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蚁记

2019-11-25 16:54谢枚琼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杉树白蚁

谢枚琼

鞋柜上发黑的装饰面板轻轻一揭就开了,我看到一小群白色的虫子在蠕动,粗略一瞄,上十来条了吧,老母亲指点道,这就是白蚁。白蚁,已经被我的记忆淡漠掉多少年了,没想到眼下它竟然如此猝不及防地裸裎在我面前。一旁的妻早已恶心得躲到一边去了,那些白色的虫子搅翻了她的胃。我不能躲,强压下感官上的不适。这是我的家,不能给入侵的白蚁让道,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可恶的虫子毁坏我燕子衔泥般筑成的“巢”。

白蚁于我来说的确是遥远的事物了,依稀记得儿时乡下挖白蚁的情景。母亲偶然间发现后山一棵杉树莫名其妙就针叶发黄,不少枝条还干枯了。杉树在我们那可是上好的木材,材质结构紧密,成长亦是缓慢,不似乡间常见的泡桐树,长得飞快,但木质疏松,不经用。这棵长了上十年的杉树是母亲很看重的,打算自家造屋子时用来当房梁。原本长得好端端的,枝繁叶茂,怎么一下子变得蔫不巴叽的了呢?爷爷围着杉树转了几圈,说,这树毁了,被白蚁活活地给蛀空了。母亲一听急红了眼,她巴掌喧天的只差呼天抢地了,瞎了眼的白蚁畜牲啊,一冒撩你二冒惹你,何解要咬死俺屋里的树呢。爷爷冷静地说,咒也冒得寸用了,还是请挖白蚁的来吧,不挖了它的窝,只怕旁边那几棵也靠不住了。他吩咐我的细叔赶紧去请石蹬子的胡七爷,胡七爷有祖传挖白蚁的手艺,方圆十里有名。沿着树根掘下去,果然挖出来一个硕大的蚁窝,白蚁惊慌失措往外面跑,胡七爷把早已准备好的柴油浇窝淋下,一根火柴划燃丢下,那蚁窝顿时成了一个大火球,胡七爷“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水烟筒,慢条斯理地说,这家伙非得用火烧才死得干净。菜碗口粗的杉树终究是没了,里面被可恶的白蚁蛀空了一大截,用手指随意一抠,粉乎乎的木屑掉下一地,眼看只能劈作柴烧了。母亲痛惜得不得了,跺起脚来,就要当梁了呢,这些死冒良心的害人精。

离开乡村的二十余载,我的栖身之所一直都在那个叫城市的大巢里晃荡着。是的,我常常把万家灯火的都市当作一个巨大的巢,蜗居其间的芸芸众生,倒也状极了一只只的蚁(自然不是白蚁),每日大清早即辛苦地外出忙碌,天黑再爬回到自家的窝去,那个窝不管窄小还是宽敞,不论简朴还是奢华,毕竟是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让你放松,让你安安稳稳地把一身的疲倦洗去,好好地睡上一宿,然后去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日子就那样重复着,重复的日子就是生活的状态,平常得没谁来打扰你的节奏。当然也不排除偶尔会有“不速之客”造访,如小耗子、蟑螂之类,可是它们的侵犯还算是可视范围内的,大不了一阵翻箱倒柜,基本上也能把它们消灭干净。却全然不是白蚁那样搞“阴谋手段”。当我发现上二楼的前两块楼板突然有了两个小洞,心中诧异才去查看,结果已经穿孔了,老母亲条件反射般一脸惊疑,莫不是鬼样范的白蚁咬的?我说,不可能吧,没听说过城里头有白蚁的事。母亲不再言语,只是细心地去房间里的角落查看,果不其然地在鞋柜处查出了端倪。

