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子洋
在7月的一条短视频里,张淑贞身穿一件水蓝色旗袍,和另外三位身着旗袍的时尚奶奶走在三里屯的大街上,她们身材高挑,妆容精致,白肤银发,风姿绰约。视频里的新晋网红组合被称为“银发闺蜜团”,四人年龄总和接近300岁。
在许多年轻人眼中,时尚奶奶们美丽、体面,用T台、华服和高跟鞋为60岁后的生活编织出一场华丽的梦。但优雅背后看似静好的岁月里,沉淀着奶奶们的过去,隐藏着她们身上的岁月沧桑。
9月17日,银发闺蜜团的安排是到天通苑北的一家温泉度假村参加活动。那是一场中老年模特教师的走秀表演,从全国各地来了300多人,奶奶们是特邀嘉宾。
69岁的樊其扬穿了一条白色连衣短裙,略显朴素,张淑贞帮她搭了一条项链。张淑贞一头银发下是一张永远带笑的圆脸,是组合中性格最外向的。四人中,刘东风个子最高,1.73米,61岁,外出通告时,她经常负责协调拍摄,接受采访时也是主要发言人。戴眼镜、梳一头银灰色卷发的是谢云峰,65岁,她很少说话,双手总是合拢放在桌前,微微颔首听人讲话。这或许与她工科女背景有关。
在光线昏暗的室内,时尚奶奶们和普通老太太似乎没什么区别,可走入人群后气场立现。在略显嘈杂的会场内,四位奶奶化着淡妆,穿着黑色、淡蓝色的晚礼服,面带微笑地坐在台下,背挺得笔直。
在活動主办方北京乐退族科技有限公司负责人肖利军看来,这些来走秀的人,“很多都想成为她们的样子。”
奶奶们接触到中老年模特圈,都是从退休前后开始的。
刘东风退休前,在一家国有大银行负责风险控制,是典型的女强人。以前上班时,她参加会议经常收到礼品,纪念邮票、烧水壶之类,她从来不上心。“可是后来退休做模特,人家管个饭、送个随手礼都高兴得不得了,觉得别人认可你,你还是有价值的,没白来。”刘东风记得,有一年演出,主办方发了一套粗布床单,她一直留到现在。
2016年,老伴去世了,谢云峰突然体会到了什么是孤独。一次在家擦顶灯,她一个人踩上两把椅子,取下了长宽均有半米的玻璃灯罩,却怎么都装不上了。灯罩很重,她稍一松手就会掉下来摔碎,她自己也下不来,只能一手举着灯罩,一手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就这样等了20分钟。后来,她给自己报了5个兴趣班,模特只是其中之一。让生活充实起来,就不会像很多她认识的人那样,“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谢云峰说。
愿意接受白发的终究是少数,许多人把它看作衰老的标志。张淑贞长出白发后,便再没去北京市内一家有名的模特队了,因为别人都是黑发,自己站在队伍里有些突兀。过去的队友还来安慰她,“等以后大家头发都白了,再一起玩儿。”
“留白发是需要内心很强大的,这是一个接受自己老去的过程。”谢云峰说。
对于中老年模特来说,身体条件是重要一关。
刘东风在四人中体格较好,她年轻时做过运动员,岁数大了,腰背依然笔直。樊其扬的优势是瘦,几十年来,她对身材一直有着近乎苛刻的管理。
让樊其扬犯愁的是她的筋骨。前些年,她得过带状疱疹,长时间走路、挺腰以及扭身之类的动作,会让她腿脚僵硬、腰胯酸痛。
但她依然坚持练台步,在家里的客厅来回走,一趟能走七步,“因为走模特步像学开车一样,讲究公里数”。傍晚在厨房里做饭,饭菜在锅里煮,她就在窗台上压腿。那时,夕阳在门上映出影子,刚好可以观察身型、姿态是否到位。樊其扬不吝惜自己的美,经过训练与自学,她的台步有些接近欧美T台的“猫步”。
赵青(化名)是一名教龄十多年的中老年模特培训教师。在她看来,气场养成是一个综合性的过程,每个人的舞台风格都与她们的过往有关。“我上课,谁是机关的,谁是坐办公室的,谁是工人,一看就能看出来。”
刘东风的气场,或许源于她退休前的领导角色,以及祖籍东北的豪爽性格。舞台上,她的步伐干脆利落,配上训练过的眼神,气势逼人,“特别飒”。
与专业模特走秀不同,秀场上的时尚奶奶们展示的不是服装,而是自己。
谢云峰经济条件不错,日常穿着的衣服很少低过千元。一次参加时装周,她买了一件5000元的长风衣,一直拖到脚后跟,只有配上T台特制的25厘米高跟鞋才能走路。事后她安慰自己,那件衣服就像“老年人的玩具”。
在北京快乐50老年大学负责人米艳楠看来,对于许多中老年模特来说,站在T台上获得的关注与掌声,可能是前半生都没有的,很能让人产生满足感。“比方说合唱,你只是人群中的一个,镜头一扫而过。但模特的话,每个人都有在台中央定格的几秒,穿着漂亮衣服,展示你的美。这很有吸引力。”
张淑贞参加过一次比赛,花了上万元入会费,拿到了一张某著名服装设计师时装周的入场券,演绎婚纱秀。走秀那天,张淑贞头戴金色镶钻王冠,身穿裙摆直径两米的复古式婚纱,身后始终跟着一束追光。她想到上世纪70年代结婚时,受到时代的限制,没拍过像样的婚纱照。如今65岁了,却像走进了电影《茜茜公主》。
站在台上的张淑贞,感觉自己美美的。“作为女人,也算弥补了这一生的缺憾。”
9月17日下午,秋日的北京天高气爽,时尚奶奶们在天通苑北那家温泉度假村的空地上,和三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一起拍摄。
拍摄间隙,谢云峰提起了故去的老伴和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一家。现在,她每周都要和儿子、孙女视频,聊聊各自的日常生活;弟弟和小姑子也会定期过来探望,每次坐上一个多钟头,陪她随便说说话。
其余的时间里,谢云峰都是一个人自处,吃饭常去北航的食堂,有空时就画画工笔画、练练书法。去年,她给自己找了一家养老院,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已经给自己料理好了后事。”
傍晚拍摄结束时,已经接近6点。张淑贞没有打车,换上平底鞋,拉着行李箱,在回家的地铁上站了一小时。尽管弥补了一生的缺憾,但那场婚纱秀后,她不想再参加时装周的演出了,因为投入太大。那件美丽的、巨大的婚纱,被张淑贞塞进了一个28寸的行李箱,因为“半个衣柜都装不下”。遇上扫地、擦地之类的日常打扫,她还要拖着行李箱挪来挪去。她有些苦恼,婚纱放在家里占地方,但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可她从没生过把它扔掉的念头,“毕竟那是我曾经有过的一次美好的经历。”
摘编自微信公号“剥洋葱peo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