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苛
中國绘画历经几千年的发展至今,缘何一直将线保留了下来。自20世纪80年代起,开始以“线的艺术”总括中国绘画,然而,在中国古代画论、书论中却从未谈及线条,只讲笔墨、笔法或描法。正因为以绘画本体的笔和墨表现线条这一语言形式从未断绝,才使线和线的美感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和重视。线性表达对于中国画家来说是一种非常亲切的表现形式,是我们中华民族共同的思维方式,具备其文化基因和显著的特质,也由此形成了中国绘画独特的文化属性。因此,线在中国绘画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诚然,绘画中的线条表达是全人类最原始的绘画方式,并非中国绘画所特有的形式语言。人类艺术的觉醒以线的艺术为开端,如挪威原始画、中国仰韶彩陶、巴泽雷克古墓中以线条描绘的原始图案,都具有神秘、朴拙的共通性。东西方绘画中线条运用的分野应是源于思维方式和绘画材料的不同,在这种差异产生之后,东西方绘画中的线条便有了本质的区别和截然不同的意味。清代画家邹一桂曾有言:“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西方绘画的理论体系中并没有对线的表达方式的要求,只有中国绘画有。西方绘画注重光色渲染,以明暗层次和体积塑造出并不完全符合客观现实的三维空间,而中国绘画重视“笔法”,柔软而遒劲的毛笔在绢或纸上婉转游走,变化万端。象形文字的产生也使东方人具备了形象轮廓的捕捉和概括的能力,文字的发展便是形的逐步抽象,这种能力深深地植入人们的意识当中。西方绘画的线囿于方圆曲直的几何形体中,善于表现张力与体量,而中国画中的线的表现力更加丰富。其中的线不仅饱含着画家在生活感悟和审美认知中融入的心灵情愫以及寄予描绘对象的特殊情感,同时也承载和凝聚着中国传统文化浓厚的精神品质和文化内涵。
纵观中国历代绘画,从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卷》中连绵不断、悠缓自然如春蚕吐丝的高古游丝描,宋代梁楷的《李白行吟图》中粗放简劲、轻盈潇洒、逸笔草草的简笔描,到明代丁云鹏的《补纳图》中流畅圆匀、秀润挺劲,融入篆书笔法的蚯蚓描。这些富于传神写意的表现力、抽象美和韵律感的线描形式堪称中国美术独特的创造,也谱写出线描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不断发展、演变的进程。唐代是线描发展的高峰,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善于用线的人物画大家,如吴道子、阎立本等,此时的线描往往依托于壁画粉本。至宋代李公麟以淡毫轻墨、高雅清逸的纯粹白描笔法,使线描语言成为独立的绘画形式,进而在吴道子的基础上,发展了“白画”艺术。自李公麟以降,元代的张渥、赵孟頫,明代的陈老莲、仇英、丁云鹏,清代的任伯年、金农、上官舟等,在中国画的历史长河里,演绎出延绵不断的线象世界。
线条在绘画表现上具备三种功能:塑造形体,体现质感和表现生命运动。在临摹古画时,我试着揣摩古人如何观察和描绘自然,又如何从描绘的对象中提炼出线条来。黄宾虹曾指出:“描法的发明,非画家凭空杜撰,乃古代画家在写生中了解物状与性质后概括出来的。”我总结出以下几点中国画中的线的生成因素:其一是类比与简化,自然现实和生活中的符号能直接用线性语言类比,两者统一为同类的视觉符号并进行简化,比如松针、毛发等细微事物的表现。当大的物象在画面中被缩小时,也会被描绘成凝练的线条。其二是归纳与概括,例如树木、人物的外貌,衣纹褶皱的表现,面与面的翻转处形成形体的轮廓线,这种线条表达是对外形的勾勒。其三是凝练与抽象,将自然物中非本质方面的属性舍去,抽出它们的共性。譬如云烟雾霭、江水河流,将无形的云与水用有形的线条来描画,马远的《水图》便是此类的代表,以线的不同形质表现水的不同形态,或流水淙淙,或碧波荡漾,或波涛澎湃,都可以用变化多端的笔墨线条来写就。然而,在线作为中国画家观察和表现物象与自我内心情感的形式语言的背后,映射着独特的东方哲学思维与人文内涵,这其间是有着深刻的关联性的。
陈孟昕先生在题为“线的表现与审美”的学术讲座中对线的民族属性与历史渊源进行了阐释。指出五大文明中的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古埃及、古希腊、古印度文明都出现了断代,到今天都难以找到它们的文脉和延续的脉络,只有中国文化从源头一以贯之,连绵不断地发展到今天,而中国绘画中的线描艺术同样得到了很好的传承。此外,他将线的历史渊源与儒家和道家的文化背景联系起来。《论语》中说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种文化精神反映在中国绘画的线中也有所表现,中国绘画需要秩序与迂回,其中情感的宣泄并非直接性的,须要做到游刃有余且遵循一定的内在规律。那么,线就成了最好的方式,在线条中注入内容与内涵、规矩和法则,掌握这些法则并进行转换,进而才能完成情感的抒发。道家思想更为直接地与中国画的意象造型、抒情写意的文化精神相联结,使道家思想成为中国绘画的核心基础,由它生发出很多中国绘画的艺术理论,比如“以无胜有”“意到笔不到”“笔断意连”“计白当黑”等艺术处理都是和道家文化相关联的。
线在我的绘画创作中也尤为重要,它是中国画艺术表现和造型表达的灵魂,也是我们坚守中國绘画语言最主要的形式要素。如果舍弃线条,中国画就缺失了它独有的审美精髓。然而由于时代的变迁,线在传统中国画中所具备的独特形式美感,已不再完全适用于表现现代生活中的物象,比如着装的改变,“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线条样式便不再适合表现现代人物画中服装的塑造,缺失了传统绘画中线性表达的形的意味。再者,线的轮廓界定也常常成为桎梏,它会束缚想象力的发挥。所以,我们必须一方面汲取传统文化的精髓,领略前人的优秀遗产;又要启动心灵的真实感受,使中国画创作中的线条表达以其本体的自律性承续传统并向前开拓。
随着创作思想的开放和绘画材料的多样化使得线的表现形式更加丰富且具有时代性,这种表现依然在笔墨表达的范畴之内,而其中的笔和墨以及由此产生的笔墨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这些都缘于对线条表现性自由度的诉求。当素描作为中国绘画教学体系规定的基础之后,唐勇力先生在教学中提出了“线性素描”来契合中国绘画传统,将中国画的线与素描中的体面结合起来,线条描画形体,色调进一步刻画体面,突出线条的表现力,强调物象的形体与结构,而非素描的明暗法则,不受光的抑制和黑白调子的局限,更具主观性。
在长期深研中国传统绘画之后,宋代绘画给我提供的美学样式无意识的植入到了我现今的创作之中。当东方美学凝聚在中国画中的“线”上时,“线”这一要素便是穿越了上千年的历史积淀和锤炼,为我的绘画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实践经验,而这种艺术经验以超脱的态度为东方古典美学揭示了当代创造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