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建成
20世纪50年代初,一场由国会议员约瑟夫·麦卡锡煽起的长达5年的反共反民主政治思潮和政治运动在美国疯狂上演。这期间,许多美国左翼和进步人士受到无端的诬告和迫害,其中就包括曾经参与过“曼哈顿计划”的罗伯特·奥本海默和弗兰克·奥本海默兄弟二人,他们双双被指控违反了美国《原子能法》,向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泄露美国研制原子弹的秘密。哥哥罗伯特从此一蹶不振、赍志而殁;弟弟弗兰克则在艰弥励、遇挫不回,在经受了10年的变相流放之后,以坚韧不拔之志,最终成就非常之功,在加州旧金山创建了世界科技博物馆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探索馆(Exploratorium),“一变而至于道”,为全球科技博物馆带来了一场影响至深且远的革命。
今年适值探索馆开馆50周年,也是探索馆创始人、现代科学中心理念之首创者弗兰克·奥本海默博士逝世34周年,应《自然科学博物馆研究》杂志之约,爰撰本文,俾志其手创探索馆之德泽,而偿业内人士“见公之作,而欲知公之志”的夙愿。
毋庸置疑,要真正深入了解探索馆,不可不知其创始人弗兰克·奥本海默(以下简称弗兰克),盖因其创建探索馆的筚路蓝缕,绝非凭一时意兴之所为作,而是与他的家庭背景、家学渊源、所受教育、事业轨迹和坎坷人生等诸多因素密不可分。特别是他因为参与原子弹研制并看到其后来用于实战杀戮,寸衷备受煎熬,从而唤起内心的道德自觉,反求诸己而致良知,决意使科学利用厚生、服务人类,增进理解、促进和谐,可以说是促使他创建探索馆的一个直接动因。弗兰克曾坦认:“‘曼哈顿计划’既有政治动机,也有技术动机;探索馆亦复如此……”。他之所以致力于创建探索馆,是因为他强烈地感觉到人类对于理解(尤其是科学的理解)的需要,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政治问题。“如果能让科学所产生的理解方法深入到大众文化之中,人类也许就会发现能使自身幸免于万劫不复绝境的‘社会创造力’”。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探索馆的创建恰是对这个政治问题所给出的一个回应,同时在许多方面也是弗兰克本人对原子弹的一种回应。
基于这种民胞物与的情怀,相较于科学技术所能带来的正面贡献,弗兰克更加关注科学技术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认为科学技术需要与哲学、历史和艺术体验相伴而生;如果任其天马行空,科学技术非但不能发挥其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的作用,而且还有可能会祸害人类。正因为如此,很多人感喟:在其核心深处,探索馆与其说是一个科普场馆,毋宁说是一个政治机构。置身探索馆之中,宛如走进了弗兰克的脑海,走进了他的精神世界,从中可以追寻其矢志建馆的心路历程。
笔者在中国科技馆工作凡36年,期间曾数度参访探索馆,一向视其为科学中心和科技博物馆的麦加圣地,对艰难缔造探索馆的弗兰克博士更是无限仰止。尤其令笔者终身难忘的是,在入职之初的1983年,曾有幸在北京参与接待应中国科协邀请来华进行学术访问的这位探索馆之父(见图1),并于翌年在取道旧金山前往亚特兰大参与“中国古代传统技术展览”外展工作期间与之有过短暂交集,遂得亲炙名家风采,一窥其思想之邃密、立言之精切以及人格之粹美。基于此,笔者对于这一感喟颇有同感,深以为然。
