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石桥

2019-11-25 02:49焦朝发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修桥石拱桥背篓

焦朝发,男,重庆市忠县人,9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深圳市大鹏新区作家协会主席,《大鹏文学》主编。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作品》《飞天》《安徽文学》《散文百家》《百花洲》《满族文学》《芒种》《青年作家》等全国六十余家国家、省市级文学报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各类文学选集多部,获得国家、省、市级文学大赛奖三十余次,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流逝的深情》、中篇小说集《飘走的河流》、散文集《眷恋这一方水土》等。

故乡盛产石桥,有河流的地方,就会有大大小小的石桥。狭窄的河沟,前輩人直接将一块材质坚硬的大板石搭在河的两岸,就成了石桥。若是石板连接不到的宽河面,就在河中间垒筑石墩,石墩两边再连接宽大的石板。几座厚重的桥墩,几块宽阔的长石板,筑起一座百年春秋的石桥,承接着两岸人们往来的脚步,印下祖辈的串串足迹,记录下世世代代追求希望的历程。而石拱桥则是历史进程的产物,是夹沟河边修起公路时才开始修建的,成弓形,用打磨精细的石头和水泥砌成。那时,故乡的石桥多是小石桥。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故乡的四座石桥,这四座桥记载着我成长的历程。上小学时每日路过的石桥叫矮桥,桥中有两个石墩,位于村东,与和平村相连;上初中时经常经过的石桥叫渣子场桥,桥中有四个桥墩,位于村北,与石泉村相连。这两座石板桥由大块规整而宽大厚重的条石相衔相接而成,每逢涨水月份,桥经常会被掩埋,我们只能绕道很远去上学。而伴随我走过童年时光,留下太多烂漫记忆的是夹沟河上的反帝桥和陈家沟的反修桥。

夹沟河是离家最近的一条小河。从我家往西下一道沟,是一片错落相连的水田,走十多条长长的田埂,过一片竹林,顺偏颇的山沟随小溪而下,不久便看到淙淙流淌的夹沟河了。夹沟河河水很文弱,依偎在村西南边,一河隔成了两个村,也是两个公社的界河。夹沟河起源于十余里外的木方村,沿着田边的沟壑一路袅袅娜娜,越往下游河面越宽,山越高。途经黑沟、陈家沟、辽湾、夹沟,潺潺地自北向南流淌,最终流入村外最大的河流——回龙河。

记忆里,夹沟河上早期是祖辈们用两块线条粗勒,厚达尺许,跨度一丈余的石板构成的石板桥。70年代中期,夹沟河边通了公路,与本村相连的河段上的两座石板桥改建成了石拱桥。石拱桥是用线条较细的方形石头和水泥砌成,弓形顶部,石头呈倒日状。下面是半圆形桥洞,跨度两丈有余,桥面用碎石铺路,桥两边立了石柱栏。夹沟河的石拱桥叫反帝桥,上游陈家沟段的石拱桥叫反修桥,桥的命名以那个时期反帝反修战略而定,具有宣传意义。

那时,看车是件很新鲜的事情,村子里是看不到车的,只有到街上才能看到货车和手扶拖拉机,偶尔也许碰到一辆三轮吉普驶过。这样一来,夹沟河边要通公路通车的消息就让村子沸腾了几个月。祖祖辈辈在山路上跋涉的乡亲们,可以踏着宽阔的公路去赶马灌、金鸡场,还可以在夹沟河直接赶车去县城,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可惜我没看到通车当天的热闹情景,父母不准我们小孩子去夹沟河边,担心玩水出事。为这事,至今我仍感遗憾。几天后母亲和姐姐去夹沟河崖上自家柴山砍柴时,我缠着姐姐趁机带我去看车,又磨了母亲许久,母亲才同意。

夹沟河岸边靠生产队一侧的山崖,是我家的柴山。秋天里,母亲和姐姐只要有空,就背上背篓,带上镰刀、砍柴刀、竹篾去砍柴,以备冬天烧火之用。母亲在崖边砍一些黄荆,较小的靑杠树和一些其它荆棘杂树,姐姐爬上粗壮的柏树上砍树枝。我站在崖边看刚通车不久的弯弯曲曲的公路。石拱桥在夹沟河上特别显眼,几个赶场回来的叔伯走到石拱桥上停了下来,坐到石栏上掏出旱烟袋一边吸旱烟,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话。一位大叔抬眼看见对面崖上有位妇女在割草,喊着妇女的名字粗犷地嬉笑对骂起来。两个比我大的小孩子在桥上来回跑着,跑累了,就在桥上捡起石块砸向河里,河中溅起一团水花。我等了很长时间,终于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姐姐在树上说,车来了。我一时间来了精神,车是从夹沟河下游来的,在远处公路上一转弯,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对面公路上,越近,轰鸣声越响,声音回荡在整个山崖上。姐姐在树上看得真切,说这是东风牌汽车,拉货的。在桥上歇气的叔伯站了起来,看着车从石拱桥上惊天动地的飞奔而过,崖上割草的妇女也站直了身子看车奔跑。两个小孩跟着车紧追一阵,眼看追不上了,才停下来,捡起石子朝远去的货车砸去。那天下午,我看到了两辆货车和一辆手扶拖拉机从石拱桥上通过,每过一辆,我都会激动一次。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车,第一次看到石拱桥。

