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济喜,张子尧
谢朓是南朝齐代的著名诗人,与谢灵运齐名,世称“小谢”,他一生处于南齐的政争之中,最后受始安王萧遥光诬陷,死于狱中,时年36岁。他的山水诗,表面上看似超然世外,其实是他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婉曲书写。钟嵘《诗品》评价谢朓诗歌:“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①钟嵘:《诗品集注》,曹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98页。引出“多踬”议题,已有学者做出解释,代表观点有如下三种:其一,“多踬”指谢诗结尾多写隐居之情,意旨不鲜,代表为陈祚明、魏耕原等人。魏氏提到:“‘末篇多踬’正是谢朓竭力追求的一种表达方式,看他用了那么多本领变着法儿表白归隐情怀。”②魏耕原:《谢朓诗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44页。其二,“多踬”与谢诗风格相关,代表为杨祖聿、王世贞、杨慎、何焯、郑校、杨慧云等人。杨祖聿、王世贞认为,谢诗“气今则险”③钟嵘:《诗品集注》,曹旭集注,第303页。、“调俳而气今”④王世贞:《艺苑卮言》,陆洁栋、周明初批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45页。。“气今”意指谢朓诗起句妙绝,而结句蹇碍,后劲不足。何焯、杨慎也认为:“玄晖俊句为多,然求其一篇尽善,盖不易得。”①何焯:《义门读书记》,崔高维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14页。“六朝人称谢朓工于发端。”②杨慎:《升庵诗话笺证》,王仲镛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2页。杨慧云则从谢诗“俗”的特征做出解释。③杨慧云:《谢朓诗歌“雅俗兼具”艺术特征考辨——兼论钟嵘“末篇多踬”“才弱”之评》,河北师范大学2005年硕士论文,第16—22页。其三,“多踬”与谢朓“仕隐矛盾”相关,代表为葛晓音、程怡、魏瑞岭、许瑜娜。如葛氏提出,谢朓山水诗所抒发的是在仕途上犹豫疑惧的心理矛盾,加上诗中的抒情多集中在后半篇,造成了“篇末多踬”的毛病。④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57页。
学者们虽对“多踬”做出解释,但其具体含义还有待进一步厘清;其次,学界对“多踬”的探讨局限于谢朓自荆州返回所作的诗歌,忽略了其他诗歌;最后,针对不同时期的政治状况,谢朓采取了不同的书写策略,对应产生了不同的“多踬”表现,还需继续区分。本文将就这些问题在前人学术成果的基础上继续探讨。
谢朓出自陈郡谢氏,生于刘宋大明八年(464年),卒于南齐永元元年(499年),为“永明体”的倡导者、“竟陵八友”之一。其去世后的第三年(502年),同为“竟陵八友”的萧衍建梁代齐。在短短36年的人生历程中,谢朓目睹了南齐由兴到废的全过程,并卷入政治纷争之中,无法摆脱。他是南齐政治斗争的参与者,也是见证者,更是牺牲者,一生留下诗、赋、章、表等各类文章百余篇。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陈振孙《书录解题》:“朓集本十卷。楼炤知宣州,止以上五卷赋与诗刊之。”⑤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274页。可知,在南宋时仍有十卷本谢朓集流传,但楼炤将其删减为五卷。明代张溥刻《百三家集》又将五卷变为一卷。今人有严可均、丁福保、郝立权、李直芳、洪顺隆、Cynthia L.Chennault(陈美丽)、逯钦立、陈庆元、曹融南、Richard B.Mather(马瑞志)等人搜集、校对、注解、翻译谢朓作品。综合而看,谢朓共存诗歌152首、文章28篇。⑥谢朓诗歌包括乐府40、诗112,文章包括赋9、表3、章1、笺1、启3、教2、哀策文1、谥册文1、墓志铭4、祭文3。据洪顺隆《谢宣城集校注》(台湾中华书局1969年版)、谢朓《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统计。于众文体中诗歌成就最高,沈约尝云:“二百年来无此诗。”⑦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826页。梁武帝萧衍说:“三日不读谢(朓)诗,便觉口臭。”⑧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殷孟伦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198页。