图1 1983年秋,弗兰克(前排右4)在北京展览中心“加拿大科学展”现场与中国科技馆(筹)和加拿大安大略科学中心部分员工合影
弗兰克1912年出生于美国的一个犹太移民家庭。父亲早年因从事服装面料进口生意而致富,是一个非常活跃、喜欢社交,在历史、艺术和政治方面都有相当造诣的人物,曾参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筹建。母亲是一位画家,曾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艺术,有自己的工作室,堪称桃李芬芳。弗兰克在家里排行第三,大哥罗伯特年长他9岁(见图2),二哥出生不久即夭折。在邻居的记忆中,奥本海默一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寓所里各种书籍和刊物比比皆是,甚至卫生间都快成了“书房”。全家都有极强的求知欲,酷爱阅读,以书为伍,每有闲暇,常常一卷在手、三复循诵、几忘寝食,间或纵论时政、展开思辨。在这样一个充满学术氛围和艺术气息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弗兰克,饱受艺术的浸润和熏陶,曾加盟纽约长笛俱乐部和巴尔的摩巴赫俱乐部。在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中,参观博物馆和艺术馆是弗兰克最美好的回忆。可以说,自小的艺术熏陶和博物馆体验影响了他的情感结构、他对事物的感知方式,乃至于日后他对自己人生和社会需求所做出的决策。
虽然弗兰克生长在一个优渥殷实的家庭,但是他的正规教育却始于纽约的一个伦理文化学校,该学校是作为典型的“工人阶级学校”建立起来的,旨在为贫困的工人子弟提供免费教育。学校课程主要聚焦于道德教育、社区服务、公平正义,目标是培养负责任的、有爱心和公益心的公民。小学阶段,弗兰克各科成绩平平,直到7年级,他的一些天赋才逐渐开始展露出来。当时学校进行扩建,计划开设一个科学实验室,科学课的任课老师遂让弗兰克牵头负责实验室的电路系统设计。弗兰克不负师望,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设计出了最有效的布线方法,牛刀小试、初露锋芒。
弗兰克在这项特殊任务中的出色表现,令这位科学课老师刮目相看。及至中学阶段,这位老师干脆指定他给低年级同学当辅导老师。为此,弗兰克成立了一个科学俱乐部,充满自信地走上三尺讲台,定期给这些学生上科学课。时隔20多年之后,当他在科罗拉多州的一个中学正式受聘执起教鞭的时候,这位老师还专门给他去信表示祝贺,并对他当年这段经历津津乐道,称其“天生就是教师坯子”。
其实,弗兰克绝非仅仅是“天生的教师坯子”,他同时还是天生的科学家坯子。8岁时,他就敢在雷雨天气中攀爬到树顶上观察闪电;12岁那年,他就应邀在纽约矿物学俱乐部讲过一次课;上中学时,他已学会用寓所的电流去熔铜并焊接东西;趁父母不在家,他经常把家里的钢琴、自行车、闹钟之类的东西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彻夜不眠,赶在父母回家之前把它们重新组装好;隆冬之夜,趁着月明风劲,他会放下手里的作业,偷偷爬进公寓楼顶的水箱,在里面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好奇地听着阀门嘎吱作响,并感受流水潺潺的声音。有一天,哥哥罗伯特从大学里带回来一台显微镜,弗兰克如获至宝,好奇心顿发,竟然用这台显微镜对自己的精液进行了一番仔细的观察,并惊叹“这是我所获得的最神奇的科学发现!”
