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
一
我是乡下人,在街上做事,当保姆。我自己没什么好讲的,有点麻烦,但不算个事。做了二十年保姆,有人看不起,有人看得起,一样米养出百样人,这也没什么好讲的。见过很多事,没钱的,各自作孽,有钱的,偷生偷养。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没什么奇怪的。
父亲死时,我回去住了几天。离开的年数久了,到处变了。房子越砌越多,坟墓也添了不少。空气是臭的,池塘里都是黑水。村里铺了水泥路,有了路灯,听说政府出的钱,有人拿提成,有人得了利,路修得不宽,没多久到处是坑。自来水也通了,水质一时绿,一时黄,检测两年了,一直没下文。
环境坏了,女人们在烂泥里开花,越来越爱美。学城里人的做法,纹眉毛画眼眶,穿超短裙、黑丝袜,不管是水牛腿、罗圈腿,什么都往上面套,穿着高跟鞋去园里摘辣椒,踩得地球咔咔响。有的女人脸上浮肿,因为整了容,割双眼皮,磨腮,抽脂,在脸上动刀子,搞坏了脸。
农业机器化,女人解放了,骨头也懒了,只爱动嘴皮子闲扯。我后来晓得,村里的女人,各有各的烦。满月脸的胖女人,男人经常上外面做道场,替死人超度,得了一个儿子,但不是她的;有呼吸道病的瘪胸女人,肋骨一道一道,她男人爱乱搞,病是气出来的;穿超短裙的黑女人,经常被男人打,嗓门大,心眼窄,婆媳关系不好,碰面就吵,吵死了男人,四十几岁就守了寡。
最有故事的是李脆红。李脆红离了婚,在街上做工,换过几个男人,还带过一个回乡,在菜园里摘辣椒,最后还是分了。她经常回来,和前夫睡觉,又不肯复婚,把前夫毛三斤吊得黄皮寡瘦。后来,毛三斤留下一个姓马的女人,比李脆红小两岁,手脚粗,皮肤不白,对毛三斤好,人也贤惠,到处收恰得干干净净,但她还没离婚。
毛三斤养父死时,两个女人抵了面。没人通知李脆红,她自己来的。来了就和马姓女人争地位,比资格,隔着棺材对骂,最后短兵相接,揪头发厮打。旁边人看热闹,都晓得这一架是打给毛三斤看的,看他维护哪一个。
乡里丧事有规矩,讲究名分,毛三斤不晓得该选谁披孝,两个女人斗鸡一样,互相啄脑壳,拿眼睛瞟他,他就像一丁点赌注都没下的局外人。
毛三斤觉得风光,女人公开为自己打架,这种荣耀没几个男人有,巴不得她们久打一阵,反正死的是他没有感情的养父,老头不死,他还不晓得自己这么重要。
妇女们讲起这件事都很来劲。
“我跟李脆红是老同。她嫁毛三斤时,我刚生头胎。老一辈讲,坐月子不能下床,不能洗澡,那些迎风爱流泪,变天骨头酸的女人,都是坐月子不守规矩落下的病。我不信这个邪。一个月不洗澡,不洗脑壳,人跟猪一样臭。一个月不见天光,更要不得,又不是阴干做咸菜。新媳妇进门不去看热闹,就像看见地上有钱不动手,眼睁睁看着别人捡了。我当时就站在地坪上,鞭炮噼哩啪啦,烟雾笼天,我看见李脆红跨进大门槛,大腿夹得绷紧的,抬脚的姿势,是个黄花闺女的样子。当然了,生完崽就不是这样了。”
“女人生崽就变,跨沟迈坎,不怕撕破胯。再说了,我们乡下人,要斯文有什么用?”
“变成女人,就没人再说你,姑娘家,不要这样,不要那样。”
“做女人好,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我看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值钱。”
她们忽然讲到李脆红的女儿:
“小花啊,我是看着她长大的,真的是个好姑娘,又乖,又会读书,可惜了。几条命哩。”
“听说她是后背落地,两只手抱着小孩,好像怕他们摔坏了。血像蛇从她的脑壳里钻出来,爬到草丛中。她身体是好的,裤子崩开了,里头的肉白得晃眼珠。两个小孩,一边一个,好像睡着了,没伤口,也没血。雨像蚂蚁爬上他们的身体,衣服慢慢变了色,脸上也是水。小男孩穿的蓝睡衣,打赤脚,小女孩裹在一件袍子里。两个小孩雪白的,都有一双大眼睛,眼睛眯起来,像白纸上画的两道黑括弧。”
二
我给毛小花当过保姆。毛小花长得乖,死得惨。我没看现场,怕做噩梦。两个小孩我都抱过。出事时我在厨房煮饭。警察找我问话,好像我晓得她为什么会从十八楼掉下去。他们问这问那,我一身都在颤抖——我也是有孩子的人哩。
“案发前,毛小花有什么异常表现?平时精神正不正常?夫妻关系怎么样?”他们的问题很多,我脑壳里头一片白,没答上几句,说得也不连贯。
老李开摩托车带我回家,我像个傻子,脑壳里头放电影。我想不通,毛小花为什么掉下去。老李也跟警察一样发问,好像我晓得她的秘密。我跟他讲不清。
女人们说,毛小花读大学,被有钱人搞大了肚子,毕业生崽,住两百平米的大屋,一天班都没上过,生的小孩漂亮得要命。关于小花,她们只晓得这个大概,说些“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风凉话,还挖苦小花,说她势利眼,只爱钱,这种不晓得内情的话,我听了都替小花感到难过。
有些事情,后面我会讲出来的。
小花的男人姓钱,大她二十岁,她平时就叫他老钱。身高、相貌都好,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老钱经常出差,家里像酒店,一个月回来住两三天。给小花留了张信用卡,随她用。她有时一个月刷几万。易城这种小地方没什么买的,她在网上代购进口货,一双拖鞋都好几百。有的东西买回来不喜欢,顺手送给我。
小花还小的时候,人们就讲,凭她那双大眼睛就值一栋房子,毛三斤將来会享女儿的福。那时大家都穷,饿一餐饱一顿,但毛三斤家额外穷。他尖下巴,话少,不爱笑。李脆红嫁过来,他笑得皱巴巴的,亲自在门窗上贴“喜”字。
听老一辈讲,毛三斤本该姓柴,生下来被送人,没生育的毛一龙两公婆领养了他,就姓了毛,抱回来过秤,只有三斤重,顺手取名毛三斤。过了三四年,养母忽然怀孕了,而且开了头并停不下,接连生了两男一女。毛三斤被挤到一边,没人搭理。就算他使劲劳动,也没人爱。讨老婆也没人帮忙,自己挖泥巴做砖,砌了两间茅草屋。
毛三斤不高兴,有他的道理,这种生活,他怎么笑得出来呢。看他那张脸,都担心他夜里拎把砍柴刀,将养父母一家人的脑壳砍下来,或者自己抹脖子。直到他结了婚,人们才松了一口气。
毛三斤会捉蛇。没有哪一条蛇能逃得过他的手掌。毒蛇价格好,尤其是竹叶青、银环蛇,不易遇到,但他总有好运。有人看他就这样盘活一家人,便学他穿长水靴,拿根棍子在野草里拨来拨去。有人捉不到蛇,有人被蛇咬死。后来连水蛇都难看到,全被毛三斤捉光了。到了五十几岁,真的享起了女儿的福,不晓得毛小花拿了多少钱回来。毛三斤身上和脸上长了膘,眼睛放光,比年轻时还有精神。
毛三斤家里起过火,烧得一干二净。我那时上中学,夜里被吵醒,起来一看,一片火海。大火像一场电影,一桶水泼过去,好像朝银幕吐痰。都晓得无能为力了,放下水桶,默默地看着大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第二天清早,有人看见小花用棍子在烟灰中扒拉,她哥哥毛小树裹着一张破毯子陪她。李脆红的哭声像刮北风,一阵紧一阵。大火没烧掉值钱的东西,因为没一样值钱的。衣服和口粮都抢出来了,还抢出一件连猫跳上去都会散架的家具。心细的人讲,毛小花将来是毛家最值钱的东西,她脸上的大黑眼睛,像闪闪发光的宝石,那值一整栋大房子。
“狗日的毛三斤,怎么生得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有人不服气,好像毛三斤和李脆红造小花时作了弊。
村里人都喜欢小花。她聪明,爱笑,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只要李脆红洗干净她脸上的泥巴,她就像一截白莲藕,乖得要死。我没有文采,画不出她的样子,我只能讲,活了这么多年,莫说乡旯旮里,就是在电视上,我也没见过小花这么漂亮的女孩。
那是1989年前后,还没有进城做事的潮流,日子都是穷日子。有人讲火是毛三斤自己放的。扶贫政策下乡,他想政府会出钱盖瓦屋,于是放火烧成特困户,不晓得为什么扑了空,指标没落到他的头上。大火之后,养父母送来几百块青瓦,一些断砖,房梁枕木,另有几斤大米,半罐子猪油。大家猜想,毛一龙的儿女成人了,担心嫁女收媳妇门前冷清,开始笼络人心,也可能是人老了,心好了,总之与毛三斤重建了关系。村里也不想小花没屋住,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帮毛三斤盖起了两间砖瓦屋。
三
我进城不久,老李也来了,剪花草,修公路,有什么做什么。我们最早住的房子没窗,报纸糊墙,屙尿洗澡都要到外边找地方。崽女留在乡下,老人照看。我们是结婚后分家,欠一屁股债逼出来的。一万多块钱现在不算什么,二十年前,对乡下人来说,是笔巨款。
乡下没出路,地里种不出值钱的,借钱喂猪,发猪瘟,欠债更多。一身是劲,换不来钱。到了城里拼命干,不挑拣。过了几年才喘口气,换了有窗的屋,带厨房,还有厕所。我这时也有了工作经验,活干得好,东家喜欢。歧视我的,我就辞工换地方。虽是做保姆,人格上还是平等的,这是我对东家唯一的要求。
我和老李赚的钱,只够崽女用,尤其是升了初中,动不动就要补课,收费又贵,老师上课不教什么,留着补课抓收入,这个风气不好,城里的家长都不作声,我们乡里人更没办法,只好跟着补,不补就落后,落后就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没有学历专业,只能像我们一样做工,住老鼠洞。
我给毛小花当保姆,凤嫂是线人。她是我的前任保姆,因为勾搭张大爷,被张翁妈赶出来的。张大爷八十岁,退休老干部,一个月六七千退休金,张翁妈七十三岁,小个子,手脚利索。凤嫂走了以后,舍不得张大爷,缠着我问情况,一来二往,就跟我搞熟了,处得好,经常讲点心里话。
凤嫂身架子好,眉眼细淡,脸上也平整,就是一嘴夹牙齿,所以总是抿嘴笑,这使她显得做作。她有时涂了粉,不希望别人看出来,手总在脸上抹,好像溅了水,后来形成习惯,隔一阵就抹一把脸。
凤嫂和张大爷之间的事,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凤嫂的,一个是张翁妈的。
先听张翁妈讲。
“骚猪婆,”张翁妈说起凤嫂,气得手指打战。老太婆吃醋的样子好笑。她鼓起眼睛,以为自己表情狠。人老了,连愤怒都像假的。张翁妈身材小巧,这种体形不经老,老了一萎缩,就只剩一小把了,盖被子都显不出人形。
我看过她的旧照片。当年被张大爷追求时,眉目清秀,笑眯眯的,两条辫子搭在奶子上。张翁妈想告诉我,凭凤嫂这种姿色,比她差远了,“张大爷看不上凤嫂,他只是老了,被她身上的骚气熏糊涂了。”
隔一阵,张翁妈又讲气话:“公狗闻了母狗的尿都要兴奋的。”她生张大爷的气,越讲越远,讲起年轻时的事,才真的伤心起来。
凤嫂是个引子,搞得张翁妈翻旧账。四十年前,张大爷搞外遇,她一直记在心里,凤嫂倒霉,当了一回替罪羊,张翁妈炒她的鱿鱼,为四十年前的事出气。那时她不敢吵,不敢闹,都忍下去,努力保住家庭。张大爷算是有良心的,没有丢下她。张翁妈心里头一直有条裂缝,闪电一样。
“我一世都记得。”她说。一想到张大爷跟别的女人睡过觉,就觉得他身体邋遢,经常跟张大爷分开睡,理由是他打鼾。张大爷不晓得张翁妈心里那道坎,她藏得太深,没人看得出来。
张翁妈信任我,一概告诉我,不想把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她有两个女儿,不晓得为什么都不亲,一个在外地,回来得少,一个跟她见面就吵,搞不到一起。张翁妈对我额外好。有一阵说要认我做干女儿。我一般吃了早餐到她家搞卫生,煮两餐饭,但她老给我留早餐。
“对他好,就是报复,要让他為自己做的丑事羞愧。”有一回她这么说,好像已经得逞了,听起来怨恨,表情却是幸福的。
我搞不懂。也许张翁妈有点老天真。她这种报复,男人恐怕都巴不得吧。
张翁妈很节约,冬天舍不得用热水。张大爷喜欢穿白的,白衬衣白裤子,像个归国华侨。白衣服只能用手洗。别的方面,她不抠钱,过年过节,就几百几百地给我,我婆婆生病住院,她也几百几百地给,连我儿子过生日,老李买摩托车,她都会给钱。
我搞不懂她。不晓得是不是过去穷,穷久了,习惯就改不掉了。现在也不算富,只是有需要、有能力请保姆。我跟老李挣的钱,都用在崽女身上了,衣服都没买几件。张翁妈晓得,她帮我时,总能让人舒舒服服地接受她的好心。
“发现男人外面有女人,千万莫吵,一吵,就把男人推到那边去了。”张翁妈给我传授经验。
我讲老李没钱,没人看得上。
“小周啊,话也不能这么讲,不是每个女的都爱钱哩。四五十岁的男人,没试过外边找女人的,到了这个年纪,多少都有点想法。”
老李没钱,没有哪个女的会搭理他,别的我不敢讲,这件事还是拿得稳的。
“不是讲李成功一定会在外面搞鬼。我是讲这个社会,女的很主动,男的挡不住。就说欧江凤这个骚猪婆吧,嘴巴蜜甜的,只听见她喊张大爷,张大爷喝茶不,张大爷你下楼去走动一下,张大爷你晚饭想吃什么……我在旁边都这样,我不在的时候,鬼晓得会骚成什么样子。”张翁妈讲起这些,就好像浑身痒。
她早就不蓄辫子了,一头蓬松的花白短发,像个鸟窝,随时会有小鸟从里面探出脑袋叽叽叫。张大爷喜欢穿出老干部的样子,干净,时兴,张翁妈不太讲究,存款都上了七位数,还爱在外面捡瓶瓶罐罐,张大爷骂她,女儿也讲她,她就是手痒,忍不住要捡,不捡不舒服。
张翁妈又讲别的,哪个女人走条路不正经,腰扭麻花一样,崽女都比自己高了,还画黑眼眶,穿超短裙,“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张翁妈讲够了,回到现实,心情就好了。她并不是那种过得不好,整天垮起一副脸的女人。手上捏着家庭权力和银行卡,家里的钱统统归她管,没什么不顺心的。张大爷已经有点老年痴呆,不抽烟,不喝酒,不嚼槟榔,像婴儿吃饱睡好,没别的要求。有时耍脾气,特别清醒时就会吵架。张翁妈巴不得他再糊涂一点,那样他就老实了。
“只要他听話,傻掉、瘫痪,我都会照顾他。”张翁妈讲得很平淡,那一小把老骨头好像天塌下来都顶得起。她没想过,如果老年痴呆得厉害,小脑萎缩,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屎尿都不晓得屙,那很快会要了张大爷的命,我父亲就是那样走掉的。
我忽然觉得,张翁妈是个厉害角色。
张翁妈恨生活不平静,总是有麻烦,四十年前婚姻差点散架,到八十岁,还有这种事发生,凤嫂一来,张大爷就不依安排了。
“你晓得不,那个骚猪婆图什么,就是图他的退休金。易城街上,没几个退休工资比他多的。我是看走了眼,请了她。开始还蛮老实的,要她怎么做就怎么做,菜怎么切,水怎么省,衣服怎么洗,饭煮几分硬,到处收拾得熨丝熨帖。过了几个月,我发现不对劲了。那个骚猪婆,反过来调摆我做事。要我去超市买这个给张大爷吃,买那个给张大爷用。我想了好久,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情况,我硬是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别人不讲我都不晓得,人家亲眼看见的。那骚猪婆箍着张大爷的腰,箍得绷紧的哩。你晓得吧,老头子在背后撑腰呀,所以她就不得了了,只怕还想要一脚踹我出去哩。”
关于张大爷和凤嫂之间的事,这是张翁妈的唯一证据,对她来说足够了。听起来有点好笑。我劝她,箍得紧,箍得松,旁边人看不清楚,可能张大爷走路不稳,凤嫂扶他一把,别人误会了。
“不是的,一路箍着走,有讲有笑。”张翁妈气的是,张大爷以前不爱散步,不跟她出去吹河风,凤嫂来了以后,他就精神十足,吃了晚饭就要出去散步消化,“我要陪他去,他不肯,要凤嫂陪。他说凤嫂会唱歌,会讲故事。你想想,那个骚猪婆,在他面前搞些什么名堂?”
