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的70年时光底片

2019-11-25 10:41李晓
华人时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万州记忆

李晓

我与一座城,相伴相守,已有了40多年时光。

这座城最初的乳名,叫羊渠、南浦。百度这样介绍这座拥有1800多年历史的古城:东汉,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刘备分朐月忍地置羊渠县,为万州建县之始;蜀汉建兴八年(公元230年),省羊渠置南浦县。

我打捞它昨天的印记,倾听着今天的故事。有一位82岁的老人,与我一起在岁月深水中来清洗属于这座城70年的时光底片,由此得以清晰地显影。

(一)

70年前的十月,北京城礼炮齐鸣,一个国家在金秋季节诞生了。 那天下午,我12岁的父亲,正赤足走在去万县城的路上,他是陪我爷爷去城里卖扫帚。两个月后的12月8日,一支部队从南门口码头登陆,一座城市万人空巷,欢呼解放军入城。1949年的城市记忆,是这个百废待兴的城市的天边,亮起了绯红的晨曦。

70年前,这座小城在太白岩下仿佛戴着一顶破毡帽,城市面积只有3平方公里,几万人口挤在这座老宅院林立、中西式风格结合的破旧小城里。几条主要的大街上,临街也有一些平顶楼房,欧式建筑的教堂,风雨中斑驳的交通岗,盘根错节的老树爬满了城墙。庭院深深,瓦缝参差,是这座城市古朴而沧桑的历史。

1959年10月,国家迎来了10周年诞辰,天安门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国庆阅兵式。这座长江边的城市,几条主要马路上也出现涌动的人流,马路两边墙上贴满了祝福与歌颂祖国的大幅标语。身穿中山装的父亲,行进在游行队伍中,脸颊有了幸福的红晕。那一年秋天,父亲考入了这座城市西郊的一所师专。那天晚上,兴奋不已的父亲与同学们去城里唯一的一家电影院看了电影《百鸟朝凤》。从影院出来,父亲在昏暗的街灯下,看见路旁一家铺子里还在蒸着热气腾腾的馒头,他花了5分钱买了一个馒头,捂在手里一点一点地吃,一直步行回到学校,那个馒头还没有吃完。

1969年国庆,出世一个多月的我,第一次亲近了万县城。父亲毕业以后,分配到城里的机关做秘书。父亲母亲轮流抱着我,行走在广场人流中,去二马路旁的红星相馆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上,一脸严肃的父亲把语录本放在我胸前,母亲的笑容,拘谨中依然透出内心的羞怯和幸福。

(二)

1979年夏天,我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考了100分,父亲为了奖赏我,领着我从老家山梁上步行5个多小时来到城里,给我买了冰糕。最初的一口,冻得让我的胸口抽搐了一下。我还和城里的孩子第一次去长江游泳,夏日的江水竟然也刺骨。我在和平广场图书摊前看书,蝉鸣在树荫里不停地响起,我也从早晨一直看到夕阳西下。那天我在父亲的机关食堂吃饭,食堂的早餐是馒头和稀饭,还有一小碟花生米,中午还有一份肉,让我对父亲的机关伙食充滿了羡慕。那时城市的大街上,四处张贴着拨乱反正之类的标语。

1989年,20岁的我带着一种青春期的荷尔蒙气息,急不可捺地打开了这座城市的一扇一扇房门。原来,她是那么美,童谣一样的美。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都是平阳大马路;四方井挨着五显庙,陆家街上看织布,七贤祠中列圣贤,八角井水永不枯,九道拐硬是费脚步,十字街头好问路,百步梯周围多商铺,千金石是个大砥柱,万安桥两边把家住……曲折的老街,诉说着尘封里的故事。梧桐掩映下的药王巷、盐店巷、当铺巷、富贵巷、福禄巷、昙花寺巷、魏家巷……青堂瓦舍里,民风雅俗流淌。我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后,兴冲冲去当铺巷买了两斤油酥鸭子赶回到乡村土屋里,母亲边吃边流泪:“娃,妈这一辈子,享福了!”