喜欢动手是弗兰克与生俱来的天性。有一次,他随母亲去肉店采购,忽然对里面各种形状的刀具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缺乏安全意识的他竟然拿起一把圆形的切肉刀及锋而试,把手扎得鲜血直流。母亲心疼之余,警告他“长教训了吧?以后别什么都动!”但是他禀性难移,好动手的习惯伴随终生。多年之后忆及此事,弗兰克尝言:“我就是喜欢触摸东西,已然成瘾。建立探索馆的时候,我的指导思想之一就是必须允许观众去触摸(展品)。”
岁月如驰,转眼该上大学了,弗兰克毫不犹豫选择了霍普金斯大学,原因很简单——他最好的朋友罗杰·刘易斯也准备上这所大学。大学期间(1930―1933年),弗兰克一直是班里的佼佼者,3年后更以“全美优等生联谊会成员”的身份毕业。1933―1935年,弗兰克先后前往欧洲的数个实验室工作,包括在著名的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实验室进行核物理研究,遂首次有机会接触了包括卢瑟福、考克饶夫、沃尔顿、伽莫夫、玻尔和劳伦斯在内的世界顶尖科学家。通过与这些科学大家的零距离接触,一起进行实验研究、开展学术研讨,弗兰克得到了一次“以至近求最高”的机会。卡文迪什实验室自由的学术氛围以及对每个个体的关注和尊重,在日后弗兰克创立的探索馆得到了承袭。
在欧洲实验室工作这段紧张而充实的日子里,富于冒险精神的弗兰克还考取了飞行驾照,一到放假便驾驶一架双翼飞机在欧洲大陆到处飞行,先后游历了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和德国等国家。所到之处,他敏锐地感觉到,尽管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平静的表面之下隐隐暗潮涌动,“整个社会都在堕落腐败”,“有一股黑色的势力正在威胁着欧洲”。特别是在德国,他明显地感受到了法西斯主义的歇斯底里。
1935年,弗兰克随其兄前往加州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历时4年。期间美国国内外发生了一系列足以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包括西班牙内战爆发,佛朗哥推翻民选政府而血腥上台;法西斯主义在德国和意大利勃然兴起;持续多年的美国经济大萧条如幽灵一般挥之不去……这些使得弗兰克预感到“未来30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必将动荡不安”,因此思想变得左倾,认为必须采取激进的经济和社会变革措施才能解困。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弗兰克成为罗斯福政府“新政”的铁杆拥趸,并于1937年与新婚燕尔的妻子杰姬一起加入了当时被视为“罗斯福‘新政’之左翼”的美国共产党。后来,由于《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使波兰成为大国博弈的牺牲品,美国共产党在美国国内经过多年努力塑造并树立起来的崇高形象——对内反种族主义、反贫困,对外反法西斯主义——几乎一夜之间被破坏殆尽,夫妻二人遂于1940年退党。对于这段经历,弗兰克夫妇后来始终讳莫如深。
1939年,弗兰克在加州理工学院取得博士学位,时已27岁。当时法西斯主义狂澜滔滔,大有席卷欧洲甚至湮没美国之势,二战狼烟四起。和许多有良知和忧时感怀的美国科学家一样,弗兰克再也不可能静下心来搞科研,而是积极投身于政治。为此,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博士后位置与他擦肩而过,许多机构对他敬而远之。为了解决眼前的就业问题,弗兰克经哥哥介绍,前往斯坦福大学,给在那里从事中子研究的著名物理学家菲利克斯·布洛赫当助手。无奈弗兰克依然故我地身在实验室、心系政治,投入工作的精力和时间都非常有限,对中子研究更是兴味索然,因此与布洛赫的合作关系渐行渐远,终因彼此理念不合而黯然求去。