我没再多讲,作为保姆,少作声,多干活,不掺和别人的家事,这是我给自己订的规矩。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但张翁妈不要我沉默,不把我当保姆,她要我痛痛快快,有话照直讲。
我只好讲,张大爷不是那样的人,他有老年痴呆症,凤嫂把他当小孩子哄。我父亲老年痴呆时,就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喜欢听表扬,不让他下床出去耍,就发脾气,他那时鼻孔里插着管子,不能乱动。没事就骂我妈,说她是个蠢婆娘,有时骂我是妖精,要孙悟空来除妖。直到穿白大褂的孙悟空过来,说妖怪已经铲除,他才肯闭嘴休息。张大爷的病没那么严重,但症状已经很明显了。
我说:“有凤嫂这样的保姆让张大爷开心,给他唱歌讲故事,可能比药还管用。”
张翁妈脑壳直摆,“没这么简单。你不晓得,后来欧江凤有多威武。她不肯走,还说张大爷不让她走。我都不晓得老头子有私房钱,他悄悄地给她钱,不晓得给了多少回了。这还了得?我一秒钟都不能忍了。这不是四十年前。四十年前,你不晓得,那女的住到我家里,我都忍了哩。他说她没地方去。1977年“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她脑壳上还戴一顶不光彩的帽子。我们三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个屋里睡觉,他半夜里摸到她房间去,我假装不晓得,假装得很好,假装得我自己都相信他只是睡不着,过去跟她聊天。她很会逗小孩,她们喊她阿姨。她带她们出去耍,别人都以为是她的崽女。她也是个脸皮厚的家伙,也晓得假装。假装跟张大爷是朋友,她一喊献君哥,血就往我脑门心冲,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压下去的。”
我通常边做事边听张翁妈讲话。我拖地,浇花,她要是没讲完,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继续讲。我不时嗯一下,哦一声,表示我听着。她没说那个女的什么时候搬的,也没说那个女的长什么样。如果长得丑,张翁妈应该会像对凤嫂一样,刻薄几句。十有八九把她自己比下去了,没人会表扬勾搭自己男人的女人。
张翁妈耍起小性子来,跟小姑娘一样。我喜欢她一这点,糍粑心,嘴上狠。
凤嫂不在,张大爷不开心,要喝茶,要散步,大声喊凤嫂,根本不搭理我,要么故意刁难我,挑我的刺,搞得我很尴尬。他想气走我,气走任何一个保姆。他就像一个要玩具的小孩,只要凤嫂。没有凤嫂,他不吃饭,不喝茶,连话都不讲,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子外边,盼凤嫂来。
我跟张翁妈说,张大爷习惯了凤嫂,凤嫂也晓得照顾老人,把她请回来,我走。
张翁妈骂了我一顿,“你想走你走,我谁也不请了,累死算了。”
张大爷跟她吵架,很生气,大喊她的全名,“张满秀,你这个榆木脑壳,蠢得要死。”
我这才晓得张翁妈的真名。
张大爷私底下又对我讲,对我没意见,是对张翁妈这个“鬼婆子”不满,“我跟她搞不到一块,我要这样,她要那样。榆木脑壳,几十年都不开窍,又死犟,有话不讲,闷在心里面。这个鬼婆子,我要跟她离婚,一个人过清静的。”
张翁妈后来告诉我,有两回,她和张大爷差点离了婚。第一回,她实在忍不得那个女的了,要离婚,张大爷同意,她走到民政局门口就折回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过日子,照旧对那个女的好。那女的不晓得这回事。张翁妈就是以这样的方法,让那女的心服口服,觉得对不住她,最后自己搬走了,还认了她做干姐姐。后来还有联系,过年过节来看她,直到她嫁到美国,才没有音讯了。
我问张翁妈,那女的长得乖不乖,她反正不讲。她总是这样,什么讲,什么不讲,很有分寸。她把自己砍成两边,一边我认得,一边我不认得。她对我好,好得她的女儿心里都不高兴了,背底里说我坏话,说我骗她妈妈的感情,想从她妈那里得好处。
我听了有火。
张翁妈说:“你是给我做事,跟她没关系。她又没养我,我又没吃她的、用她的。你是什么人,我晓得。”
第二回离婚,张大爷不同意。那时张大爷都五十几岁了。张翁妈看准他不想折腾,提出离婚,将了他一军。这样一搞,她就赢了,高出一截,张大爷的银行卡也放到了她的手心,由张翁妈当家做主。
张翁妈一直在战斗,有时输了,有时赢了,最终不晓得是输是赢。
没有凤嫂,张大爷一天要闹几回,想让张翁妈辞掉我,让凤嫂回来。他情绪一直不稳定,有几回,想凤嫂想得哭,叫我去找凤嫂,掏出些钱来,还讲他银行里有几百万,只要我把凤嫂叫来,钱全部给我。
不管张大爷什么表现,张翁妈都没有改变主意。张大爷的病明显加重,出现妄想和幻觉,也许他真喜欢凤嫂,像被亲娘拆散了婚姻,精神一路垮下去。我不晓得。可能他的病本身到了转折点。过了大半年,张大爷才忘了凤嫂,痴呆症加重,有时都不认得人了。
张大爷死的时候,我在毛小花家当保姆。我请了半天假,参加张大爷的葬礼。
张翁妈哭得要死。最后几个月,张大爷屙屎屙尿都在铺上,我走后,张翁妈真的没请保姆。她的崽女间或回来,帮张大爷翻身,换衣,多数时间张翁妈一个人料理。我看见她那把小骨头又缩水了,小脑壳上的头发蓬飞,有蛮伤心。她总是看张大爷。张大爷睡在棺材里,脸上又白又年轻,过去可能就是这副样子。
我辞工时,张翁妈哭。张大爷在屋里撕纸条,咬破布。
“小周,张大爷都这个样子了,你莫辞工,我这把老骨头转不来哩。”
听说她后来跟女儿吵过一回凶狠的,母女俩关系更差了。
张翁妈被张大爷磨得身体也差了,叫我回来给她煮饭搞卫生,“别人给两千,我给你两千八。小周,就算我求你帮忙。”
老李反对:“只要你去,我就什么事都不做了,天天耍。”
我有点为难。
四
凤嫂讲,没这回事,她跟张大爷之间是清白的,张翁妈吃醋,因为她没本事让张大爷笑,别人让张大爷高兴,就会看不惯。她有时是箍着张大爷散步,“七八十岁的人,等于小孩子,更何况他还有老年痴呆,我跟他搞什么鬼?”凤嫂做事利索,讲话一溜烟,“张大爷没有钱,张翁妈手里掐得绷紧的,他没钱给我。照看张大爷是我的责任,他们付工资,我做事。他妈的,事做好了,没有奖励,反倒招来绿头蚊哼个不停。”
张翁妈和凤嫂的话,不晓得该信哪个。凤嫂不像乱来的人,不贪财,做分内事,拿分内钱,该给的,一分都少不得。爱胡搞一气的保姆,我倒认得几个,现在不讲她们。
我跟凤嫂的交情是慢慢加深的。易城街上都转熟了,晓得有钱人怎么过日子,男的怎么花心,女的怎么斗争。我们一只眼睛做事,一只眼睛看热闹。凤嫂一直不放心张大爷,晓得张大爷的病,要有人陪,有人聊天,张翁妈心不细,没耐心,搞几下,东西一丢,就不管了,有时还骂张大爷。凤嫂让我去教张翁妈,怎么陪伴张大爷,怎么才对病人有好处。那些话我没跟张翁妈讲,她听到凤嫂的名字,就一副要咬人的样子,我不敢开口。张翁妈对我好,并不代表我有资格对她的习惯指手画脚,不掺和东家的事,这是我自己的规矩。
凤嫂就是热心过头,多管闲事。
凤嫂进城时间跟我差不多,开始不是做保姆,而是在宾馆收拾房间,铺床,洗马桶,厕所里有时邋遢得作呕。后来到餐馆里搞卫生,有时也帮忙洗菜,餐馆里的菜有多不干净,就是听她讲的,不说绿头蚊哼,老鼠子爬,菜里还经常吃出阴毛来——不晓得用什么水洗的。
凤嫂生了两个女儿就结扎了,没有儿子,低人一头,吵架就被人骂绝代种。别人骂骂也就算了,自己婆婆也看不起,说她不会生,别人一撇开胯就生儿子,只有她没卵用。
“我有点搞不懂了,男的重男轻女,女的怎么也看不起女孩哩?看不起女孩,不就是看不起自己么?”凤嫂有时会发一句牢骚。
她出来的时候,两个女儿在读小学。她婆婆骂归骂,孙女还是带,照看得不错。凤嫂在街上做事安心,回去总要带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婆媳关系比原来好。
凤嫂男人姓郑,是個泥水匠,贴瓷砖,刷墙面,做油漆工,搞久了肺出了毛病,住了半年院,花光了自己赚的钱,最后还是死了。这是七八年前的事。那阵子我不认得她,没见过她男人什么样。她从来不讲她是寡妇,担心东家觉得她身上有晦气,不聘她,或者炒掉她。
她只讲给我听。
不晓得为什么,总有人把秘密交给我保管,我也没出卖过她们。家政圈传过凤嫂的坏话,讲她偷男人。即便这样,凤嫂也没讲她男人早死了。她请假奔丧,讲的是她舅舅死了,其实她还没出生时,她舅舅就死了。凤嫂待了一个星期,头七一过,就出来继续做事,没人看得出她死了男人。
凤嫂后来的两段感情,我都晓得。
男人住院时,因为钱的问题,凤嫂跟婆家人搞坏了关系。他们总是说凤嫂藏了钱,心里狠,袋子捂得绷紧的,不肯拿出来给她男人治病。凤嫂告诉我,她是存了钱,那种绝症治也死,不治也死,她得考虑两个女儿,有几块钱也是为她们留的。她男人也不是没有治疗,一直在医院待到死的那天,临死前还是医院的试验品,瘦得皮包骨,还每天被抽血做化验。
邓嫂爱羡慕别人,但她又讲,“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易城街上没读书挣大钱的不少,我做了这么久的保姆,认得好多有钱的东家,都没有读什么书。谢嫂的女儿专门卖屋,读了大学的,都没有她的业绩好,有些事真的说不清。”
我晓得她嘴里这样讲,心里不是这样想。
“邓嫂,你住在金山里,床底下有几坨金子,急什么喽。金子升值,比养崽女还靠得住些。”凤嫂笑着说的。
长时间没见凤嫂,她有点憔悴,脸上褶子多了很多,嗓子都是哑的。
“凤嫂,你脸色不好看,夜里没睡好吧?”邓嫂话里有话,女人们听了起哄。
凤嫂搞了一个对象,姓焦,五十几岁,腰铺子的,离街上不远,开车只要七八分钟。焦老头老婆死了两年了,他有三层楼房,一楼开餐馆,平时都是他打理,当厨师,崽和媳妇帮忙。焦老头的女儿嫁到城里,焦老头自己没想过,是他女儿把资料放在秋莲介绍所,要给他找老婆。
焦老头本来还怕崽女反对,这样一来,心里就踏实了。连相了五六个,不是他看不上,就是对方看不上。秋莲最后想到凤嫂,约了见面,两个人一眼就相中了。凤嫂到腰铺子去过几回,睡过几夜,准备过一阵辞工,到腰铺子去住。保姆们要凤嫂办喜酒通知她们,凤嫂说一把年纪了,还办什么喜酒,搬到一起住就作数了,有空再扯结婚证,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你对象姓什么啊?”有人问凤嫂。
“姓焦。”凤嫂回答。
保姆们大笑。凤嫂不晓得她们笑什么。后来再有人问,凤嫂就不说“姓焦”了,只讲一个字,“焦”,或者连名带姓,“焦育群”。
这个名字又笑翻一片。
焦育群看起来显年轻,身上有膘,皮肤黝黑,脸上经常泛油,讲话嗓门大,爱开玩笑,性格蛮逗女人喜欢。他请跟凤嫂要好的保姆们吃饭,给凤嫂夹菜,菜太烫,他会用嘴巴吹两下。邓嫂看不下去,觉得焦老头演得过分,讨人嫌。
“凤嫂爱,又不要你爱,”郭家嫂讲,“看不下去的都是嫉妒。”
邓嫂说她一点都不嫉妒,她认为焦老头是有心表演,患难才能见真情,如果风嫂真有什么麻烦,焦老头会逃得飞快。
邓嫂乌鸦嘴,一下子说中了。
焦老头的女儿有正式单位,年年公费体检,不晓得是不是她出的主意,凤嫂搬到腰铺子之前,焦老头带了她做了一次全面体检。凤嫂一切正常,就是宫颈查出问题,HPV阳性。医生说可能是癌,等下次月经干净七天后,进一步做切片检查,确诊。
凤嫂吓得哭不停,夜里睡不着,想东想西,想了自己一世人就这么结束,心里不甘。
焦老头呢,还没有等确诊结果出来,就缩回去了,一个电话没打,短信都没发一条。凤嫂问他,他说到了餐饮业的旺季,忙得要死。
凤嫂因为情绪紧张,月经迟迟不来,心里怕得厉害。每天都觉得自己是个要死的人了,看什么都觉得舍不得,捡一片叶子要看半天,摘一朵野花闻了又闻,做事没神,忘记这样忘记那样。
小花这一阵心情也不好,跟钱老板去登记结婚,查到他的秘密,化名好几个,有的姓迟,有的姓刘,不晓得他怎么能弄到这么多身份证。钱老板认为结婚罚那么多钱不值,不如把钱留下来给小花和孩子。小花当时脑袋转晕了,觉得他讲得有道理,过几天又好像不对劲,再跟钱老板商量已经没用了,决定了的事,他不爱变来变去。
小花跟凤嫂两个人都枯着眉毛,各想各的心事,小孩在地板上自己耍。
风在窗外呜呜叫。天好像烂了洞,一直落雨。
等时间合适,凤嫂到医院再做检查。好多女人挤在走廊里,空气里一股汗臭味。两个病号闲聊,一个宫颈癌早期来约手术时间,一个是卵巢囊肿要切,凤嫂听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等了一个多小时排到号,医生不肯做检查,讲要先预约。凤嫂说人都来了,还预约什么。医生说预约排满了,不预约做不了。好在医生多讲了一句,“你最好现在就预约”,凤嫂才晓得要提前这么久。不晓得月经准不准时,先算了一个日子,按正常的预约,不准时再说。
石头压在胸口,凤嫂哭不出来,想找人说两句,想来想去找了我。我没有经验,只晓得凭感觉。我说凤嫂你莫怕,你不是这种背时的人,额头长得高,经常雪亮的,莫怕,肯定没事。
“我的钱都买了社保,万一要治病,钱都拿不出哩。我不想给女儿添麻烦。”凤嫂什么话都听不进,只往坏处想。
“心放宽点,急也没用。我有个朋友,开始也检查出来阳性,吓得要死,后来复查没事。你多半也是自己吓自己。焦老头没有音讯吗?”
“没有。听说是癌症,他就消失了。不怪他。他老婆也是这个地方的问题,查出来没有多久就死了。”
“一下子看出他是不是真心了,你受点惊吓也值得。”
“我受不了。原来觉得生活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现在想啊,只要没有病,日子就是好日子,没有病就是福。”
“退一万步讲,真要有什么事,你急也没有用。还不如快乐一点,该吃吃,该耍耍,该做做,老天总有个安排的。”
凤嫂点头,心情略微好转。
“聽说小花结婚没结成,钱老板有很多身份证,到处生孩子,小花打算怎么处理呢?”我有意聊起别的,分散她的注意力。
“小花是大学生,长得那么漂亮,模特一样,不晓得她怎么想的。可能是怀了孕,脑子就迟钝吧。女人怀孕会变蠢,这不是我说的,但真的没说错。小花最气的是什么,晓得不,她气的是排队的没有插队的快,钱老板去年登记,女的比小花还小,他其实根本没想过要跟小花结婚。小花一闹,起反作用,钱老板回来得更少了。
“小花的娘来过两回,要小花去堕胎。钱老板的意思呢,只要小花堕胎,就一分钱也不给她了,什么都不管。我说,难道他连自己的崽女都不管了?抚养费总要给的呀。听他的口气是一刀切。小花娘要把钱老板告到法院去,让他坐牢,小花就跟她娘吵起来了,说她的事,她自己处理,不需要别人插手。
“小花娘讲,原来她还生怕小花跟钱老板分开,现在她看不得小花受这种苦。钱老板把小花关在铁笼子里,隔几天喂点骨头,完全不管小花心里想什么。小花坐牢一样,是没有自由的犯人。小花犯的什么罪呢?她爱钱老板这样的人,就是犯了爱的罪。
“莫看小花娘没有读书,脑壳不正常,但她讲得出‘爱的罪这种话。她讲得对,小花要是不爱钱老板,为什么会待在牢里不出去呢,为什么不想办法找他要一千万呢,为什么不把他告到法院呢?小花善良,一点都不想伤害他。”
我说,“小花没出去做过事,过不惯上班的生活,到外面去自己挣钱,都晓得那很辛苦。一个月刷卡刷几万的人,突然之间要靠自己,一个月挣几千块钱过日子,怎么会习惯呢?耍惯了再做,或者做惯了再耍,都不适应。你要我现在天天耍,我也不习惯,人都是这样的吧。”
“我想耍,没有这么好的命,活了四十几年,没好好耍过一天。”凤嫂讲的是真话。
“前一阵我看到朋友转发一篇文章,叫什么‘工作着是美丽的,我觉得讲得蛮好。”
“讲这种话的,一般都是耍得腰子疼,吃了饭没有事的。没哪个农民会讲工作着是美丽的。这叫心灵鸡汤,晓得不?”凤嫂笑了讲。
凤嫂一笑,我也跟了轻松。
“如果一点事都不做,也会有问题。我有天夜里起来屙尿,看见阳台有个影子,吓一跳,一看,是小花站在那儿,像要跳楼的样子。”凤嫂接着讲,“我不止一回看见她夜里不睡。她睡不着觉,脑壳疼,阳台外边的空气舒服一点。夜里睡不着有多难受,我晓得,就跟牙签撑了眼皮子一样,眯都眯不紧,心里还作呕。有一天小花问我,为什么我的女儿不到街上来看我,为什么崽女一长大了,就好像跟父母没关系了一样。她问我心里舍不舍得崽女。
“我说啊,只要崽女过得好,就没什么舍得舍不得。崽大不由娘,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小花讲她搞不懂,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跟崽女分开。我说麻雀从蛋里孵出来,翼胛长硬了都要飞出鸟窝的,莫说人了。不跟父母分开,这才不正常哩。小花还是搞不懂。她说她不会跟她的崽女分开,死活要在一起的。
“小花的话很唐突,但我没往坏的方面想。小花的孩子和她一样漂亮,也怪不得钱老板老是要她生。”凤嫂从手机里翻出小花崽女的照片,天使一样。“我也喜欢他们,活泼,聪明。要辞工,我还真舍不得他们。”
“你不去腰铺子了,为什么还要辞工呢?”
“我说了辞工,还是要辞工的。你到时给小花当保姆去吧。我跟她讲了你的情况。她说给你三千块钱一个月,包吃包住,有事请假,都没有问题。条件开得不错吧,在易城街上算顶好的了。”
“我崽读大学花钱多,我想多做一份事。要是去的话,只煮两餐饭,不在她家里住。老李不同意我住外边,我自己家里也要照顾。”
“小花要住家带小孩子睡觉的。她也讲了,可能要请两个,一个专门带人,一个专门煮饭搞卫生。不带人的话,读跑学没有问题。先不急,还有时间考虑。”
凤嫂日挨夜挨,月经总算准时来了,按预约的时间到医院检查。凤嫂讲,走廊上还是挤了很多女的,同样的气味,同样的表情。一个姑娘从病室出来,哭得很响。旁边有人讲她得的卵巢癌,晚期,不能手术,只有几个月的命。凤嫂心跳加速,脑袋里嗡嗡直响。照彩超时,医生说问题不大,最后在她宫颈处切了样本,塞块纱布止血,要她七八天后再来拿结果。
“问题不大,不是没有问题。问题不大,证明还是有问题。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凤嫂心里害怕,但还是放开了,鼓起勇气,很大声地问医生:“你就明白地说,我还能活多久?早点告诉我,省得我心上心下。”
“你想活多久呢?”医生笑道,好像对凤嫂感兴趣。
凤嫂被问哭了,以为自己死定了。
“没事哭什么?你这个女人家啊,我问你想活多久,是想活四十年,还是五十年哩?”医生一边讲一边写病历,“你的事问题不大,有炎症。我开点药你吃,加外用。切片检查,是确保百分百诊断准确。像你这样,有事的概率很低。就算有也不怕,发现得早,大部分能够治愈的。”
医生的话带着凤嫂坐过山车一样,上上下下,凤嫂脑袋晕得厉害:“我还是不懂,你讲简单一点,我会不会死?”