上学后,村里的孩子就要开始为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了,割草、打猪草、放牛、带年幼的弟妹是我们放学后常干的活,父母的约束也松懈了一些。我和村里的娃儿们开始结伴一起玩,一起割草。童年的天空很单调,就如河边的狗尾草,兀自摇曳,兀自凋落,无人将目光萦绕,少了关爱,也多了空阔。假期是天堂,放下书包我就是快乐的鸟,夹沟河石拱桥成了我们的乐园。一场春雨后,大地被洗刷一新,夹沟河两岸的青草茂盛的长出来,两边山崖被雨水冲刷出一片新绿。伙伴们牵着大水牛来到夹沟河边的草地上,让牛吃嫩嫩的青草,我们跑到石拱桥上,看暴涨的河水气势汹汹从桥洞奔流而过,旁边的大哥哥说,要是没有石拱桥,以前的石板桥早被淹了,上学的娃儿和赶场的乡亲们要从上游绕道很远。

夏日,中午刚过,头上的太阳像一个大火球烘烤着,晒得人火辣辣地痛。大人们还在家休息,我就背着背篓约了几个同村的娃儿,来到夹沟河石拱桥边,三五下就蹬光了衣服,跳进了河里。比我大点的猪儿和腊狗性野,胆大,又善游水,在水深处一会儿狗刨,一会儿仰游,一会儿蛙泳,夹沟河里顿时水花飞溅,波浪翻涌。我不识水性,不敢下河,后来猪儿爬上岸来,说要教我游水,犹豫间被他硬生生拉下水去,在水浅的地方教我学蛙泳。在河里游累了,就跑到岸上来,光着身子,在阴凉的地方打升级或拱猪,输了学狗爬。牌打够了,我们纷纷跑到桥上去,桥面上被骄阳晒得滚烫,且裸露的沙粒和石子烫得脚生痛,我们蹑手蹑脚了一阵之后,遂依次从桥面上一个倒栽葱,纵身扎入水中。猪儿和狗娃子闭气时间最长,入水后,过了约二十秒钟才从远处的河面之上露了头,头发黑湿的几绺,俏皮地贴在头上,晶莹的水珠正从他的头脸上滴下来。太阳偏西的时候,地面上的热气减弱,我们从河里起来穿好衣服,爬到对面崖上开始割草。太阳落山时,我们的背篓里都装满了青草,这时,我们迎着晚霞,唱着《洪湖水浪打浪》回家。

夹沟河两岸山崖上的草被割完一茬,新的草还没长出来,我们就到上游陈家沟。陈家沟河岸边上是水田和菜地,不远处有很多人家,两边的山离河较远,但山势比夹沟河的山高,我们要从白崖下一个长长的坡陡,才能走到反修桥。陈家沟的反修桥那时是马灌、金鸡、黄龙三个公社的交界处,故平时来桥边游耍的,除了我所在的沙坪村人,还有来自另外两个公社的村民。来者年轻人、小孩居多,往或割草、放牛,或伫足桥上举目眺望,靠沙坪村一边的山坡上绿树掩映,山花烂漫;河对面的两山山坳里、山崖边是炊烟袅袅、鸡鸣犬吠、房舍错落的村庄;靠近河边是油菜花黄、麦苗青青、阡陌纵横的田野;流连在河畔,望绵延的小河,听潺潺流水,看水中涟漪,观游鱼及野花,饱揽着村山村水,田园的风景,吹着粘裹着泥土气的乡野之风,令人无限的轻松与惬意,不仅让你心旷神怡,更会使你浮想联翩。

反修桥连接着不同行政区域三个村的人脉交往,哪家有个红白喜事,临界的人家很快就会传开,到时大家走过反修桥帮忙来了。村里来了电影队,放电影的人早早就在大坝上把银幕用两根竹竿挂上,太阳刚偏西,银幕旁的高音喇叭就开始唱歌了,这时,就会有人跑到崖边,向反修桥对面喊:“晚上来看电影啰,片子很好看,打仗的。”一到晚上,河对面的人纷纷走过反修桥来看电影,河对面的村放电影,我们也走过反修桥去看。那时,电影队每个月到各村放一次电影,走过反修桥,我们一个月可以多看两次电影,而且不同区域放的影片都不一样。

