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正载
“老年强则国强”
1800-1850年,美利坚合众国人口的平均寿命为37岁;截止至亚伯拉罕·林肯,前十六位美国总统的平均寿命为57.125岁。这组数据的对比本身意义不大,一国领袖通常年长也是正常的现象。
而对于美国,这新罗马,这人类文明最新晋的宠子,这新神降临之国,难以想象的是她前八十年的历史,被称为“战前世代”(Antebellum)的时间段,竟酝酿着一个老者的无比审慎,竟演绎了一个老者的无力无奈,竟展现出一个老者必然的失败。
在这个时间段里,美利坚的大地上行走着无数个白眉灰髯的摩西,他们为这个民族的童年抵挡了从大西洋和太平洋、从昨天和今天扑来的巨浪;他们一切彼时的努力、成功、卑鄙,在随后而来的折磨了整个新大陆的烈火和鲜血中消失殆尽。而在瓦砾扫光之后,人们终于能看见合众国不朽的地基,有着黑铁质感的理性与激情混熔的骨架,是老者们的遗产。
合众为一
大不列颠在美洲殖民地的第一批自成门派的反对者堪称鱼龙混杂。
本杰明·富兰克林是个有穿睡衣泡澡怪癖的糟老头;乔治·华盛顿,“殖民地的流氓”里最大的流氓,是个法国印第安人战争(French-Indian War)的大头兵,他基本就是会组织战友聚会的老班长类型;约翰·亚当斯(John·Adams),谁没事记得这个人?他的弟弟塞缪尔·亚当斯,波士顿地头蛇,虽然没到《刺客信条》历代主角那个程度,但也基本上是个屋顶上乱蹦的酗酒类人猿。托马斯·杰弗逊,中学时代没人愿意理睬的闷怪人。约翰·汉考克(John·Hancock),土狗暴发户。
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油嘴滑舌的邪教男孩。
就是这些人当年意气风发地打跑了英国佬,这些人是大家津津乐道的“少年”,上演了下克上、新克旧、弱克强的传说,那是独立战争的历史,无聊而必要的战争,那不是我们要讲的故事。我们要讲的故事,从1787年开始,那时候,这帮伟大而平凡的人愁苦地发觉自己腾地一下就老了、快秃了,同时他们更加愁苦地发现,这国家快完蛋了。
1776年之后,独立的美国是邦联制,《邦联条例》(Articles of Confederation)是唯一有效法律。这部条例给予了地方优先权力,中央政府没有征税权,并且所有的决策必须在国会以9/13的多数票被州代表批准后才能执行。州议会由此获得了比英治时代更大的权力,却不受大不列颠本土的制约,整个新英格兰乱成一锅粥。在马塞诸塞州,不满州议会随意颁布加税条例的农民发动了谢司起义(Shays'Rebellion),愤怒的劳动人民把征税官按在河滩烂泥地上往死里打。北方诸州大义凛然地准备废除奴隶制,而弗吉尼亚以南的人们论证着黑人不是人。
所有人,哪怕是怪怪的托马斯杰弗逊,都认定这样下去新生的美国即将夭折。他们在费城互相一撞脑袋,辩出了有名的1787美国宪法。
除了苦难,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大型战争也都为人类带来了进步,口水仗也不例外。仅仅在对国家需要分立三权达成共识之后,各州代表就吵了起來。吵的主要是两大主题:对于参众议院的席位,人口大州想要按人口比例分配,人口小州想要平均分配;对于“人口”的定义,蓄奴州想要算上黑奴,自由州不想。
大州代表如詹姆斯麦迪逊的“弗吉尼亚方案”(Virginia Plan)赞成参众议院都按人口比例分配席位,小州代表如威廉帕特森(William Paterson)提出的“新泽西方案”(New Jersey Plan)要求参众议院均为各州平分席位。