“人都有一死。”医生还是笑,“人生无常,讲的都是这种变数。”
医生写好病历本,开了方子,叫凤嫂交费拿药,拿了药过来找他,他再教她怎么吃。
“要是死病,我是什么药都不吃了!”凤嫂拿着方子不动,“你告诉我,是不是死病?”
“你这个女人啊,讲这么多,都没有听明白。你没事,放心。只是呢,最好每年定期复查。”
“为什么没事还要复查?哪个吃了饭没事老往医院跑,又花时间又花钱。”
“身体是你的,医生只能够提建议,听不听是你的事。”
“只有你们医院收入好,得了病都要来。照个B超两分钟,收几百块钱,一次性纸垫子还要病人付钱。我要是得了死病,一分钱都不让你们赚。”
“方子我开了,你拿不拿药,吃不吃,我管不着。你出去考虑吧,病人在外面排队呢。”
凤嫂从医院出来,一路笑到秋莲铺子。
“搭帮祖宗菩萨坐得高!告诉老焦了么?他怕是也急得狠哩!他生意忙,累得要死,昨天还聊起你了。”秋莲还想撮合他们。
“说点别的吧。我下个月辞工,重新找工作。”凤嫂不想讲焦老头这门经。
“你到腰鋪子去呀,还要找什么工作呢?”秋莲讲。
“世上的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到腰铺子去。你莫再提这件事了。这一次,我吓是吓了一跳,但心情好得不得了。啊——还有,卜菊仙从澳门回了么?社保的程序走得怎么样了?到了哪一步呢?你跟她联系一下?”
凤嫂一个急转弯,秋莲险些没有稳住舵:“前几天跟她通了电话,她在美国送崽读书。听说报告都批了,等入了电脑数据库,再开银行账号,用不了多久了。”
“她怎么老在外国,难道她不上班吗?”
“卜主任内退了,她也是想多点时间陪崽。”
“她已经退休了啊,那……”
“不影响,关系都还有,她老公也是当官的。”讲到这里,秋莲也一个急转弯,“你真的不要焦老头么?难得碰到这么好的哩。屋里三层楼,开餐馆,女吃国家粮,崽跟媳妇都听话,存款不晓得有多少。你去了只享福,不要做什么事。真的难得碰到这么好的哩!有几个想相亲的,条件蛮好,我都压着没有介绍哩。我总是觉得,你跟焦老头合适。生庚八字都合得,一个属蛇,一个属鸡,龙凤配,好得不得了。”
“秋莲,我再说一遍,世上的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跟焦老头!你有时也蛮讨嫌的,烦不烦呀?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呢?听说我检查有问题,怕我得了死病,跑得一溜烟,没良心。我也劝你莫给他介绍了,不要去害别人。”秋莲逼得凤嫂讲狠话,“我看他的房子,前头对着别人的尖屋角,后背是坟山,只怕不是个好地方。他不多积点德,也不会有好结果。”
“凤嫂,你还晓得看风水,不简单呀。焦老头这样做,有他的原因,毕竟他经历过一回。如果第二个老婆又年纪轻轻得了死病,就真的没人敢跟他了。死一个又一个,哪个受得了呢。我看焦老头对你,还是蛮有心的。”
“焦老头这么好,你怎么不留了自己用呢。你没男人,他没老婆,年纪也差不多。他属蛇,你属鼠,蛇鼠一窝,比龙凤配还配哩。冬天要到了,你也该找个男的热被窝了。手上有焦老头这么现成的好男人,你就抓紧机会吧。”
秋莲被凤嫂呛了一口,不晓得怎么回应。她是做生意的,晓得和气生财,从不得罪顾客。易城街上的中介所不止她一家,最近周边又开了三四个,跟她抢生意,搞竞争,她一个都要拉住。丢一个,可能就丢了一片,鳳嫂尤其得罪不得,跟她耍得好的保姆多,她要在中间说点什么,保姆们都会听她的。她们别的特点没有,就是爱抱团,讲老乡情义,喜欢互相帮忙。
秋莲好声好气:“凤嫂,莫开我的玩笑。我没你这么好看,肉色没你的白,身架子也没你这么好,焦老头怎么看得上我喽。我差不多五十岁了,不往那方面想了,多攒点钱,老了到敬老院去。你不同啦,你长得这么好,会找到好男人的。”
秋莲说完一抬头,发现凤嫂已经走了。
十七
去医院拿病理结果,凤嫂胆子小,喊了邓嫂壮胆,怕结果有问题,腿软了没人扶。
医院像菜市场,又乱又吵。凤嫂拿了结果找医生,都说妇科男医生脾气好,是真的,医生看见凤嫂就一脸好笑容,扫一眼检查单,说道,“结果很好,没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凤嫂喜哭了。
走出医院,邓嫂就说:“妇科医生对你有意思,眼睛老瞟你的大奶子。”
凤嫂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小,穿一件带海绵的胸罩,奶子裹得圆滚滚的,撑得衣服绷紧的。她认为妇科医生什么没见过,大奶子不算什么:“他是看我戴的这块玉,原来罗老头给的,还不晓得是玻璃的不。”
“这个妇科医生蛮好的。医生退休工资高哩,他要是没老婆,你可以考虑,他也晓得你没病。”
“没闲心,我要好好耍几天。到长沙去不?”
“请假扣钱,耍又要花钱,划不来。”
“该耍还是要耍吧。我以为得了死病时,你晓得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一世人没耍过两天好的哩!真的是埋头做事做到死,好不甘心。我啊,这回要晓得享受一点。做事要做,耍也要耍。没能力到外国去,近边的地方,想去就去,花钱也不多。”
“道理都晓得,做起来难呢。你一个人容易,我要是丢下家人,自己出去耍,就太自私了。”
凤嫂请邓嫂在店子里吃米粉,加了坛子里辣椒、酸豆角,边吃边聊:
“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要是天上落钱就好啊……”凤嫂叹气。
“昨天夜里看电视了么?一个保姆捡了十万块,交给警察了。”邓嫂说。
“傻不傻?有钱丢的人,证明钱多。捡的,不是偷的,不晓得留了自己用。”
“是的,拿一半再交,反正没人晓得。”
“我要是捡十万,天天请你吃韩国烧烤。”凤嫂加了一调羹剁辣椒,连了米粉汤一起吃完。
“吃一餐就行了,你还是留着养老吧。没有病就是福,好多人得癌,尤其是女人得子宫的病。前不久我舅妈也是的,右边肚子疼,一查就查出卵巢癌。”
“环境坏了。”
“医生说的,女的不要一个人过,没有男人睡,得子宫病的机会多些,要有固定的性生活。”
“不搞得子宫癌,搞多了得宫颈癌,到底搞还是不搞呢?”凤嫂问。
“乱搞不行。”
“搞一个都费力,哪有乱搞的。”
“奶子也要经常有人搓。没人搓的话,会得乳腺癌。”
“噢,单身女人就是该死。你家男人天天给你搓奶子么?”
“自己搓也行,促进血液循环。气莫憋在心里,要发泄出来。”
“有男人,男人不给你搓,你要男人有什么用的?”
“不怕你笑话,我们有几年没搞过了,倒在床上眼皮子都睁不开,只想睡。他又经常上夜班,都不记得这回事了。”
“你们邓石桥的,屋里都有金子,为什么还要出来做事哩?做死了都抵不得一坨金子。”凤嫂问。
“其实……我不是邓石桥的。娘家在茅草街,嫁到了小河口,”邓嫂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要撒谎,别人看我姓邓,问我是不是邓石桥的,我随口讲是的。别人就讲我住在金山里,羡慕得要死。我虚荣心,没有否认,装邓石桥的,装着装着就改不了。无所谓吧,反正没有骗财骗色。邓石桥什么鬼地方,我都不晓得在哪一方。”
“离易城街上不远。听说原来山青水秀,现在山挖得癞脑壳似的,河水都是黄的。”
“只晓得有个周立波故居。周立波不姓邓,邓石桥的也不一定都姓邓嘛。我本来不想出来做事的。小河口这个地方,涨大水倒了大垣子,一概被水冲了。政府发的粮食,到手只有几块饼干。吃不饱,饿得要死,谷种都吃掉了。很多农民到外乡去讨米,拿钱到外边买秧插田。我屋里没钱买秧,田荒了,我男人倒还有心思乱搞。
“他们在草垛子里头拱,我以为是黄鼠狼,拿根树棍子戳,戳得哇哇叫,我自己也吓一跳。那女的是一个村的。我没作声,回去只是问他,搭上她有多久了。他讲的只有这一回,我信了他的。我又去问这个女的,搭我男人多久了,她也讲只有这一回。怎么勾搭上的,两个人讲的也一样。她家的母狗跟我家的公狗交配,打不开,女人就来喊我男人,要他把我家的狗喊回去,她不想她家母狗怀孕下崽。那女的讲,如果她家母狗怀孕,就是我们的责任,要我们给一百斤稻谷,八十斤米也行。我男人听了着急,赶紧去喊我们家的狗,打它骂它,但就是分不开。狗的家伙是带弯钩的,钩住了,谁也没办法。我男人说,他不晓得怎么分开这两个畜牲,只好站在一边,跟那个女的一起看着这两条不要脸的狗,等它们自己分开。看着看着,不晓得为什么,两个人就抱到一起了,没多久就被我的棍子戳得哇哇叫。”
“只怪这两条狗不懂事,”凤嫂讲,“母狗怀了没有?”
“母狗没怀,那女的怀了。她悄悄找我男人,说她怀了他的种。我男人说她跟自己的男人睡一张铺,肯定是来敲他的竹杠的。狗怀孕都要一百斤稻谷,她怀孕只怕要得更多。果然,那女要五担稻谷,然后去医院去打胎,要不是呢,她就生下来。”
“她自己的男人晓得这个事不,他愿意戴这顶绿帽子啊?”
“晓得,哪里不晓得喽,两公婆商量好了,要诈我们一把。”
“后来呢?”
“后来,我男人也不傻,写了一张欠条,说如果她家母狗怀了孕,他就挑五担稻谷堆她家谷仓。他连夜搞坨老鼠肉煮熟拌了药,扔给母狗。母狗吃了死了,我们家公狗也吃了死了。女人说是我男人放的毒。她没证据。我男人反正没给一粒谷给她。后来才晓得她根本没怀孕,臭不要脸的。”
“后来呢?”
“崽女都到广东去了,过年都不回来。不找我要钱,是好事,最好将来讨老婆也不要我管。”
“那個女人还缠着你男人么?”
“不晓得,再没碰到他们在一起了。有一回,我发现米桶里的米少很多,我男人讲他送了几斤给那个女的,毒死别人一条狗,觉得欠别人的。我一脚踹翻了米桶,就是这样到街上来了。”
“哦唷,看不出,你也是个躁性子。”
“躁得心里疼哩。”
“你也蠢,你这是腾出地方来让他们放心搞哩。”
“随他们,只要莫在我眼皮底下搞,莫搞得我晓得。晓得了,我就忍不得。”
“邓嫂,你这是什么战术啊。”
“简单,他们搞一搞,搞多了自然就不爱搞了。你晓得的,公狗跟母狗搞一坨,打断棍子都打不散,到了时候不用你打,自然就分开了。”
“随便他跟谁搞,只要不离婚。”
“我没有想这么多,只要不在我眼前晃。我出来几年,他变好了,我生日喊我回去,杀鸡剖鱼,搞了一大桌。”
“你经常寄钱回去给他用么?”
“没有。去年他围了一块田养小龙虾,挣了点。他讲的搞几年砌新屋。”
“乡里砌个屋也要二三十万,还不是很大的屋。有二三十万,不如到街上买个屋,住到街上来。”
“他到街上来找不到事,没有技术。”
“好多事做得,搞点水果蔬菜卖、摩托车出租、送快递、超市搬货……学了搞装修也要得。”
“他都不爱搞,只爱种田,玩泥巴,栽菜,养鱼。他这双脚穿不得鞋子,穿了就打得起疱。我还做几年就回乡下去。你想想,乡里砌个大屋,南北通透,睡在床上都看见树,早晨被鸟叫醒。要吃菜到地里摘,新鲜得要死。市场上的菜都吃不得,上回买条苦瓜,看着新鲜漂亮,切开一窝臭水。街上不适合我们,坐牢一样。街上人还鼻孔朝天,看我们不起,挣点钱不晓得要憋多少气。”
“邓嫂你讲假话哩。我晓得你爱住在街上,想留在街上。街上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我们还是爱街上。为什么呢,热闹,有钱挣,有盼头。还有啊,你家里有事,只要你不想别人晓得,别人就不晓得。在乡下,有点什么事都晓得,天天拿了做歌唱,唱一世。唱得你死了,还会接了唱。街上只有鬼认得你。”
“街上是好,我承认。但一个乡里人,在街上住一世都成不了街上人,始终是个乡里人。走出去,别个一看,就晓得你是个乡里人,额头上盖了印一样。”
“晓得为什么不?”
“为什么?”
“我也不晓得。”
“天生的。”
“莫想这么多了,反正不搞犯法的事,没人来赶乡里人。”
“我们低端人口,就是草一样,没什么用。”
“我就不觉得易城这个地方,有什么高端人口,大家都差不多。”
“反正回乡里才踏实。”
两人聊半天,一碗米粉吃半天,交情又深了一屋。抹干净嘴巴,分头到各自的东家,煮饭的煮饭,搞卫生的搞卫生。临走前凤嫂问邓嫂,愿不愿去毛小花家做保姆,工资待遇都很好,包吃包住。邓嫂听说工资高,一口就答应了。
给毛小花找到了保姆,凤嫂心里石头落了地,再加上身体没有事,心里轻松,进毛小花家门时,嘴里还在哼歌。
“小把戏呢?”凤嫂问。
“爷爷奶奶接去了。”小花在客厅里看电视,外国片。
“噢,爷爷奶奶还在世啊,我以为都过身了呢。小把戏认得他们不?”
“血缘关系讲不清。他们第一次看见爷爷奶奶,也不认生。奶奶讲,请保姆浪费钱,要把孙子接到他们家去,她亲自带。”
“啊,她这是要抢人么?”
“我没有同意。我讲孩子会想妈妈。奶奶讲,奶狗捉回来也会叫三天,叫三天就没事了。”
“她讲这种话,心有蛮狠。钱老板什么态度呢?”
“他的意思是,他娘七十岁了,带两个费力,大的送过去,紫薇留在这里。”
“只要孙子?”凤嫂心直口快,“这是要干什么哩。”
“崽也好,女也好,我都要留在身边的,所以麻烦你帮我找一个好保姆。”
“帮你找好了,都是我认得的、靠得住、做得好的。你工价出得好,招麻利的不难,都是易城街上有名的保姆。”
“你留下不走,这是最好的。你要走,我不好勉强你。”
“小花,邓嫂比我会带人,耐得烦,又细心,小孩子都爱她,龙龙跟紫薇也会喜欢她。”
“要得,你想回来做,随什么时候都行。你做的擂辣椒皮蛋我最爱吃。你讲的这个保姆养过孩子么?”
“她自己有崽女,在广东打工。她出来专门带人也有五六年了,她想再搞几年就回乡下养老。她是个好女人呢。她男人搞了别的女人,她一不吵二不闹,还腾出地方来给他们。后来她男人良心发现,对她好得不得了,经常到街上来看她,给她送乡里菜吃,睡一夜就回去。平时打电话,发短信,聊视频,搞得像年轻人一样。”
“只怕碰到没有良心的,连自己生的小孩都舍得。”
“小花,你要想办法,莫让他们带走龙龙。”
“我说过了,我跟崽女不会分开的,我要每天看着他们长大。”
凤嫂说小花的样子很奇怪,一不急,二不哭,好像什么都有把握。
十八
张翁妈喊我去聊天:“小周,你来喽,我跟你商量一点事。”她还是这种腔调,有什么不在电话里讲,硬要面对面聊。我下午有两个小时休息,骑单车到张翁妈家只要五分钟。
我在水果店里买了几斤新鲜荔枝。张翁妈看见我,念了半天,“怎么又买东西了,到我这里来,不要讲客气。你赚钱辛苦,莫乱花,听见么?”张翁妈讲的真心话,每回来看她,她都要找理由给我红包。
“我硬是不爱这个大女儿,也不爱大女婿,两个人一号货色。”张翁妈发了一阵牢骚,反复讲她大女儿的问题,“大女婿做五十岁生日,我给两百,你看够了么?”
我说:“张翁妈,我生日你都给了五百。你样样都做得好,莫在这件小事上,让自己家里人不高興。”
张翁妈从厨房里拿出一挂粽子:“这是我自己包的哩。有甜的,有咸的,还有肉粽,你带点回去。”她说着装进袋子里,放在一边,“五百就五百,我听你的。你晓得不,我生日,只吃了他们几根烂香蕉哩。张大爷过生日,他们也是什么都没买,就带了嘴巴来吃。还要张大爷拿钱买东买西,都是他惯的。张大爷身体不好,他们没照料一天。”
我说,“他们也是看你这边照顾得好,不要人帮忙吧。张翁妈,自己的女儿,不是别人,你莫计较这些。”
我劝了一阵。张翁妈八十岁了,做起事来还蛮灵泛。她又找出一些吃的东西,装进袋子里。
“小周啊,我只跟你合得来。现在这个保姆,有蛮邋遢,拿抹布洗碗,拿洗碗布抹灶,被我看见了,讲了她几回,她还生气哩,今天人都没有来,不晓得是不是要辞工。这个女人别的什么都好,就是乱用抹布洗碗布。你讲,你也是农村里出来的,为什么跟她们不一样呢。用抹布揩刀擦砧板,没看见还好,看见了就吃不下饭。还有呢,马桶用了,不擦,经常不冲水,生活习惯这么难改么?
“小周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做喽。我不催你,我现在还动得,打算辛苦一点,到我动不得的时候,就靠你了哩!工资我都准备好了,存着没有动。养老院还是去不得哩,我听人讲,老是让人吃药,吃了好管理,饭菜煮得跟猪食一样。
“小周,你说,我吃得这么挑剔的人,怎么过得惯。别提我的女儿了,她们没一个会来照顾我的,媳妇更不会。她们会给我请保姆,我不要她们请,我自己准备了钱。我干脆死了都不要她们来。我大女老是说你想骗我的东西,别人对我好,她们就挑拔离间。我的东西,我爱给谁就给谁,只要有钱养老,就不怕崽女欺负我。讲来讲去,还是幸好我自己有钱,幸亏张大爷一个月有这么多退休工资,死了还补得十几万。她们只怕会打这点钱的主意。你晓得不,张大爷的同事火化,几个崽女,为了他七八万块钱的抚恤金,争得打架哩,出丑!”
