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宏 王逊
2018年,《写作》杂志发表了《写作即呈现》的文章,全文在梳理古今中外写作学、写作教学研究的基础上,创新提出“写作是呈现文本的行为”的命题,突出了写作的文本目标,聚焦了写作的呈现特征,强化了写作的行为过程①柳宏、王逊:《写作即呈现——写作定义及高校写作教学改革之思考》,《写作》2018年第2期。。确立了“写作是呈现文本的行为”的命题,回答了“写作是什么”的问题后,接下来应该追问:写作呈现什么?即解决“写作写什么”的问题。探索这一问题,最直接和易行的方法是先从我们熟悉的经典文本中追寻回忆,据此归纳揭示文本呈现的内容,进而生成文本呈现什么的认知和判断。
放眼古今中外形形色色、浩如烟海的文献典籍,考镜源流,爬梳剔抉,反复搜寻,比勘观照,可以对写作呈现什么作出基本的判断,主要包括:上帝、神怪、山水、花卉、草木、虫鱼、器物、处所、典故、风俗、制度、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文化、伦理、哲学、宗教、教育、历史、地理、考古、音律、天文、历法、爱情、婚姻、劳役、游侠、征战、疾病、死亡,等等,无所不及,无所不包。若对以上形形色色、多姿多彩的内容,再作抽象归纳,不外乎人和事、情和景、时与空。本文仅对“情和景”的呈现作出具体阐述与描绘。
情即情感,通常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理解。狭义的情感,指的是与情绪相对应的一种心理现象;广义的情感,指的是包括情绪在内的某种心理体验。本文所论情感,多指广义的概念。
写作是一种精神生产活动,是一种用语言符号实现写作目标的文本呈现行为。无论是个体的写作行为,还是人类的写作活动,都离不开情感的巨大作用。人类的实践活动离不开情感的有力支持,写作活动、写作行为更是如此。然耐人寻味的是,翻开各种写作学专著或写作学教材,有关写作情感的分析、论述、研究实在是零散稀少,要么蜻蜓点水,要么拐弯抹角,要么零打碎敲。显然,写作情感是一个十分复杂、令人生畏的课题。
为深化对写作情感的认识,我们有必要对普通情感、文学情感做出简要的辨析与区分。
普通情感强调人和世界的关联,重视主观和客观的关系。如《汉语词典》说:“情感是人对外界刺激肯定或否定的心理反应。”《辞海》云:“情感是指人的喜怒哀乐等心理表现。情感是在社会实践中,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过程中产生和发展的。情感的表现是伴随着各人的立场、观点和生活经历而转变的。”此外,亦有学者关注普通情感的体验特征,如“情感是人类对客观事物是否符合人的需要而产生的体验。”①伍唐棣:《心理学》,转引自黄景荣:《写作心态》,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2页。“情感是人对现实的对象和现象是否适合人的需要和社会要求而产生的体验。”②宋书文主编:《心理学名词解释》,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17页。总之,普通情感是人类共有的普遍心理现象,研究者大多借助心理学、生理学的成果,讨论普通情感的心理、生理机制,诸如情感生理、情感需要、情感体验、情感过程、情感表达等等。
文学情感是指文学作品中所蕴含的情感。我们知道,文学作品的诞生是一个丰富复杂的动态过程。由此,文学情感贯穿文学创作全过程。具体说,文学情感应该包括作家的生活情感、创作情感、文本情感、鉴赏情感。文学实践和文学研究表明:文学情感源于普通情感、高于普通情感。普通情感往往是单一的,有时具有功利性,其情感表达常常受到限制。而文学情感是丰富的、复杂的、创造的,其表达是自由开放的,作家可以自由地驾驭感情,在文学草原上任意驰骋。文学家是特殊的人,可以成为情感世界的塑造者,可以在普通生活中发现、创造许多与众不同的具有艺术价值的情感,只有被作家发现的、或者自觉不自觉加工创造的具有美学意味的情感,才可能成为文学情感。
写作情感就是伴随写作活动、写作行为的人类情感活动。人类的一切情感都有纳入写作活动、写作文体的可能性。当然,生活情感能否升华为写作情感,与实践主体的气质禀赋、教育程度、兴趣爱好、职业分工、情感强度等因素密切相关;写作情感在不同的写作阶段,如采集准备阶段、构思布局阶段、执笔表达阶段、完善修改阶段,其情感特征、情感强度具有不同的特征和规律;写作情感在不同的文本写作中,如叙事性文本、抒情性文本、议论性文本的表达与呈现中,其情感格调、表现方式、呈现方法亦具有显著的差异。如叙事性文本中,作者情感大多零度介入或隐性介入,而议论性文本中,作者情感则直抒胸臆,自豪感、愤怒感溢于言表,常常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写作情感和文学情感存在显著的区别。文学情感主要蕴含在文学活动中,而写作情感则包孕在一切写作活动或写作行为中(在写作活动中具有强烈的文学色彩,即使应用写作也难以避免,故而时下有“文学性”泛滥之说),写作情感囊括了人类文学活动之外的其他形形色色的各种写作行为活动。如《我三十万大军横渡长江》《洲际导弹自述》。
在写作即文本呈现的视角下,从写作教学重视拥有文本经验目标出发,无疑要充分认识情感与文本的关系,情感在文本中的作用。
