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木 邢雪晶
(1. 山东科技大学,山东青岛;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2. 山东科技大学,山东青岛)
在《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1930,下面简称《弥留》)中,福克纳不仅编织了表层的送葬情节,还建构了同向发展的另一条线索,即安斯与子女借机进城消费。送葬和消费均系费伦所定义的“进程”,即作者通过故事层和话语层的不确定性以“生成、吸引、延展与满足读者兴趣”的过程(Phelan,1989:15)。作为小说中的隐性进程,消费是一条“贯穿于文本始终、潜藏于显性情节发展背后伦理及美学的潜流”(Shen,2014:3),它与显性进程构成的双重叙事运动共同推动小说走向最终的结局——艾迪入土,“新本德仑夫人”(Faulkner,1985:178)①文中对《我弥留之际》的引用均出自参考文献[4],为免繁复,后文中凡出自该小说的引文均随正文以圆括号标出页码,不再另注。译文参考了蓝仁哲译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个别地方略有改动。登场。深入挖掘这条“潜流”的形成与发展过程,对于我们阐释小说文本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然而,隐性进程并未引起评论家们足够的重视,受关注较多的是小说的送葬情节及死亡主题。有的学者(Sundquist,1983:31)认为艾迪的尸体是小说多角度叙述模式的隐喻,两者与即将四分五裂的旧南方小农经济体系从根本上说是一致的。本德仑一家身上充盈着自然的气息,因而有研究者(Bloom,2008:3)从自然与人的关系出发将小说划归为荒野文学,反映出福克纳对大自然的深深膜拜;也有人(Parrish,2015:78)视该作品为生态预警小说,艺术地再现了北方工业化造成环境破坏并招致洪涝灾害。还有评论家(郭棲庆 潘志明,2007:121)围绕城乡间的人口流动性问题,在二十年代的历史语境中重新评估本德仑一家的生活诉求;另有学者(陶洁,2013:204)结合美国经济大萧条的经济背景,指出该小说通过家庭影射社会,分析自耕农在这场危机中受到的沉重打击。可见,小说表现的环境危机是和经济危机的历史背景有机结合的。显然,学界开始客观地评价本德仑一家高尚与自私的两面人格,但并未充分认识到人物消费欲念的重要性及其细微变化。如果说进城送葬是堂而皇之的借口,各自的私欲则构成这次从乡下到城镇旅行的真正目的,作者有意识地用送葬之名掩盖了消费之实。本文从发掘小说中的隐性进程出发,对文本中的消费主义主题进行阐发。
《弥留》讲述的故事发生于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法国人湾地区,穷白人本德仑全家五个子女在父亲带领下,排除酷暑、水灾、火患等一系列不利因素,成功将亡母尸首运送到四十英里以外的杰弗生镇公墓安葬。这个送葬情节是个矢量概念,主要人物的意念力量坚定强大,前进方向也较为明确,但整个过程中的阻力也不容小觑。简单说来,有价值观念的冲突,有恶劣天气以及超自然的力量,有来自家庭成员内部的意见不合,另有乡邻及镇民的舆论压力和诉诸法律的威胁等等。然而阻力越大,人物越发显得伟岸高大。但是,送葬只是小说的表层情节,背后还隐藏着主要人物各自的“私人动机”,“有的甚至是不可告人的目的”(Bleikasten,1973:46),比如安斯要装假牙,卡什要买留声机,德尔要堕胎,瓦德曼要买电动小火车等。本德仑家人们的这些消费需求可以大体划分为两种:真实需求和虚假需求。毋庸赘言,前者主要涉及物质生活水平可及范围内的饮食、起居、医疗、服装等基本需要,而虚假需求则指的是某些特定的社会利益集团“由外部强加于个人身上”,能够让人心甘情愿地去吃苦受累的那些内心需要(Marcuse,2002:7)。正是本德仑们各自不切实际的消费欲望,才促使他们完成送葬之旅。显然,本德仑们在基本的家庭温饱都无法满足的前提下,奢谈诸如留声机之类的虚假消费,只能沦为人们反讽乃至诟病的对象了。