哥哥复又将弗兰克推荐给加州大学辐射实验室的欧内斯特·劳伦斯教授(回旋加速器的发明人)。劳伦斯虽然不喜欢弗兰克热衷于政治而不能自拔,但却非常欣赏弗兰克的个性,二人可谓投契合拍,甚至一度到了把肩而盟的地步。
不久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宣布参战,科学研究特别是物理学研究亦随即开始走出“象牙塔”,在战争实践中找到了用武之地。
早在1939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就曾亲笔致信美国总统罗斯福,称“铀原子的核分裂可望在不久的将来转化为一种新的重要能源”,“这一新现象将带来一种新型炸弹的建造……仅仅一枚就足以摧毁整个港口及其周遭一切”。但是直至1941年年中,罗斯福总统才真正开始重视这一“新现象”,遂下令实施“曼哈顿计划”,集中全国各大学的顶尖物理学家进行技术攻关,争分夺秒研制原子弹。
作为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物理学家,奥本海默兄弟均“有幸”被这一计划选中并全程参与其中,其中弟弟弗兰克作为实验物理学家,其主要任务是找出将铀同位素混合物提纯为铀-235的方法,以便为原子弹的研制生产出足够的浓缩铀。工作地点先是劳伦斯-伯克利实验室,继而为田纳西州的橡树岭国家实验室。受强烈的目标感和使命感所驱动,整个研制团队都以一种惟日不足、晷刻必争的精神,近乎狂热地开展工作,干起活来一路小跑,唯恐“每浪费一个小时,法西斯主义在世界蔓延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
与此同时,原子弹大部分研制工作在理论物理学家、“曼哈顿计划”首席科学家罗伯特·奥本海默的主持下,正在位于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夜以继日地秘密进行,并接近尾声。由于在上述两个实验室参研期间表现出色,弗兰克后来也被安排到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工作,协助其兄以及哈佛大学物理学家肯尼斯·拜恩布里奇准备进行第一颗原子弹的试爆。
1945年7月16日,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爆炸试验场(美国军方给试验场起名为“死亡之旅”)试爆成功,其横扫一切的威力令参研人员自己都感到意外——爆炸引发的冲击波震碎了试验场120英里之外房屋的玻璃窗。从这一天起,人类拥有了自我毁灭的手段!
同年8月6日和8月9日,美军先后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顷刻之间扫灭生灵无数。是年秋天,“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在白宫受到杜鲁门总统接见,当其泪流满面地向杜鲁门忏悔“我感觉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我现在成为了死神,成为了世界的毁灭者……”时,却被杜鲁门奚落为“爱哭的婴儿”。
二战甫结束,弗兰克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劳伦斯-伯克利实验室,继续从事实验和研究活动。大战方休,如何避免新的世界大战爆发的危险,如何避免核武器被垄断和滥用,如何在核子时代保持世界和平,这些成了奥本海默兄弟等一大批参与了“曼哈顿计划”的物理学家最为关注的问题。作为原子弹的始作俑者,他们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把核武器这个他们创造出来的“怪兽”加以羁縻,并让世人知晓这一“种族绝杀武器”的极端危险性以及核能国际化的现实必要性。为此,弗兰克与“曼哈顿计划”部分参研人员一道起草了一份声明,明确表明反对军备竞赛的立场,并呼吁国际社会对原子能实施管控。本来他满心希望哥哥罗伯特能利用其对美国政府的影响力,帮助广为散发这份声明,以唤醒美国人民,但罗伯特表示爱莫能助,不愿意为弟弟的行为背书。原本同气连枝的兄弟二人因此争吵不休,龃龉渐生,关系开始恶化,终至鸿飞东西。