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③《白氏长庆集·与元九书》,谢思炜:《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22页。马克思说:“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页。写作主体的情感活动产生强烈的写作冲动,充满写作激情,面对困难百折不挠。在日常生活和社会实践中,很多人都知道写作的意义、作用、重要性,但若没有情感的驱动,却不一定积极投身写作,有时即使写一篇作文,也只是为了应付交差。只有对写作充满了激情,产生了兴趣,写作就会象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使他乐意、自觉地去执着追求、辛勤耕耘,为之奋斗。马克·吐温在学习写作时,各种退稿塞满了床铺下面所有的空间,有时甚至连投稿的邮票都买不起,但他仍然矢志不渝地坚持写作,终于成为世界著名的短篇小说大师。别林斯基说:“如果诗人决心从事创作的劳动和伟业,这意味着有一种强烈的力量,一种不能抑制的激情在推动他。”②[俄]别林斯基:《诗歌的分类和分科》,《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满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页。
当然,从写作冲动到写作文本还有很长的距离,写作冲动转化为物化的文本形态需要情感的持久推动和反复发酵。在写作实践中,有些业余爱好者或初学写作者,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现实生活的某些人和事感动了他,激起了他的情感涟漪,而且产生了强烈的写作冲动,但迟迟没有付诸写作行动,而且写作的热情与时俱减,几天、十几天过去即灰飞烟灭。这说明不一定所有的写作冲动都能转化为文本呈现行为,文本生成需要情感的持续挺进和反复汹涌。只有作家内心所激起的情感波澜不断激动着他,撞击着他,逼迫着他,使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能不提起笔来,通过语言文字呈现出来,物化为具体的文本。梁斌谈《红旗谱》创作过程时说:他之所以写这部书,是因为他时常感到,那些曾与他携手并肩战斗过的战友的形象,那些牺牲的战友的英灵,像影子一样伴随他生活、工作,使他觉得不写出他们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就坐卧不宁,心潮难静。曹禺说:他写《雷雨》时,总是“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③曹禺:《雷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序。,这就是情感的驱动力,引发他的创作冲动,并将这种冲动转化为文本呈现行为。
曹丕《典论·论文》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这个气,固然与文本的结构、修辞相关,但更与情感密切联系。没有情感的文章,读起来枯燥乏味,如同嚼蜡;情感不真挚的文章,使人感到矫揉造作,无病呻吟;有理无情的文章,板起面孔训人,令人生厌;情感低下的文章,鄙陋粗俗,不值一论。只有倾注了作者真实情感的文章,才能打动读者,只有充满了情感的文本,才能生意盎然,令读者荡气回肠。
托尔斯泰说:“一个人用自己的动作,声音表达蓬勃的朝气,果敢的精神,或相反地,表达忧伤或平静的心境,——这种心情就传达给别人;一个人受苦,用呻吟和痉挛来表达自己的痛苦,——这种痛苦就传达给别人;一个人表达出自己对某些事物,某些人或某些现象的喜爱、崇拜、恐怖或尊敬,——其他的人受了感染,对同样的事物、同样的人或同样的现象也会感到同样的喜爱、崇拜、恐怖与尊敬。”④[俄]托尔斯泰:《艺术论》,丰陈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6页。正是文本中呈现的情感,契合了人类生活的情感需求,才能引起读者共鸣,使其为之喜,为之悲,为之愁,为之怒。而且,文本中的情感,较之日常生活中的情感更集中、凝练,更缠绵、深沉,像血液一样在文本中灌注或渗透,充满生气,鲜活灵动。
惟其如此,高明的作家为使文本充满生气,多在文本中倾注丰富的情感,用“眼泪浸湿了文本”。他们甚至和作品中的人物融为一体,仿佛与他们同生共死。阿·托尔斯泰说过:他创作时跟他笔下的人物一起受苦,一起长大,有时甚至还要随着他们一起陷到无底的深渊里去,他创作长篇小说《两种生活》,描写那个将军临死的情形时,一连好几天都四肢无力,就象真的死过一次。巴尔扎克创作《高老头》时,写到高老头死时,“心里难受极了,一下子就昏过去了。”正是这种生死与共的情感体验,形成了文本的气势和力量,深沉和绵延,让读者刻骨铭心,荡气回肠。
文本情感源于作者长期的生活积累、思想砥砺、知识储备、人情练达,形成了写作主体对客观世界的人事景物等等的主观感受和独特体验,这一切汇聚成独特的情感波澜,储存于脑,蓄积于心,一旦主客体激荡的浪花击穿了闸门,这股情感波涛就会奔腾汹涌,宣泄在文本中。可见,文本情感与作者的思想修养、道德水平、知识结构、情感趣味紧密关联,还与作者的个人境遇、生存背景、生理状况、个性气质息息相关。由此,情感的主观性导致了情感的丰富多样,情感的体验性型塑了文本的五彩缤纷。如同是一杯酒,有人“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有人“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有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有人“醉后高歌且放狂,门前闲事莫思量”。可见,社会生活的复杂多样,人生岁月的蹉跎坎坷,形成了主体感受的千差万别,造成了文本情感的多姿多彩。
