老花镜后面盯着俊生说:帮忙的都不随礼,这是咱庄里的规矩。俊生说知道,就是搭个礼,一会儿坐席。
老胡把名单列好,记礼的人就多了,忙着数钱,没再和俊生说话。有亲戚来了,俊生拐开轮椅接应着进了丧棚安顿祭奠。
花圈沿巷子两边摆着,俊生数了数,加上大棚两边挂的,一共五十七个。留下两个第二天圆坟,加上抬棺材的十六个杠夫,挠引路王菩萨的,童男女的,杂七杂八怎么也得大几十号人。庄里对出殡比较讲究,不像城里,往汽车上一扔就行了,庄里的规矩要挠着花圈走到坟地。安葬完毕后这些人才回来,重新开席。俊生随礼的时候就想好了,他腿脚不便不去坟地了,跟着坐了席,一百块钱,体体面面的。他也不想跟干活的人一个桌子坐席,那些人不懂规矩,上来就往自己碗里扒拉肉,别人筷子还没过去,盘子已经空了,俊生虽然没有坐过席,看过很多人坐席,他对坐席的座次熟悉,安排过几次,亲家都没意见。那叫讲究!杜先生留下来的规矩,二百多年了。俊生不姓杜,他家是渡庄少有的几户外姓人之一。一想起这事俊生就有些气馁。
唱戏的人换成唱歌了,庄上的人不爱听,他们还是爱听梆子戏,敲敲打打有气氛有看头。俊生安排完亲戚的孝布,回礼,捧着二皇城特地端过来的大碗茶,响响地呷了一口。二皇城说,人多,怕顾不上你,俊生就有些感动。二皇城说完就忙活去了,体会不到俊生的感动。俊生也和庄子里的人一样,不爱听唱歌,唱歌没有唢呐,只有一架电子琴伴奏,嗡嗡的不好听。俊生喜欢唢呐,喜庆和悲伤都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俊生听唢呐,跟着哭,跟着笑,像跟自己多年的朋友拉呱,喜怒哀乐全在里面。俊生又呷了一口茶,看看手腕上的手表,想起该招呼孝子们磕头了。就拨动轮椅转着往屋里那边走。从屋门台阶上下来的杜三娃子挡住他说,老俊生,人多杂乱,你就别给咱添乱了。俊生说,三哥该孝子们上了,杜三娃子把轮椅推得转了个个儿,晕得俊生差点栽下去。他又不熟悉轮椅,好不容易用手刹住了。
俊生敞着嗓子喊了一声:孝子们磕头。从屋里院子里丧棚下走出十几二十几个穿孝的男女,按辈分在棺材前头排好,齐刷刷跪下了,爆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孝子们后背背着包袱,身上左右披挂着叠成条的整块的布,看上去很重,白色的孝布蒙了半个脸,看不到里面的悲伤。俊生见不得哭,哭声能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俊生听着哭心思就走了。有人过来捅了捅他,“老俊生,老俊生”叫着,赶紧安排坐席。俊生惊了一下,敞着嗓子吆喝:亲戚准备坐席了,看热闹的人自动往后退了退。丧者的姥爷舅姨理所当然的是首席,一辈子就给娘家人做主一回。本家叔伯大爷,姑姑侄子侄女陪席,这些,俊生再清楚不过了,他好歹安顿过十几场席面了。不过那些都是小事宴,都是杜存宝懒得去,收了钱,让俊生出面张罗。杜家这么大的场面俊生还是头一遭遇到,又瘸了腿,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事宴上,有的因为主次席排的不合适,当场闹起来的,棄席而走的。在庄上,人们争的就是个脸面,平时不怎么来往的亲戚们,这时候也要打扮得齐齐整整来坐席。似乎一辈子的脸面就在席面上挣回来了。在渡庄,坐席是个大事,人们在那一刻忘记了逝者,把眼睛里挤出来的泪抹去,面对一桌子佳肴举箸。举箸又是显摆学识教养的时候,首席不动筷子,其他的陪客不能动,首席动筷子之前要先揖让大家,陪席中有辈分比自己高的,要按照亲戚称呼让到了,辈分小的就一笼统让一下。桌面上的人等着首席,首席先动筷子,陪席的人等着。首席也不能一筷子下去就往中间插。首席用筷子在自己跟前的盘子里象征性地点一下,夹一两根豆芽或者一颗花生米,眼神再往桌子上扫一遍,嘴里让着:大家吃。把筷子里的菜伸到嘴里,这时候不能吧嗒吧嗒大口嚼咽,抿着嘴慢慢吃下去。这是女眷。首席若是男的,要先拿起酒杯画一个圈,把桌子上的人都让到了,如果有长辈就要把酒盅低到一半碰一下对方的酒盅然后自己小抿一口,切忌不能一口干了。过去女人不吃酒,现在都一样了,端起饮料互相让一下。这是坐席的开场白。俊生见过多少不记得了,自己却没有坐过。他看着主次席的人怎么吃,怎么让别人,心里就知道这个人的品相了。吃的品相暴露的是做人的品相。一个上来桌子就不顾别人,只管自己大口吃喝的人,基本这个人为人处世也是贪婪没节制的。
俊生在那里观察着吃喝众生相。那些不懂规矩的人,俊生就想着上去夺了他的酒盅,把他撵下席去,辱没渡庄啊,俊生这般想着,端盘子的伙计已经上最后一道菜了“丸子”,宴席结束的意思。如果是喜宴,就叫“四喜丸子”,丧宴当然不能那么叫了了,就叫“丸子”,杜三娃子事宴上请来的城里的厨子就是不一样。上来的不是丸子,是丸子汤!一盆汤里面飘着两种绿叶,大的是菠菜叶子,小的是香菜叶子。那菠菜叶子鲜绿鲜绿,像刚从地里摘下来没洗过一样。渡庄人焯出来的菠菜黄恹恹,像在汤水里泡过半日。城里的厨子做出来的汤像天女散花,叶子一片一片活脱脱的,仿佛一筷子戳下去就能站起来。有人拿起调羹伸到汤里,从里面捞出红枣大的丸子来,伙计大声报着:师父说了,这是鱼丸。