梁简文帝称之:“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⑨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91页。其诗启唐诗之端,泽披后世诗人已成定论。钟嵘《诗品》也称:“朓极与余论诗,感激顿挫过其文。”但钟嵘却将谢朓诗列为中品,并评价道:“齐吏部谢朓诗,其源出于谢混。微伤细密,颇在不伦。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⑩钟嵘:《诗品集注》,曹旭集注,第298页。由此引发“末篇多踬”的论题,该论题涉及何为“末篇”、何为“多踬”两个问题。关于前者,魏耕原已在《谢朓诗论》中解决,他认为“末篇”不等于“篇末”,“篇末”仅指尾联结句,亦即是最后两句,而“末篇”当指后半篇,或后边少半篇,它包括结尾两句在内,“篇末”的外延内涵都没有这样大。11魏耕原:《谢朓诗论》,第41页。
对“多踬”的理解有三:谢诗结尾多写隐居之情,意旨重复;谢诗发端奇绝,而后劲不足;谢诗中的“仕隐矛盾”。有学者认为谢诗的末篇写隐居类似狗尾续貂,不如删去,如严羽评《新亭渚别范零陵云》提到:“‘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一联删去,只用八句,方为浑然。不知识者以为何如。”①严羽:《沧浪诗话校释》,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49页。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无可厚非。清代学者陈祚明指出:“《诗品》以为‘末篇多踬’,理所不然。夫宦辙言情,旨投思遁,赋诗见志,固应归宿是怀。仰希逸流,贞观丘壑,以斯托兴,趣颇萧然。恒见其高,未见其踬。但嫌篇篇一旨,或病不鲜,幸造句各殊,岂相妨误?”②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李金松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35页。他看出谢诗结尾多写隐逸,并认为这是引起钟嵘诟病的原因,但随即又强调虽意旨相同,却能造句各殊,这正体现了谢朓水平之高。翻检谢朓诗,发现其“思遁”思想是在荆州被中伤之后才屡见于篇章,时间从永明十一年(493年)一直到永元元年,这一时期也是南齐政治激烈动荡时期,大概有30首诗末尾提到了“隐居”情怀,占全部诗歌的近1/3,并且有的还为精品之作,正如陈廷杰所说:“玄晖诗末篇多喜用古事,所谓借古人成语,以自抒其胸臆者,亦自奇警,不尽踬也。”③钟嵘:《诗品注》,陈廷杰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49页。陈衍《诗品评议》也提到:“首韵、篇中工者固多,结语工者尚不少。如‘玉座犹寂寞,况乃妾身轻’,‘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车马一东西,别后思今夕’,‘徘徊东陌上,月出行人稀’,‘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何谓‘篇末多踬’?”④钟嵘:《诗品集注》,曹旭集注,第304页。可见,结尾旨意单一,抒情重复,并不能成为诗歌的不足之处。另外,南朝时期皇帝打压士族,加强集权,因为“文祸”身死人手的情况屡见不鲜,抒写“肥遁”之情一定程度上是文人自保的选择,谢灵运、沈约、王融都曾写作有关隐居之情的文字,而钟嵘对此也并无微词。换言之,钟嵘为何不直言意旨重复而要称其“多踬”呢?
之后学者如葛晓音、魏瑞岭、程怡等人围绕隐逸情怀继续探讨,强调谢朓的隐逸并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别有所图”,即借诗歌中隐逸的“尾巴”表明无意政治的决心,以图避祸自保,而在他内心深处则希望获得朝廷重用,这种“言与志反”正是“多踬”之表现。这种思路对本文亦有启发,也许钟嵘所谓的“多踬”并不是贬低而是一种客观评价。《说文解字》云:“踬,跲也。从足质声。《诗》曰:‘载踬其尾。’”“载踬其尾”出自《诗经·豳风·狼跋》,原诗为:“狼跋其胡,载疐其尾。”“疐”同“踬”,其注解为:“老狼有胡,进则躐其胡,退则跲其尾,进退有难。”⑤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854页。即老狼后退踩尾巴,前行又踩到肥下巴。诗歌借进退失据的老狼来比喻周公摄政之时内外交困的艰难,从中可知,“踬”“疐”“跲”同义,即脚踩到了什么东西,后引申为行事不畅,“前跋后疐”后演化为成语,形容进退两难。