古今中外经典中,文本情感的多姿多彩在写作主体不同时期的情感体验变化可以得到印证。比如,毛泽东年轻时代的《沁园春·长沙》和中年时代的《沁园春·雪》,明显具有不同的情感色彩。前者追述的是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后者回溯的是秦王汉武,唐宗宋祖。前者取景灵动活泼,情感色调自由明快,后者则雄浑壮观,厚重悠远。再如,郑板桥写过多篇题竹诗,描摹了个性迥异的竹子风貌,抒写了丰富多元的主体情感。如“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面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具有强烈的扫除人间邪恶,改变现实的经世情怀;“画根竹枝插块石,石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尺让它高,来年看我掀天力”,抒写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反抗情感;“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倾吐了关心民间疾苦、情牵下层民众的悲悯意识。同是郑板桥,面对的同样是竹子,然呈现出千奇百态的凤竹画图和千变万化的情感世界。
文本情感的多彩缤纷,我们还可在不同主体面对同一事物的独特情感呈现找出许多案例。每一个抒情主体都是独特的,每一个抒情主体都渴望自己的作品呈现出与别人不同的情感色调。“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子健如三河少年,风流俊赏。”①魏庆之:《诗人玉屑》卷2,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8页。同样写樱花,杨朔的《樱花雨》寓意悠远,冰心的《樱花赞》朴素自然,刘白羽的《樱花漫记》铺陈跌宕,洋洋洒洒。同样写惜别,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境界高远,王维的《渭城曲》愁情无限,高适的《别董大》达观开朗。同样是咏梅,陆游是“寂寞开无主”“黄昏独自愁”,毛泽东是“风雨送春归”“她在丛中笑”。可见,正是由于抒情主体的人格特征、艺术修养、情感旨趣,形塑了文本情感的缤纷态势。
景即景物,景物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景物指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即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狭义的景物指提供人观赏的风景、建筑等。
写作实践中,描摹自然景观和地域风貌的美丽奇妙,呈现日月星辰、云雾雷电、风霜雨雪、山河湖海、花草树木的千姿百态,是文本呈现的重要内容。景物描写是运用生动的语言把自然景物和社会环境的状态、特征从形态、色彩、声音、光影等方面,真实、具体、形象地描绘出来,再现于读者面前,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
人类诞生于自然,与自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和合关系。在中国思想史上,“天人合一”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最好的诠释。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类;合,就是互相理解,结成友谊,和谐共生。“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人在自然面前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可以尽情地喜怒哀乐,痴癫疯狂,自由地倾诉发泄,遨游徜徉。由“忘”解除心灵“桎梏”,追求“无我”“忘我”之境。当然,在人与自然的关系当中,劳动起着核心的物质转换作用。在这种转换过程中,由于资本的强势作用,或人类发展理念的偏差,导致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和谐,出现了扭曲,如环境污染、生态恶化等。这些又从反面告诫警醒人们:人类只是天地万物中的一个部分,人与自然是息息相通的共同体,因此,人类应该尊重自然,合理利用自然,对自然的破坏和伤害就是对人类自身的破坏和伤害。凡此种种,在古今中外的哲学、美学、文学等文本世界中,呈现出不计其数、丰富多样的人与自然互动建构、断裂嬗变的景观描写和自然形态。
宇宙世界的鬼斧神工,日月天地的涂抹挥洒,赋予了大自然万种风情、万千气象。大自然有充足的阳光、空气;有晶莹的露珠,剔透的雨丝;有泥土的芬芳,野花的绽放;大自然有潺潺的流水,静穆的山谷,婉转的鸟鸣,昂扬的林涛;有绵延起伏的山峦,波光粼粼的湖面。大自然丰富多彩,绚丽芬芳,神秘妖娆,璀璨旖旎。无数文学家、艺术家为之着迷、为之陶醉,用他们的生命和才华,绽放出华丽的写景文本。试看: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①巴金:《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5页。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了一片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②沈从文:《边城》,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年版,第44页。