安斯的消费愿望最为强烈,也最具有真实需求的幻象。作为一家之主,安斯非但没有通过勤劳智慧让全家过上幸福生活,反而在很多时候表现得非常自私和吝啬。家有久病之妻,他不舍得花钱求医,在其尸骨未寒之际却如释重负地宣布:“现在,我可以去装假牙了”(35)!这是他的当务之急,也将送葬的大幕拉开:卡什加快制棺的节奏,邻居赶来帮忙入殓等等。此外,强烈的进城欲望映射出安斯的另一面:他是一个性欲旺盛或者说性压抑已久的人。邻家姑娘凯特注意到他在妻子离世前后的表现,直言“要是她不在了,不等收完棉花,他就会另找一个”(23),续弦之事被她言中。其实,早在达尔出生后不久,安斯还沉浸于“我和[艾迪]还没生够”(116)的喜悦时,艾迪便早立遗嘱并断然拒绝了夫妻之事。换句话说,艾迪订立遗嘱是在次子降生之后(十几年前),安斯之所以急于兑现当年的承诺,当下看来只是借口而已。归根结底,安斯对假牙的真实需求是和物色新妇的企图紧密相连的,物质消费表象之后还隐藏着排解性压抑——进行欲望消费——的目的,这才是安斯进城送葬的真正动机。
对女儿德尔而言,购买堕胎药的诉求在一家人中间最为不可告人。与拉夫的私情,她在叙述中始终以“那是我没办法的事儿”(18)为由搪塞,充分显示了这位十七岁少女内心的骚动,随之而来的怀孕则系社会道德约束与惩罚机制在她身体上的外化。较之安斯的成功续弦,德尔的性压抑无法得到合理的排解,反而因为不谙世事而沦为药店伙计发泄欲望的受害者。德尔对未婚先孕之事难以启齿,在药店与人交流中她的“女人的麻烦”(134,165)这句委婉语显示出在当地人的思维中,怀孕首先是身体上的一种病症。但是,堕胎已于1873年在美国全境明令禁止(Holcombe,2011:203),德尔一意孤行则属非法,并不可避免地招来舆论的谴责。
瓦德曼一直希望买到一辆 “橱窗玻璃后面红彤彤的小火车”(43)。小说重复出现一车一轨的生动画面,最为直接地诠释了消费这一进程的不断发展经过。水患过后,他感觉阳光会照射到小火车上,“轨道一圈又一圈地发着亮光”(142);谷仓失火时,他望着火苗“心里直疼,就像看着小火车让他心痛一样”(152)。其实,在幼童的心目中,对于玩具的渴求或许并非过分,尤其是在经历丧母的巨大心理创伤之后,情感空缺需要有寄托之物来填补。瓦德曼对小火车的觊觎与幻想,印证了橱窗展示这种广告模式的强大功效,而这正是消费主义作为意识形态给个体带来的深重影响,即消费社会以物质刺激要求个体学会消费,学会适应这种特殊的社会化模式(Baudrillard,1998:81)。
还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渡河之后安斯“用中耕机和播种机进行动产抵押”(127),外加珠尔的马换来两头骡子,推动了双重进程的延续;而在小说末尾,新妇唯一的嫁妆是一台留声机,不是挖坟用的铁锹。安斯夫妇同弃农具,这就表明:本德仑一家的进城之旅,疑似一次从乡下到城镇失败的人口流动。随着艾迪肉体的入土,她所代表的小农经济与传统价值观念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本德仑们虽然有家可回,然而稳定的家庭秩序已经在消费欲求的冲击下荡然无存。人物的消费需求以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为初衷,是对城乡二元身份政治的有意僭越。
真实需求基本都是物质的,而虚假需求则带有较强的符号性。卡什的消费理念——“听点音乐是人生一大享受”(176)——支撑着他在逆境之中焕发出强大意志力,但在基本的医疗需求未能满足的条件下却奢望购买留声机,显然是比较荒诞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虚假需求竟然阴差阳错地得到了满足——新本德仑夫人“手里拿着的提箱就是那种轻便的小留声机”(177)。这一消费需求在有的学者看来属于他的“审美情趣”,“象征着卡什对内心情感的渴望”(郭棲庆潘志明,2007:120);其实,卡什刻意去模仿南方上层人士的生活与消费方式,即追求一种炫耀性消费。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仑认为有闲最根本的特征是“对时间的非生产性耗费”,有闲阶级就是那些不必为谋生而劳动的人,炫耀性消费意味着脱离劳动是“社会地位的习惯性标志”,“促使人们更加努力地追求休闲”(Veblen,1994:26-28)。换句话说,卡什追求的是一种符号消费。同时,他又是个主张生活艺术化的人,将母亲的寿材按照艺术品的标准去营造。这种艺术追求是与他的音乐消费欲求并行不悖的,他一味追求有闲阶级的生活方式,推崇享乐主义的消费理念,进而落入虚假消费的陷阱,成为自我餍足的颓废生活方式的牺牲品。