尽管兄弟反目,“艰难革命成孤愤”,弗兰克依然利用各种机会和场合,在各种人群中间进行政治演说,宣传其和平主义思想及核活动应该完全公开透明的主张。但是,在美苏冷战已经开始的那个时代,他的思想和主张自不免有不合时宜之讥,加上他曾经加入的美国共产党此时已被美国政府视为对国家安全的最大威胁,弗兰克很快就上了联邦调查局的黑名单,并遭到如影随形般的严密监视。由于被贴上了红色标签,一些同事开始疏远他,就连他一向尊为师长的劳伦斯也变得趋炎附势,公开宣布与他划清界限,明确表示“弗兰克·奥本海默在这个实验室不再受欢迎”。
在这一无情打击面前,弗兰克既没有慑于威势以馁其气,也没有狃于急效而乱其心,而是开始探索并身体力行地尝试如何将科学家以科研为目的的科学探究过程,转化为学生们以学习为目的的科学探究过程。这为其日后创建探索馆、将实验室标准设备和教学演示设备转化为教学器材和体验型展品并藉之进行科学教育,奠定了理论和实践的基础。
实验室固然不可能继续待下去,到其他机构找工作也是到处碰壁,好不容易在明尼苏达大学谋得一个教职,又因为曾经的美共党员身份被媒体曝光炒作而被校方开除,迫辱备至,不足以喻。在当时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围中,社会既无正论,同事亦多旁观,万般无奈之下,1949年6月,弗兰克飘然远引,举家来到他们不久前在科罗拉多州布朗科盆地购买的农场,以躲避正在开始生成的麦卡锡主义风暴,从而开始了长达10年的自我流放。
这期间,弗兰克一方面要在农场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另一方面还要在当地中学执教,并负责对教师进行培训,加之他对当时科学被误用和滥用,对正在美苏之间掀起的核军备竞赛深以为忧,欲为建设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而有所作为,以寄民胞物与之志,由此心力交瘁。最不胜其烦的是,还经常受到联邦调查局的骚扰甚至构陷公庭,时不时被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传讯,前往华盛顿出席听证会。但他始终做到弃而不伤,以“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坚韧沉毅精神泰然处之,十年如一日,不与外人道。弗兰克这种超然物外、无往而不乐观的人生态度,感染了身边的许多人,正如他的一位学生后来所回忆的那样,“他从来不与我和其他同学谈论他所经历的痛苦……他教给了我许多东西,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虽然躬履诸难,饱尝荼蘖之苦,犹不稍减对学科学、教科学和做科学的热爱”。
在科罗拉多州流放的岁月里,弗兰克也收获了颇多弥足珍贵的东西。特别是先后在当地几个中学任教期间,这位被许多老师、学生和家长惊为“从火星上掉下来的”超高级实验物理学家,根据自己多年来在参与各种科研活动中使用的实验装置设计了一批教学仪器(见图3),并通过创新教学方法,利用各种条件和场合为学生们创造“做中学”的机会,俾其将“书上得来终觉浅”的间接经验,藉由动手实践转化为直接经验,硬是“让一群农村的野孩子对科学产生了兴趣”,先后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的学生,包括后来在芝加哥大学任教的著名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詹姆斯·赫克曼。
图3 在科罗拉多州乡村中学当教师的弗兰克
在当“孩子王”的甜酸苦辣中,弗兰克还逐渐摸索出一些重要的教育理念。比如,教师必须自身先对探索发现感兴趣并倾情投入,才有可能对学生产生启迪作用;教学必须深入浅出,如果所讲内容过于艰涩,就会让学生产生恐惧,而恐惧是好奇心的敌人;理解会缓解人们由于对所面临的或需要处理的情形没有把握而产生的不安情绪,从而带来秩序感和美的定义;让学生在学习当中有成就感,就会激发其进一步的求知欲,并使其继续保持好奇之心;思考的能力只能通过体验去获得,无法直接传授;正如在科学研究领域那样,思考的过程比“正确的”答案更加重要……弗兰克这些从教书育人的精勤淬炼中形成的理念,最终发展成为现代科技馆展示教育方式的雏形和初步试验,与他后来创建探索馆和身体力行研发体验型展品,无疑有着直接和密切的关系。