五月末的北方夜晚,是最清新、最美好的时刻。天空像是刷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雾,蓝晶晶的,又高又远。一轮圆圆的月亮,从东边的山梁上爬出来,如同一盏大灯笼,把个奇石密布的山谷照得亮堂堂,把树枝、幼草的影投射在小路上,花花点点,悠悠荡荡。宿鸟在枝头上叫着,小虫子在草棵子里蹦着,梯田里春苗在拔秆儿生长着;山野中也有万千生命在欢腾着……③浩然:《艳阳天》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9页。
月亮快要出来了。月亮还远着呢,可是在地平线后边,一道微弱的光,给围绕在高坡上的树顶镶了一条花边,好像高脚杯的边缘,这些反映在微光中的树峰的侧影,一分钟比一分钟显得更为深黑。④[法]罗曼·罗兰:《母与子》上,罗大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81页。
以上是名著中描写月光的经典片段。月光下的黑白蓝银,柔软凄切;鸟虫奇石,草木生长;生命欢腾,树影摇动。可谓花花点点,悠悠荡荡,如梦如幻,如歌如画。文本的景物描写无疑增添了作品的形象性、生动性、感染力。
值得注意的是,在写景文本中,有的是较为纯粹的景观呈现,如:“远处,层层叠叠、连绵起伏的山峦,犹如一条条长龙盘绕在远处。山上、山下全长满了郁郁葱葱、挺拔高大的参天大树。一棵棵大树都枝繁叶茂,就像是一朵朵绿色的云在远方升起。”“近处有一片草地,小草碧绿碧绿的,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绿地毯。花丛里,鲜花盛开了,有黄的,有红的,有白的,有紫的……星星点点,美丽极了。娇嫩的花儿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引来了蜜蜂和蝴蝶。它们在花丛中跳舞、采蜜。”这些近乎纯自然的写景或是对大自然的赞美,或是追求文章的节奏,或是调节文章的氛围。
当然,写景文本中,有的常常不满足于纯粹的景物呈现,写作主体往往在写景时寄寓了其他方面的目标和诉求。如: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点活气。①鲁迅:《鲁迅全集》,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第63、174页。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比比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朦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②鲁迅:《鲁迅全集》,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第63、174页。
以上两段景物描写分别源自《故乡》和《祝福》,前者极力渲染了农村萧条、荒寂的气氛,烘托了“我”当时的悲凉心情,暗示出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残酷统治下农村日益衰败的社会环境。后者通过“我”的感受,渲染出有钱人祝福盛大的气象,与祥林嫂的惨死形成了强烈对比,深刻揭露了礼教吃人本质,深化了小说反封建的主题。
再看《受戒》结尾: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③汪曾祺:《汪曾祺小说精选》,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页。
这一段写景纯净剔透、清逸空灵,简直就是世外桃源、神话世界,充分展示了汪曾祺悠远淡定的独特腔调和冲淡平和的审美趣味,但在这唯美爱情的曼妙背后,隐藏着受戒和爱情的矛盾和冲突:明海将来做不做沙弥尾、做不做方丈?这不是小英子、明海能够主宰的,小英子能不能成为明海的“老婆”?上帝也不知道。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唯美的芦花荡飘扬着悲剧的因子,寄寓了人物的悲剧命运。小说呈现的,不仅是水鸟欢快的飞翔,还有伤感的天空,它乌云密布,无边无际。
可见,作品中的写景片段,通常围绕着与人物、情节、主题的关系综合展开,或渲染气氛、寄寓作家的感情色彩,或烘托人物形象、推动情节的发展,或暗示人物命运、深化作品主题。读者需要将其放置在文本系统中通盘考虑,全局把握,才能准确领会作者的写景用意,如若断章取义,肢解割裂,只能隔靴搔痒,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胡应麟《诗薮》云:“作诗不过情、景二端。”王国维《人间词话》明确指出:“一切景语皆情语。”人是感情的动物,文本通过人的感情呈现,使人物形象才更真实、更丰满。“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杜甫在《登高》中借这苍凉壮阔之景,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伤之情;“花榭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是黛玉葬花时借满天落花之景,发出的红颜易逝、无人怜惜的悲苦心情。可见,文学文本常常触景生情,借景抒情。文学文本中,事情的发生常常离不开环境景物,因为人物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发生在环境景物中的人物、事件才更具体、更生动、更形象。
古今中外的文学巨人,都在情、景抒写中展示驰骋自己的才华,奠定自己的地位。
以上论述,为文本呈现提供了案例支撑,对写作教学具有启示意义和参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