达尔当过兵,后来又有和珠尔一起运输木材的经历,已经脱离了法国人湾封闭落后的农业生产生活环境,在他心目中城乡的心理距离并不大。“咱们真是需要挣到那三块钱的”(12),达尔坚持去山外拉木材而“宁肯放弃母亲临终时与她吻别”(15)的机会。树木的砍伐和运输本身象征着事物原有秩序的颠覆和移植,在达尔眼中幻化为无所依着的标志:“我能够听见雨水绕着我们的大车落下,车上装的木料已不再属于砍倒又锯下它们的人了,可现在也不属于买下它们的人,也不属于我们,虽然是装在我们的车上”(52)。也就是说,达尔期望通过纵火来抵制进城,他的另一个目的恐怕与抵制家人消费有关,因为他看到了通过消费行为来改变自我身份的荒诞性。从叙事角度看,达尔也构成送葬和消费这双重进程的最大阻力。该小说是多角度叙述的典范,15个叙述者共完成了59个部分的内心独白,而达尔的叙述所占比重最大,达19个部分。它们像穿插于双重进程之中的利刃,将故事本身切分得四分五裂。
当然,达尔自己并未杜绝消费的需求,只是转嫁了对象:作为一战的退伍老兵,他那副小型望远镜是“打仗时从法国弄回来的”(172),其实是个内有色情画的万花筒。换句话说,他的消费行为在送葬之前已经完成。同理,珠尔在危急时刻卖马使得送葬行程得以完成,而这匹马是他连续五个月在夜里帮人耕地,“没花任何人的钱”(88)换来的,在卡什等人眼里是一位情人的变体,或者恋母对象的替代物。达尔的万花筒和珠尔的马匹,都是兄弟二人性欲望的具象,代表着他们迥异性格背后潜藏着相同的真实消费需求,只是这种消费在家人进城之前已经完成。与达尔截然不同的是,珠尔能够在危难面前奋不顾身,不仅促成了送葬的壮举,而且还成全了家人们的私欲。
本德仑家人的消费行为主要发生在城镇,达尔兄弟的三块钱、德尔被父亲攫走的十元钱、卡什固定断腿的三毛钱都用于城镇中的消费行为,而乡下的情形并不相同。除通过物物交换来骡子之外,珠尔购买草料的提议遭到萨姆森的坚决反驳:“你是不可能从我这儿买到草料的”(74),言外之意是他的草料只送不卖。可见,乡下的消费观念不以纯粹的商业规则为准绳,金钱以一种异化的姿态拉大了乡村与城镇的现实以及心理差距。本德仑们期望摆脱原有的乡村价值观,过上新生活,这样做的根本目的是要借助消费行为清空他们身上附着的乡村身份符号。因此,在城乡差异的大背景下,消费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游戏性的一面,并且这种游戏维度会渐渐取代身份的悲剧色彩(Baudrillard,1998:192)。小说中的达尔如孤胆英雄一般,极力阻止亲人们的这种消费“游戏”,却被他们联手送进疯人院。
在现代化进程中,当无处不在的消费行为渗透至社会群体的心理和文化层面,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时,即个体与社会的交互关系本身带有某些意识形态的因素时,消费主义便宣告诞生(Miles,1998:3-5)。因此,社会上很多人“通过购买商品来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这些商品显然又不是他们生存所必需的,而是“通过购买或展示的一系列新奇商品获取某种身份”(Stearns,2006:vii)。消费主义最早在美国是舶来品,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大行其道,这与一战前后美国相对稳定的社会与经济环境有很大关系。北部地区经历了战后经济与社会长足发展的黄金十年,社会产品富足丰腴,尤其是在以纽约为代表的北方大城市,消费已经成为一种共识,人们已经不再单纯满足于对商品使用价值的消费,而是更为看重其符号价值,因为“消费主义代表了一种意义的空虚状态以及不断膨胀的欲望和消费激情”(王宁,2001:145)。
