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瑶
《京华烟云》是林语堂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作品以其丰富而深刻的文化内涵和个性鲜明而丰满的人物形象赢得了社会的广泛赞誉,它的成功,奠定了林语堂作为小说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京华烟云》被誉为“现代版《红楼梦》”,有评论者曾经做过统计,作品塑造了九十多个人物,其中女性形象占了近五十个,这些女性命运各不相同,共同构建了一个美丽多姿的女性世界。林语堂说过,“若为女儿身,必做木兰也!”毫无疑问,姚木兰是《京华烟云》中最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她忠实地寄托了作者对于中国理想女性的想象:作为长女,她满足了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伦理诉求;作为圣女,她满足了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审美诉求。
传统的中国家族实行的是以嫡长子继承制为核心的宗法制度,遵循长幼有序的伦理观念。在宗法制度支配下,嫡长子有保护和帮助宗族成员的责任和义务。由于嫡长子的家族地位与身份,他们就被赋予了持家继业的使命。为完成这一身份使命,他们从小就被以孝亲、仁悌、齐家等礼教要求规范自己。但是,如果家族出现了长子的“缺席”,可能是因为没有嫡长子,也可能是因为某种不可抗的原因嫡长子无法完成身份使命,出于家族兴旺的良好愿望,那么嫡长子的使命就历史性地落在长女的身上,长女承载了长子的责任,替代长子来完成持家继业的使命。长女之“长”,意味着家族责任的承担和个人利益的牺牲。作为姚府的长女和曾家的媳妇,姚木兰就是这样一位勇于承担家族责任和牺牲个人利益的女子。
因为富裕的家境和开明的家风,姚木兰接受了良好的新式教育;来自父亲的影响,使她精神上追求道家思想的淡泊宁静自在无为,注重内心的洁净,远离俗世的喧嚣污浊;来自母亲的教诲,又让她在生活中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不仅恪守妇德,而且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贤惠能干持家有方,具有俗世的智慧。
身为姚家的长女,兄弟姐妹中的大姐,木兰勇于担当,具有强烈的家庭责任感和牺牲精神,在兄长体仁未能担负长子之际,姚木兰承担起属于长子的那一份责任,帮助父亲守护姚家的家业,宽慰年老多病的母亲,照顾年幼的弟弟阿非;为了报恩曾家,她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接受了父母之命;她虽然爱慕立夫,但是发乎情止乎礼,在立夫成为妹夫后不幸身陷囹圄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只身搭救。
身为曾家的媳妇,木兰显示其惊人的智慧和天成的灵性。在曾家公婆、大房和二房都无法主持家事的危难之际,木兰临危受命,成为管家少奶奶。她用心打理曾家大小事务,井井有条,表现了出色的持家才干;当她崇尚自由自然的天性与曾家的家风相抵牾时,她默默地回归家庭;身为妻子,她恪守本分,对荪亚宽容隐忍,努力维护婚姻,甚至甘愿为出轨的丈夫纳妾,完满解决了丈夫的婚外恋情;身为母亲,木兰深爱儿女,给孩子们以最饱满的母爱,并且把宽广的母爱分享给三位孤儿。
姚木兰内心纯净,处世智慧。她不但思想自由才情兼备,更具有传统女性孝顺宽厚贤良淑德的优秀品质。作为女儿,她孝亲仁悌;作为媳妇,她勤恳持家;作为妻子,她忠于婚姻;作为母亲,她慈爱有加。她不仅是《京华烟云》中最具特色,也是林语堂心中的理想女性形象,更是男权社会规范下的完美女性形象。
如果说,作为长女,木兰具有强烈的家庭责任感和牺牲精神,那么,作为圣女,木兰具备身为女人拥有的美好和纯洁。木兰容貌俊美,性情淡泊,处事机敏。作为圣女,木兰形象堪称林语堂对于女性的审美标准和期待。
身为女人,姚木兰有着令人惊羡的美貌。出于对她的喜爱,林语堂完全不吝溢美之词:“万众瞩目的中心,美如满月,以前没见过她的男男女女,见其美貌,都为之乍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低沉的音乐美,她的身段儿窈窕,令人目迷心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完美,竟至于此极……眼睛多情而富有智慧,脸上五官较为瘦削,轮廓线条较为清楚,眉清而目秀……”①“美如满月”、“迷人”、“窈窕”、“完美”、“多情”、“眉清目秀”……诸如此类的赞美,无不体现出林语堂对于女性美的要求和规范。可见,容貌俊美是林语堂理想女性的首要标准。
除了美貌,木兰性情超凡脱俗,纯洁无瑕,追求和见识完全不同于俗世女子,她是一个秀外慧中的优雅知性女子。因为深受父亲影响,道家文化在她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记,个性洒脱,崇尚自然,顺应天命,与世无争,名利皆不放在心上。她唱京戏、识甲骨、弄古玩字画,都是源自她自己的意趣和审美。她以冷静而超然的态度看待婚姻,宽容隐忍,平心静气,最终达到祥和美满;面对生死,从最初的痛苦挣扎到对生命永恒的感悟,我们看到了木兰不流于世俗的自然之美。虽然讲究内心的纯净,面对日常生活,她也表现出难得一见的机敏和智慧。木兰出身于富商之家,在天津女子师范学堂里接受过西式教育,具有很强的主动意识。她愿意并敢于在家长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比如举家南迁时,木兰建议请义和团出行保护家人;拒绝乘坐疖疤车夫的车等,也能为人生未来的发展提出自己的想法和要求。木兰作为“道家的女儿”,却嫁到受儒家文化熏染深刻的曾家为媳,她孝顺公婆,勤俭持家,恪守妇道,体恤下人,儒道文化不但没有发生冲突,而且自然地融合到了一起:既是道家女,又为儒家媳,儒道文化的精华在木兰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这样,姚木兰精神上淡泊宁静,生活中处事机敏,她既是儒道文化思想的理想融合,也是中西文化思想的完美结合。