《诗品》中“踬”共出现三次,另外两次见于“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才减若人,则陷于困踬矣”。⑥钟嵘:《诗品集注》,曹旭集注,第45、270页。后者是评价颜延之具有写典雅文章的才干,其他人如果没有这种才质强行学习可能会导致文章写作陷入困顿。前者出自《诗品序》,强调兴、比、赋三种手法需要配合使用,如果单用比兴寄托,则含义过于深邃难以理解,导致文词不流利。因此,有学者从语言运用、写作风格角度对“多踬”做出解释,如杨祖聿提到,谢朓善发诗端,但后面往往气缓语平,所谓“气今则险”,难以为继。王世贞也认为谢朓诗“调俳而气今”。气今,笔者认为是指谢朓诗歌气力不浑厚,后劲不足。杨慧云认为谢朓诗歌创作中“俗”的特征也导致了钟嵘对其“末篇多踬”“才弱”的品评。当然这种说法能够解释部分诗歌,比如针对《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谭友夏提到:“起语难删,余平平。”⑦谢朓:《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第208页。王夫之评道:“如此发端语,寥天孤出……以危唱雄声求者,一击之余,必得衰飒。千钧之力,且无以善后,而况其余哉!”⑧王夫之:《古诗评选》,李中华、李利民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29页。但是整体而言,谢诗语言并没有生涩滞碍的毛病,反而呈现出一种自然爽利的特征,这得益于“永明体”诗人遵循的诗歌创作理论,无论是沈约的“三易说”,①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29页。还是谢朓的“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②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9页。都讲求诗歌语言的浅易流畅。沈德潜《说诗晬语》中提到:“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③沈德潜:《说诗晬语》,霍松林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03页。主要是说自刘宋开始,诗歌从玄言诗的迷雾之中走出来,向着更加简明轻快的方向前进。经过谢灵运山水诗歌的发展,到了南齐,诗人们同时注重从民歌中吸取养料,诗歌风格清丽自然,音律更加协调。④根据刘跃进的统计,谢朓五言诗共44首(四句6首、八句19首、十句19首),共有366句,其中严格入律句的高达177句,占48%。另外,即使在非律句中他也仍旧努力实现“永明体”诗人关于平仄韵律的主张,即在五字之内(每句)轻重悉异;在十字之中(一联)颠倒相配,十分强调平仄相对。见刘跃进:《永明文学研究》,北京:文津出版社,1992年,第125页。
如不是外在语言运用的问题,那么“踬”应该是来自诗歌内部,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⑤阮元:《十三经注疏》,第563页。正如学者们所指出的,谢诗中的隐逸是在南朝复杂政治症候中的避祸之举,反复抒写隐居之情是他有难言之隐的表现。他无法真正做到隐,陶渊明能够“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而谢朓心始终系于“庙堂之上”。内心的真实意旨与诗中刻意的隐逸情怀之间造成了一种割裂,这种心口不一、“言与志反”也许是谢朓后期诗歌“多踬”的真正原因。但更应看到,在南朝文祸增多的环境下,诗人会采取各种隐藏的方式来曲折表达内心的情感。谢朓早年流转于各皇族之间,诗中交织着世家贵族的矜持与卑微求官的矛盾,同时也有借咏物以求赏识的良苦用心;中期政治斗争更加激烈,诗歌多写隐居以图自保;后期政局更加动荡,诗歌中借凄风苦雨的意象委曲表达对朝廷的忧虑。
综上,所谓“多踬”并不是谢诗抒写了隐逸情怀,而是隐逸情怀与谢朓真实意图相悖,导致诗歌语言与意指的矛盾割裂。另外,“多踬”的龃龉矛盾贯穿于谢氏创作始终,不同时期也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谢朓的职业生涯始于19岁做萧嶷的参军,史书对他的记载也始于此,可按时间将其17年宦海沉浮中创作的诗歌划分为三阶段:482至493年(19—30岁),谢氏在皇室成员中流转,创作内容多为应制诗、咏物诗及少量山水诗;493至495年(30—32岁),谢氏被荆州同僚暗伤后返京做官,并为明帝效力,该时期诗歌涉及仕途升迁、政治斗争,诗篇结尾常表现隐居情怀;第三阶段为外出在宣城担任太守以及去湘州公干,在南徐州晋安王府中任职,担任南海太守,并回到京城,495至499年(32—36岁),诗歌主要书写离愁别绪,纠缠着仕隐矛盾。