我对这座城市的爱恋越来越深。那被称为廊桥的万州桥,连起城东与城西的万安桥,一条溪水汇入长江的驷马桥。万安大桥旁琴音楼里的川东竹琴声,环城影院旁的理发店,岔街子市场上活蹦乱跳的鱼,杨家街口热气腾腾的猪心肺炖萝卜,胜利路茶馆顶篷上的雨滴声,夜市上眼花缭乱的三峡石,二马路“美味春”里的小笼汤包,夏天暴涨的江水,坐在电报路边藤椅上掏耳朵的老人,环城路旁配钥匙的小贩……1989年的城市记忆,她是一册册线装书,一旦风起,便会哗哗打开,扑入我的心扉。

(三)

当1993年的春风徐徐吹开这座城市的城门时,万县的下半城,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渐涨的涛声逼来。三峡工程的上马,开始了百万大移民的国家行动。那些移民告别故土的日子,江面上满载着一船一船的乡亲奔赴他乡,慷慨悲壮而又满怀希望的一次一次启程,一次一次让江水上涨。

在噙着波光一样的双眸里,这座城市的下半身沉入了涛涛江水中。城里有一位老摄影家,用数万张照片留存下一座城市的记忆。是光与影的记录,更是对远去岁月的眷眷挽留。我也在这种对老城的缅怀中,静静等待一座城市的新生。1997年春天,这座城市再次倾巢出动,去为一座横跨江南江北的长江大桥的通车典礼庆贺。

1999年国庆那天,我和62岁的父亲攀上太白岩顶,望着风中的城市,听到了她正在成长中拔节的声音。那一年,这座叫万县的城市,又恢复了历史中沧桑厚重的名字:万州。父亲在山顶上手搭凉篷,望着高楼密集的城市,他感慨:孩子啊,爸爸认不出城市原来的样子了。1999年的城市记忆,是一个城市的广场,刷出了新的起跑线。

2004年深秋,我所在的城市,又响起了火车的鸣笛。那天,我在火车站旁兴奋地喝了半瓶二锅头酒。再过一年,老家山梁上建起了机场,银鹰呼啸而起。三峡岸边的这座城市,开始展翅翱翔。

(四)

2018年9月28日,我和在长江支流苎溪河边吊脚楼上出生的妻子,在结婚24周年的日子,相约来到湖水漫漫的天仙湖,这是江水漫溢后苎溪河今天的名字。只见绿波轻漾,百鸟翻飞,我们找啊找,总找不到水下那座吊脚楼的具体地址。不远处,只有平湖汪洋一片……

2019年的春夜,当我漫步在滨江大道上,平湖里的波光,倒影摇曳着一个拔节城市的灯火,让我总觉得,这海拔高度175米的水位线,满满一湖大水,有深情的眼波婉转流动,眉目传情。

天仙湖边,机声隆隆,往来汽车推土机一派繁忙。天仙湖,开始刨开记忆里那层土。开发这个湖岸的一个男人告诉我,总要为一座沉入水底的城市,提供一个打捞记忆的地方,总不能让天仙湖这么美的地方变丑了啊。

一位作家说,选择一个城市,就是投奔一种生活。而规划一座城市,就是设计一种生活。万州,平湖波涌,山水相依,是山之城、水之城。我生长的万州,从来就是一个面向未来而生的梦想之城。1800年的涛声相伴,激情澎湃的万州乐章里,天仙湖水再次深情呢喃。

穿过正在拔节的城市,无数的高楼与高压线,穿过记忆之城的城墙和胡同……一个沧桑重生的城市,轻轻荡漾城南旧事的水声。天仙湖水声,有着一座城市的魂魄与重量。

(五)

2019年初夏,作为三峡移民到上海的老表一家,从黄浦江畔回到了这座方圆40多平方公里的城市。当初,我的表哥从故乡装了一麻袋泥土到了上海,他用这土培植了一棵树,而今,枝叶苍翠的树流淌着故乡土地里的“脐血”。我们漫步在这被称为“湖城”的滨江大道上,对面是万吨巨轮安稳停泊的深水港码头,万顷碧波中倒映着这座城市的青山绿树、华厦高楼。表哥说,他恍惚中以为是到了繁华的上海外滩。2019年的城市记忆,是平湖碧波中开往春天的一艘大船,汽笛声响,两岸青山都笑出了声。

前不久,北方的一个朋友乘飞机来到万州,他是我老家村子里的一个发小,而今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总。发小和我站在城市西山顶上,俯瞰这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在春天的云蒸霞蔚中,生机勃勃地成长。他对我说,此次回乡是来实现一个宿愿:为这座故城出一本书。这本书的撰写,我当然也是作者之一。我会把这座城市当作一棵树,用文字去触及它的根须,也要感受它枝干的成长,听它那绿叶婆娑中的歌唱。

一座城市的70年时光底片,它缤纷灿烂的画面,其实也是一个国家在70年风云激荡铿锵行进中,一个小小的缩影。我愿意把属于一座城的时光底片,珍藏在记忆中最柔软的角落,归类于一座城的城志抒写中,添做寻常的一砖一瓦;也归类于我生命影像的书卷中,成为最写实最生动的页码。(责编  冯春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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