最终,口干舌燥的代表们接纳的是来自不大不小中等州的提案——罗杰·谢曼(Roger Sherman)康涅狄格方案(Connecticut Plan),又被称作“伟大的妥协”(Great Compromise)——在众议院按比例为各州分配席位,在参议院各州享有均等席位。成熟的现代政治,引用社会学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中的说法,分为三部分:“国家”的概念、宪法和法律系统的存在以及执行力政府机关的存在。利用这套模式进一步试图阐释美国历史,这三者对应限制着、满足着一个地区三种不同性质的居民主体:统治者、精英和人民。国家的至高概念动摇地方宗族的势力(在这里动摇的是州级别的地方权力),国家作为一种信念是压制精英的非人格化权威;宪法则充当着压制统治者(总统)的非人格化权威;有效的执行机关遏制住人民愤怒的破坏力。1787年宪法在三权分立之后的博弈于是也还隐藏着这样一个三元结构——国家整体的再次被强调、宪法的完工与组织执行政府的协商争辩。费城会议的目的正是搭建这样一个细致入微的政治系统,并让各方势力平静地为自己和他人着想。
所有这些,没了一群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是理性克制的政治精英,没了一个勇敢正直而充满怜悯心的领袖,是没有产生的土壤的。建国先父们那时候比较老了,但不糊涂,相反,他们没有年轻人的盲目血气,而在反复磨合之后迈上了中庸之道:他们回避了“一个人的专权”(独裁)、“一类人的冷血”(威权)和“一群人的暴政”(民粹政治),跳开了那个时代最容易出现的几乎所有政治陷阱。人类自觉与条理的精神没有比这更闪耀的时刻。
朴素地讲,在民间,民主的最大动力是利益诉求。民主的观念对精英来说是理想、理念,而对普罗大众,民主提供的更多是表达利益诉求的系统化工具。世间没有一种,凭借概念和抽象信条而健康运作的政治;世间没有一种不吵得面红耳赤而健康运作的政治——利益既得者们永远应该是针锋相对的——如果政客心平气和悠哉悠哉,则代表他根本没有为支持自己的一部分人群争取利益的意愿,那么他是不合格的。政客唯一一个平静的时刻,是在尘世的利益争夺暂时隐去,而更伟大光荣的使命同时在不同立场的人心中悸动的时刻——一如托马斯·杰弗逊在辩论中间起立,提议州代表们向上帝祷告的那个时刻。
除了上帝,人类也是有原罪的:州代表们没有废除奴隶制的打算,可以说基本一点也没有。而针对奴隶在人口统计中的地位,代表中颇具威信的罗杰谢曼再次提出了他的方案,只不过这次的方案臭名昭著——“五分之三妥协”(Three-fifth clause)规定黑奴算作州人口的五分之三。这样“五分之三的人”的表述不仅极其野蛮落后,还无形之中为蓄奴州在按人口比例分配席位的众议院创造了优势。
建国初期,对奴隶制度的看法大部分是个人层面的,各个政治家门自身都对奴隶制度或支持或反对或保留意见,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反奴隶制,或挺奴隶制的党派;同为联邦党人,你我可能对奴隶制度持相反意见。然而,以地域划分,来自南方农业蓄奴州的政治家们确实大多支持奴隶制度。就奴隶制度,此时还破碎不成形的意见流派们,在未来会与就中央地方权力、经济模式、发展蓝图等等不同层面上不同的理念交融并站队,最终使得支持与反奴隶制度的人们之间不同点越来越多;而在奴隸制度上相同立场的人们,其他方面相同点也越来越多。经过这个趋同和趋异的过程,关于奴隶制度存废的冲突最终成为分化国家的最大一股力量。