“张翁妈,你有空多跟崽女沟通,有些想法还是要讲出来。我毕竟是外边人,不了解你家的情况,你们一屋人有商有量。你这边,你大女儿要是没意见,我争取早些过来,她在外边讲难听的,我听了肯定不舒服。但是张翁妈,只要你真的动不得了,我肯定会来,不要你喊,也不管你的女儿说什么,将来她自己会晓得的,我不是她讲的这种人。”
“我大女她两公婆,也是差点离了婚的,幸好我在中间撑着。二十年前的事了,大女婿在外面搞了一个女的,老是出差,大女儿还蒙在鼓里。有一回我跟踪他,跟到麻纺厂这边,看他进了一栋楼。我就守在外面等,等了几个小时,到要吃晚饭时,大女婿跟那个女的出来了。他看见我脸都吓得变了色。我假装什么都不晓得,说我到麻纺厂看朋友,随口问他回去吃晚饭不,丽嘉炖了野脚鱼。
“我走出几百米,大女婿跟上来,说他跟那个女人没别的关系。我说只要张丽嘉相信你就行了。他叫我莫告诉她,她爱吵,没事都会吵翻天。我讲,这个事情,我要是不告诉自己的女,等于我跟你是一伙的,我要是告诉她呢,也不见得帮了忙。我要大女婿自己告诉她,她来问我时,我再讲事实,但我晓得的不比她多。
“我肯定大女婿跟那个女的有关系,但没证据,没证据的事不能随便乱讲。还有呢,我是想看看他会不会收手。男的在外面总会有花花草草的事,逼急了会害了张丽嘉,她听到这种事就会要离婚的,一分钟都忍不得。当时她也三十几岁了,带两个崽,离婚不好嫁,崽也作孽。
“你猜后来怎么样?我这张老脸都不要了。大女婿跟那个女人在餐馆里吃饭,正好被张丽嘉碰上。大女婿胆子有蛮大,他说这个女人是我的表侄女,从湘阴来的,是我要他请我的表侄女吃饭,再送她上车回去。大女婿给我打电话,讲了半天,要我帮他这一回,保证再也不会发生。岳母替女婿打掩护,你没有听过这种事吧?我女儿问我什么时候有表亲,她都不晓得。我说其实表亲有不少,都是她外公扯的麻烦。他同父异母的崽女好几个,平时都没通往来的,讲起还是认得。这个女人是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家的,我都只见过一两回,今天正好在街上碰到了。
“我大女相信了。我当时也不晓得这样做对不对,我想的是,忍下来,都会过去的。我年轻时忍了好多,现在还不是过得很好,老了崽女不孝顺,都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女的脾气我晓得,她不像我,男女问题上,她完全忍不得那种事。你晓得吧,这个大女婿很狡猾,他晓得我这不是帮他,是为了我自己的女。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搞得像张大爷一样,把那女人带到他家里去了。张丽嘉还好饭好菜地招待她,夜里留了她睡在屋里,帮她在易城找工作。我看了生气,又作不得声。
“好,这回你总算晓得了,我大女为什么对我不好,为什么跟我合不来,就是因为这个事。她觉得我骗了她,合了外边人骗自己的女儿。她讲我做的这些事都不像亲娘做的,我没办法解释。大女婿心太大,他居然会带到家里来,还打着我的名义呢。这样做人真的要不得。我一五一十告诉张丽嘉,我以为她会离婚。她没有,她一概怪得我身上,跟我唱对头戏,还骂我是后娘哩!还有不好听的,讲我拉皮条。这个鬼婆子,我被她气死了。”
我差不多要上班了,张翁妈还没讲完。
“小周,你說,我有什么对不住她。这个鬼婆子,我生了她,她吵了一百天,夜里不睡,我也跟着一百天夜里不睡。老子上一世欠她的,她一点都不替别人着想。一个娘,未必会跟了别人来搞自己的女儿,用屁股想想都晓得呀。唉,就当我没生过她好吧?我请保姆她都要干涉,多事。我穿针线,她看着我穿不进,也不帮忙。我弯了腰钉被窝,累得要死,她也看得过去,坐着吃东西,看电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不晓得她小时体质差,经常感冒发烧,一发烧就要打针。她的父亲忙着跟别的女人搞,我一个人,跑上跑下,脚板都磨掉一层皮,心里那个气哦,你不晓得,我都想把她丢在医院里算了。丢了还好些,省得我八十岁了,她还要跟我淘气。”
我要张翁妈莫生气,都晓得张丽嘉是这样的脾气,算了,一家人嘛。
“我跟她不是一家人。她是树桠里结的,不是我生的。”张翁妈的气还没消,“我跟她讲,别的保姆我不请,我只请小周。她讲的,随便我请哪个都要得,只要不请小周。我就问她,为什么不要小周。她就说我的骨头都会被小周骗掉。我讲张丽嘉,你这个鬼婆子,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像小周一样用心来骗我呀,你来骗掉我的骨头呀!鬼婆子,没有良心的家伙,我银行里就是有一百万,我也一分钱都不会给她,我一概给小周。哪个对我好,就给哪个。假心假意的,我晓得,我还没有老糊涂。
“我要吃好的,我要到长沙去耍,还要到北京去,到天安门看毛主席。听说毛主席的遗体还像活人一样,我年轻时见过他,长得武高武大,像北方人。我要到天安门去。小周,我不要张丽嘉陪,你跟我一起去。路费我出,我们坐火车去,要得不?”
张翁妈越讲越没谱,我想,她也有点老年痴呆症了。张大爷已经不能讲话了,没人跟张翁妈聊天,张丽嘉一来就跟她吵,张翁妈老是憋一肚子气,血压一上来,脸通红的,也很危险。
我本来想跟张丽嘉讲两句,可是听张翁妈说她对我印象这么差,也不想跟她接触,我晓得她会讲什么,她这张嘴巴说不出好听的。她可能恨自己的男人搞女人,但不向他发泄,把枪口对准旁边人,张翁妈最倒霉了。
我晓得到天安门去看毛主席是不现实的,她这么老了不可能到北京去,只是口里说说,不见得是真的,我也没有时间去耍,当时就哄她,答应了。过了一周,张翁妈打电话给我,又讲要到天安门看毛主席。
“小周,你请几天假喽,等天不落雨了,出了太阳就去。”我继续哄她,还是答应。没想到过了几天,太阳一出,张翁妈就准备动身去北京了。我这才晓得她是讲真的,我心想,带一个八十岁的有高血压的老婆婆到天安门去,不晓得路上会出什么事,出了事我负责不起。
我只好跟张丽嘉讲,张翁妈要去北京。
张丽嘉听了,反应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她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只要她去得成。”她讲得很轻松,根本不阻止,好像张翁妈只是到公园去散步。
北京远,我崽讲的,坐火车都要坐一天一夜,憋在铁盒子里,张翁妈吃得消不。
我只好做张翁妈的思想工作。
讲来讲去,张翁妈生气了:“小周,你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讲话不作数呢?是那个鬼婆子不准你跟我去么?我就晓得她,就是不想让我称心。我说了,我的事不要她管。我来当面跟她讲,你莫急。这回我要跟她算一笔总账,我花自己的,吃自己的,她还要来捆我的手脚,见鬼了。这个鬼婆子,我不发一回脾气,她以为我真的怕她。”
张翁妈要打电话骂女儿,我赶紧捉住她的手:“张翁妈,你听我讲,不是你的女儿不同意,我考虑的问题比较多。你想喽,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还有汽车,转来转去。你有高血压,没出过远门,身体受不了的。万一在路上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你家里人交代呢?”
“小周,出什么事呀,我死在路上,也不会后悔的。莫讲这么多了,你回去拿两件衣服,我们马上动身。路上吃的我都准备好了,现金也带了。”
“你有身份证么?”我想找点去不成的理由。
“有!我还带了老年证。坐车、景点,都不要钱的。”张翁妈清醒得很。
到北京去,对我来讲是大事,要是跟老李商量,他肯定不同意,他本来就要我离张翁妈远一点,省得她的女儿吃醋乱讲。我想来想去,先不告诉他,等上了火车,经过武汉时,我才给老李打电话,说我陪张翁妈到北京去。为了让老李放心,我骗他,说北京这边有张翁妈的亲戚来接。老李在电话里骂我,声音很大,我把手机放一边,等他骂完才拿起电话,这时他已经没有火了,话也好听一点,什么小心扒手啊,注意安全啊,照顾好张翁妈啊,我只晓得嗯。
讲来讲去,要感谢张翁妈,要不是她,我这一世都没有机会到北京去。张翁妈买的软卧,四个人一个小包间,床铺虽窄,也算舒服。另外两个床铺的,也是到北京去的。张翁妈跟她们聊得很晚,我困得眼皮都撑不开了,只听别人问:“这是你的女么?”张翁妈讲:“是的。”
到北京以后,别人讲话,我们听得懂,我跟张翁妈讲话,就没有人听得懂了。好在这是中国,都是中国人,汉字认得一些,也晓得写,打的士,住酒店,都没有碰到麻烦。我跟张翁妈都没见过这么宽的街,这么多车,飞来飞去,吓得绿灯亮了都不敢过马路。
北京的消费比易城贵很多。酒店一夜四五百,房间里到处是飞蛾,死的是尸体,活的到处飞。
张翁妈是来看毛主席的。到天安门广场看一眼毛主席,心愿完成了,身上没有多少钱了,我们就买票回易城,没软卧,硬卧也没,只好先买硬座,上车以后跟乘务员讲,调了一张卧铺给张翁妈睡,我在座位上坐了一夜。
到北京见了毛主席,张翁妈讲了好久。
十九
易城街上有条明清老巷子,听说要拆,一些有文化的坐在巷子里,不吃不喝,要保护文物。政府搞一江两岸经济规划,开发旅游,要拆老街,砌仿古建筑。有文化的讲,易城只有几个老地方了,不能拆,只能维修。一个胡子很长的老头干脆骂人,骂易城这些当官的蠢:
“没有文化,只晓得挖,只晓得拆,长几百年的树都舍得砍,几百年的巷子都舍得拆。古建筑就在這里,你要拆掉,搞仿古建筑。仿古,仿你娘的古。你仿的未必比古代的有价值,你仿的古,未必比几百年前的还古,你的脑壳未必比古人的聪明。要搞文化旅游点,老建筑可以维修利用。你拆掉历史,搞些这假东西来吸引游客,中国到处都是这种假家伙,为什么要来你这种小地方,来看你的假家伙哩?兰溪镇几百年的枫林古桥,你们拆旧建新,拦都拦不住。不拆搞不活经济,不拆搞不满自己的腰包,你们看喽,他们这都是给自己挖坑,给后代挖坑。”
保姆们没事看热闹,听了这个骂,那个讲,反正只觉得好耍。
邓嫂说:“这些破破烂烂的屋,拆了砌新的,为什么不行呢?街景都会漂亮些哩。”
“嗯,住在新房子里,未必不舒服些啊?”谢嫂也讲。
“你们晓得什么鬼喽!”一个街上人,本来就气得不行,听了更加冒火,“这是几百年的老屋,我从小在这里生活的,我爷爷也是在这里生活的,拆了就没有了,只有照片看了。你们这些人,没在这里住过,没有感情,不懂就莫作声,莫讲这种蠢话。”
谢嫂吓得闭嘴,邓嫂跟这个街上人论理,论了几句,两个人吵起来,吵一阵,就要打架的样子。那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肚子一挺起,嘴里念个不停,捋袖子卷裤脚,但是动作很慢,半天没出手,好像等着别人来扯架。
“打女人,算个什么男人喽?”几个保姆挡在邓嫂头前,对街上人一通训斥,“又不是她要拆你的屋,有本事你去找政府呀,莫拿女人出气。”
“正是的!政府要拆你的屋,你来打女人。女人是好欺负的么!”
“晓得市政府在哪里吗,要不要人带你去?”
保姆们你一句我一句,那个男人就像一条狗,被一群母鸡的硬壳子嘴巴啄跑了。
这个事我没在现场,我跟张翁妈到北京去了,都是后来听说的。
人比端午节看龙船还多。江边这条街,挤得满满的,有的拉起标语横幅,都是反对拆老巷子的。保姆们来得早,站的地方靠前,挨了这群文化人,听他们聊天,慢慢地搞懂了一点情况。
文化人都不是老巷子的人,不想看老巷子被拆,要保护它们,还说这是他们的责任。保姆们不懂,拆的又不是他们的屋,他们急什么?但文化人要做的事,肯定是对的,他们读了书,晓得道理。他们是坐办公室的,烂屋不能拆,肯定有他们的理由。
保姆们跟在文化人后面,还帮他们举横幅,手臂伸得笔直的,觉得好耍。
这些人有报社的编辑,有写书的,有画画的,也有退休的老干部。凤嫂最会聊天,跟一个退休老头聊得很快活,没多久就晓得老头姓裴,原先是主席,写诗,写书法,老婆到美国带孙子去了,他在外国过不惯,一个人住在易城,想吃河鱼就吃河鱼,想吃田鸡就吃田鸡,想跟朋友们喝酒就喝酒。
裴主席讲两句笑三声,一行一行,写诗一样。凤嫂本来气姓焦的,心里一块乌云,被裴主席的笑声一下子冲散了。猜了裴主席不蛮老,假模假式问他退休几年了,裴主席一答,凤嫂立刻算出他六十一岁,属鸡,正好大她一轮。
都晓得白鹿山上有个裴公亭。凤嫂问裴主席,裴公是什么人,裴主席跟他有什么关系。
裴主席又哈哈一笑,“裴公亭,是唐朝宰相裴休读书的地方,我的书法就是学他的。我翻过家谱,确实是裴家后人。”
“宰相后代啊,厉害!”凤嫂不晓得裴休,晓得宰相是大官,只比皇帝矮一级。
“我啊,无名小辈,愧对裴公。我一般都不讲这个渊源。”裴主席没有笑,“你老家是哪里的呢。”
凤嫂心想,跟宰相的后代聊天,只能选好的,但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值得一讲的,只好抿起嘴巴笑一下,“娘家是志溪河的。”这句话一下子搭通了线,裴主席的岳母家也是志溪河的。这条线搭得不好,讲它是一堵墙差不多。
两个人有一阵没作声。
邓嫂看凤嫂平时嘴巴钹一样,这会儿倒敲不响了,心着急,就替凤嫂讲道:“她是八字哨的,上来做事有几年了。”
裴主席八字哨没有亲戚,哦了一声,打个哈哈,“嫁得蛮远喽。”
邓嫂跟在后面笑。凤嫂用脚后跟踩邓嫂脚指头。
“你踩我脚做什么嘛,我又没乱讲。”邓嫂一嚷,凤嫂脸上更不自在了。邓嫂接着说:“裴主席,你们这要坐到什么时候啊,这样搞有用么,政府会听你们的吗?”
裴主席没有笑,“人多力量大,连你们都来支持,我相信会有个好结果的。”
“明天我们都请假来支持裴主席,要得不?”邓嫂对凤嫂眼眨眉毛动。
话刚讲完,来了一群警察,拦在文化人面前,手拿喇叭喊话:“没事都回去吧,坐这里搞什么呢?没用的。项目政府批了的,属法律保护的,你们影响工程进度,干扰秩序,扰乱治安,都属于违法行为。我劝你们赶紧走,回去吃饭打牌。”
没人听警察的,喇叭又喊了几遍。
长胡子老头对拿喇叭的警察讲:“做警察应该做得去,这里不要你们管。我们都是守法的纳税人,你们还是去捉吃毒的,搞传销的,杀人放火的吧。老巷子是易城人的文化遗产,你也有份哩,晓得不?手里有权力,也要用脑子想想,什么对,什么错。你说,我们是不是好人,我们保护文物错了么?”
警察认得这个老头,笑起来,“孙大爷,我们是按照上边要求,维持秩序。推土机等一阵就会开进来,你老人家配合一下好吧,莫伤到你了。”
长胡子老头也认得警察,“田队长,你们都回去,这里不要警察,秩序蛮好。警察来了反倒乱了。”
裴主席也讲:“你晓得我们的意思,老巷子拆不得,易城的文化古迹要保留。你讲,是这个道理么?”
“就是呀,老巷子拆不得。”凤嫂跟了裴主席讲,“老巷子跟裴公亭一样,是易城街上的招牌。”
“是的,拆不得,拆了就没有了,只有照片看了。几代人住在这里,有感情的哩!”邓嫂捡了别人的话。
田警察还是一脸笑容,“这我就为难了。维持秩序,保证人民生命财产安全,都是我的工作责任。我工作没有做好,会受处分的哩,搞得不好,工作都会丢掉,理解一下啊。”
“你在这里也行,我们都坐下来说话。你既维持了秩序,又保证了我們的安全,不冲突。”长胡子老头说。
田队长摆摆手,好像别人递烟,他不抽烟。
长胡子老头拿走田队长的喇叭,对着这群警察喊话:“都是易城人,都为易城好。你们这些后生崽,要么回去,要么也都坐下来,莫像要打仗的样子。我们都是好人,做的也是为了易城街上的好事,以后有人看得见这条古街,晓得老易城人是何解生活的。留下这些历史建筑,就是留下财富,晓得不?”
裴主席带头拍手板。凤嫂她们跟着拍。后面一些人也跟着拍。只听见手板拍得阔啦阔啦响。有人喊,有人笑,有人吹口哨。
警察还是站了不动。田队长走开,到江边打电话,讲了半个小时才转回来,脸上还是笑。
“我请示了领导。领导讲的,先不拆了。既然群众不满,就要广泛听取群众的想法。你们派出两个代表吧。市里面非常重视你们的意见,尤其是专家的建议,都是为了把易城搞好。今天辛苦大家了,都回去吃饭吧。”
长胡子老头和裴主席代表群众去市政府商谈,警察都撤了,剩下的人也一下子走得一干二净。
凤嫂想跟着去,“这不是把裴主席他们抓起来吧?”
邓嫂笑她,“这就关心裴主席了?搞的一见钟情哩。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至少要他留个电话号码吧?”
凤嫂和邓嫂到了政府大院。政府只准两个代表进去,裴主席要她们在湖边等,谈完了再出来碰头。
两个保姆看见市政府的湖,喜得要死。
一湖的睡莲,白的黄的粉的,彩色的鱼游来游去,大的十来斤一条,两个人追着看。
邓嫂摘了几朵睡莲,没人来骂她,也没人赶她们走。
“裴主席这个人蛮好,知知识识的退休干部,我看你们蛮般配的。要是他没老婆就好了。”邓嫂讲。
“他是有文化的,看我们这种人不上,你莫乱想。”
“不是我想,我是替你想哩!鬼婆子,我晓得你喜欢他。他一个人在易城肯定也寂寞,说不定两公婆关系不好,分居的。先接触接触。”
凤嫂眼珠子亮了一下,一条大金鱼游过来,“莫乱想,说不定有人陪他住哩,这都搞不清的。”
“猜来猜去没有用,要了他的电话号码,慢些就会晓得情况的。”
“你讲政府会听他们的么,老巷子是应该留下,拆了可惜了。有现成的古建筑,拆了砌新的仿古建筑,这是搞什么鬼呢。”
“搞工程承包的有钱挣,工人有事做,卖砖卖水泥的生意好,搞装修的也能做好大一笔生意。”
“听秋莲说,有的领导把市政工程包给亲戚做,挣好多钱呢。”
“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觉得是这样搞的。”
“老巷子还没有拆,不晓得政府会听裴主席他们的不。”
“要是听了裴主席他们的,断了好多人的财路哩。等下就会晓得结果的。”
凤嫂和邓嫂坐在石墩子上,看着开满睡莲的湖。
一个穿制服的过来,“哎哎哎,你们搞什么的?哪个要你们进来的?出去出去!”
