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勒·克莱齐奥(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M=莫言(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L当我听说奠言先生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我非常兴奋,去法国的书店买下了他的所有书。莫言先生的作品对故乡有一种非常强的眷恋。尼斯是我的家乡,但是我认为我跟尼斯的关系有很多偶然性,由于战争,我母亲当时躲避到尼斯,所以我出生在尼斯,但我完全可能出生在别的地方,我跟我的故乡没有那么紧密的联系,所以我写了很多别的地方。
M勒·克莱齐奥先生的书我读了不少,他写非洲的书,写毛里求斯的书等等。他虽是写非洲,卻把非洲当作自己的故乡来写,他和周围的邻居、非洲小朋友的关系很好,他在交往的时候并不会以为自己是外来者,而是把他们当作童年伙伴。看似他写别的地方,实际上是在写故乡。我看过卡尔维诺写的《看不见的城市》,书里马可·波罗给元世祖忽必烈讲了许许多多的城市,后来忽必烈问马可·波罗,你讲了这么多的城市,为什么没有讲你自己出生的城市?马可·波罗回答说,我讲的就是我出生的城市。
L我还想特别说一下高密,我读了莫言先生的书后,感受到高密无处不在。我很荣幸,莫言先生曾经邀请我去他的家做客。我到了高密以后,进入他的家门时,我非常激动,当时眼泪就流了出来。因为我一下子理解了他的作品对家乡的眷恋之情。莫言的房子并不大,里头可以说是非常简朴,我可以想像他很早就在这里开始写作,他和妻子、女儿也都生活在这里。我和这个地方、和他的作品马上建立起了强烈的联系。我一点不夸张,当时我的眼睛是湿润的。文学阅读把我们拉近。
我读过莫言先生的很多作品,其中《红高粱》让我想到自己小时候,那时还处于二战期间,我的父亲是英国人,所以当时我们不能生活在尼斯了,要躲避德国军队。我们来到北边的一个小村庄躲起来,我看到了农民怎么收割粮食,虽然他们生活不是非常富裕,但是非常快乐。我觉得城里人有可能饿死,而农村人们可以收割粮食,就有东西可以吃。每次读到莫言的作品,我都会想到那个时期。
在今天谈论历史,我觉得需要区分大历史和小历史,大历史就是我们说的时代,小的历史就是农民、女人、孩子这些人到底是如何从他们的眼光去感受历史。从莫言先生的小说当中,我看到他非常好地描绘了这些角度,从农民、女人、孩子的角度去看历史。
M确实,历史有大历史和小历史之分,作家写的历史肯定是从个性出发的,从个人,从家庭,从局部,但是我想大的历史也无非是诸多的小历史的集合,我想我们的历史教材是从一个宏观的居高临下的角度来讲事件,而文学不承担这样一个责任,文学就是从人的情感出发,甚至从人的身体出发,来具体地描述那段历史时期内人类的生活状态,这让我想起作家和历史学家各自的任务非常明确。
L我特别欣赏莫言先生的作品的一点是,他有一种喜剧化的能力,他的幽默能够把比较沉重的悲剧的东西转化成一种非常喜剧化的寓言式的东西。比如他有一部作品讲轮回,里面有一个坏警察,后来发现自己变成动物,这是一种对权力的嘲讽,同时用轻松的口吻说出来,让我想起《动物庄园》,文学家通过故事来写寓言折射历史。
在法国,有人把莫言比喻成拉伯雷。拉伯雷可以说是法国文学的石柱一样的人物,这样的比喻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们可以看到拉伯雷作品中民间元素的大量运用,甚至语言上粗俗化,这样可以更好地体验民间生活的快乐。莫言的作品比如说《丰乳肥臀》,就能看出在贫穷的生活中生命的力量和快乐。
M谢谢勒·克莱齐奥教授这么认真地读了我的书。滑稽、荒诞、幽默这是民间生活当中本来就有的,并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我不过就是把生活中有的东西特别地强调了一下。
L生活中充满了这些东西,但是有时候生活也没有那么可爱,没有那么好笑。我认为真正的文化的东西确实需要一种民族的根,如果没有民族的根的话,这种文化就会失去意义,会变得非常抽象,毫无疑义。所以我一再读你的作品,就是喜欢高密。我很可惜自己没有像高密这样一个故乡,但是读你的作品,高密也成了我故乡的一部分。而且我希望大家都记住,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农民的后代。
M非常感谢勒-克莱齐奥关于故乡、关于高密的这样一些评价,我都非常认可,实际上作家所谓的故乡从来就不是一个封闭的固定的概念,故乡实际上是一个开放的概念。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可能真的会写自己的个人经历,家庭里面的故事,但是这样的资源很快就会用完。用完了以后,只好向外部去索取,通过阅读,通过旅游,通过别人的讲述,你会进一步开阔你的眼界,激活你原有的一些故事资源。总之,我想一个作家的故乡是开放的,所以刚才勒·克莱齐奥先生说高密也是他的故乡,我是完全认同的。当然,我也可以说法国、非洲也都可以变成我的故事来源。
M如果要讲文学的未来的话,应该让刘慈欣来,刘慈欣是非常好的作家。将来中国文学的发展谁也不可预料,现在我们的创作群体多层次,数量非常大。年龄老的像我们这样的也在写,年轻的90后、00后也都在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范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审美情趣,所以每个人写出来的作品都不一样。我想中国文学的未来肯定是形形色色,各种东西都会有,但是科幻在未来的文学写作当中会占据一个很重要的地位。
L我认为我们现在的文学也好,文化也好,面临一种专业化趋势——文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不再能够称为大众文化、幻想所有的人都能够接触到的文化,不管是通过戏剧、电影等等,事实证明都不太可能。现在还有一种趋势,就是真正的文化人、有教养的人和大众看到的东西不太一样,对于大众来说,真正的文化还有点遥远——远处的光遥不可及。这是我们面临的新问题:如何处理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的文学或者文化创作和民众的创作之间的关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