对英格兰十三殖民省的人们,他们的土地连到了一起,而他们庄稼的兴废未知;他们的国家刚刚新生,而他们的意愿撕裂、对抗着,在分与合、群山与平原之间,他们好像预见了荒凉的宿命,却又好像期待着迁徙与繁荣。人类过去数十个世纪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们,他们的文明将消散如沙、他们的心脏从出生就带着祖先的记忆,是衰朽的;而他们也是新来者,他们的文明将是新大陆的文明,在群山与平原之间,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就像北方边境的雪林里捕猎海狸皮的老者一样,小心翼翼地做出每一个决定,编织好每一节规则,为自己和孩子挣得自由与幸福。在费城签署1787年宪法的夏天,现代美国人的民族性格已然形成。
分化之潮
1793年,查尔斯顿来了个法国人。大家对法国人的态度摇摆不定,但这个法国人实在可爱,他振臂高呼、和人们一起跳舞,热情地宣讲着大西洋彼岸的人们是怎样进行着一次伟大的革命。南卡罗莱纳州的公民们没有不喜欢他的。艾德蒙热奈先生(Edmond-Charles Genet),人人都爱。热奈先生给我们带来这么多欢乐,现在好不容易有求于我们,这怎么能不拔刀相助呢——要啥?——四艘私掠船,打击在弗罗里达的英国人和他们的西班牙人盟友,好说,好朋友,讲义气,轰他丫的流氓英国人。
乔治华盛顿看完来龙去脉,把这个事件的报告往桌上一摔,总统办公室里传出一声惊雷般的“这个逼要玩死我们!”之后,是长久的寂静。很快,他召见了艾德蒙热奈先生。
“您是谁?您知不知道美国在英法冲突中是中立的?”华盛顿问道,
“我呀,我是法兰西共和国遣美利坚合众国大使。嘿,英国人抢劫你们的贸易船,强制你们的水手在英国海军服役,您就这样装孙子?”艾德蒙热奈先生不卑但亢,准备仍旧用他的演说才华打动总统。
“你妈的你是大使不来华盛顿见我,先跑卡罗来纳去。帮你们,英国人控制着大西洋,堵了贸易渠道玩死我们;帮英国人,你们的陆军从西印度群岛北上直接侵略美国本土弄死我们。您说呢?”
“我说您确实是装孙子,托马斯杰弗逊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这二位豪杰随不居总统高位,但肯定见识比您高,支持正义的法兰西共和国。”
“好——”华盛顿说着给杰弗逊、汉密尔顿各写一封信,“热奈让我们帮法国,如何?——不,他已经未得允许征用我们的船去打英国人了。”
“已阅,傻逼。”杰弗逊和汉密尔顿的意见出奇统一。
很快,华盛顿给雅各宾派各代表写了封长信,让艾德蒙热奈先生尽快滚蛋。
很快,雅各宾派也给华盛顿方面回信了,信非常简洁:“@艾德蒙热奈回国 进来砍头。”
艾德蒙热奈先生一看回信,哦吼,完蛋,要掉脑袋。他赶紧到处跟美国政治家,包括华盛顿求情,终于申请到了政治避难转公民身份。
“您不是孙子,我是孙子。”——热奈
如果不是像热奈这样傻了吧唧的法国人太多,新生美国的外交倾向将仍然在英法之间摇摆。
18世纪末,西欧的双子星——英法两国各自都在人类历史舞台上唱着主角。法兰西香槟色的大地正沐浴在革命的血与火中。法国是全世界最激进、翻腾、争议不停的思想沙龙,同时也是无比混乱的屠宰场。大不列颠俨然伟立于万国之巅,成熟的工业、贸易系统源源不断地为帝国输送着养分。而英帝国的皇家军队,是1588-1940年地球上最强的战斗力,在北美殖民地的失利更像是英国的越南战争——不是赢不了,而是不想死。
这两个国家都可以成为美国的盟友或榜样。以汉密尔顿为首的联邦党人想建立一个强政府工业文明,以托马斯杰弗逊为首的民主共和党人希望建立一个强地方自治权的农业国家。前者以英国为师,后者以法国为友。恰逢英法交战,联邦党与民主共和党两方在国会更是剑拔弩张。
对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汉密尔顿的正确的显而易见的——法国虚强于一时血气,所谓“大革命”没能建立任何细化而有效的政治机制,徒然变成了各派对异议者的大屠杀。而英国精细严谨的国家机器、强大的工业支柱和进步的文明信念还能再支撑其一百五十年的辉煌。而对于美国先父们,形势是模糊的。在诞生于新理念、新思潮的美国看来,高举着启蒙运动大旗的法国远比不久前还剥削压迫他们的英国人亲切得多;英法的缠斗一时不分胜负,英军的强大似乎也不过那么回事。朝野内外,“精英分子”与“精法分子”不分上下。