自小就生活在城里的妻子不知道白蚁为何物,她上网一查,结果天要塌下来了,她说怎么得了呀,白蚁能把整座房子都吃垮掉。我心里正恼火,白了她一眼,你学点常识好不好,白蚁能吃得下钢筋水泥?妻大呼小叫地嚷嚷起来,网上讲得明明白白,还有案例,白蚁的排泄物有强烈的腐蚀性,吃不下也能腐烂掉,这房子没法住了,赶紧悄悄卖了,去换套新的。她完全是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我心里面苦笑一声,说得容易,蚂蚁搬家也得费一番苦力吧。情知这个时候和她无法理论,便去找物业吧。物业说,这小区在我家搬进来前就发现有白蚁,这事他们也管不了,得找白蚁防治所。我一听那个气啊,早发现了为什么不告知呢,我装饰房子时可以及时采取防范措施啊!物业和业主似乎已形成一对矛盾体,总是有扯不清白的麻纱,我敦促他们上门来勘验现场,并拍了照,然后甩手走了。物业不痛不痒的态度让妻子更加恼怒,她一气之下“杀”上物管办,吹眉毛瞪眼睛胡咧咧了一大通。一般来说物业都有着强大的定力,业主急得吐血,他照样可以不温不火的。我想不能坐等,业已进驻的白蚁们可不会讲客气,不会礼让半分,房间里丰富的纤维物质可以让它们大快朵颐,繁殖能力超强的白蚁将抓紧时间在这一片乐园里生儿育女,繁衍子孫后代,尽享天伦之乐,而我家添置的一切家具,包括柜子、桌子、椅子、床铺、沙发等等,等等,都将成为它们的饕餮大餐。一想到这些,我不由得脑门子沁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虚汗,儿时记忆中那棵惨遭白蚁啮噬的杉树横尸地上的一幕,霎那间涌现在眼前。我坐在沙发上分明感觉到屁股下面仿佛有一群白蚁正在张牙舞爪,它们肆无忌惮地合谋着要取代原来的主人。我一弹而起,慌忙拨打白蚁防治所值班室,好不容易总算接通了,回答道今天休息,得明天派人来看看。我一拍脑袋,忘了还真是周日哩,你再急又如何,人家也得名正言顺的休息。妻在物业一通发飙还是让他们有了动静,主管拿来了建筑方和白蚁防治所的合同书,指点着给我看,说每户购房时都已交过了白蚁防治费,所以嘛发生白蚁的事应该由防治所全权负责。明显是要洗白自己的意思。我仔细一看条款上还载有白蚁防治所每年要不定期巡查不少于三次,而物业亦有督促其落实之责。我便要求主管拿出防治所巡查的记录看看。本无巡查之事,主管又哪能拿得出来,他不禁傻眼了。妻嚷嚷道,你们别想要物业费了。看主管一脸窘相,我便道,现在关键是怎么样控制蚁情才是迫在眉睫的事。

我不甘心坐等,搜肠刮肚地调动自己有限的人脉关系,转弯抹角的终于搬动了白蚁防治所的两个工作人员来家看看,他们带来了防治药粉,在白蚁蛀蚀处洒了,然后说,这事麻烦,性急不得,得慢慢来。急惊风又碰上了慢郎中。而我第二天就要到几十里外的市城上班了,不可能撂下单位上的一大摊子事待在家里和白蚁较劲啊,看来得和白蚁打一场持久战了。何日战斗才能完美收官呢?

妻在这事上特别上心。她多方打听到在郊区有个专治白蚁的民间高人,姓曹,据传也是祖传挖白蚁世家,到了他这一辈更是发扬光大了,其人还是白蚁防治协会的什么理事,属于有组织的人。曹师傅上门来胸脯拍得噼啪声响,保证能断了蚁祸的根,妻毫不犹豫当即就掏了六十张“老人头”,她留了个心眼,还留下三千块没付,得让他一保三年。为蚁祸我已经与妻嘴巴仗打了不止三五个回合了,她在家里面仿佛得了坐立不安的焦虑症,横挑鼻子竖挑眼,脾气日日见长,弄得一家老小都浑不自在。原来还夸我这房子买得好,性价比高,现在却又反过来责怪我没有眼光,连住都没有安全感了。让我感觉,女人呐,有时候真是没道理可讲。想想也理解她的心情,现在向来不怎么操心工作以外事情的妻,竟然如此急不可待了,我当然要肯定她请高人来治蚁的做法,对她留了一手的聪明也大大地给予了表扬。说真的不想再因为白蚁的问题搞得家里鸡犬不宁,甚至夫妻反目。妻在电话里告诉我曹师傅才像个专业的,他甩开膀子,挥舞锄头沿着房子的基脚挖了一条沟,把他用祖传方法熬制的药水啊药粉啊什么的一股脑儿埋了进去,再填上土,目的可以防止白蚁进屋。房子里面被蛀的洞里则埋上特制的药包。我一听,还真像那么回事,至少不像防治所来的那两哥们,简单得像是给伤口抹上点消炎粉那般做法,蜻蜓点水式的防治明明让人感觉到不太靠谱,我还真不好怎么质疑人家,何况一则他们是吃这碗专业饭的,二则还是托了人情面子来的。这九千块“大洋”看来花得并不冤。至少妻的心里宽慰了几分踏实了几许吧,而我的焦躁也因此平复了不少。