人们交往多了,对各家的情况都知根知底,通婚的年輕人也多了,我姐姐就嫁到了河对面的朱家山。姐姐结婚那天,长长的迎亲队伍在开心的锣鼓和悠扬的唢呐声带领下走过反修桥,披红挂绿的嫁妆让年轻人肩挑手抬着紧跟其后,走在最后的是我们送亲的队伍。姐姐走在我前面,那天她特别美特别幸福。走过反修桥,就离开本村到另一方土地上了,那里即将有她新的家,新的生活环境。沿途的人都聚到反修桥上,来看姐姐这新娘子,也有很多本村人来为姐姐送别。迎亲队伍走过桥头,姐姐回转身来,看着家乡的山水,看着送别的人群,姐姐哭了。大概是姐姐住在对面村里,我对反修桥特别亲切,每次去姐姐家都要从桥上经过,在桥上的石栏柱上坐上一会,看河里成群的鱼儿在草丛里进进出出游弋。

秋天,雨水较少,河里的水流也小了,挽起裤脚就能下河捉鱼了,伙伴们把衣袖和裤筒挽得高高的,沿夹沟河摸索而上。当有人摸到鱼后就高兴地举起来向大伙炫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在辽湾段河床较宽水深一点的地方,我们就在上游用石头泥土堆筑起来,把河水堵在上边,再用背篓一边把水舀走一边玩打水仗,很快,活蹦乱跳的鱼就暴露出来,大伙七手八脚将鱼抓起往岸上扔。摸鱼兴趣消失时,我们的衣服早湿透了,头上、脸上、衣服上沾满了污泥。上岸时,天色已晚,这时才发现背篓还是空的,马上又担忧回家挨打了。我们哪顾得上扔在岸边的鱼,抓起背篓就跑,秋冬季节割草都得找田边地角,崖上的草多已枯干。实在没办法了,我们来到石拱桥对面的竹林里割竹叶子压在背篓下面,上面再割一些干草,很快背篓就满了。回到家,我悄悄进了牛栏,将背篓一放就跑出来和弟妹一起玩。不久,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叫我过去,问我下午干吗去了,我不敢撒谎,就把在河里抓鱼的事交代了。母亲问鱼呢?鱼在哪里?我说忘了带回来。母亲说怎么不带回来,那也是你们辛辛苦苦抓的啊?我没敢再说话。母亲又说以后要先把草割了再去玩,你要吃饭,牛要吃草。母亲没再说什么,也没打我,她自己去沟下抱了一些稻草回来给牛吃。那天晚上只有腊狗挨打了,他不小心割到了一些有刺的东西放在背篓面上,他妈检查按他那背篓的草时,被刺狠狠的扎了,流出了血。腊狗妈气得随手抓过一根棍子就打,打得腊狗左脚换右脚不停地乱跳。从那以后,我们都改变了方法,先把草割好了再去玩;从那以后,听说腊狗妈再没有按过他的背篓。

家乡的石桥,给我的童年留下许多色彩斑斓的记忆,有快乐的,也有痛感着阴霾的。有一年汛期,有一天,电闪雷鸣,大雨如柱,夹沟河水漫过河床汹涌而下。村里一位少妇在那天冒雨跑过十几条田埂,跑过崖脚的小溪,跑到夹沟河的石拱桥上,跳进了洪流。沿途看见的村民发现她的异常举动,后面追赶过来,可还是晚到一步,没能拦住她。人们拿着竹竿或就地劈下树枝沿河岸奔跑,妄图伺机挽回她的性命。两天后,才在最下游回龙河入口处的胜利桥边打捞起来。后来听说,少妇的丈夫是木匠,经常外出做木活,村里一个男人经常去帮她干些农活。有一天被人看到两人在包谷地里亲嘴,很快村里谣言四起,臭骂、白眼,冷嘲热讽让她抬不起头来,最后选择了跳河。在人们把贞洁、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年代,人们陈旧的思想,导致少妇轻生的举动,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了永远的痛。

毕业后,我到了千里之外的沿海城市工作,回家乡的时间少了。这些年,心中总涌动着故乡的河水,梦中总看到故乡的石桥,故乡的桥,早已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而出现了数质的飞跃!一座座公路桥,气势磅礴,雄浑壮观。桥上,汽车呼啸,摩托笛鸣,大货车、宝马车、奥迪车……合奏着一曲曲进行交响乐。夹沟河上的公路和石拱桥已经扩宽了,铺上了混凝土,连通忠县和梁平二县,成了两县经济发展的大动脉。

故乡的石桥,见证了故乡沧伤历史,见证了世代村民的勤劳和智慧;见证了家乡由穷到富蓬勃发展的巨变。故乡的石桥送我走出山村,走进了大都市,走向了社会这个广阔的天地。

故乡的石桥,我将永远记住你!

——选自《陕西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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