但法国人总归是法国人,关键时刻就跟个法国人似的。在联邦政府派出三名特使X先生、Y先生和Z先生,并携带巨款会见法国外相泰兰德(Talleyrand)的情况下,该外相竟得寸进尺,索要向他私人的贿赂。这就是臭名昭著的XYZ丑闻(XYZ Affair)。XYZ事件之后美法关系彻底破裂并爆发了局部的武装冲突(The Quasi War),但这是1797-1798年,亚当斯已经上任、联邦党人获得胜利的后话。
新美国在英国与法国之间的取舍,如若在经验丰富的老人和初生牛犊的小子之间的取舍;老气横秋听着是总比意气风发讨嫌,但治国之道不看悦耳、唯重效用。新法兰西的革命之路浩浩荡荡,但落了个生灵涂炭的下场;目睹这个事实之后,美国政治家们,无论是联邦党还是民主共和党人,都明白这个初生牛犊是个坏胚子,是七分激情、三分私念的煽动家们的豪赌,是世界上最坏的一种少年意气,是一种花花公子式的亵玩的治国态度。英法之争以后,先父们实际学到了一种老人的克制,这种克制使美国避免变成酒神崇拜者假借理想主义、肆意狂欢的乐园,却也使美国的前八十年与不少变革的机会失之交臂。
华盛顿本人并不表示倒向某一党派,他也明确表达了党派分化将是美利坚的最大隐患。在华盛顿的八年任期内,斗争最激烈的交锋双方是联邦党的汉密尔顿与约翰亚当斯,和民主共和党的托马斯杰斐逊。
联邦党与民主共和党人的分歧,在立宪时就已存在。1787年宪法被通过之前,托马斯杰斐逊鼎力支持《权利法案》;根据当时对联邦制怀有疑窦的代表们的说法,《权利法案》将会是对个人权利、地方权力的保障,它将防止联邦政府因为权力的重新集中而再变为英殖民政府那样的暴力威权政府,甚至走向独裁。显然,代表们完全提不起劲再去考虑、投票一部新法案,因此《权利法案》被暂时搁置了。直到1791年,《权利法案》才作为美国宪法的前十条修正案在国会通过。通过归通过,联邦党人并不打算被一部从天而降的理想主义条例碍手碍脚。于是之后的十二年里,践行《权利法案》的理念,成为所有反对联邦制的民主共和党人在美国前两个总统任期内最提炼的政治目标。
由华盛顿任命为财政部长的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则根本不关心什么个人有权利没权利、地方有权力没权力,他脑子里想的只有让美国强大起来,首先是经济上强大起来。独立战争结束之后,新大陆的经济一片废墟。美国政府对外债务高达五千四百万美元,地方政府对外债务两千五百万美元(全部为当时的美元數据),宪法确立联邦政府之前,美国政府几乎无力偿还一分钱。汉密尔顿明白,已启动的国家经济也许不需要政府的调控,但未启动的国家经济一定需要行政力量搭把手。
这一切需要政府的信用,信用不是光由许诺和雄辩产生的,信用产生于完备的计划和可靠的工具。汉密尔顿的计划是一个秩序井然的联邦国家,而他的工具是国家银行。(First Bank of United States)他打算利用国家银行发行国债并调控货币:在此之前,所谓的“Dollar”并不是联邦政府发行的,而是早就在殖民地存在的通行货币,汉密尔顿的国家银行第一次为美元的版面、规格、价值做出了规定,从此,美国人民真正有“钱”了。在邦联政府执政的几年间,美国也曾发行国债;但那时的政府根本无力兑现,执政者信用破产,债券被百姓们当草纸用。汉密尔顿的国家银行是他的私人银行与别家合资起家,他的经商信用极高,很快大家开始重新购买国债,扔掉债券的人们悔不当初。联邦政府收到了国债的钱,拆东墙补西墙,把几个暴脾气的债主国家也暂时对付了。