“我们是来跟政府商量老巷子的,”邓嫂机灵,“两个代表进去了,我们在这里等。”
穿制服的不晓得老巷子的事,邓嫂就一五一十讲给他听,讲完又笑了问他家是哪里的。
穿制服的还是很严肃,硬要她们到外面去等,不准待在这里。他指了邓嫂手里的睡莲:“你还摘花。这是市政府,这里的花是不能随便摘的,你们带身份证没有?”
“没事带什么身份证?你在易城街上耍,都要带身份证的么?搞得跟个警察似的。”
“这是我的工作职责,进来的都要检查身份证。”
“我们又没有进办公楼,都是打工的,莫这样搞。”
“哪个跟你们一样?出去出去,莫怪我不客气了!”
裴主席和长胡子老头一路笑出来,看见穿制服的正要跟两个保姆动手。
“你要干什么?”裴主席问,“她们坐在这里犯了什么法?”
“我是按规定办事。”穿制服的矮了一截。
“你是警察么?”
“不是。”
“她们有没有权利待在这里?”
穿制服的没有作声。
长胡子老头说,“后生崽,你还没当什么官,没有什么权哩?就在老百姓面前耍起威风来了。这么漂亮的湖,不是私人的,是公家的。是纳税人的钱挖出来的,老百姓就有权利来欣赏。下回她们再来,莫赶她们,晓得不。再赶她们,你的工作也保不住。”
四个人走出市政府大院,穿制服的还在原地,好像在抹眼泪。
邓嫂后来对我讲,裴主席他们很高兴,政府把项目压下来,做进一步沟通,跟有关方面商量翻修老巷子的事。她急于去上班,没有跟凤嫂一起走,眼看着凤嫂跟裴主席到对面的澳林匹克公园里去了。
公园里头有樱花、竹子,山里还有野兔子。凤嫂跟裴主席在山里待了很久,不单只要了电话号码,裴主席还牵了她的手,手指头在她手板心里搓,搓得她痒兮兮哩。凤嫂就不断地笑。裴主席也跟着笑。两个人还没说什么话,就搞到一起去了。
邓嫂讲:“现在的社会,莫以为只有年轻人晓得耍,老家伙耍起来,也有蛮疯呢,裴主席晚上就带凤嫂到自己家里去了。凤嫂也发了癫,明明晓得他有老婆,也不管住自己,老房子起火,碰到这个裴主席,凤嫂前面几十年都白过了,过去的男人都抵不上裴主席的脚指头。”
凤嫂后来告诉我,她对裴主席,什么都不考虑,什么不图他的,他给她钱买衣服,她没要过一次。之前处过几个老头,给她一点钱,她就放一点感情,不给钱就没感情,水龙头一样,一关就不滴水了。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一不想要裴主席一分钱,二没有想过要跟他结婚,只要看见他,跟他在一起,她心里就满满的了。
先不讲这么远。
裴主席跟长胡子老头从市政府出来,心里石头落地,夜里跟凤嫂睡了一觉好的,早晨被电话吵醒了。
“狗日的,他们漏夜拆了老巷子哩!”凤嫂跟裴主席一条心,讲起来也气得要死,“我跟着到老巷子一看,到处捅得稀烂的,大部分地方都推平了。有文化的没多久赶过来,拍照的拍照,打电话的打电话。只听见孙老头大声骂娘。推土机还没停,哐啦哐啦响。
“这些人从床上爬起来,一没有洗脸,二没有梳头,样子挺不好看的。雾罩了天,太阳出不来,空气憋闷。跟邓嫂打架的男人坐在边上哭,看推土机挖来挖去。”
我坐老李的摩托车,经过老巷子,那里已成一片空地,野狗在上面嗅来嗅去。一眼看得见资江河,很多船停在河边。河对面的裴公亭从山林里长出来,白墙红顶。
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不舒服,跟老李讲,老屋拆了可惜了,老李一听斥了我一顿。
“街上的屋,街上人的事,关你什么事?又没有你的份,要是乡里的宅基地挖了,你气都气得有道理。”
“好歹住了这么多年了,你未必对街上没一点感情啊?”
“你对街上有感情,街上对你没感情,何必呢?街上就是街上,不是我们的地方。”
“每回经过老巷子,晓得到这里就差不多到家了,突然这里空了,心里不适应。老李,有些人乡里户口都迁到街上来了,要不我们都迁出来算了吧,就做街上人,我们现在不是跟街上人一样过日子吗?”
“迁出来,宅基地没有了,田没有了,死了都没地方埋。你想都莫想,乡里人就是乡里人,你以为半路上能变成街上人啊?莫到时候街上待不下,乡里回不去,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们这样子蛮好,进有进的,退有退路。街上除了有地方挣钱,不比乡里好。”
老李不同意迁户口,讲迁户口就火直飙。
我只好说:“凤嫂她们都来搞了静坐,政府弄走搞静坐的人,漏夜偷偷挖平的。”
“文化人也这么天真。政府要做的事,老百姓顶得住?想也别想!”老李总是这种腔调。
老李年轻时吃过一次亏。1983年全国严打,老李十八岁,因为一点点事,被带走审讯。他们写了两页纸,跟老李讲,签名按手印,就没事了。老李饿得要死,也没有看纸上写的什么,签字按印。第二天一辆警车直接开到乡里来,老李犯了“现行流氓罪”,判了四年。老李出來后胆子一点点大,从不惹别人,不管闲事,不闯红灯,只晓得埋头做事,散工回家,不跟别人耍。
“他们搞他们的,你莫跟着搞。静坐的这些头头,今朝没有事,不晓得哪一天会有事,一概有记录的。我跟你讲吧,就算他们坐在老巷子里一直不动,只有大亏吃,晓得不?老巷子要拆,都要动工了,没人拦得住,除非省里下命令,晓得不。乡里女人吃了饭没事做,跟着起哄,以为搞得好耍。几个亿的工程,老百姓拱几下,工程就不搞了么?真是天真,脑壳里头进了水。我看啊,也是图表现的,吃了饭没事做。”
我晓得老李的个性,在外边不作声,只在我面前牢骚,你不等他讲完,他会有无名火,随便什么就能引爆,发起脾气来吓死人。以前打崽女,崽女大了,都不在身边,打不到了,又不敢打我,只好不断地讲,我听没有听进去,他无所谓,总之要讲出来。
二十
辞了工,凤嫂到碧桂园别墅区找到了新东家。本来天天骑单车,认得裴主席以后,改成电瓶车了。电瓶车枣红色,擦得雪亮的,头前系了红绸子。都晓得电瓶车是裴主席送的,给凤嫂的生日礼物,事先没跟凤嫂讲,给了个大惊喜。
凤嫂不晓得骑,裴主席带她练了几天。他坐在她后面,两条腿夹着她,夹得绷紧的,脖子跟脖子长颈鹿一样绞在一起,四只手扶了车头,就是这样教熟的。凤嫂故意学得慢,故意开不好,她就是爱裴主席坐在后面,两条腿夹得她绷紧的,在街上飞来飞去。
都不晓得凤嫂这么风骚。后来开熟了,裴主席坐在后面,两只手都得空了,抓了凤嫂胸前的肉,又搓又揉,有次电瓶车撞到树上去了,修了几百块,裴主席还笑眯眯的。后来更离谱,裴主席开车,凤嫂坐在后面,两只手也不老实,放在裴主席胯里,报复裴主席。裴主席没撞过树,只是连夜写诗。那段时间他写得额外多,经常发在报纸上。
保姆中间,只有爱嫂爱看报,为买码找灵感,经常看见裴主度的诗,有的几行,有的十几行。爱嫂像小孩子一样,读不懂,背得出。在秋莲铺子里,讲起凤嫂,就要背裴主席的诗,背来背去,大家只记得这一句:
月亮
一个苍白的句号
等你
在所有的路口
“‘等你在所有的路口,原来裴主席是警察。”邓嫂说道,女人们笑得要死。
于是她们见了凤嫂不喊凤嫂,喊“苍白的句号”,再后来喊“句号”。她们猜测裴主席这个句号的意思。有的讲句号不好,意思是两个人完了;有人讲句号好,意思是两个人结了婚。
有个女人说:“诗只怕就是这样模糊的,写的人自己也说不清楚,读的人更是猜不透。”
“写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那是耍流氓。”
女人们笑。笑归笑,到底还是看得起裴主席,凤嫂跟着他沾光。
凤嫂跟了裴主席,人也变了,慢慢地也知识了,说话轻了,还多了一个口头禅,开口先讲:“我认为。”
保姆们笑她,准备当主席夫人了。
凤嫂无所谓。她喜欢别人谈论裴主席,她的这种幸福,也只有跟耍得好的人分享。裴主席带她见过几个朋友,没有认真介绍过她,吃饭就坐了吃饭,吃茶就坐了吃茶,别人也不问,都有一种默契。裴主席给凤嫂买过几套好衣服,她穿了骑电瓶车去上班,到那儿再换作工衣。
凤嫂骑车在街上飞时,看不出她是个保姆。
裴主席经常跟美国那边搞视频,他一搞视频,凤嫂就自动到另一个房间里去,听他跟那边的人说话,讲了很多假话。他说他在屋里拉胡琴,凤嫂看见胡琴挂在墙上,落了灰;他说天天早晨跑步,他是在她身上跑,他喜欢早晨搞;他说易城的老巷子拆了,易城街上好多女人都跟着参加了抗议,有两个女的还作为代表到市政府去谈判了。凤嫂听了这句就笑。
凤嫂讲给邓嫂听,邓嫂也笑。邓嫂讲男人撒谎不打草稿,诗人撒谎就是诗。凤嫂认得裴主席以后,才晓得世界上有诗,有人写诗,反正不晓得诗有什么用。
“为什么要写‘在所有路口等你,别人讲的,那意思是警察捉逃犯。”凤嫂问裴主席。
“你就是逃犯,我要把你捉拿归案。”
裴主席这样一讲,凤嫂就懂了,觉得诗挺有意思。
除了写诗,裴主席还爱打麻将,一上麻将桌,就不再在所有路口等凤嫂,电话不接,信息不理,回来一身烟臭气。凤嫂不爱打麻将的裴主席,但晓得自己没有资格讲他,他上麻将桌,她就到秋莲铺子里去耍。她去耍的时间越勤密,女人们就晓得她跟裴主席之间的缝隙越宽,不像开头这段,鬼花子都看不见凤嫂的,两个人开着电瓶车到处耍。
林妹妹讲,裴主席跟凤嫂搞“车震”。
保姆都不晓得车震是什么。林妹妹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
“现在机关单位查得很严,不准公款吃饭,不准开酒店。这样一搞,开房费都省了呢,直接带了人车上做。你只要看见一部车停在树脚下,窗玻璃一层雾,里头就有人在搞鬼。有些人会开车到清静些的地方,叫啊喊啊,都没人听得见。还有玩命的哩,一边开车一边搞。有回摄像头拍到一部车,女的脑壳埋得司机胯里。只有这个事花样多,只要想搞,就有办法。”
林妹妹承认,她也试过车震,跟银行里的后生崽,感觉不好,紧张得要死,勉强搞完,反倒觉得自己像只野鸡。她把车洗得干干净净,再没在车里搞过。有一回坐她男人的车,车子开到野路上,她心里想,如果坐在车上的是个小姑娘,她男人可能就跟她车震了。老夫老妻,都没在野外搞一回的想法,哪个提出来,只怕是引火上身。所以两人个坐在车里,看看芦苇,望望湖水,说点工作上的事,讲讲公司,聊聊员工,旺季加班安排,很严肃的。
凤嫂是保姆中最时兴的,什么都敢试,电瓶车上车震,想不出他们是怎么震的。裴主席这么老,还能耍这么高难度的花样。
邓嫂讲裴主席有双桃花眼,这种桃花眼越老越骚。骚好不好,女人们争了一阵,结论是只跟自己骚好,跟别的女人骚不好。
凤嫂讲裴主席不是这种人,他没别的女的,见到漂亮女人都不会多瞄一眼的。
“只要不乱来,骚就是优点。骚的人心细,对女的好。”凤嫂认为裴主席跟她有真感情。
邓嫂有不同意见,“对裴主席的老婆来讲,他跟你,就是乱来哩。”
凤嫂讲:“所以嘛,我不是裴主席的老婆。”
女人们在一起讲男人,越讲越没禁忌,在聊天中扒得他们光溜溜的,他们都不晓得,但对裴主席比较仁慈,凤嫂不在时,也没人嘲笑裴主席,巴不得他对凤嫂好,多写点诗给凤嫂。
过了几个月,报纸上读不到裴主席的诗了,爱嫂觉得奇怪。凤嫂讲,他麻将瘾大了,原来只是白天打,后来夜里也不停,经常打通宵。他打夜麻将时,起先不晓得会打通宵,凤嫂在自己这边等,等着等着睡着了,一夜没音讯。凤嫂就洗脸漱口换衣服,骑了电瓶车到碧桂园去,给东家煮早餐,他们有小孩子读书。
这家人从来不在外边吃早餐,很少进餐馆,想吃什么都在家里做,一周总要做一回大餐。植物油是进口的,水果是进口的,自来水只洗东西,用的都是瓶装水。凤嫂跟着吃得细肉白脸,但双下巴越来越明显。邓嫂讲凤嫂是到裴主席这里老掉的,看着好像挺快乐,不晓得有什么压力,难道她真的想跟裴主席结婚,做起了当裴夫人的梦?
凤嫂在新东家没做多久,这家人就散了。东家姓丘,三代人同住。两个老人家带孙子,丘老板两公婆做家具生意,下班回来吃夜饭。家具是顺德批发的,一年到顺德去很多次。十年前丘老板还在乡里种田,结了婚,带了老婆到易城街上做事。他书没读多少,脑壳活泛,算数快。开始做了一阵搬运,后来骑三轮车送货,看见易城街上到处拆,到处砌新屋,几十层的楼房从地上飙起来,他借钱贷款搞了一个家具店。家具行业火了,两公婆扑在生意里头,一下子挣了钱,在街上买车买屋,乡下也砌了新屋,很豪华,空着,放在那里让别人看,让别人眼红。
家具店请了一个活泼的小姑娘,接待顾客兼推销,有底薪,拿提成。小姑娘做得好,老板娘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打网络麻将。丘老板原来带老婆到顺德看货,老婆打网络麻将上瘾,不想在路上跑,留下看店面,就派小姑娘跟了丘老板去,还补出差费。
老板娘打麻将,没日没夜地打,顾客来看家具,她也起身做介绍,打个招呼就继续打麻将。所以小姑娘跟丘老板一出去,家具就卖不动。丘老板跟小姑娘出去好几天,老板娘也不着急,她没想过丘老板会跟小姑娘搞一起,有一点警惕心,她都不会让丘老板带小姑娘到处跑。
凤嫂讲,老板娘聪明得要死,发现小姑娘跟丘老板有问题,假装不晓得。哪里开家具博览会,她都让小姑娘跟丘老板去,自己戒了麻将,开始行动,把银行里的钱往娘家亲戚转,几百万存款转个精光。
有一天,老板娘听见小姑娘在厕所里呕,晓得出事了,假装关心她,拿她当亲人。小姑娘没经验,老老实实说,她肚子里有了丘老板的崽。老板娘問,丘老板什么打算。姑娘讲的,他打算跟她结婚。老板娘叹口气,既然他们都想结婚,崽都有了,她没有办法,只能成全他们。小姑娘很感动,只喊老板娘是个好人。
丘老板后来才晓得,两个女的背着他做了一件大生意,老板娘一脚把他踹到小姑娘这边,小姑娘喜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丘老板本来想讨小姑娘做老婆,这时心里愧疚,觉得对不起老板娘,接下来发现账户空了,小姑娘的工资都发不出,这才晓得老板娘手脚快,他已经成了光杆司令。
丘老板跟老板娘论理,钱是两个人挣的,一个人独吞会撑死,至少一人一半。老板娘讲的,她要是被别人搞大了肚子,丘老板不会分一半钱给她,所以呢,丘老板把别人搞大了肚子,她也不会分一半钱把他,乡下的屋她不要了,街上的屋卖掉,一人分一半。
丘老板气得作不得声。
老板娘又讲,要打官司就打官司,法院会支持她这边,小姑娘怀了崽,就是事实婚姻,重婚罪,要去坐牢的。
原来老板娘早就有计划。丘老板气得作不得声。
丘老板左想右想,决定跟老板娘和好,又哭又跪。老板娘不上当。她也是个烈性子。她说饭碗装了屎,洗了装饭也吃不进。她态度强硬,没余地。
丘老板拿不到自己这份钱,日想夜想,想了一个好办法,绑架崽女,逼老板娘拿钱。但迟了一步,崽女被小舅子接走了。丘老板急红了眼,打算最后沟通,要回他的这一半钱。
老板娘算好了,他跟小姑娘两个人好,肚子里有了崽,不敢做出格的事,没有想到他突然发起狂来,搬了落地扇打她,捅得她在地上抽筋,送得医院就落了气。家具清仓甩卖,门面好久都没人敢租。
凤嫂跟着背时,半个月工钱没地方要,打算在裴主席的床上休息几天。裴主席喊了她吃安化吊锅子饭,吃到一半,讲出凤嫂最怕听到的话:他要回美国了。
二十一
第一次看见小花的崽女,我很震惊,他们比照片上的还要漂亮,我看着他们,话都不晓得讲了。他们都说普通话,不是《新闻联播》里的普通话,是易城特色普通话,街上的小孩子都这个腔调。
小花的事我听了不少,假装不晓得,只做我该做的。
小花房子大,她没带我参观,我也没有乱走,估计有五六个房间,一两百平米。我家四个人住五十个平米,住了十几年,想想都不晓得怎么挨过来的。可是等到崽上大学住校,女在培训机构教英语,我两公婆住在五十平米的家里,觉得空空荡荡。
挤小屋过日子的,看见小花这种大屋,通常心里不是滋味,我没有。人比人,比死人,我不跟别人比,只跟过去比,日子比过去好,我就高兴。
凤嫂讲,钱老板超生好多个,罚款比张艺谋还多,新闻讲张艺谋罚款七百多万,钱老板只怕要两千万。钱太多只是数字,穷人听了没有感觉,七千块七百块,我还能拿自己的收入做比较,两千万太厉害,怪不得小花听了也脑壳晕,同意要钱不结婚。
菜是小花买的。她到厨房来,告诉我一些东西怎么用,哪些地方要注意。小花讲话没有什么热情,像个机器人。不是讲她对我不客气,她对我蛮好,没有阔太太那一套。她肚子鼓起来,有四五个月了,人有点蔫。带孩子的保姆家里出了事,今天请假,她要我不煮饭,带孩子出去耍,她一会儿叫外卖。
给小花带孩子的是邓嫂。我晓得她出了事。也不是她出了事,而是秋莲的表妹,卖红酒的苏小妹出了事。苏小妹是邓嫂的上线。在苏小妹家吃完烧烤,邓嫂入了会,发展了几个亲戚,每个月开始有钱进,五六百,七八百,拿得欢喜,更加相信苏小妹,上个月又交了几万,成为三星会员。
苏小妹说的,三星会员好,进账更多,交十万升级五星,每个月能拿四五千。邓嫂没有十万,勉强凑了两万,交出去的钱加起来有三四万。其他保姆跟邓嫂一样,也是三星会员。月月有钱进,讲话很精神,做事也不像以前那样勤劳了。
“给别人拖地洗碗,累死累活,一个月只有两三千,当个三星会员,轻轻松公有钱进,过两年变五星,不比坐办公的差,老了拿得更多。”苏小妹告诉下线,将来不只在易城买屋,会像小碗那样有钱,这两个样板摆在这里,都看得见的。
邓嫂一直跟我讲,卖红酒的事有搞头,前一阵喊我逛街,给她男人买鞋,四五百块钱一双,眼睛都没有眨,还说便宜,原来四五十块钱一双她都嫌贵,似乎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接着又买条裤子配皮鞋,打了折两百多,也跟买菜一样。
“女人要想对老公好,就多买鞋子衣服送给他,没有人不爱穿好的。”邓嫂讲。