从前文分析中可以看出,林语堂在塑造木兰形象时,是倾尽心力,全力倾注了自己的喜爱和理想。他喜爱木兰、欣赏木兰,所以在塑造木兰形象的时候才会不惜篇幅、笔墨,夸赞木兰令人惊羡的美貌、令人惊叹的才华、令人敬仰的美德,木兰身上显现着理想与智慧的光辉。甚至为了突出木兰的形象,林语堂不惜弱化木兰身边的几位男性人物,以孱弱苍白的男性形象与富有担当精神的木兰形成鲜明对比。比如,娘家父亲姚思安,一心尚道云游,平日里注重修身养性,不理俗世家事;长兄体仁性格既叛逆又懦弱;弟弟尚且年幼无知;公公曾文璞又因为家事公事一病不起;平亚早逝,经亚慑于牛素云的淫威,荪亚个性软弱。这些本应孝亲仁悌勇于担当的男性,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不得不退居其次,木兰得以脱颖而出,崭露头角施展才华,表现出巾帼完全胜过须眉的大气和智慧。
但是,当我们深入探讨姚木兰形象和林语堂的女性观的时候,我们发现,在林语堂颂扬女性的背后,恰恰隐藏着深深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姚木兰形象就是林语堂男性视域下的女性想象的产物:作为长女,她满足了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伦理诉求;作为圣女,她满足了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审美诉求。
在塑造作为长女的木兰形象时,林语堂不仅赋予了她出众的能力与才气,而且让她性格温顺谦恭,既具有强烈的家庭责任感,又富有自我牺牲精神。这其实是传统的男权价值标准及男权对女性性别角色的全部期望。林语堂以他的主观意识塑造着木兰的无私与奉献,为维护婚姻家庭发挥着“女主内”的坚实作用。
英国女性主义批评家弗吉尼亚·伍尔芙曾经这样描述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角色设计:
她楚楚迷人,毫不自私,极富同情心,在高难度的家庭生活艺术的疆域里出类拔萃。如果吃鸡,她捡鸡肋吃;如果屋子漏风,她站在风口顶着。简言之,她的言行举止表明她从未有过自己的意愿和心计,总是在百叠回肠地同情别人,温柔地顺从别人,最重要的是,她纯洁。纯洁被视为她的美之所在。②
伍尔芙认为,这是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形象定位,而且这一观念长久以来内化到人们心中,成为大多数男性对理想女性的心理期待,所谓“大家闺秀”、“贤妻良母”无不出其左右。在姚府,姚木兰就是这样一位知书达理无私奉献的大家闺秀;嫁入曾家后,木兰也是一位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中国近代学者辜鸿铭在《中国女性》一文中也有对理想女性形象的描述,也可以看作是男权社会对于理想女性的集体想象:
中国的理想女性就是一个手拿扫帚打扫和保持房间清洁的妇人。
在中国,一个妇人的主要生活目标就是做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妻子和一个好母亲。③
对比辜鸿铭的理想女性标准和林语堂笔下的木兰形象,木兰可不就是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妻子和一个好母亲吗?她不仅是林语堂心中的完美女性形象,更寄托了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伦理诉求。
作为圣女,木兰形象满足了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审美诉求。木兰容貌美丽动人,林语堂禁不住感叹说:“造物主自然赋予她如此的完美,奈何!奈何!”④可见容颜是否美丽,也是林语堂对于女性的首要审美标准。木兰不仅貌美迷人,而且温和有礼,知性优雅。她有自己的生活追求和艺术情趣,就是她周围的一众男子也都难及其一二。这样一位女性人物所表现的女性美,是林语堂完全从男性的眼光出发,为男性需求的意向所规定的美,是非常符合男性的审美期待并且满足男性审美需求的女性美。
关于理想女性形象,辜鸿铭还做过如下描述:
简而言之,真正或真实的中国女人是贞洁的,是羞涩腼腆而有廉耻的,是轻松快活而迷人、殷勤有礼而优雅。只有具备这三个特征的女人,才配称中国的女性理想形象——才配称作真正的“中国妇女”。⑤
贞洁、羞涩、优雅……等成为女性理想形象的标签,这既是对中国女性的赞美,同时又是一种严格的限制和束缚,因为只有符合这些标准的女性“才配称作真正的中国妇女。”木兰就是合乎这些标签的理想女性形象。
此外,作为女儿的木兰形象,还暴露了林语堂潜意识中对于男权中心主义的维护:父亲对于木兰起到精神上的引领作用。《京华烟云》中木兰的父亲姚思安是一位道家思想的推崇者,以道家哲学来观察社会、体验人生。他的人生信条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心浮气躁对心神有害”、“正直自持,则外邪不能侵”等等也都成了木兰的处事哲学。同时,姚思安也能吸收借鉴新思想和西方观念,甚至对于西方现代科学技术也不乏自己的见识。正是在父亲的精神引领下,木兰成长为不仅具有道家文化传统,而且散发着西方文化气息的中西合璧的完美女性。
木兰形象说明女性的成长离不开男性的精神引领作用,在男权中心主义社会中,这既是共识,也是真理。即使是真心赞美女性的作家林语堂,他的内心深处依然难以摆脱男权中心主义的思想影响,从而表现出复杂的女性观。
注释
①林语堂:《京华烟云》上卷,张振玉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37页
②玛丽·伊格尔顿:《女权主义文学理论》[M]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89页
③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M]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85页
④林语堂:《京华烟云》[M],张振玉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36页
⑤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M]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