也许,弗兰克10年流放生活最重要的收获是他对人生价值的大彻大悟。“我想,如果你因为你的政治信仰而遭到祖国横施夏楚;你参与了原子弹的研制,然后看到它被用来对付20万平民;你从事过宇宙射线研究,最后却发现自己终日在科罗拉多州的山沟沟里铲马粪……这一切不免令人伤感,但它确实是反思人生意义、从虚妄价值当中梳理出本真价值的一个极好方法。”多年之后,弗兰克安之若素地作如是说。
随着麦卡锡主义的退潮,1961年,在众多著名物理学家的举荐和担保下,弗兰克被科罗拉多大学聘为副教授,回到了他毕生热爱的物理学教学和研究岗位上,并在3年之后被聘为教授。但他遗憾地发现:经过麦卡锡主义的多年横行,美国物理学界俨然变成了奔竞夤缘的名利场,甚至整个美国学术界都变得万马齐喑、道丧文弊,研究人员不仅迷信权威、人云亦云,而且行违忠直、驱逐声势;教师之间屏气慎言、道路以目,不复像以往那样公开辩论学术问题;学生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只关心如何通过考试,对于事物和现象,往往不求甚解,根本不屑于去探究“其然”之“其所以然”……面对学术生活的日益“荒漠化”,一向颇欲有为于世的弗兰克忧心忡忡,慨然而有澄清之志。他不断地给学校管理层写信,为那些由于敢讲真话而受到惩处的教师和学生辩护,并抗议校方强加于人的各种不合理规章制度以及先入为主的行事方法,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济学界之溺,为天下倡。
与此同时,弗兰克还对科罗拉多大学物理系的实验室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扩建,将这些原本相对封闭和分散的实验室进行统筹规划,围绕在报告厅的周围重新布局,变成宽敞通透和开放式的空间,在里面可以同时开展多项实验活动,这样不仅使实验室使用起来更加方便和灵活,而且便于学生之间互相观摩实验活动,彼此激荡“头脑风暴”。弗兰克还亲自设计了80多个有趣的实验项目,使参与实验的学生有了更多的选项;取消了实验室操作手册,认为操作手册会限制学生的思维方式,妨碍他们自由地进行探索。在实验过程中,弗兰克通常会对学生一对一地进行指导,循循善诱,鼓励他们提出问题,用自己的教学热情去感染学生。改造后的实验室每天从早到晚对全体师生开放,使用者络绎不绝,大家可以像在大学图书馆借阅图书那样方便地观摩各种正在进行的实验表演,因此弗兰克形象地称其为“实验库”。在其黄金时期,这个“实验库”许多开先河的做法得到全美教育界的公认,为其他大学所纷纷效仿。与此同时,弗兰克开始深入思考如何以某种方式将之惠及更多人群,在广大公众当中进行推广。有鉴于此,从某种意义上,“实验库”实为探索馆之发端,斯敢断言。
1965年,弗兰克获得一笔“古根海姆奖学金”,遂专程前往英国游学,期间对伦敦科学博物馆进行了深度访问。同年,他还先后参访了欧洲大陆的若干科技博物馆,包括德国慕尼黑的德意志博物馆和法国巴黎的发现宫。当看到当地的学校老师定期来到这些博物馆,并以展品为教具接受培训的时候,弗兰克认识到“科技博物馆可以成为学校、学者和好奇的过路者丰富和令人兴奋的资源”,并声称“这一认识极大地改变了我的余生”。特别是在发现宫,他专门对工作人员如何向观众演示各种现象,如何回答观众提出的各种问题,以及如何保持展品良好运转进行了细心的观察。通过这些观察,弗兰克意识到,这些工作人员实际上是在“把教学作为其学习的一部分”,并注意到许多科学家之所以走上科技之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因为他们上学的时候曾经有参观科技博物馆的体验,从而更加坚定了他在美国创建一个全新的、可以让普通人在一种非学术语境中体验和理解科学的科普场馆的决心。
如果说在科罗拉多州流放期间设计教学仪器并从事科学教育的经历,使得弗兰克拥有了技术途径,那么欧洲科技博物馆的访问和观感则使弗兰克萌发了创办现代科技馆的强烈动机。二者的结合,必然产生如霆似电般的“核裂变”,引发他奋发蹈厉、义无反顾地创建探索馆的执着行动,其势之强,如烈风迅雷,决无有阻回者!