谢朓仕途前期主要在豫章文献王萧嶷(约482—485年,朓19—22岁)、竟陵王萧子显(487—489年,朓24—26岁)、随王萧子隆(第一次为486年,23岁;第二次为随王文学490—493年,朓27—30岁)等皇室成员的府中流转,此阶段的创作多为咏物、酬唱、应制宴饮诗歌,并婉转表达以求重用的愿望。谢朓现存最早的诗歌《答王世子》写于482年前后,主要是向豫章文献王之子萧子响表达求仕之意,⑥关于该诗写作对象说法有二:1.萧子响,代表为郝立权、马瑞志,分别见于《谢宣城诗注》(郝立权著,台北艺文印书馆1976年版,第43页)、The Age of Eternal Brilliance:Three Lyric Poets of the Yung-ming Era(483-493),(Richard B.Mather,Leiden: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2003,p.7);2.萧子廉,代表曹融南,见于《谢宣城集校注》(第200页),《六朝作家年谱辑要·谢朓事迹诗文系年》(刘跃进、范子晔编,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55页)。按《南齐书·武十七王传》《南史·齐高帝诸子传》,萧嶷无子,养武帝四子子响为嗣子,后嶷生子廉,子响于永明六年(488年)还本,此后改子廉为世子。永明六年之后谢朓已为王俭卫军东阁祭酒,入仕已达六年之久,与诗中求垂顾之意不合,并且,永明后期萧长懋与萧嶷争权,谢朓于《和刘西曹望海台》中表达了远离京城避祸的想法,因此,该诗应为谢朓早年求仕之时所作,当在482年前后,写作不久他便在萧嶷府中任职。诗歌结尾为“熊席惟尔安,羔裘岂吾带。公子不垂堂,谁肯怜萧艾”。①谢朓:《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第200页。谢朓诗皆引自此版本,下不另注。“垂堂”一句耐人寻味,典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垂”通“陲”,即接近厅堂边缘靠房檐的地方,意思是说有身份的人不要以身犯险,言外之意公子若不亲自出马,甚至是以身犯险,是得不到我这样的人才的。该“典故”与全篇放下身段赞美世子以求干谒的风格十分不合,有学者指出:这似乎彰显着谢朓对自身家世家族地位的捍卫。②Richard B.Mather,The Age of Eternal Brilliance:Three Lyric Poets of the Yung-ming Era(483-493),p.8.谢朓起家为府主参军,这是较为不错的起家出身,③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40页。意气风发的青年谢朓希望获得更多的赏识,晋升更快一些,但潜在的身为世家大族的高傲又让他有所收敛。这种复杂的情感并没有直接展现,而是含而不露,郁积在诗歌之中,因此呈现出“多踬”状态。
学界一般认为谢朓的“隐遁”思想在荆州被人中伤之后才出现,④魏耕原认为:“谢朓‘思遁’之想,在前期永明后半的五六年间,很少。因在荆州中伤被谗返京以后,才开始见于篇章。”《谢朓诗论》,第42页。其实在去荆州之前,谢诗中就流露出了隐退思想。如《和刘西曹望海台》:“沧波不可望,望极与天平。往往孤山映,处处春云生。差池远雁没,飒沓群凫惊。嚣尘及簿领,弃舍出重城。临川徒可羡,结网庶时营。”刘西曹即刘绘,据《南齐书·刘绘传》:“(绘)复为司空记室录事,转太子洗马,大司马谘议,领录事。时豫章王嶷与文惠太子以年秩不同,物论谓宫、府有疑,绘苦求外出,为南康相。”⑤萧子显:《南齐书》,第841页。刘绘外出做南康相途经积布矶,写《入琵琶峡望积布矶呈玄晖诗》给谢朓,谢朓创作了这首诗作为应和,⑥谢朓还有一首诗为《和刘中书绘入琵琶峡望积布矶诗》似乎也是对刘绘该诗的应和,但是诗中有“昔予侍君子,历此游荆汉”一句,可知这是谢朓两年后去荆州追和之作。见伍叔傥:《伍叔傥集·谢朓年谱》,合肥:黄山书社,2011年,第100页。时间约为永明七年(489年)。当时京城的局势可谓空前紧张,矛盾主要围绕豫章王萧嶷与文惠太子萧长懋展开,嶷为高帝二子、武帝之弟,能力出众,高帝甚至曾有立萧嶷为储君的想法,但最终作罢。武帝萧赜即位之后,萧嶷受到重用,建议多被武帝信纳,地位的空前提升让太子萧长懋感受到了压力,太子担心地位不保,于是采取了一系列手段,彰显自己的储君身份。《南史》记载:“永明中,二宫兵力全实,太子使宫中将吏更番筑役,宫城包巷,制度之盛,观者倾都。”⑦李延寿:《南史》,第1100页。“太子违礼”事件是萧嶷与太子关系紧张的结果,随着太子东宫与萧嶷王府矛盾进一步激化,以致“物论谓宫、府有疑”,即舆论认为宫、府各存疑心,相互猜忌。《南史》甚至有萧长懋曾下药毒害萧嶷的记载,⑧嶷死后,忽见形于沈文季,曰:“我未便应死,皇太子加膏中十一药,使我痈不差,汤中又加一药,使利(痢)不断。吾已诉先帝!”见李延寿:《南史》,第1067页。虽有托梦显形的荒诞色彩,但从侧面反映出二者之矛盾。此时刘绘为萧嶷幕僚,谢朓为萧长懋太子舍人,各自为斗争双方的幕僚。刘绘的“苦求”外出之举正是担心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尽量躲开这场政治博弈。谢朓赠诗云:“嚣尘及簿领,弃舍出重城。临川徒可羡,结网庶时营。”意思是你终于可以摆脱官场的杂事俗务,从都城出来。最后一句运用《淮南子》“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典故,大概是暗示自己要赶紧行动起来。随后谢朓被调任为随王镇西功曹,并于一年后远赴荆州,离开权利斗争中心。由此可见,“临川徒可羡”一典中包含了谢朓希望远出避祸的良苦用心,“结网庶时营”更说明他在看到刘绘外出为南康相之后就已经开始寻找时机了,而他曾在萧子隆府中任职,二者有过交情,萧子隆又刚好外出,因此这个机会很有可能是他自己苦心争取的结果。可以说,诗歌中的这种隐微不明之处、郁结而不敢直说之处,正是“多踬”的表现。