但一回想起胡七爷挖蚁窝的举动,记起他说过,一定要把白蚁的窝端了才能铲除蚁害,那么我家的白蚁是如何进来的?白蚁的窝又在哪里?如今这些防治手段是不是也是治标不治本呢?这一连串的问题开始在我的心里纠缠着。

小区里的确早已发生过白蚁的事了,在先我家之前搬进来的住户家,我了解到了其中的原委,在餐厅和厨房之下有一个架空层,里面回填的黄土是从几里外的一个荒坡上运载过来的,而不幸的是那个荒坡本就是白蚁活动频繁的区域,而运来的黄土并没有采取任何防治杀蚁措施,白蚁就那样浩浩荡荡地迁居本小区,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有几户蚁情严重的住户已经雇人打地洞进去,把那些回填的黄土一点点地清理出来,以彻底铲除白蚁生存的土壤,有的户还真是挖出了蚁窝,寻到了蚁后,白白胖胖的差不多有拇指大小。如此看来,要想消除蚁害的关键还真得走这一步。这才是治本。我心里暗自下了决心,先控制蚁情,等明年入冬时节,一定要动手挖蚁窝。白蚁在冬天就蜷缩在窝里不大活动了,好似进入冬眠状态,是时才便于挖掘。

可要把蚁窝挖出来谈何容易呢?这不像在后山上动工那么简单,要以不损坏现有结构为先提条件,得从挨着餐厅的车库里斜着掘进,只能靠施工的人猫着腰往里面一点点掘进,类似于战争场景里挖城墙地洞的方式。机器设备一点也用不上,全靠徒手作业。好在已有范例在先了,在这个冬季刚到之时,我便迫不及待地雇请民工进驻。

三个民工乘着一辆三轮车突突突地来了,携带着锄头扁担箢箕电钻铁铲什么的一大堆工具,一应俱全。哦,还带了抽水泵和100W的照明灯,越往里面掘进,不仅黑乎乎的不好施工,而且地下水汩汩地冒了出来,这时候抽水泵和照明灯就派上了大用场。民工都已年过半百了,年长的且已过花甲,却皆是吃苦耐劳的狠角色,整整一个半月里,每天大清早即开工,分工协作,一直得干到天擦黑才收场,还不忘把洒落的泥土清理一番才回家去。从乡下来的父母怜惜他们做苦力的辛苦,会给他们送上苹果香蕉橘子啥的,让他们在歇工的时候垫垫肚子。父亲时不时地还递上烟去,口里一个劲地说辛苦了辛苦了哩。

我关注的焦点则是能否挖出蚁窝。

恰如所谓的“蛇有蛇路,狼有狼道”一般,先是發现了白蚁爬行的踪迹,它们正是从地下穿过土地和建筑空隙“爬”进了楼板和鞋柜里。白蚁习性怕光,习惯生活于黑暗环境中,兼之室内地基回填土前,尚有残留未经清理和现浇混凝土结构之后无法拆除的木模板,以及一些含纤维类的杂物,都给白蚁在地下的生存繁殖创造了有利条件,清运出来的泥土中掺杂有被白蚁噬咬后的竹篾席、木棍子,在搁置的防潮架空板上可以清晰地看见白蚁爬行的路线图,它们分泌一种叫做蚁酸的白色粉状物一路蔓延着。由此可以断定,建筑房子时室内地下回填平整后,和在浇混凝土地坪、搁置防潮架空板之前,根本没有进行防治,遑论对回填的土予以杀蚁了。我此时总算弄清楚了家里白蚁之祸的来龙去脉。妻恨恨地说,要向白蚁防治所和开发商索赔,都是他们的失职惹来的祸。我内心里并不反对她的讲法,可是索赔之路又将是何其艰难呢?老百姓维权往往是一场旷日持久战,只怕不亚于去打另一场剿蚁之仗了,身边那些维权的事例俯拾皆是,刚从一个困境中脱身而出,我不想自己反过来又卷入另一场纷扰,还是罢了,罢了,耗不起那个精气神,我知道自己这是无奈之举,甚至于有些软弱之感,但现实却是明白不过的,漫漫维权路不脱掉一层皮,恐难得有个满意的结果。

但始终没有挖出来一个我想象中的庞大的蚁窝,曹师傅专程现场来细致地查看了,说这地下的白蚁属于散蚁,所谓的散蚁,就是说它们没有一个硕大的窝,如散兵游勇,说起来比一窝一窝的更难防治,好在干净彻底地铲除了蚁祸的土壤,从此可以一劳永逸不再受白蚁之扰,而且捎带着干脆整出来一间地下室,也算是意外的收获,聊以自慰吧。取与舍,进与退,本身就是一个单项选择,有时候全在自己一念之间,生活中常常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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