我家老李就不爱穿好的,买回去的衣服稍微贵一点,他一看价格就骂人,不穿,要我去退掉。邓嫂说这是因为挣得少,没有多余的钱,有条件的不爱穿好的,那是傻子。邓嫂讲的也没错,但老李穿惯了普通的,有条件也不会穿好的。我没跟邓嫂争,我猜她想发展我当下线。老李打过预防针,我有免疫力。
邓嫂请我吃米粉,我抢着出钱。
我夜里没看电视,不晓得苏小妹被警察抓起来了。保姆们起先都不晓得是她,因为她低着脑壳,躲开镜头,怕别人认出来。苏小妹不是她的真名。新闻讲她们是一个诈骗团伙,搞传销,卖假红酒,三年累计骗钱五百多万,屋里搜出几百箱假红酒,当场砸得稀巴烂,抓了一些人,包括小碗。
保姆们打秋莲的手机,打不通,第二天早晨,秋莲店铺门还没开,她们就等在外面,一边吃小笼包,一边抹眼泪。秋莲夜里睡得早,也没看电视,一见这多人等她,以为来了生意,喜得要死,听说讲苏小妹被抓,才晓得惹麻烦了。
保姆们吵秋莲,找她算账。要秋莲拿钱出来,晓得不现实,要秋莲带她们到苏小妹家去要钱,她住的大屋,搬点值钱的东西,也能减少损失。
秋莲逼得没办法,这才讲了大实话:“她不是我的表妹。其实……我也不晓得她是哪里的。她到我店铺里来过几回,后来给了我一点钱,要我合作,假装我是她的表姐,组织一些人到她家里去耍。我想这事容易,我是开介绍所的,本来就是做介绍的,组织人、有吃有耍,没问题。我要是晓得她是个骗子,肯定不会带你们去。我跟你们是朋友,我什么时候害过人哩?违法的事我一件都不會做。违法的人,我碰都不会碰。只怪我没经验,看不出苏小妹是个骗子。我真的以为她买了新屋,要人多热闹一下。我要是晓得真实情况,我就不是人。”
“你跟着耍,卖红酒这么挣钱。你为什么不参加呢?”一个保姆逼问。
“我这门面打理费力,没闲心搞别的。再有,我也没钱,攒了几块钱,都给我老公治了病。”
“反正是你带我们到她家里去的,你跟她是同伙。”
“啊呀,讲句良心话,我要是晓得她骗你们,我遭雷劈。”秋莲发毒誓。
“我相信秋莲不是同伙,她不是这种人,逼她也没用。”邓嫂跟秋莲关系近一点,“我们到苏小妹家去搬东西。”
“都不要去了,那房子不是苏小妹的,”一个保姆走进来,声音没力,“是她们诈骗团伙临时租了骗人的。我刚刚从那边过来,很多人在那里,门贴了封条,进去不得。小碗也不是真正的富婆,狗日的,她演得真好,谁都没发现她是假的。”
“现在怎么办?人都抓起来了,钱会退给我们不?”一个保姆讲。
“退钱?想都不要想了。警察要是来抓你,说你是违法卖假酒的团伙,你解释得清么?哪个相信你是上了当的。银行卡里月月进来的钱是怎么回事?到时警察一概没收,损失更大。”邓嫂最清醒,“唉,背时,碰了鬼,有什么办法。”
有的保姆哭出声音来。
一些人围着店铺看热闹。
邓嫂告诉我,她不是被骗掉最多的,有个女人发展乡里亲戚投进去几十万,都不敢回去,怕被亲戚打死。
我没跟小花说这些,也没必要说。我带着小朋友在小区荡秋千,捉蝴蝶,逗小狗,他们东跑西跑,我抱了这个抓那个,生怕他们摔倒,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幸好天要下雨了,我赶紧带他们回家。
小花问我,她肚子里这个,要不要生下来。我吓一跳,第一次见面,她就问我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她没人可以商量的么?我说,这种事旁边人做不得参谋的。小花说,钱老板要她生,她娘反对,说钱老板只晓得要她生崽,就是为了把她困在家里,一世都只能依靠得他。问题是,钱老板靠不住,不说他的历史,只说他有了小花以后,又干了些什么。
小花的娘来一回,就发一回狂,钱老板干脆不跟她抵面。有人讲小花娘的神经病,是被钱老板气出来的。
我跟原来一样,不参与东家的事,不发表我的看法。我肯定不会讲,不要生了,跟一个不着家的男的,生两个已经够多。我肯定不会讲,不指靠钱老板,你也能过。如果他真的没钱养孩子,算了,不告他,自己生活,大学生找工作,比我没文化当保姆强得多,我的两个崽女还不是也养大了,我跟老李也没有累死。我肯定不会讲,人人都叹气,可惜了一个漂亮姑娘,读了那多书,只晓得关在家里生崽。
我觉得小花心里有主意,她问我,并不代表她真的不晓得怎么办。
她又讲了一阵凤嫂,说她嘴巴皮子薄,比我话多,还会讲笑话。我说凤嫂的性格是逗人喜欢,男的女的都爱跟她耍。
小花走到阳台,看着楼下。
雨落下来了。
小花不躲,还是看着楼下。
我忽然想起有个保姆说过,凤嫂在谁家做事,谁家就会死人,不觉心脏怦怦直跳。
两个孩子从房间跑出来,直喊肚子饿了。
小花回到客厅,一手揽一个,左亲右亲。她打电话催餐馆,送餐的很快到了,毛血旺、口水鸡、麻辣小龙虾,包装盒都很高级。
我吃完饭帮小孩子洗澡,晾衣服,他们娘仨挤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不晓得钱老板哪天会来,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过了两个星期,钱老板都没回来,只跟小孩通视频,没有和小花单独讲话。
小花说,她不想生,他不同意,生她的气,如果她不听他的,擅自去打胎,后果会很严重。小花夜里睡不着,眼圈都黑了,抱孩子手上没劲。她说夜里看他们睡得喷香的,她睁着眼看天慢慢变亮,听见鸟在树上叫,一点都不困。网购也没兴趣了,不时送我一个包,一件衣服,我不要,她就不高兴。她做什么你要依她的,不依她的,她就发脾气,情绪一下就上来了。
我看到的小花跟凤嫂讲的不相同,不晓得是凤嫂说假话,还是小花变了样。
有一回,小花娘来了,她想小朋友想得要死。巧不巧,钱老板也回来了。两个人抵面都不打招呼,像不认得一样。大人都不作声,只有小孩子说话。我觉得尴尬,埋头做了一桌子菜,喊他们吃饭。桌子上吃饭也没人说话,只听见小孩子喊要吃这样,吃那样,一会要妈妈夹菜,一会要外婆夹菜,等会儿又要爸爸夹菜。小孩子不作声时,就只听见筷子扒得碗响。最后是小花娘先开腔。
“早些到医院去好。肚子越大,人越吃亏。”小花娘说,“明天行不?我跟你一路去。”
“外婆,妈妈生病了吗?为什么要去医院?”男孩问。
“没事,打一针就好了。”小花娘回答。
“我不要打针。”女孩拍拍小花的肚子,“小宝宝也不打针。”
钱老板脸色不好看。
我收拾厨房,拉上玻璃门,尽量避开。早晓得小花家这么复杂,我不会来。做工要到和睦的人家做,心情才會愉快。虽说别人的事跟自己没有关系,但看了总会着急,忍着不说没问题,心里老是在使劲,有意避开,耳朵却竖了起来。
“这是我家里的事,你别管这么多,行不行!”钱老板说,“你来看小孩,没问题。你要是多事,搞得我们两公婆闹矛盾,那最好别来了。”
“两公婆,哦哟,你们是两公婆啊,我才晓得!”小花娘声音大了,“什么时候扯的结婚证哩?”
钱老板盯着小花,“你说,是要我滚出去,还是要她滚出去?”
小花想了想,“你是崽的父亲,我是娘的女儿。崽是你生的,我是娘养的,这没选的。”
钱老板没想到小花会这么讲,很吃惊,眼睛都鼓出来了,“这是谁的家?你要搞清楚。这是我的家,还是她的家?是她家,我滚,是我家,她滚。就这么简单。”
“你要我娘滚,就是要我滚。这也是我的家,我不滚,我娘也不滚。这点权利,我还是有的吧?”
“我滚!”钱老板离开饭桌,抓起外套,薅了车钥匙,甩得门嘭地一响。
“爸爸为什么滚?”男孩问。
“爸爸为什么滚?”女孩也问。
小花没哭。
小花娘哭。
“小花,带孩子到乡下住一阵,等他来接你。”小花娘又怕断了经济来源,对钱老板怀着希望,“只要他来接你,我就要他同意结婚。不结婚,就别想接你们回去。”
“我不到乡下去。”小花很平静,“没事,他想来时,自然就会来,我晓得的。他这样冲出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小花声音不大,我出来收拾桌子,正好听见了。小花的话有点唐突,但我没往深处想。其实就算我想得到也没用,我帮不了她,没人帮得了她,除了她自己。
小花娘开始翻旧账,嘴里念叨不停,都是些没用的废话。过一阵又讲到她的崽,坟地长满野草,她有空要去扯掉,扯草要戴手套,有个女人就是没戴手套扯草,被蛇咬死了。
我一边洗碗一边想,在这种家里我也做不下去了,过几天辞工,把谢嫂挖过来,算是帮小花的忙。等邓嫂来上班,我就对她说,张翁妈身体不好,要我去全天照顾她,我辞工,让谢嫂过来做。邓嫂讲谢嫂正好下个月辞工,东家经常一桌客,吃喝吵闹,她要陪着加菜伺候,累得要死。辞工不给小花添麻烦,我这才感觉轻松一点。
上午十点钟,我到小花家煮中饭,进门就看见两个老人逗小孩耍,要他们喊“爷爷”“奶奶”。小孩认生,不喊。我后来才晓得,他们这是第一次见小孩,糖都没买一粒。小朋友躲开他们,扑进邓嫂怀里。老人脸上有点尴尬。后来邓嫂带小朋友出去耍。老人在在沙发上坐稳,神情严肃。
“小花,你请几个保姆,开销太大了。有的钱能省就省,我们在家反正闲着,你肚子越来越大,我们想尽力帮你减轻一点负担,爷爷还可以教钢琴呢。而且,我们来带孩子,比外人带好得多。”老太太说。
“嗯,小孩从小学一门乐器蛮好,都是这样培养的。画画啊,学英语啊,不学就输给别人。桃江也不远,开车顶多三十分钟,来去都方便。”老头接着说,“上回你不同意,要自己带,还不是带不了,要请几个保姆帮忙。亚东这两年生意做得不好,地皮不好拿,屋卖得不好,钱回笼慢。他是怕你担心,没跟你讲过,银行里欠一屁股债。算起来,他都是负资产哩。搞得不好,屋都要抵押的……唉,亚东从小就是这样,倔脾气,有什么不讲,一个人扛着,有些事啊,一个人扛不起的。”
老太太说:“他就是这样让人着急,我前一阵还说了他。我说你有什么要告诉小花,你瞒着不讲,她会一直以为你生意做得好,钱多随便花,到时候家底空了,贷款还不起,银行来收屋,让小花他们搬哪里去住呢。”
我听了晓得,这个老太太是个狠角色,话也狠,一刀插到底,样子却很和气。小花只有二十几岁,怎么对付得了这种狠角色呢,就算小花娘在这里帮她,也不是老太太的对手。小花娘只晓得来横的,哭啊骂啊,撒泼打滚,别人小手指甲一弹,她就输了。
老太太盯着小花。
过了一阵,小花说道:“前几天我娘来,要我去打胎,亚东对我娘是这样讲的,‘这是我家里的事,你别管这么多,行不行!你来看小孩,没问题。你要是多事,搞得我们两公婆闹矛盾,那最好别来了。”
两个老人脸都白了。
“我娘问他:‘你们什么时候扯的结婚证?亚东不作声,甩门走了。”小花笑起来,“龙龙和薇薇跟我一天都没分开过。夜里睡觉要妈妈讲故事,半夜醒来要妈妈抱,早上打开眼睛还是要妈妈。他们只要我。你们就放心享清福吧,都照顾好自己,我这边不用你们操心。”
“小花,你怎么不懂呢!要替亚东想想,请两个保姆,这么大的开销,这种阔太太的生活,亚东背不起了。我们也不想看着他辛苦。”老太太挑明了,“你一天都没有工作过,不晓得在外边工作有好难。自己不挣钱,不晓得挣钱的苦,不是自己挣的钱,花起来也不晓得心疼。”
小花还是笑:“没带过孩子的,不晓得带孩子的苦。天天抱在怀里,看他们一点一点长大,一字一句教他们讲话,一步一步扶他们走路,付出的不比外边的少,不比外边的工作轻松。生养过崽女的,都晓得,照顾孩子有多辛苦,当妈妈的,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小花不发火,音调也不高,“这个社会总是有一种偏见,觉得女的在家里边做家务,是享福,不重要,也得不到尊重。女的搞好家务,还要在社会上打拼,好像这样才算付出,才算有价值。崽女的家庭教育,差不多都是女的做的。再说了,我家里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老头嘴巴瘪了瘪,想讲点什么,但一直到走出大门都没张开嘴。
老太太没占到上风,被小花讲得脸上青筋暴起,肌肉直跳,憋着一口气走了。
我才晓得小花讲话厉害,到底是读了书的。我从不管闲事的,忍不住支持小花:“你说得太好了,这种做父母的,也不懂事。凡是想把小孩从妈妈身边抢走的,都是自私鬼。他们这样做,是不是钱老板的意思呢?”
小花站在阳台边,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从阳台可以看见游乐场全景,孩子们在那里耍沙子,玩滑梯,荡秋千。
二十二
凤嫂有一阵动荡。东家死了,裴主席到美国去了,麻烦一堆,凤嫂吃不消,走路都没劲,听说搞传销的騙了很多人,庆幸自己没上当,心里才舒服一点。
“骗掉感情没关系,满大街都是公的。骗掉钱就惨了,街上没有钱捡,一分钱都要自己挣。”邓嫂是这样对凤嫂讲的,安慰她,要她莫惦记裴主席,她晓得裴主席这种桃花眼靠不住,“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他要你等他么?”
凤嫂脑壳摆了又摆,“没说,我也没问。他到美国去是假的,应该是搞了新的女人。早几个月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不打麻将的,为什么突然打起麻将来了呢?为什么有这么好的体力,经常打通宵麻将?我当时没往别的方面想,现在是越想越有问题。这段时间,爱嫂又在报纸上看见他的诗了,什么海棠路的香樟树,易城大道的樱花街,万达广场的龙虾馆……不晓得是跟哪个女的在浪。”
邓嫂说:“算了,别去想他了。裴主席这样也不叫骗,长桃花眼的男人吧,就是任性,喜欢就一起,不喜欢了就散,野马一样。他老婆都关不住他,你更莫想。你还不如这样想,跟裴主席好过,耍过,进过他的诗,这一世都值得了,哪个保姆有这种运气哩?”
凤嫂抿起嘴巴笑,眼角一把鱼尾纹扇,“说是这样说,我宁愿被骗掉钱,也不想丢掉裴主席……以后再也遇不到他这样的了。”
“听你的口气,还想被他骗几次了?”邓嫂也笑,“我上当是破财消灾,你也当破情消灾吧。四五十岁的人了,还为这种事绊脚绊手,别人讲起都会笑话,晓得不?越是痴情的,越是笑料。”
“我没事,也是跟你瞎聊聊。”
“没事就好。”邓嫂讲,“有蛮久没见过郭家嫂了,不晓得在哪里做事。听说她的崽还在牢里,媳妇跟别人好了,孙子郭家嫂带,她带得不顺心,一想到老夫跟那女的在大屋里过好日子,就不服气,硬是塞给他们了。前夫到秋莲铺子里来,打听郭家嫂住在哪里。秋莲不晓得,晓得也不会告诉他。哪个女的会这样蠢,帮一个在外边搞黄花闺女、扔掉老婆的男人呢?秋莲也是运气不好,碰到苏小妹这个人,保姆们都围着她吵,逼死她也没办法。后来只好都不讲这件事了,看见搞推销的就翻白眼,街上发广告传单的也不接,生怕又是一个坑。”
“你相信秋莲不是苏小妹的同伙?”
“都是出来做工的,秋莲不会这样害别人,心没这么坏。只能说,她也被苏小妹骗了,这种事都没经验。”
“她也是个苦命人,太老实了,被婆家人榨得焦干的。”
“那也是因为舍不得她男人。单方面的感情,吃了亏还讲不得,这叫活该。”
人们都说,保姆中间,好像只有邓嫂家没什么大麻烦,其实邓嫂也有一本经。只是她神秘些,有的事不拿出来讲,自己消化了。
我家住在大码头,这一片都是没钱人,低收入的。不热闹,人少,清静。我蛮喜欢。经常跟老李在江边散步。河风吹来很舒服。有天刚刚煞黑,我跟老李趿着拖鞋,在江堤这头走到那头,面对面看见有人两只脑袋四条腿,埋头走路,送葬一样慢吞吞的。走近了才晓得是一男一女,女的穿得漂亮,花裙子一飘一飘,少女一样。裙子我眼熟,仔细一看,果然是郭家嫂,吓得我一下子箍紧老李,脸埋进他怀里。老李吓一跳,我在外边没这么亲热过,他觉得有猫腻,眼看着他们走过去,还扭转脑壳看。
他怀疑我在外边搞了鬼。
我只好跟他讲郭家嫂的事,我说我藏起来是怕她尴尬,怕她这样子撞见熟人会不好意思。我问老李男的长什么样,老李说戴眼镜,头发白的,像个文化人。
“我才晓得,现在的女人都这样开放,在外面搞鬼,你没跟她们学吧?”老李问。
“你老婆没这个本事哩,天天做事,累得跟条狗,哪有时间搞别的。”
“你一年煮三百六十五天饭,等崽大学毕业,我们也到哪里搞搞旅游吧。”
“一家人到长沙耍两天也行。”
“长沙都没有出省,干脆到北京去。你反正去过一回,可以当导游。”
“到深圳去也好,看海,吃海鲜,吃个饱。”
我跟老李讲得热热闹闹,心里晓得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一年到头辛苦工作,攒了几块钱,就这样出去耍掉,这是碰了鬼。崽将来要讨老婆,要买屋,屋又贵得要死,终归要我们凑。我跟老李劳碌命,没关系,只要崽将来做轻松事,挣轻松钱。
我告诉邓嫂,夜里散步碰到郭家嫂,“一直听她说她喜欢年轻的,这回变了口味,跟了一个老家伙,只怕也是想结婚了。”
邓嫂就问我这个老家伙的样子,我学老李的话,“戴眼镜,头发白的,像个文化人。”
邓嫂听了眼睛一鼓起,“狗日的,这是裴主席哩!他怎么跟郭家嫂搞在一起了。凤嫂感觉他没到美国去,果然还在易城!啊,他这是唱的哪出戏呢,我听了都心脏直跳,凤嫂不晓得受得住不。”
“不一定是裴主席吧。戴眼镜,白头发的文化人,易城街上不少哩。”
“肯定是他,百分之百的。裴主席最爱那样子搂着女人的腰,埋头慢慢走路。凤嫂最忘不了裴主席的地方,就是那样搂着她的腰散步,箍得绷紧的。后来她的腰子越来越细,不是裴主席箍细的,是她自己不吃饭饿出来的。因为裴主席爱细腰,最好是两只手掐得住。有回凤嫂真的饿晕了,连着吃了几天饱的,腰上的肉风快地长起来了。裴主席捏了几下,就说她有‘游泳箍了,讲完就打麻将去了。他也是变态,四五十岁的女人,哪个腰子没几个肉圈圈。”
“他这么挑剔,难道在床上很厉害?”