谢朓在萧子良、萧子隆府中的创作多为应制之作并包含一些咏物诗如《咏席》《咏幔》《咏镜台》《咏烛》《咏乌皮隐几》等。南齐永明年间各宗王之间也存在矛盾,刘跃进曾指出,“竟陵八友是把政治领域看作自己最终的落脚点”,①刘跃进:《永明文学研究》,第43页。士人们在宗王之间流转。谢朓的咏物诗在描摹器物的过程中会将对现任主子的忠心隐晦地嵌入其中,含义深隐的诗歌具有更大的阐释空间,保证了他在转投新的主子时,这些诗歌不会成为他见异思迁、结党营私的罪证,增大了安全系数。在诗中他化身为主人的席垫、隐几,反复表达希望能够为主人物尽其用的心愿:“但愿罗衣拂,无使素尘弥。”“曲躬奉微用,聊承终宴疲。”在部分应制诗中,他的方式更加隐晦,如《夜听妓诗二首》其二提到:“上客光四座,佳丽直千金。挂钗报缨绝,堕珥答琴心。”宴会之时,主人、客人、歌姬舞女们毫无顾忌恣意欢乐。“报缨绝”典出《说苑》,是说楚庄王对臣子豁达大度,臣子失礼之时,巧妙地保留了臣子的面子,臣子奋勇报效楚庄王。“挂钗”出自宋玉的《讽赋》,也被用作男女狎昵调笑的典故。因此诗句表面意思为主人开明大度,喝酒时不在意礼数,歌姬也敢与宾客调笑,用以回报主人这种豁达的心胸,但更深层则是暗示宗主,我也将为您走马驱使以报答您的宽广心胸。这种结尾小心翼翼的委曲经营也是“多踬”的表现。
在荆州谢朓与皇子萧子隆日夜宴饮吟诗作对引起了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幕僚王秀之的不满,史书记载他性格沉稳持重,不喜交接,曾任儒林祭酒,②李延寿:《南史》,第651—652页。钟仕伦则认为,谢朓返京与王秀之关系不大,“朝廷内争甚烈”是导致谢朓被调回的原因。见钟仕伦:《南北朝诗话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页。在他的举报之下谢朓于永明十一年被调回京城,自此谢朓性格中敏感、疑惧的成分被强调、放大,为他后来的部分诗歌蒙上了一层恐惧、阴翳的色彩,自此进入了创作的第二个阶段。
第二阶段的创作时间自永明十一年秋七月谢朓回京城到明帝建武二年(495年)夏去宣城任职。该阶段诗歌涉及酬唱、仕宦、山水等内容,结尾的隐居情怀的出现频率增高。谢朓回京途中写下了《道中为诗寄西府》以及文章《辞随王笺》表达内心的恐惧以及对随王的思念,二者被《南齐书》引用,其中《道中为诗寄西府》更是被很多诗歌选本选入,“常恐鹰隼击,秋菊委严霜”一句恰当概括出他惊魂未定的心态,该诗可视为谢诗前后期转变的重要标志。
这段时间正是京城的多事之秋。由于太子萧长懋于永明十年(492年)早逝,永明十一年夏四月,萧昭业为太孙,但他虽然被立为继承人,根基尚浅,并且东宫萧长懋的官属多为萧子良的旧相识,因此“众皆疑立子良,口语喧腾”。③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4334页。齐武帝萧赜病重临崩之时,萧子良的心腹王融甚至带领一干人等将中书省围住并派兵把守,拥立萧子良,随着萧鸾带兵拥护太孙萧昭业入殿而宣告失败。随后,萧鸾逐渐执掌大权,萧子良也惊惧而死。萧鸾夺权期间谢朓有何表现,史料并没有明确记载,但萧鸾主政之后,谢朓的官位有了很大的转机,永明十一年谢朓兼任尚书殿中郎,曹融南《谢朓事迹诗文系年》认为这是“受萧鸾接遇之始”,④谢朓:《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第456页。从此谢朓到中央任职。之后萧鸾杀掉萧昭业,改立萧昭文为皇帝,并在同一年又杀掉萧子隆。萧鸾进位骠骑大将军,开霸府,任用谢朓为骠骑谘议,领记室,掌霸府文笔,又掌中书诏诰,谢朓的官位逐渐攀升。谢朓虽然对萧子隆、萧子良感情深厚,但此时的行动却暴露出了真实的想法,他立即接住萧鸾的橄榄枝,并对萧鸾感恩戴德,《酬德赋》中提到:“事紫泥之秘勿,腰青而容与;沾后惠以朅来,竟卒获其笑语。”谢朓493至495年在京城阶段的文学创作不多,可能正是因为局势纷繁复杂,谢朓为了避祸没有表达出任何想法。可以推想,萧鸾之所以能够重用谢朓,也许正是看到了他曾在皇子之间流转,但却在关键时刻保持中立。另外,他的文采以及陈郡谢氏的身份也是萧鸾看重他的原因。