国家银行最厉害的一着,是在经济领域里造起了国家有血有肉的形象——“国家”不再是一个高悬在经济之上的幻影,它在铜臭的人间有一个实体,会还钱、会欠钱、会盈利、会挨揍;唯有见着了这个实体,明白了“国家”是脚踩实地的活物,老百姓才能安心让国家欠钱、或是欠国家的钱。
国家银行也绝对是横冲直撞的改革、一场在太短时间里伤害了太多人利益的改革,一种年轻人的改革,它以其超前的、对政府参与经济的敏感孤独地脱颖而出;而身为其提出者的、老年的政治中那个真正英质天才的孤独的少年,汉密尔顿个人的政治生涯也注定过早地凋敝——此处的悲剧性在于,汉密尔顿政治上的受限并非归罪于遭人嫉恨,而更多由于他与环境的不和。汉密尔顿没法接受一种循序渐进的发展、没法接受一种老人般“慢慢来”的前进过程,他认为飞跃会是暴雨雷电般的,而他错了。汉密尔顿对美国的无数其他方面有着天才的判断,而唯一对美国向伟大迈进的节奏做出了错误判断。这是一个悲壮的错误,它使一个伟大的灵魂盲目地与本该为其所用的环境相抗,并不得不成为平息风暴唯一的祭品。
这边汉密尔顿正忙得斗志昂扬,杰弗逊看在眼里、烦在心里。稳定的国家银行保证了有效的债券、贷款机制,大城市里做生意的商人都乐呵呵的;可随着联邦政府一个个机关的完善,对乡下居民(彼时美国的大部分人口)的征税也严谨了起来。农民们发现,汉密尔顿的税比邦联政府还要狠、收税官比以前还要执行得一丝不苟。许多新的税名也纷纷出现,原本无税的威士忌现在也被加以重税,为此,中西部边境以威士忌为主要收入的农民甚至发动了叛乱(Whiskey Rebellion)。
杰弗逊是黄土地……黑土地……总之是土地的儿子,他与农民伯伯站在一起,怒斥了代表中产资产等剥削阶级利益的汉密尔顿。汉密尔顿毫不退让,大骂杰弗逊就是个铁农民。
必须强调的是,杰弗逊与联邦党人的分歧主要源于经济政策,而不是抽象的“联邦”或“邦联”的理念冲突。根本上,杰弗逊所坚持的是田园生活,他认为田园是最能带给国民幸福的经济形式。在此之上,他认为分散、自治的小行政区方能满足田园国家的要求,由此才与汉密尔顿和亚当斯的联邦发生了冲突。杰弗逊对《联邦党人文集》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政论。可以确信的是,如果联邦制有利于公民的田园生活,杰弗逊也一定会支持联邦制。而对汉密尔顿,无论怎样他都会提倡联邦制和工业国家,雷打不动。
他俩的另一个重要区别是,杰弗逊是一个有柔软程度的人,他愿意提出一个妥协方案,而汉密尔顿尽管愿意战略性让步,却是个永不主动妥协的人。性格决定命运,杰弗逊的温和让他有机会更长远地为合众国做出贡献,而汉密尔顿的自负让他早早送掉了性命。由于一大部分的民主共和党人听其号令,杰弗逊如果铁了心和联邦党人作对,汉密尔顿将处处掣襟肘见——杰弗逊可以领导民主共和党人拒绝为汉密尔顿的任何提案投票,联邦党的金融政策将无法在其执政期内及时启动。为了不让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发生,汉密尔顿和杰弗逊必须达成一个协议。
最先被确定为合众国首都的城市是纽约。纽约是典型的商业都市、贸易中心,并且有北美最好的深水港,是汉密尔顿眼中理想的首都。但民主共和党人非常讨厌纽约,他们不喜欢大城市的氛围,不喜欢新英格兰阴冷的天气,不喜欢从乡间出远门进城。杰弗逊毫无疑问认为纽约是个烂地方,他向汉密尔顿提出投票通过国家银行提案的条件,就是迁都。汉密尔顿认为国家银行比一个漂亮的首都重要,于是答应了这个要求。美国的首都先是迁往费城,接着到了现在的华盛顿。
在华盛顿的八年任期内,民主共和党尽管不断地声讨联邦党,反对他们集中的经济政策,指责他们强化中央政府的概念,但雷声大雨点小,政治家们的主要矛盾在汉密尔顿和杰弗逊达成协议后停止加深。