考虑到美国经济发展历来存在着严重的地区不平衡性,对于积贫积弱的南方偏远农村地区而言,本德仑一家滋生的消费欲求,在不同程度上折射出消费主义大潮对南方旧经济体制的逐渐蚕食。消费主义的影响,首要的体现就是生产及消费方式的革新。《弥留》第二章提到塔尔夫人为城里阔太太供应蛋糕一事,说明部分乡下农民已经不再满足于单纯的田间劳动和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而是主动将部分农产品加工之后卖到城里,以赚取外快贴补家用。卡什的木工用具大多是通过销售目录的方式邮购获得的,在购买留声机一事上,他与旅行推销员苏拉特进行过多次洽谈,最终因价格问题而放弃。这就表明,随着消费方式的进一步多元化,人们的消费理念也会革新,消费欲望进一步膨胀。在丰富的消费品和膨胀的消费欲望共同作用下,消费主义得以立足生根。此外,在消费主义的产生与传播过程中,人口因素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Stearns,2006:33)。一个普通的贫民家庭之中,人口越多,理所当然地对日用生活必需品的消费就越多,还可能滋生与经济状况不相称的“虚假需求”,因此人口数量是与消费主义的传播态势成正比的。人口数量问题在《弥留》中不可忽视。当乡邻们谈到被洪水冲垮的桥时,医生皮博迪非常幽默地调侃店主比利:“要是你老婆每下一次崽我就得过一回桥的话,那桥早就没了”(57)。这就暗示,当时的法国人湾地区生育率非常高,以本德仑夫妇为典型,他们育有五个子女。在整个家庭的经济负担如此沉重的前提下,安斯与子女们的消费欲望依然高企,奢望通过消费过上另一种生活。相比之下,塔尔一家有两位女儿,均没有过多消费欲求——尤拉佩戴一条两毛五分钱的项链就心满意足了(7),他们家的经济状况相对好一些。
通过进城消费这一条隐性叙事进程,我们看到了隐藏于堂皇口号之下的人性之私,小说内在的反讽性得到强化,这个峰值出现在达尔身上。通过最后一章卡什的讲述,读者至少可以保留这样的疑问:达尔是真的疯了,还是在家人与路人心目中特立独行到极致而已?在送葬的首尾两个节点上,福克纳使用了达尔“两个分裂的视角”(王欣 石坚,2006:75):外出运输木材之际他“看到”了远在家中母亲弥留时的情景;母亲下葬之前,被疯人院工作人员掳上火车的他“看到”广场上的家人坐在骡车上啃香蕉,并自语“我们的兄弟达尔被关在杰弗生的一个笼子里”(172)。可见,达尔在换位思考中已然把他们等同于猩猩一般的普通灵长类动物!
总之,《弥留》反映了美国南方在世纪之交艰难的社会转型。旧南方的经济发展模式单一,主要依赖种植棉花、烟草等经济作物,收成的好坏受气象条件的影响较大,所以我们看到本德仑一家在水灾过后几乎倾家荡产。当时盛行的重农主义情结集中体现于和《弥留》同年出版的另一部名为《我将亮明立场》的作品中,十二位作家从保守的立场出发捍卫农业在南方社会中的核心地位。相比之下,北方经济则以工商业为主导,工业革命带来消费品的异常丰富,但最终酿成产品过剩而出现严重的经济危机,因此市场的无序竞争在罗斯福新政中由国家干预所取代。隐性进程中的消费主义揭开了《弥留》文本暗含的政治关怀,正如本德仑一家内部在送葬问题上的权力争斗最终需要疯人院出面干预一样,无序的消费需求一定程度上放大了消费主义的危害,需要外力施加干预才能得到良性发展。
《弥留》这部小说本身就像一幅立体主义的画作,充满丰富的文本张力。送葬与消费的双重进程,展示了世纪之交的美国南方民众,在北方消费主义价值观念的驱使之下逐渐摆脱旧有保守落后的小农经济意识,走向现代化的艰难历程。通过对小说隐性进程的挖掘,我们发现了一群更加真实的法国人湾地区农民形象,他们平凡中透露出伟大,但又不乏欲望的自然流露,他们是凡人而不是完人。小说通过弘扬显性情节中人物的高尚行为掩盖了隐性进程中他们丑陋却本真的个人心态,体现出维持城乡现状的合理性,流露出一定的文化守旧思想。但是,消费主义在小说中承载了相当多的意识形态内涵,它一方面促成了旧南方观念影响之下的送葬之旅,另一方面看也是在为南北方的融通探索破题之路,为自然灾害和经济危机面前的国家干预探索破题之路。由此来看,消费主义客观上具有一定的进步性。《弥留》在消费主义的问题上充分展现了作者的矛盾心态:无节制的消费导致家庭经济严重受挫,这本身就是全国性经济危机的一个缩影;同时,福克纳又在无意识中鼓励人们消费,客观上为经济危机寻找破解之策,暗合了国家资本主义的总基调。因此,消费主义在根本上是与美国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一致的。可以说,《弥留》是一部影射经济危机和国家资本主义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