这一时期的具体作品包括祭祀歌曲(《齐雩祭歌》8首)、代人应诏诗以及一些官方应用文(如《郁林王墓铭》《为齐明帝让封宣城公表》《为明帝拜录尚书表》之类),多为歌功颂德、应制而作,并没有深意。然而此时谢朓也创作了一些与他人唱和以及描述自己担任新的官职的作品,可以概括为“酬唱诗”“仕宦诗”,其中能够看出他复杂的内心情感,这些作品包括《冬绪羁怀示萧谘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始出尚书省》《直中书省》《和宋记室省中》《观朝雨》《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新亭渚别范零陵云》《酬王晋安》《落日同何仪曹煦》《和何仪曹郊游二首》《和王中丞闻琴》等。逐首分析这些唱和诗歌,能发现谢朓在诗歌结尾总是流露出一种想要归隐的欲望。通过他的仕宦分析,可以知道他此时的仕途正处于一种上升期,在尚书省、秘书省、中书省等几个重要的中央机构之间流转,如果之前只是担任皇子府中的僚属的话,那么现在则是直接进入中央枢纽。并且谢朓并不是全篇抒写隐逸情怀,而是仅仅在结尾点一下,比如《冬绪羁怀示萧谘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中提到:“谁慕临淄鼎,常希茂陵渴。依隐幸自从,求心果芜昧。方轸归与愿,故山芝未歇。”这首诗的背景是他刚刚从荆州被调回,在萧昭业府中做幕僚,他怀念在荆州一起从事文学活动的同僚。“临淄鼎”典源自主父偃,有积极入仕之意。“茂陵渴”与司马相如相关,表明自己希望称疾闲居之愿。“依隐”借东方朔“依违朝隐”之典,谢朓羡慕东方朔能够优游于仕隐之间,但反观自己的内心却是“芜昧”,即充满了疑惑与荒芜。曹融南注解为:“谓幸能如东方朔之依违朝隐,而求之于心,则殊荒落昏暗。”①谢朓:《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第271页。在混乱的政局中,谢朓怀疑自己能否有游刃两端的智慧与能力,如果拿捏不好很容易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最后终于又用隐居做结,似乎是隐战胜了仕,但他在现实中却是逐渐向官场靠近。这种矛盾与不畅在诗中展现出来,方植之感叹曰:“此诗序述委婉,情文斐靡。”②谢朓:《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第272页。这也许正是“多踬”不畅的表现。《始出尚书省》《直中书省》两首诗叙述了他从尚书省到中书省的职位升迁,何义门提到:“二首……大意是阿附齐明,无足取也。”③谢朓:《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第213页。两首诗叙述了明帝的功绩以及自己任职的新环境,写作时间为494年,这时萧鸾已经成为南齐掌权者,萧子隆、萧子良、萧昭业都已被杀害。《始出尚书省》结尾为:“零落悲友朋,欢娱燕兄弟。既秉丹石心,宁流素丝涕。因此得萧散,垂竿深涧底。”该诗全篇都在书写明帝结束暴政,最后却突然提到王融、萧子隆、萧子良等朋友的逝去,转入了悲伤,然后便是“欢娱燕兄弟”,一悲一喜,同一句中情绪转折如此强烈,令人疑惑。结尾又借典故强调内心坚定的隐居志向,矛盾复杂。可能是歌颂明帝之时,流露出了对朋友的悲伤,但又马上将之掩盖,并以归隐的决心做结,这些也只是做出来给明帝看而已。《直中书省》全篇描述中书省官邸是如何威严壮丽,结尾却话锋一转:“信美非吾室,中园思偃仰。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安得凌风翰,聊恣山泉赏。”以浅显直白的意思表明官位虽美但绝非久处之地。在“权力场”之中他也是战战兢兢,诗歌最后提及隐居更多的是一种政治姿态,表明他不会染指权力。类似的结尾还有《和宋记室省中》:“无叹阻琴樽,相从伊水侧。”《和王中丞闻琴》:“无为澹容与,蹉跎江海心。”《观朝雨》:“戢翼希骧首,乘流畏曝鳃。动息无兼遂,歧路多徘徊。方同战胜者,去剪北山莱。”诗中引“戢翼”“骧首”两典提醒自己在危险的政治环境中要韬光养晦。《酬王晋安》:“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告诫同样身在京城的同僚,京城非长久之地,要早日离开,洪顺隆引元代刘履《风雅翼》:“是以不免怅望而兴感叹也,所谓参差百虑依者,不特为与晋安睽闲而言,盖其中亦必有龃龉而以补外为乐焉耳。”④洪顺隆:《谢宣城集校注》,第216页。“龃龉”正是谢朓内心挣扎的真实写照,想退隐以离开虎狼环伺的京城,但仕途上升,又难以舍弃红尘之欲,留而难留,去不忍去,踟蹰彷徨。这种内心真实想法与诗歌语言的撕裂扭曲,正是“多踬”的表现。
谢朓创作的第三阶段是从出任宣城太守开始的。这段时间主要在外任职,在宣城、湘州、南东海、南徐州等地迁转。498年行南徐州事,并告发岳父王敬则,回京升迁为尚书吏部郎,499年告发始安王造反被处死。在宣城时谢朓创造了很多清丽的山水诗歌,随着阅历加深,其诗歌水平也不断提升,依旧会提到隐逸之情,但更值得关注的是诗歌后半部分的山水描写是冷色调的,给人以孤寂、荒凉之感。可见,即使是在远离京城两百多里外的宣城,他依旧胆战心惊,这一点通过所去途中做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可以看出,结尾为“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玄豹”典出《列女传》,比喻隐居伏处、躲避灾祸的人。该形象和谢朓的真实处境相通。