执政者内部的分歧在反复辩论、妥协后解决,而不是让无限扩大的斗争妨碍到国家的发展。杰弗逊很清楚,他与联邦党在理念上的交锋不能蒙蔽了事实——汉密尔顿的治国方案——至少是经济方案——在当时一定是让国家能生存下去的最优方案,他愿意为更优秀的方案让位,即使他掌握着与之反对的权力;除此之外,杰弗逊也懂得运用有限的筹码争取有限的利益——支持国家银行换来实现迁都。杰弗逊做出这些明智的决定时已经五十岁了,比汉密尔顿差不多大十岁,而他生命中最辉煌的业绩还没有到来。
约翰亚当斯估计是怎么也想不到他能熬出头。
当他以71-68对托马斯杰弗逊的微弱优势当选美利坚合众国第二任总统的时候,亚当斯也应该知道,当选的不是这个联邦政府可有可无的领导人,而是一个幽灵,一个来自殖民地时代的幽灵。人们孜孜不倦地讨论第二任总统的选举,这些讨论持续了两百多年。对亚当斯当选总统,个人见解是,人们对他怀有着模糊的印象,那是他一面在街头领导“自由之子”暴动(sons of liberty)、一面在阴云笼罩的波士顿公堂与贪婪的英国总督们勇敢博弈的印象,那个印象一直持续到独立革命之后,虽然微微被乔治·华盛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这些高大的身影掩住,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亚当斯”仍是最可信的名字之一。
然而在其四年的执政期结束后,亚当斯再次参选时,甚至与他同为联邦党人的汉密尔顿都没有支持他,而是写了本三十页的政治宣传册寄给朋友,通篇无非八个字:
“亚当斯就是个傻逼。”
这份私人快递后来被爆料出来,人们虽对汉密尔顿唱衰同党的二五仔行为颇为不满,但也纷纷表示汉密尔顿话糙理不糙,亚当斯确实是个很糟糕的总统。
那么,亚当斯做错了什么呢?
当选总统之后,亚当斯那种模糊的可靠印象立刻就破灭了。他的威望远远比不上乔治·华盛顿,同时他缺乏立场鲜明的政治计划,这剥夺了他与人争辩的底气。可以想象,亞当斯相当地迷茫,他也许坐在办公桌前,除了一直一直强调自己是联邦党人之外,对骤雨疾风的国情无能为力。他没胆量继续汉密尔顿的经济战略,对争取民主共和党的进一步支持也无从下手。
亚当斯的麻烦是,他没有做成一件由自己倡导的事情。
无为,是现代政治最大的罪恶。无为与“积极拒绝”是不同的,无为不是领导人的一个战略错误,无为是一个领导人软弱精神状态的反映。自身决定按兵不动的政治家,其实在主动分析每一条外界刺激,形不动而心动;无为迷茫的政治家,最容易随意听人言并采取行动,其实内心对每一个决策没有透彻的思考,心僵死而形动,这样的政治家就好像丧尸一样,跌跌撞撞、糊糊涂涂地就往前撞,等撞出一地狼藉之后心生后怕、焦虑、悔恨、猜忌,高大的成年人的政治身影也就在决堤的情绪后缩水成一个敏感而恶毒的孩童,抱着膝盖,向外的只有充满敌意的眼睛。独裁者就是这样诞生的——以脆弱开始、以暴虐结束。
在革命开始前,亚当斯扮演着几乎最重要的领导角色,利用他较高的社会地位与英国人周旋,但那时长期在受制的狭小环境下工作,也使革命后他的格局成为了建国先父们中略窄的一位,他的意志成为了当时政治家中的软肋,他是万神殿的豁口。
在亚当斯任内,国会通过了差点成为合众国污点、甚至原罪的两部法案(共四条法令):外侨法案与煽动言论法案(Alien and Sedition Acts)。前者对移民、移民背景检查、公民资格申请、敌国来侨监控做出了种种规定与限制,甚至允许监禁“形迹可疑者”(“those who deemed to be dangerous”-----Alien Friends Act of 1798),其残留的部分还在二战期间被用来作为集中管理德日意侨民的依据;后者更为恶劣。其规定总统有权将造谣、批评联邦政府的公民投入监狱,不少支持民主共和党人报商、社评家真的因言获罪,被投放监禁。这两条法案伤害了美国的两大理念根基:多元化与言论自由,仅以此为据,亚当斯就足够称得上是糟糕的总统。