“听凤嫂讲,也只一般般啊,手跟嘴巴还厉害一点。”
“她这也跟你讲,真是把裴主席剥光了。”
“裴主席跑这么远去轧马路,本来避开熟人,结果反倒碰了熟人。易城太小了,搞来搞去都是熟人。”
“凤嫂心里一直不踏实,还在等裴主席回国呢,我要早些告诉她去。”
“看样子,裴主席搞了一段脚踏两只船的,只是最后跳到郭家嫂的船里头了。”
“凤嫂会气死。算了,还是不说给她听。”
“她迟早会晓得的,但等她心里对裴主席再淡一点,就不会那么生气,你说是不是?”
“嗯,郭家嫂闷声不吃挖墙脚,也是做得出哩。”
“她吧,其实看不起我們这些保姆,勉强在一起耍,还觉得自己不相同。穿得好啦,街上有屋啦,前夫有钱啦,男人换一个又一个啦。”
“她还不是一样的寂寞得要死。”
“裴主席是个老手,反正他先告诉你自己有老婆,不让你有结婚的想法,耍得不爱了就说回美国去了。看看他和郭家嫂能搞多久。”
“总得有人来戳穿他。”
“都是些老女人,东西都用旧了,骗也没什么好骗掉的吧。他要是耍小姑娘,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你是说,裴主席这是做好人好事?老女人的福音?”
“差不多。要绝经的女人,还有机会跟个文化人搞一段,等到七老八十想起来,也是有滋味的。我跟你这一世就没这么多花样,不晓得老了会遗憾不。天天螺陀一样转,只晓得做事,做一世哩,到死的那天才有休息的。”
“邓嫂,别羡慕这样的事。”
“未必这多年,你除了老李,没别人,一回心都没动过?”
“有过喜欢的,这就像在超市买东西,看到了,喜欢,但不一定买。”
“是买得起不买,还是买不起不买呢?这是有区别的。”
“没有喜欢到硬要买回去,出了超市就忘了,下次看到还是喜欢,还是不买。”
“未必你从来没想过跟别的男人睡?”
“真的没想过。年轻时有老李,对别人没兴趣。现在几十岁了,身体自动熄了火,要打几回才打得燃,一个月搞一两回算多的。”
“人比人,比死人哩!”
二十三
凤嫂到底晓得了。我没说,邓嫂也没说,是秋莲说的。苏小妹出事,秋莲心里有压力,总想巴结保姆,对人额外好。凤嫂的社保办得慢,怕卜菊仙跟苏小妹一样,也是个骗子,不断到秋莲这里来问情况。卜菊仙被秋莲搞得不耐烦,说她办了那么多人的,没碰到这样讨追逼的,很讨嫌。这种话秋莲不敢告诉凤嫂,反正只回复一句话,“在走程序”。
只怕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凤嫂心里越来越急。秋莲看见她就主动扯别的,讲哪个女的偷情,捉奸在床,哪个闹离婚,有时还编些假的来讲。有天夜里九点多钟,秋莲没吃饭,想买兩只蛋糕垫肚子,在窗外看见郭家嫂,跟一个男的坐在一起吃冰淇淋。秋莲没进去,悄悄看了一阵,晓得两个人不是一般关系。郭家嫂很久没到店铺来耍,原来是在搞对象。
秋莲憋着什么人都不讲,就等凤嫂来了告诉她。
有天中午,凤嫂来了,脸上不好看,坐了半天不作声。
秋莲在接待顾客,一个胖女人要找保姆照顾老娘,反复讲要做事麻利的,有责任心的,“请了几个了,都不合适。现在的保姆,事不做好,只晓得要钱。提几句意见,她就辞工,什么风气嘛。”秋莲说保姆不好找,市场上紧张,乡下条件好了,好多人都回去了,所以保姆紧俏了。
胖女人注意到凤嫂,“你做保姆不?”
秋莲抢着说,“她是易城街上做保姆最有经验的。做得好,工价自然也不低。”
胖女人问多少钱一个月,秋莲瞄了凤嫂一眼,“她现在的东家给的是三千二,你要挖她,肯定要超过这个数。”
胖女人吓一跳,“头前几个都没超过二千五的。”
秋莲说:“这就是她的市场价。那我给你留意一般的吧,有消息我通知你。”
胖女人一边走,一边啧舌子。
“怎么样,你反正有事做,她要真得起价,你就辞工算了。你们保姆的工价,就是这样涨起来的。我肯定维护你们,巴不得你们挣得多。这个胖女人家是开食品超市的,有钱,就看她舍不舍得。我先压着不给她介绍别人。”
“她难道不晓得到别的中介找,易城街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家。”
“别的中介也是这个价,都商量好了的。物价房价什么的都在涨,你们的工资也要涨,我们的中介费也会跟着涨一点。”
“房价涨得这快,也是买屋的中介搞的不?”
“那我不晓得。反正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现在放你在优质保姆资源里头,总共只有十几个呢。周嫂易城街上排第一,你排第二,工价差不多。你比周嫂年轻,她再做几年就老了,你很快就排第一。”
“那你是认为我会做一世的保姆喽,晓得我的社保买不成么?”
秋莲本来只是巴结凤嫂,没想到凤嫂顺着扯到社保的事,气得只掐自己的大腿肉:“啊呀,讲点天良好不好,我巴不得你像郭家嫂一样,找个好男人,结了婚舒舒服服过日子哩!”
“郭家嫂?原来闷声不响结了婚?难怪好久没见她出来耍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凤嫂被吸引了。
“前一阵看见她跟一个男的,搂啊抱啊,好得不得了,看样子结婚没多久。”
“男的什么样,年轻的么?”
“这回不是年轻的,头发都白了,蛮高大,戴副眼镜,像个文化人哩。”
秋莲后来告诉我,她说凤嫂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只问是哪天,在哪里看见他们,要她一五一十讲出来。凤嫂气得嘴皮子颤,眼泪流,拳头按在桌子上。
秋莲不晓得凤嫂发什么病,从没见过她气成这样,“莫哭莫哭,有什么问题说出来,我跟你一起想办法。”
凤嫂说,“我要去找他。”
秋莲问:“找哪个?”
“狗日的,你到美国去,也就算了,原来这样欺负人……郭家嫂,这个臭猪婆,明明晓得老子跟他在一起,她还要搅进来。”
秋莲这才晓得,传说中的裴主席,被郭家嫂挖了墙脚,惊得嘴巴合不拢。所有人只有邓嫂见过裴主席,其他人只听过爱嫂读他的诗,对这个传说中的文化人,都是昂起脑袋来看的。
秋莲扯住凤嫂:“你冷静一下,先听我讲。我不晓得这个男的是不是裴主席,易城街上戴眼镜的白头发的文化人,不止裴主席一个。不搞清楚就去找他们,万一搞错了,脸都没地方放,传出来笑死别人,你说是不是?”
“不用说,肯定是他,我就是晓得他没到美国去。狗日的!你有本事你搞远些的,在保姆圈里搞来搞去算什么。”
“先莫急,等我帮你打听清楚再说。要是真的郭家嫂挖了你的墙脚,我们都对她不客气。”
凤嫂抹干眼泪,“我要撕破她的脸。”
邓嫂抱着紫薇来耍,进门正好听了这一句,问:“撕谁?”
秋莲说给邓嫂听,邓嫂听了叹口气,对凤嫂说:“我是怕你生气,一直没讲给你听。既然你都晓得了,我也不瞒你了。周嫂前不久碰过一回哩。他们两个人在河边散步,裴主席箍着郭家嫂的腰,箍得绷紧的。”
凤嫂眼睛鼓起来,“原来,你们都晓得,只有我不晓得?你们都维护郭家嫂,你们这样对我要不得。”
“碰了鬼哩,哪个去维护她喽!挖朋友的墙脚,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你想怎么收拾郭家嫂,我跟你一起去。”邓嫂也很生气,“拖到街中间,脱她个精光,要得不?”
秋莲吓得要死,“莫这样搞,都是女人家,把她脱得精光的,不就等于我们自己都没穿衣服呀,你们说是不是?”
“你说你一起去为凤嫂出面不?”
“凤嫂的事,我当然要去。打算怎么处理裴主席?”
“打他几个耳刮子,吐几口痰,踹胯里几脚,要得不?”邓嫂乡里的这一套比较拿手。
“裴主席那么高,我手短,打不到,脚短,踹不到,吐几口痰没问题。”
“只要你想打,我抱起你来你打。想踹,我抱起你踹。凤嫂就在边上看,不要她亲自动手。”
邓嫂跟秋莲两个人一边讲,一边偷瞄凤嫂的表情。
凤嫂哭笑不得。
小花跟我讲,是不是她的舌头有毛病,菜尝味不出。她说小时候吃的蔬菜,比肉都香,现在街上买的菜,看着细嫩,炒出来一窝水,吃起囨淡的。她以为乡下种的菜好吃些,哪晓得差不多,茄子没有茄子味,蕃茄没有蕃茄气,黄瓜没有黄瓜香,都囨淡的。
我说不是舌头有毛病,是菜变了种。政府搞了良种蔬菜,要农民丢掉自己的,买政府的。政府的种籽好,白菜长得风快的,一年四季都有吃的。萝卜一个七八斤,又甜又多水。冬瓜跟猪一样大,几个人才抬得动。农民高兴,年年买政府的种子,懒得费力。为什么要年年买种子呢,因为政府的新种不结籽,结了也做不得用,不买就没苗种,没菜吃。年复一年,好吃的免费种子没了,出钱买的不好吃。听说全国有九亿农民,这个生意有好大,我算不出。
“易城这一块的宣传动员,搞到乡旮旯里去了。三轮车装了高音喇叭,天天喊:‘良种菜籽好,好得上得天。我娘留了几十年的辣椒籽,也扔了,绝了种就找不回来了的。不曉得别的地方什么情况。”
小花关心吃的,证明心情好了。不晓得为什么,看着她就觉得作孽。“爱吃酸豆角不?我给你做一点。我还晓得做腐乳、泡菜,早晨配粥吃蛮好的。我原来给孕妇煮过饭,她最爱吃这些东西,现在还会找我,我一有空帮她做一点。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不晓得做的,我去学。”
讲了一阵,才发现小花其实没用心听,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让我讲这么多话,好像我只是一挂鞭子,她过来把引线点燃就走了,留下我这挂鞭子自己炸。
我还没讲辞工的事,小花这种情况,我不好开口。做了这么多年的保姆,我从没试过一拍屁股就跑的,总是要替东家考虑,让他们从从容容,不给他们添麻烦。
小花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
我一直以为她是看小朋友在游戏坪里耍。
我很后悔,总觉得小花是在我的手指缝里掉下去的。
钱老板一直没来,没跟小孩通视频。小花好像在等,一点都不躁。有时在本子上写什么,我猜是日记。我就跟小花说起崽的日记。崽从小学起就写,天天写。有回到乡下收拾东西,整理房间,发现一抽屉本子,看得我哭一阵,笑一阵。什么爸爸打他、妈妈气得哭、爸爸住院、妈妈生病、姑姑出嫁、爷爷生日、奶奶跟爷爷吵架……好的坏的,都写进去了。好多事我们都忘了,看得我一会儿哭一会笑。我说给老李听,他都想不起来,自己打崽打了那么多次,有几回还打伤了。他心里也不舒服,后悔下手太重。好在崽不记父仇。现在老李没崽高,也打不赢他了。
小花不理我,她的耳朵是配相的,没反应,她的眼睛总是看着一个地方,像瞎子一样。我猜她是想钱老板想的。她有时一根筋,读书多,别人讲什么很难听进去,不像做保姆的,你讲信你的,她讲信她的,没什么主见。就拿钱老板这件事来说,前面讲的几个办法,她一个也没有选,准备怎么办,也不讲出来。她有三条路可以走,要一千万抚养费,跟钱老板和平分开;他要是不给,就不让他见孩子;最差的办法是到法院告他,让法院判决。但肚子里的这个麻烦,要不要都难。
我替她着急,没用,想得头痛。我问老李的想法,老李说,不是他的老婆,不是他的崽,他懒得费脑筋。我要他想一想,假如他是钱老板,会怎么办。老李讲的,假如他像钱老板这么有钱,就在乡下挖一口塘,种点荷花,砌一套别墅,种一排银杏,养两只藏獒,天天做大餐,请村里人吃流水席。
我拿老李没办法,你说正经的,他开玩笑。我晓得他是笑我,一个穷保姆,吃了饭没事,替有钱人着急,说我“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不晓得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不能不想小花的事。
有天小花娘来了,满脸喜色,跟小花讲,她离了婚,住到易城街上来了,出租屋离得不远,走路过来只要十几分钟。她认得一些同乡,过几天准备找事做。
“你不晓得,我想离婚想了好多年了,这回解放了,一身轻。原来以为离个婚会死人,前怕狼,后怕虎,什么都忍了,搞了好多年。哪里晓得,没什么大不了,出来觉得好舒服,风吹得身上都不一样了。”小花娘带了离婚证,摊开来给小花看,“看见么,这张离婚照片照得好吧?脸上涂了点粉,嘴巴上抹的是印油,红嘴巴看了精神。头发是一个来结婚的小姑娘帮我梳的,她说挽起来好看些。”
小花瞄一眼离婚证,没发表意见。吃饭时突然讲:“我晓得你离婚是做给我看。我不是不敢跟亚东分手,好多事我还没有想通,想通了就好了。”
小花娘脑壳直摆,“我不是做给你看,小花,不是做给你看。我一直想离婚,跟你父亲过不下去,以前要照顾你们,你跟小树都没有长大。”
“你看,你还不是一样为了崽女。”小花说。
小花娘后悔不该讲这句话,反而帮小花找到不离婚的理由,脸憋得通红的,然后开始一通乱讲,“他给了鬼钱你用,我买菜都要跟我算账,生怕落进我袋子里。你跟着他有什么好,随便找个什么人都比跟他强。你同学等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答应他?再过几年三十岁,拖几个小把戏,真的没人要了。”
二十四
桃花仑这一片乱七八糟,菜市场、学校、超市、商场,挤在一起。汽车、单车、摩托车、电瓶车、三轮车,老头、老太、小孩、女人、男人、坐班公的、打赤膊的、挑了担子卖水果的……人夹车,车夹人,喇叭响不停。碰了撞了是常事,经常有一堆人围着看热闹,警察忙不赢。
秋莲的店铺在这条街后背,清静,也方便。保姆们买完东西,到她铺子里来休息,喝口茶,讲点八卦。秋莲晓得做人,六月天一瓷桶冷茶,冬天开水瓶没空过,进来的人随便喝,有时无意间做成了生意。
晓得郭家嫂挖了墙脚以后,秋莲对街上的行人额外注意,尤其是戴眼镜的白发老头。也会多瞄两眼店里吃饭的,冷饮店吃冰淇淋的,花店里买花的,树脚下歇凉的,服装店里买衣服的,发廊里搞美发的,她肯定他们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搞鬼,没想到他们会送到她眼皮底下来。
这天生意不错,错过了吃饭时间,秋莲到对面吃米粉,隔壁是个冷饮店,看见里面有个白头发后脑壳,白脑壳对面坐着一个女人,笑眯眯的,不是别人,正是郭家嫂。秋莲米粉也不吃了,立刻回到店铺给凤嫂打电话:
“他们在冷饮店吃东西。”
“哪个?”凤嫂没反应过来。
“郭家嫂跟裴主席哩。”
“没看错吧?”
“烧成灰都认得。郭家嫂越来越妖了,脑壳上还戴花哩。裴主席一只手放在她大腿上搓,真的不要脸。”
我刚刚洗完碗收拾熨贴,准备午休。听见邓嫂电话响,她挂了电话,要我帮忙看一阵小朋友,一溜烟跑了。
情况都是秋莲后来讲的。邓嫂五分钟就到了秋莲店里,凤嫂比她还慢两分钟,爱嫂跟谢嫂前后脚到。没想到真的要去手撕郭家嫂,脚踹裴主席,女人们又喜又怕。横过街道都没说话。凤嫂走前头,中间三个横排,秋莲最后。她在铺子里嘱咐凤嫂,莫打厉害了,打厉害了还得自己出医药费,划不来。
五个人进了冷饮店,里面就有点挤了。
凤嫂一眼瞄见白头发的后脑壳和郭家嫂的脸,血往上冲,指着郭家嫂就开始骂:
“郭玉梅,人都說你差,我不信,我碰了鬼,瞎了眼,还去替你讲好话。没想到你这样不要脸,搞出这样的事来。今天都在这里,你自己说,是你勾搭的他,还是他勾搭的你?”
郭家嫂脸色一黑,但她跟着文化人也变斯文了,一不作声二不动。
准备来手撕郭家嫂的保姆都不作声,拳头都握不拢。
这时,白头发脑壳转过来,脸对着她们,眼镜片反光。
凤嫂嘴巴张开没声音,像活吞了一只青蛙,脸通红的,转身就往外面冲。
邓嫂也像碰了鬼,慌里慌张,跟着跑出去了。
秋莲更是吃惊,传说中的裴主席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凤嫂和邓嫂,两个女人在易城街上天不怕地不怕,他只看她们一眼,她们就像老鼠见了猫。
“秋莲,这是搞什么,什么意思?”郭家嫂问秋莲。
秋莲觉得郭家嫂要不得,挖了别人的墙脚,还这副架势。
“搞什么,你真的不晓得么?”秋莲不想得罪她,“凤嫂被你气死了哩。”
“她气什么,我哪里得罪了她?”郭家嫂说。
秋莲觉得郭家嫂过分,“你自己做的,自己晓得。”
郭家嫂扯住秋莲,“你先说,我做了什么事?”