鱼做的丸子,俊生没吃过,也没听过。他只吃过过年时娘蒸的粉面丸子,那种丸子第一顿好吃,冻过以后醒出来就难吃了,邦邦硬,吃在嘴里没咬劲。俊生每次都把丸子偷偷扒拉到猪槽里,拌两下喂猪,猪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哼哼唧唧还想要。俊生仰起脸,嘴巴张开,露出歪歪斜斜的黄牙,仿佛他就是那只猪,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来。
伙计端着条盘喊着“让一让让一让”,胳膊肘碰了俊生,条盘偏到一边,条盘上端着的丸子汤顺着条盘流出来。俊生的手躲着条盘,伙计的身子向俊生这边倾斜,条盘里的东西洒到俊生衣袖上,暄起一股热气。伙计着急了,嘴里连连说着对不起,俊生说没事,你赶紧上菜吧。伙计从围裙口袋里抓出一叠餐巾纸压到俊生胳膊上,端着盘子进了大棚。
俊生拿开餐巾纸,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袖口,丸子汤的味道一下子鲜得他关不住嘴,吧咂了几下才把嘴合上。
俊生此时忘记了事宴和自己的使命,陶醉在丸子汤里,小小的丸子珍珠一样滚过他的喉咙,一下子滑到胃里,感觉是那么奇妙,他的舌尖上留着丸子的味道,俊生搜寻着脑子里的词汇,想用一个词来准确地表述它,却一下子找不到,他依旧咂着嘴,拍着自己的脑袋,想着那个词汇。
唢呐一下子响起来了。有人吆喝着老俊生,安排出灵次序。俊生没有听到,这个时候他只有丸子,只和丸子的快乐在一起,事宴上的人几乎都看到俊生的傻样了。二皇城撂下手中的大铁壶,过来用膝盖顶了一下轮椅,俊生才醒过来,颠三倒四地喊着,出孝子盆。杜大十几岁的儿子顶着瓦盆出去了,哗啦一声,地上扑起纸灰。几个媳妇,闺女,亲戚中的女眷,捂住脸齐齐的嚎开了。俊生醒悟过来,转着轮椅到门外,杜三娃子回头吆喝二皇城,推上老俊生。乱哄哄的人开始往出移动,互相挤着,花圈撞掉几朵花,有小孩爬下捡被踩了手,高声哭喊。舁材的十六人站成两排,黑漆描金的棺椁绑在四根壮汉胳膊粗的龙杠上,缓缓抬起,俊生着急忙慌喊着“起灵”。
棺材缓缓挪动,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把俊生的轮椅囤到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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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零落。
俊生回到院子,去照料了一下屋里女人们回礼的事。按照规矩来,馍馍,糕,点心,按大祭小祭分开。伙计们收拾着桌子,准备给回来的人开席。俊生没什么事干,扭着轮椅凑到老胡跟前,老胡把坐过席的白纸条一条一条铺开,核对人数。老胡核对完坐席和随礼的人,摘了老花镜说,把你给落下了。俊生说,没事,这不还有一泡吗?老胡说,也对,不过这就是瞎坐了,坟地回来的人,干活的伙计们,亲戚和随过礼的人是没有坐 次的,一囵吞上,不讲究。俊生点了点头,说也算半个自家人了,讲究是给人看的,自己就不挑礼了。
正说着,窆葬的人回来了,鼓手班子,后厨的人也出来,还有庄上过来帮忙馏馍馍洗菜的女人们,桌上换了塑料布,端盘子的伙计往桌上摆菜。杜三娃子把孝帽往桌子上一扔,端起大碗灌了几口茶。瞅见俊生坐着,说“咦,你还没走?”吆喝二皇城“再辛苦一趟,把俊生送回去,轮椅捎回来,反正这边也完事了。”俊生一下子呆住了,寡黄的脸泛出一片黑来。会计老胡说,坐席的人整理出来了,搭了礼没上桌的就剩这几个,说着把礼账簿推过去。杜三娃子看了一眼说,没事,明天还能安排一桌,一会儿通知一下。先歇歇,弟兄们辛苦了,先安顿开饭。伙计已经把两大盘馍馍端出来。二皇城走过来,问杜三娃子,俊生不是吃了再走?杜三娃子忽然来了气,声音提高八度:吃什么吃,该干啥干啥去,别瞎逼扯这些没油盐的事。俊生的手紧紧按着轮椅把手,细瘦的胳膊一使劲,轮椅猛地往前蹿了几米,差点磕在门框上,俊生用脚顶住,扔下轮椅,跳着腿出了门。
【作者简介】 桂子,本名蔚桂兰,六零后。写作练习十几年。有诗歌,散文,小说发表,散见 《山西文学》 《黄河》 《黄河文学》 《都市》 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