杰弗逊在一整个执政期内都没有停止批评和反对亚当斯,到了1800年改选前夕,两人已经到了亲自下场骂街的程度。杰弗逊的枪手在报纸上称亚当斯是个隐藏的双性别认同者;亚当斯的枪手称杰弗逊的母亲是印第安人、父亲是黑白混血。当时各政党的报纸诠释了什么叫做斯文败类。除了现在看来充满种族歧视、性别认同歧视的侮辱,他们还热衷于每天在自家报纸上发对方的讣告。你懂的,基本就是流氓骂街。
两边都把对方亲戚差不多问候完了之后,大选结果公布,杰弗逊击败了亚当斯。值得一提的是,杰弗逊与另一位民主共和党候选人阿伦伯尔州普选票数相当,而众议院在汉密尔顿的影响下选杰弗逊为总统,民主共和党人第一次有机会实行他们的理念了。而这个决定美国第三任总统的选择,也为汉密尔顿埋下了杀身之祸。
作为《独立宣言》的起草人、《美国权利法案》的提倡者,杰弗逊更符合人们脑海中“饱受启蒙思想熏陶、人文关怀领先时代”的建国先父形象。他上台后第一件事是废除了有关限制移民和言论自由的法案,第二件就是减下被汉密尔顿的铁血手腕搞搞提起的税收。这两着稳打稳扎,却起了兔起鹘落的潇洒效果——此时美国已不再像宪法方立时那般负债累累,公民们也早对亚当斯的迫害政策怨声载道,于是法案不合理、税收不需要。去掉不合理和不需要的东西,满足的基本是所有人的利益。正如国人常说的“调养生息”,就是类似的政治减法。杰弗逊还组织了路易斯安纳购地,在当时以1500万美元(相当于现在4100亿美元左右)的价格向法国买下了中西部21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此单无比划算,成为他执政期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这时候的杰弗逊,已经对他参与设计的、这个国家的逐渐形成的政治模式了然于胸。他明白,磨合、辩论、妥协、反对、同意的长长的过程轨道,将会保证美国的心脏涌动着人民的血,而美国的动脉则由形形色色的政治家调控起搏。民主从不是让人民提出方案,提出方案是政治家的事情。“民主迟早是让乌合之众掌舵的民粹”一类的指责本身就是对“民主”含义的扭曲;民主是什么?投票呗。投票作为一种形式在试图达到一个什么目的?选择。人民的民主事关选择,而不事关设计。民族的民主则包括了选择与设计:一个民族的政治精英设计出合理的方案,而他们的人民的选择能体现人类进步的意志,民主的价值才被发挥出来,两者皆是民主的必要条件。链接两者的最稳固纽带就是利益诉求。
汉密尔顿、杰弗逊、亚当斯都是那个时代地球上最伟大的政治家,他们一番折腾之后摸索出的政治道路,就是像老人一样思考问题的政治道路。这其中,最像少年的、冲劲十足的汉密尔顿,虽然为经济立国呕心沥血,但树敌过多不得不提早隐退;最像中年人的、忧心忡忡。优柔寡断的亚当斯,由无为之罪把自己推向了昏君的道路;而最像老年人的、兼听包容、仁悯远虑的杰弗逊最终做到了抱元归一,为美国后代所有伟大的总统创造了修身治国的榜样。
老有温谦,老亦有辛辣,老人的政治也有激烈和温和之分。杰弗逊卸任后的二十年转瞬即逝。第七任总统“杰克逊大帝”的时代是另一种老人的政治。你方唱罢我登场,以后的故事,我们在《老年美国说(2)——王朝的狂风》中再聊。
尾 声
1804年7月11日,在汉密尔顿无心杀人、朝天鸣枪之后,对他怀恨已久的阿伦伯尔的子弹穿透了他的右胸,在他坠向死亡的被无限分割的秒数里,汉密尔顿是否看见合众国的黎明。
1826年7月4日,托马斯杰弗逊杰弗逊垂垂老矣的躯体在弗吉尼亚的蒙蒂塞洛停止了发热,几小时后,五百五十英里外的昆西市,约翰亚当斯停止了呼吸。那是《独立宣言》签署半个世纪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