宣城属南豫州的大郡,山水清丽,齐明帝曾经为宣城公、宣城王,谢朓至此未尝不包含明帝的特殊青睐。然明帝先后将高帝、武帝的子孙几乎全部杀光,京城人人自危,谢朓先后在萧子良、萧子隆、萧昭业等人手下做过幕僚,阴险多疑的明帝不能无疑。几年之前谢朓被举报形成的心理阴影让他担心某一天有人说他是武帝子孙的余党,因此他对明帝是又敬又怕。谢朓能做的只是寄情丘壑,寓意篇章,就像他被贬至此的舅公范晔发愤而著《后汉书》一般。纵观这些诗歌中的景色描写,很容易看出他身不由己的紧张心态,初到宣城的喜悦很快被诗中的凄苦取代。诗歌中的景色节气多是选择在初春乍暖还寒之时,意象有离散的飞鸟、孤独的猿猴、寒山、冷风、薄雾等,都是冷色调的。有学者统计,谢朓诗共使用“寒”18次、“荒”9次、“孤”6次、“幽”6次。①杨鉴生、赵厚均:《谢灵运、谢朓诗风论析》,《古籍研究》2003年第4期,第82页。具体言之,《宣城郡内登望诗》提到:“切切阴风暮,桑柘起寒烟。”张玉榖的《古诗赏析》评该诗:“景中带苦。”②张玉榖:《古诗赏析》,许逸民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15页。《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提到:“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郡内高斋闲坐答吕法曹》:“日出众鸟散,山冥孤猿吟。”魏耕原提到:“谢诗以飞鸟意象以表达自己不愿明言的政治处境和难言之隐。”③魏耕原:《心意的飞越:谢朓诗的飞鸟情结》,《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第61页。类似的还有《冬日晚郡事隙》:“风霜旦夕甚,惠草无芬馥。”《游敬亭山》:“独鹤方朝唳,饥鼯此夜啼。渫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值得分析的是该诗结尾,“皇恩竟已矣,兹理庶无暌”,十分耐人寻味,大概意思是“皇帝的恩情已经停止,我追求隐逸也是理所当然的”,反过来说,是不是如果明帝再有需要,他就会立刻为明帝奔走驱驰呢?再结合他在宣州只待了一年就回到了京城,也许明帝是有意将他外放锻炼。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谢朓知道他根本无法脱身政治,而这些所谓的隐居也仅仅是一种姿态而已。况且他在《高斋视事》结尾又提到:“空为大国忧,纷诡谅非一。安得扫蓬径,锁吾愁与疾。”既然已经远离权力中心,下决心归隐,为何还要为国事的纷扰而忧愁,可见谢朓心中根本没有平静,他希望的是政治清明,皇帝继续重用自己。从宣城离任之后创作的诗歌依旧延续了这种理路,虽然萧鸾对他有知遇之恩,但是萧鸾阴鸷的个性让谢朓一直处于惊惧、恐惧之中,正如明代张溥所言,“宣城死于畏祸”,④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殷孟伦注,第196页。因此诗歌继续以冷色调为主。如《临溪送别》:“荒城迥易阴,秋溪广难渡。”《出下馆》:“零落既难留,何用存华屋。”《和江丞北戍琅琊城》:“京城多尘雾,淮济未安流。”同时谢朓还要不时地赞美明帝,如《忝役湘州与宣城吏民别诗》:“幸遇昌化穆,淳俗罕惊暴。四时从偃息,三省无侵冒。”可见作者内心是如何挣扎郁结。王夫之评道:“顾如此等作,收放含吐,绝不欲奔涌以出。其致自高,非抗之也。”⑤王夫之:《古诗评选》,李中华、李利民校点,第229页。他不敢将内心的真实情感喷薄而出,但在写作中又要时刻面对内心真实的自己,因此不同于谢灵运笔下山水的自然明亮,谢朓的山水阴冷压抑。这既是京城政治局势的写照,也是他内心紧张精神状态的外在投射,这种感觉在钟嵘看来正是“多踬”。
《南齐书》本传中对谢朓之记载始于他19岁入仕那年,成年之前的记录仅有“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⑥萧子显:《南齐书》,第825页。一句。可通过家庭状况推断其早年的成长情况。谢朓祖父为谢述,在宋武帝之子彭城王刘义康府中任长史,并娶范晔的妹妹为妻。范晔因卷入刘义康叛乱被诛杀,其子范蔼、范遥、范叔蒌同时遇害,与刘义康有密切关联的谢述家族也受到了牵连,谢述三子综、约、纬中,“综有才艺,善隶书,为太子中舍人。与范晔谋反伏诛;约亦死。纬尚宋文帝第五女长城公主,素为综、约所憎,免死,徙广州,孝建中还都。方雅有父风,位正员郎。子朓”。①李延寿:《南史》,第532页。可知,谢综、谢约受到牵连被杀,唯有谢纬即谢朓之父幸免于难,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谢纬娶了宋文帝的第五个女儿长城公主,成为刘宋的外戚,保存了谢述这一支脉,这也是世家大族在乱世之中的生存策略,即家族中的儿子们去结交不同的宗室、世族,这样即使有个别支脉因为所结识的宗室、大族而被打压,其他支脉依旧能够保持家门不堕。