秋莲瞄一眼戴眼镜的老头:“你问裴主席,他晓不晓得。”
“什么裴主席?”郭家嫂蒙了,“我不认得。”
秋莲看凤嫂还狡辩,索性捅穿了,指着白发老头讲,“他原来跟凤嫂,你在中间插一脚,你说凤嫂气不气?”
郭家嫂看着老头,眼睛都鼓出来了。
老头稳稳地坐着,笑着对秋莲说,“我看你们是认错了人。我不是裴主席,但我认识裴主席,我们两个人是有点像,熟人都经常搞混看错,莫说你们了,误会误会。”
秋莲后来跟我说,她也羞得耳根子发烧,不晓得怎么走出去的。回到店铺里,凤嫂和邓嫂没影子,只怕也是不好意思见人,只有谢嫂跟爱嫂坐得铺子,一直说一直笑。
秋莲说,幸好没像事先计划的那样,什么都不说,冲进去先打郭家嫂,再问她晓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挨打,晓不晓得挖墙脚没好下场。她们准备打得郭家嫂鼻子出血跪地认错。五个人袋子里都装了烂蕃茄、臭鸡蛋,准备打完人再扔到郭家嫂和裴主席身上,臭死他们。
邓嫂说当时她们像黑社会的,“凤嫂跟郭家嫂说话时,声音发颤,不晓得是怕还是气。郭家嫂不晓得什么事,白发老头转过脸一瞄——我的娘哪!他不是裴主席。搞错人了,赶紧掉头就走。”
后来凤嫂道了歉,郭家嫂原谅了她。这样一来,凤嫂便相信裴主席真的到美国去了。
秋莲胆子小,回到店里,心脏还在怦怦跳,生怕郭家嫂来找麻烦。郭家嫂是个母老虎,平常像只猫,发起飙来吓死人。原来那个后生崽缠着她,甩不脱,她喊几个男的,打得后生崽瘸了一条腿,要是再来骚扰,就要挑断他的脚筋,让他只能爬着走。
谢嫂急着去上班,秋莲肚子饿得叫,爱嫂陪她去吃饺子。秋莲一口气吃了十个,肉馅里吃出一根阴毛,没作声,放下筷子不吃了。爱嫂看她浪费粮食,就一口一个吃完了。
爱嫂记得晚上出码,瞎子已经选好了,要秋莲记得写码:“这回不搞多了,只搞一百块钱的。师傅说,他对特码没有灵感,要我选一个。今天五个女人,装了十四个烂蕃茄,蕃茄是红的,肯定是红波。我也不晓得是选五,还是选十四。”
“加了郭家嫂,六个女人,还有五个臭鸡蛋。”
“莫打岔喽!一搞就搞乱了。蕃茄是红波,码没有出白波的。”
“你欠很多钱了哩,庄家说你下周必须结清账。”
“欠多少?”
“一万八千多。”
“这么多?上次说都不到一万。”
“上次,上次有个把月了。你搞了几次大的,没有搞中。”
“下回会搞中的,莫着急。”爱嫂倒安慰秋莲,“我有预感,臭鸡蛋烂得袋子里,肯定有好事。”
爱嫂跟了秋莲回店铺里写码。
秋莲手机里一堆短信,都是要她写码的,她像小学生做作业,一概记在本子上。
秋莲有三本作业本,一本是介绍对象的,一本是介绍保姆的,一本是专门写码的。介绍对象的封面写了两个字,“男”“女”;家政介绍这本写的是“保姆”,写码的封面只有一个字,“马”。
本子翻得腌菜一样。
“庄家到底是什么人哩?”爱嫂伏在桌子上,看秋莲写。
“不晓得。跟我联系的,也是个写码的,级别高一些。打个比方,我这里是乡一级,大庄家在长沙,中间隔着镇一级县一级市一级哩。”
两个人正说话,门口光线一暗,“都莫动!手放桌子上!”
警察来了。
秋莲和爱嫂的手本来放在桌子上,他们一喊,吓得放到桌子下。
“双手摆在桌子上,听得懂易城话不?”警察又讲了一遍。
秋莲吓得颤,以为警察是郭家嫂喊来的,心想这个女人的本事通天。
警察拿起小本子翻了翻,“哪个是谭秋莲?”
爱嫂图表现:“我叫顾爱家。”
“我问的是哪个叫谭秋莲。”警察是个年轻人。
“我要是顾爱家,她肯定是谭秋莲。”
“这是什么逻辑,狗屁不通。”
“我讲的是事实。”
“再问一遍,谭秋莲是谁?”
“是我。”
“你是哪个?”
“我是谭秋莲。”
“你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协助调查。”
“调查什么?”秋莲脚发软,“在这里讲一样的嘛。”
警察没回答,问爱嫂:“你是在这里买码的不?”
爱嫂不吭声。
警察把小本子翻得阔啦阔啦响,“顾爱家,一百八,欠款……顾爱家,八十,欠款……顾爱家,三百,欠款……顾爱家五百,欠款……欠这么多钱,你是做什么的,挣多少錢一个月?”
“当保姆的,一个月二千三,年终有几百块钱奖金。”
“顾爱家,你也跟着到派出所去。”后生崽命令,“谭秋莲,你这个门面暂时关闭,你还是贴张通知吧。”
“为什么要关闭?”秋莲问,“我犯了什么法?”
“买码非法,你不晓得?”
“我没有买。”
“你这种庄家,比买码更严重。”
“我哪里是庄家哩?我一分钱都没收过。”
“你这本子里写得一清二楚,这是证据。走吧,到派出所讲去。”后生崽很客气,“快点贴张通知,暂停营业。”
“你这个警察蛮好人的,屋里是哪里的?”爱嫂问。
“我在执行公务,不闲聊。”后生崽笑一笑。
另外几个警察在外边吃烟。
“我不晓得怎么写,你有文化,你帮我写吧。”秋莲把纸和笔递给后生崽。
“你让她写。”后生崽说。
“我更没文化。”爱嫂手直摆。
年轻警察没办法,三两下写好了,秋莲撕下来,用双面胶粘在门旁边,锁好门,上了警察的车。
秋莲不怕了,在车上跟警察聊天,知道有个警察跟她是一个乡的,只隔两三里路。到派出所,一个样子很恶的警察问话,后来又分别问话。有人录音,有人记录,完了还要按手印。
爱嫂接受教育,学习三天,交了两千多块钱的住宿费、材料费、伙食费,她身上没钱,打电话找瞎子,瞎子要她等,等了一天都没送钱来,爱嫂只好打电话找我。我取了现金送过去了。我想的是,这下好了,派出所教育三天,端掉这个买码的窝,爱嫂再也不会买码了。警察顺着藤子摸瓜,大庄家小庄家抓了好多个,有些要判刑,也不会有人找爱嫂还账了。
秋莲的情况不同,本来要按小庄家处理,要关押的,幸好来的路上,认了一个老乡警察,说起来,还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他帮了秋莲一把,最后只罚款五千,教育二十天。
秋莲在看守所天天吃包子馍馍,没蔬菜水果,屎都屙不出,憋出病来了。又幸亏老乡警察帮忙,搞了通便的药,吃了屙不停,又吃止泻药,出来的时候,人都变了样。她本来焦干的,出来更是一身皮包骨,眼睛陷下去很深,养了一段,脸上才有点肉。
秋莲在外边说,派出所的人都很好,不骂人不打人,她在里头,像走亲戚做客一样,很舒服,长了见识,学了知识,书都读了好几本,都是派出所自写自印的,背得最熟的一句是,“珍爱生命,拒绝黄赌毒。”
二十五
我自己家里出了点事,女儿谈了一个朋友,只比老李小五岁,离过婚,还有个十几岁的儿子,老李气得直跺脚,坚决反对。女儿表面上听话,要她相亲她也去相,相了十几个,两个人都同意的,至少有三个,但交往十天半个月就没有消息了,后来才晓得她自己搞的鬼,装傻子,把别人吓跑了。
我们拿她没有办法,同意她带男的回来看一看,一看也可以,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就是年纪大了。我跟女儿讲,大这么多,下半生就没人陪你了。女儿讲的,她活短一点,他活长一点,就差不多了,再有呢,没人晓得以后的事,好多离婚的,病死的,车祸死的,不是女的守寡,就是男的成单。她还举了一些例子,我们承认她讲得有道理,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老李讲,女婿跟岳父一样老,别人看了要笑话。女儿说,别人是别人,自己过自己的,与别人无关,只要自己舒服。老李没办法,不敢当面骂她,只拿我出气,说我生个古里古怪的家伙,想法硬是跟别人不相同,不承认是他自己平素惯的。对女儿老李没说过一句重话,大了不怕半个人,她也不是硬碰硬,只给我们碰软钉子,不晓得在哪里学的。有一天她宣布,准备年后结婚,我跟老李就彻底投降了。
我跟凤嫂讲起这个就头痛。凤嫂说,女大不由娘,她的女儿谈爱结婚,她从来不干涉,人是她自己选的,是好是歹,都怪不得别人。
“你怕崽女摔倒,一直扶着不松手,你能扶他们一世?早点松手,早点绊跤,早点晓得走自己走路。”凤嫂说完又笑,“这是裴主席原来讲的。他的崽女教育得好,没一个淘气的,他说后来都是他向崽女学习。”
“裴主席会回来找你不?”
“不晓得。”凤嫂说,“无所谓,一辈子过了四五十年了,谁晓得还能活几年。”
凤嫂陪我逛超市,说我不像买东西的,像搞检查的,拿起来瞄眼标价再放下,选半天只买了两盒鸡蛋。本来鸡蛋都不想买,鸡蛋跟北京一个价。我跟张翁妈到北京那回,特意到超市看过,有些东西比易城的还便宜。我平素不进超市,进来只想看有没有打特价的,在街上这么多年,超市什么时候打特价,我摸清了规律。
凤嫂讲我晓得过日子,不晓得我只能这样过日子。
凤嫂买了一瓶植物油。她说跟裴主席吃植物油吃惯了,觉得猪油腻人。我没有笑凤嫂。结账时,凤嫂接到邓嫂的电话,她说昨天看见派出所门口很多人排队,都在报案,今天就听说是办社保的人跑了。凤嫂被电击了一样。我跟她从超市出来,风一样扑到秋莲铺子里问信。
“我也是刚刚听说,”秋莲一脸苦笑,“卜主任跑了。”
凤嫂差点没站稳,“……她跑得哪里去了?”
秋莲摇头。
“谭秋莲,我不管,这个事我只认你。”凤嫂突然翻脸,“你把钱还给我。”
“呀,钱是卜主任收的,条子也是她开的,我手指头都没碰一下呢!前一阵派出所罚钱,我都是找亲戚借的,我哪里有钱喽!”秋莲样子可怜,“现在还不晓得什么情况,你也先去报案吧,要是追得回来哩?”
我又跟着凤嫂去报案。她脸黑了,眼泪在眼眶子里转。
“狗日的秋莲,不是好东西。上回骗保姆都去卖假酒,搞传销,害了多少人。这回又骗人买社保,要不是她,我的钱还在银行里生利息……狗日的……”
凤嫂骂完秋莲,又骂卜菊仙:“我当时看见卜主任就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骗子总是有股骗子味,就看鼻子闻得出来不。我闻出来了,没有警惕,就是因为相信秋莲。她总是吹牛,说卜菊仙怎么厉害,易城街上没她办不成的事。你说说,不怪秋莲怪哪个?她刚到街上来时,我没少帮她,后来带了好多生意给她。易城街上的保姆,差不多都在她这里来找事做。你说,我怎么这么背时,被男的骗感情,被朋友骗钱,输得一身精光,什么都没有了……”凤嫂声音一阵大一阵小,一阵哭一阵骂,有时失控,拳头在树上捶,“这口气会把我憋死……我想不通,我不报案了,我只找谭秋莲。”
凤嫂转身回去,我拖着她,“先去报案,别的回头再说。”
“要是卜菊仙死在外边,我的钱就没有了;抓了她坐牢,我的钱也没有了。横竖没有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了钱给别人用,我想不通……”
凤嫂犯了哮喘病一样,坐得地上起不来。
我陪她坐了一阵,不晓得怎么劝,这事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受不住。
“先报案,搞清楚情况,再想办法。”我对凤嫂说,“退一万步讲,就算钱真的没有了,气也没办法。我也不比你好哩,有件事我都没说给你听,你们都羡慕我的崽读大学,不晓得他有多淘气。闷声不吭借高利贷买了苹果电脑、苹果手机、照相机,几万块钱哩!追债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我才晓得这件事。那段时间我正好看到一些借高利贷的新闻,还不起跳楼的,逼得家里卖屋的,被打成残废的,没想到自己的崽也借了这种催命钱。接了电话吓得一身韧软的,都不敢跟老李讲,怕老李发脾气打人。自己悄悄地凑钱还了,利息都还一万多。我只能这样想,好在发现得早,不然利滚利息滚息搞下去,我家里也会逼出人命来。我还了债,再告诉老李,老李气得要掀屋顶。你不晓得哩,发生这个事以后,我的心一直吊在那里,不晓得哪一天,崽又搞出事来。”
“五坨百块子……”凤嫂自言自语似的,“我抱女儿都没这样抱过,看头前瞄后面,生怕别人抢。我的血汗钱哪……要不是谭秋莲,我不会买什么社保,我不会取出钱来放进别人的袋子里。我只找谭秋莲,报案没用的。卜菊仙在易城街上这么有本事,她不晓得跟派出所打招呼?裴主席跟我说过,他们都是一伙的。今天你给我办事,明天我帮你办事,出了事都没事,吃亏的就是没门路的老百姓。”
我拉凤嫂起来,“莫坐地上了,先去报案登记,钱要是能追回来,就有你的一份。”
凤嫂想想有道理,这才同意去派出所。
一听是社保诈骗,民警眼睛都翻得天上去了,不晓得是看不起我们,还是烦这个案子。安排我们坐好,水都没倒一杯,听凤嫂讲话,一不做笔记,二不问话,等凤嫂讲完,挥手赶苍蝇一样,“晓得了晓得了,先回去吧。”
“这就行了啊?”凤嫂说,“我还是留个电话号码吧。”
民警拿出小本子,腌菜一样。
凤嫂写好联系方式,心里还是不踏实,“人什么时候能抓回來?钱什么时候能拿到?”
民警说,“不晓得,这不归我们管。”
“不归你们管,归哪个管?”凤嫂大声说,“你们吃了饭干什么的,骗子这么多,你们不抓,哪个来抓。猫不捉老鼠子还叫猫么,猫不捉老鼠子还养猫干什么?你们不把卜菊仙捉回来,不把钱还给我,我就死在这里!”
凤嫂喉咙里出粗气。
民警吓得讲好话,“莫急,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跟你一样受骗报案的有一两百个,我们肯定会非常重视。我们的责任,就是保护老百姓的安全,保护老百姓的财产。相信政府,相信我们。”
凤嫂眼睛一翻,突然倒地。
派出所一阵骚乱。
二十六
凤嫂心里的苦没有哭出来。
她晕倒派出所,警察先是掐人中,接着泼凉水,总算把她弄醒,她的报案记录,从破本子上转移到电脑里,跟其他上当的人一起,让凤嫂放心。我后来才晓得,凤嫂是装晕。
凤嫂想自己的钱,胜过想裴主席,五万块挡住了裴主席的脸。夜里闭上眼睛,就想起了五坨钞票的样子。她还想起银行里小姑娘数钱的手指,卜菊仙写收条的样子。
没多久保姆圈都知道,这件社保案子大得不得了,卜菊仙骗了几千万,还牵涉到别的部门跟领导。卜菊仙在香港、澳门躲了一阵,主动回来自首归案,等着判刑。听说她替别人办好过社保,开始只是收点辛苦费,后来心贪,收的社保钱一概自己留了,自己给别人发社保,反正有的人交了钱,等退休还有些年头。本来也没事,一切挺顺利,哪里晓得在澳门豪赌,输光了,露馅了。
易城的老百姓都晓得,一个名叫卜菊仙的老女人,骗了几千万,爱赌博,包养小白脸,老公在易城当官,崽在国外留学。保姆们说起苏小妹,与卜菊仙比,小巫见大巫,个个惊叹卜主任的大手笔。
秋莲夹起尾巴,抿了嘴巴,样子很不好意思。苏小妹的事她勉强撇得清,卜菊仙这边她就没法解释了。保姆们轮番到店铺来吵,吵得她做不成生意,吵得她越来越焦干的。有一个保姆是叶家河的,乡下户口,交了十几万给卜菊仙,她老公带七八个强壮的亲戚,袋子装着铁锤什么的,到秋莲这里来闹,发现没东西砸,就砸壁,砸电话,砸桌子,有个男的拿着锤子盯着秋莲,秋莲吓得缩成一团,只晓得哭。
只有凤嫂没来找麻烦。她也没有死在派出所,闷声不响打了三份工,上午在张家搞卫生,下午到李家煮两餐饭,夜里到王家搞卫生。算起来一个月能拿七八千,跟市长的工资差不多。保姆们喊她欧市长。欧市长不休假,不闲聊,埋头日夜工作。我很佩服凤嫂,钱也好,感情也好,去了就去了,哭完骂完,重新开始,没什么可以打垮她。
后来凤嫂告诉我,秋莲给了她两千块钱,说是从卜菊仙那里得的介绍费。她说卜菊仙不是骗子,只是不该到澳门赌博,输多了,才动用了别人买社保的钱,“卜菊仙是不是骗子,结果都一样,钱没了。”
我有一阵没到秋莲铺子里去,有天到桃花仑买东西,顺便去看她,不晓得什么时候关了门,外面贴张门面出租的通知,联系人不是谭秋莲,电话号码也不是她的。
有个女人站在树底下,头发乱蓬蓬的,侧脸看着有点熟。女人抬起脑壳,看着天空笑,好像发现了新鲜事。
“朱家嫂,蛮久没见你了哩!”我认出她了,她的肚子挺起来,看样子很快就要生了。
“嗯的呢,我到北京开会去了,见到了很多人。”朱家嫂突然向我敬军礼。
我想起油菜花开的时候,朱家嫂没穿衣服在街上跳舞,现在肚子这么大,不晓得是谁搞的。
朱家嫂又讲了一堆话,自己鼓掌,向树敬了个军礼,挺着身体往桃花仑方向去了,边走边唱一首歌,那声音好像是“八月桂花遍地开……”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不晓得她会在哪个旯旮里生崽。
人们说两只鸟在一起,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长久。张大爷死了以后,张翁妈的身体一下子垮了。我买了吃的去看她,只见她走路腿打战,我准备在小花家做完最后一天辞工,过来照顾张翁妈,给她煮饭洗衣搞卫生,炖营养品。
走在街上,窗玻璃照见人影,我自见自己的样子,有点难过,头发白了一半,不晓得什么时候白的。这么多年我没认真照过镜子,没仔细梳过头发,没收拾打扮过,也没好好耍过一天……就这样老了。
在厨房切菜,想到自己一脑壳白头发,精力不集中,手上也没劲。
小花就是这时从阳台跌下去的。她写的那封长长的遗书,网上到处流传。她没写钱老板的名字。很多人读哭了。人们不理解为什么她有那么好的生活,却不要命了,连孩子也带走了。媒体说她得了抑郁症。我不晓得抑郁症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