机会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并善于抓住机会的人。为庆祝巴拿马运河开凿通航,旧金山曾于1915年举办“首届巴拿马-泛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并专门为此兴建了一个仿罗马建筑风格的美术宫,展示来自世界各地的美术作品。然而,博览会结束不久,美术宫就变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大杂院,军方把它当作停车场,电话局把它当成存放电话簿的仓库,体育部门把网球场和羽毛球场建在了里面,商家干脆把它当成销售圣诞树的大卖场……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侵蚀,加上长年管理不善,美术宫已经破败不堪。为了让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重新焕发出活力,1968年,旧金山市政府斥资对美术宫进行整修,稍葺而新之。恰好这一年,弗兰克举家从科罗拉多州迁往旧金山,而且把家安在了离美术宫不远的地方。一向见机早、行动快的弗兰克,凭直觉就认为这是建设自己心目中的科技博物馆的不二馆址。
鉴于同时“觊觎”美术宫的人和机构都不在少数,深谙“千古机遇,稍纵即逝”之理的弗兰克,不失时机地亲自出马找市政厅,挨个部门进行游说,利用自己在美国学术界的声望奔走不暇、以其影响力展开魅力攻势,并借助当地媒体鼓与呼,最后终于说服旧金山市长允许其利用美术宫作为科技博物馆使用,并通过软磨硬泡的办法与市政府达成了一个“君子协议”,以完全是象征性的1美元1年的租金将美术宫长期租赁下来。至此,以美术宫为“母腹”,注定要改变世界科技博物馆未来发展方向的探索馆,已然是躁动多时、呼之欲出的一个婴儿。
接下来的整个筹维建馆过程,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然而其中艰辛,匪言可喻。关于这段历程,笔者数年前已专文(参见《科技馆》杂志2012年第4-6期《奥本海默创建探索馆始末(上、中、下)》)详细道来,为读者省览计,不再在此赘述。
在各界朋友和热心人士的倾力支持下,美国旧金山探索馆终于在1969年8月敬启管钥,低调开馆。其实也不得不低调,因为当时除了据有美术宫作堂严严、有庑有庭的建筑之外,探索馆其他方面的条件实在乏善可陈——展品寥寥无几,基本上都是弗兰克的一位共事多年的老朋友从斯坦福大学淘汰下来的科学实验仪器中七拼八凑的“大杂烩”,也有部分展品是旧金山市民捐赠的,最像样的展品也不过就是一台加速器的几个零部件;由于探索馆的全部可支配资金仅有5万美元,讲解员只雇得起一名学生,辅以屈指可数的几个志愿者,弗兰克有时还会亲自给探索馆的小观众讲解(见图4);展品说明端赖弗兰克的夫人亲自执笔;展厅布线施工全部由他的儿子承担;所谓办公室实际上就是美术宫弃置不用多年的一个拖车式活动房屋……之所以起“探索馆”这个名字,是因为弗兰克很不喜欢传统博物馆中静态和过于正规的展示方式。他希望自己创建的这个场馆,可以成为一片“自然现象的森林”,公众漫步其中,既能自主地进行探索与发现,又能皆有可观、皆有可乐,并藉由科学和艺术这个载体,不仅获得对大自然的了解,更增进彼此之间的相互理解。
图4 弗兰克亲自给探索馆的小观众讲解
指顾之间,50年过去。时至今日,美国旧金山探索馆作为“科学、人文、艺术和技术的杰作”(加州理工学院前院长马尔文·高德伯格评价语)以及“世界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博物馆”(纽约科学宫主任阿兰·弗里德曼评价语),已经发展成为蜚声全球的世界级科技博物馆。不管在世界任何地方,只要你提到探索馆,一种作为国际科技博物馆大家庭一分子的归属感就会油然而生。根据权威统计分析,探索馆“影响了90%的美国科技博物馆和70%的世界科技博物馆”;探索馆的展品“遍布108个国际科学中心和113个美国科学中心”,每年累计服务1.45亿观众;在许多国家的科技博物馆中,都可以找到探索馆展品的痕迹和踪影。特别是随着探索馆新馆2013年春在异地建成并投入使用,探索馆正在过去所取得的辉煌业绩的基础上,旧馆新生命,踵事而增华,创造着更加光明的未来。
这一切,恰好映证了《道德经》里的一句话——“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