谢朓的父亲死罪虽免,但却被流放到了广州,宋齐时的广州十分荒凉,根据《南齐书》记载:“交州夐绝一垂,实惟荒服,恃远后宾,固亦恒事。”②萧子显:《南齐书》,第695页。被贬谪至此的谢纬不禁想起族中另外一位被流放至此的成员谢灵运,灵运恃才傲物,因不被重用而牢骚满腹,纵情山水,不理政事,最后被流徙至广州,随后以“莫须有”的造反罪被杀害,将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当时活跃于政坛的还有谨小慎微的谢庄,并做到了吏部尚书、中书令等职位,但却于泰始二年(466年)去世。谢家的另一位成员谢晦早年也因为废杀少帝刘义符被文帝斩杀。可见,刘宋时期,谢氏家族成员凋零。史书记载,孝建初(455年)谢纬才返回,从445年受牵连一直至此,他在偏远的广州流放长达十年之久。谢纬回来之后,“泰始中,至正员郎中”。③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97页。泰始为宋明帝年号(465—471年),也就是说,回京十年,谢纬仅做到了正员郎中,官品仅五品左右,与之前谢家其他官位显赫的人相比,真是微不足道了。
公元464年谢朓出生,虽未经历这些家族的变动,但是他会有所耳闻,其父在外流放十年之经历必然也会对谢朓产生影响,谢氏家族“素退为业”的处世风范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其成长。假设人6岁开始记事,那么从谢朓6岁至19岁(469—482年)“解褐豫【章】王太尉行参军”④萧子显:《南齐书》,第825页。之间经历的事情也会对他产生一定的影响。在此期间,宋明帝剪除异己,后废帝刘昱的倒行逆施,以及权臣萧道成最后的大权独揽进而称帝,这些经历以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在南方流放的经历塑造了他性格中含蓄内敛、小心敏感的方面,这也体现在他诗歌之中的那种小心营构。
谢朓的妻子为王敬则的女儿,史书关于王敬则有详细的记载,他是武人出身,幼好刀剑,爱好屠狗,后废帝时期,参与弑杀宋后废帝,一跃成为南齐开国功臣。南朝世家大族蔑视武将已经是常识,从谢朓告密岳父,谢朓女儿每日拿刀相向可以看出将门之女的刚烈与强悍。谢朓与妻子是否有精神文化上的交流我们不得而知,但谢氏家族中的谢朓与武力强宗王敬则的女儿联姻可以看出,谢朓家族此时已逐渐衰落,需要依靠显贵来提升家族地位,昔日家族的辉煌已不复存在,他在《和王著作融八公山诗》追溯谢安、谢玄的功业:“阽危赖宗衮,微管寄明牧。长蛇固能翦,奔鲸自此曝。”但所有的一切已成为尘迹,家族的势微让他失去了能够骄傲与自信的现实资本,只能将曾经的荣耀深埋心底,因此他并没养成谢灵运那种凌厉张扬的个性,甚至可能在强势的妻子面前有些小心与自卑。
整个永明时期政治看似平静,但实际风起云涌,谢灵运被杀,范晔被杀,在“文祸”逐渐加强的氛围之下,文人惴惴不安,不敢过多涉及政治题材,纵观一百多首谢诗,关注现实问题的仅有一首《赋贫民田诗》。在这样的政治症候下,连向主子尽忠都需要采用更加隐蔽的方式,因此咏物诗大量涌现,涉及范围极其狭窄。谢朓在荆州时期被人举报是他人生的转折,他更加知道官场的可怕,这增强了他性格中柔弱谨慎、处事犹豫不决的一面,他诗歌中书写隐居情怀的频率开始增加,这是一种高明的生存策略,是在复杂政治斗争中释放的一种信号,意在告诉当权者他无意于政治,然而他也无法真正放弃仕途,只要有机会还是会继续沿着政治的道路往上攀爬。《中古文学史料丛考》中“谢朓与永明末政局”提到谢朓在建武年间得萧鸾恩遇与萧衍有关:“见子良大势已去,即转而附明帝,故得入霸府。又以子谟与梁武次女婚事,结好梁武,而梁武本附明帝者也。”①曹道衡、沈玉成:《魏晋南北朝史料丛考》,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09页。这一行为可以说是避祸,但从中也能反映出谢朓在官场中躁动仕进的内心。
在政治上左右腾挪的谢朓依旧没法逃脱死于政治斗争的宿命,谢朓之死是南朝政治悲剧,更是南朝人格精神失落的悲剧。此时士族济苍生、安黎庶的人格理想已让位于经营自身家族事业,谢朓缺乏内在的儒家精神内核的支撑,又没有陶渊明般割裂尘世、回归田园的勇气,定然会身陷官场的泥污而无法自拔,如同迷途羔羊般栖栖遑遑。重振家族的压力、内心求仕的躁动、官场罹祸的恐惧、归隐山林的诱惑,种种情感意旨都纠缠在一起,导致无法在诗歌中直接表达他内心的意图,或是不说,或是绕着说、反着说,表达在诗歌之中的内容与他本心的欲望并不完美吻合,也就造成了文与意、言与志扭曲不畅,呈现出“多踬”的风貌,这其实是他内心世界的婉曲写照。《文心雕龙·知音》指出:“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②刘勰:《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75页。对于谢朓诗中隐约难识的因素,唯有遵循知人论世的方法,通过作品与时代、语境、作者身世的比对,方能得其三昧,揭示其中的真正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