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男
10月9日,土耳其宣布发起代号为“和平之泉”的军事行动,集结重兵开往叙利亚北部地区,高举“反恐”旗号,兵锋直指叙利亚库尔德武装。战事牵动各方敏感神经,国际舆论高度关注,叙利亚局势又添变数,未来走向更加扑朔迷离。
“和平之泉”是土耳其自2016年以来第三次发起针对库尔德武装的军事行动。最早在2016年8月,土启动“幼发拉底之盾”行动,借清剿土叙边境“伊斯兰国”据点之机,切断库尔德武装控制区从东向西蔓延并最终连成一片的趋势,将其主力从土叙边境的西北段驱离。2018年1月,土又发起“橄榄枝”行动,夺取叙北部阿夫林地区,将库尔德武装压至曼比季和幼发拉底河以东;美国在曼比季驻扎军队,充当土耳其与叙利亚库尔德武装之间的屏障与缓冲。此次土耳其军队再次与叙利亚反对派协同行动,意在巩固前两次战果,越过幼发拉底河向东追击,在叙利亚境内沿边界线建立纵深约32公里、东西绵延480公里的“安全区”。
按照土方设定的目标,首先是要清除该区域内的库尔德武装,同时打击“伊斯兰国”残余势力,阻止极端分子在土耳其南部边境建立“恐怖走廊”,解除土国家安全面临的最直接威胁。其次是要安置叙利亚难民。目前土境内约有360万叙利亚难民,土政府计划将其中的200万(大部分是阿拉伯人)转移至“安全区”。库尔德武装指责土安置难民是假,借机改变叙北部人口结构、削弱库尔德人主导地位是真,本质是借“反恐”之名实施“种族清洗”。土方则坚称土叙边境地区在过去几年已成为库尔德工人党等“恐怖组织”的避风港,建立“安全区”势在必行,这既符合土耳其利益,也有利于保持叙利亚领土完整。土总统埃尔多安承诺军事行动将“适度、有节制和负责任”,但也暗示行动不会局限于“安全区”的范围,必要时会继续向南扩展到拉卡和代尔祖尔。
土对此谋划已久。长期以来,土政府都认定叙利亚库尔德武装是其国内民族分裂势力和“恐怖组织”库尔德工人党的分支机构,担心其力量壮大,控制土叙边境,实现自治,进而煽动土境内库尔德族群与中央政府离心,威胁土耳其领土和主权完整,因此将其视为心腹大患,久欲除之而后快。但过去数年中,美国一直依靠叙利亚库尔德武装的地面配合,在中东地区打击“伊斯兰国”等极端势力,将库尔德武装视为“盟友”,向其提供了大量的军事训练和先进武器,招致土方强烈不满。埃尔多安磨刀霍霍,早有对库尔德武装直接动手之意,但碍于美国在叙利亚有驻军,未敢轻举妄动。2018年底,美国总统特朗普突然宣布要从叙利亚撤军,土耳其大喜过望,但未料到撤军进程受美国国内政治影响,进展缓慢;2019年8月,土美双方就叙北部“安全区”问题达成临时协议,却又迟迟难以落实。埃尔多安耐心耗尽,决意单方面采取行动。
从土耳其国内形势看,“和平之泉”行动的时机选择也颇耐人寻味。一方面,土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隐现分裂危机,埃尔多安急需寻求各派共识以维护团结、提振支持率,目前没有比“反恐”和“维护国家安全”更优的选择。另一方面,土经济持续低迷,政府财政吃紧,也迫切需要解决耗资巨大的难民问题,削减社会负担。
“和平之泉”炮声打响,国际社会一片哗然。沙特、阿联酋、科威特等海湾国家高度关注,指责土耳其“侵略阿拉伯国家”,违反国际法。埃及呼吁联合国制止土“非法占领叙利亚领土”“改变叙北地区人口结构”,要求阿拉伯国家联盟就此召开紧急会议。欧盟主要国家均发声敦促土停止单边行动,避免破坏地区稳定。联合国亦呼吁相关方保持克制,放弃武力解决手段,并于10月10日召开闭门会议,但并没有就谴责土耳其军事行动一事达成共识。美、欧、俄等利益相关大国态度不一,各怀心事。
美政策左右摇摆、游移不定。这主要受其国内政治博弈与“拉锯”斗争的影响。特朗普本人从叙利亚乃至从整个中东地区撤军的意愿强烈,急于甩掉战争包袱,以免“越陷越深却看不到目标”,因而与土总统埃尔多安达成默契,对其军事行动既不支持,也不参与,并将部分美军从战斗区域撤离,公开声称应趁此时机“结束这些荒谬且无休止的战争”。这是其一贯标榜的“美国优先”原则的又一次体现,也是由于2020年美总统大选临近,特朗普急于兑现前次竞选承诺、捞取政治支持。但这一决定无异于为土耳其进攻叙利亚库尔德武装扫平了最后一道障碍,在美国内引起强烈反弹。美军方和国会两党一致反对,一方面谴责特朗普背信弃义、抛弃盟友,致使美国声誉受损;另一方面也担心美军撤出将在叙利亚北部形成权力真空,使俄罗斯和叙阿萨德政府有机可乘。甚至连特朗普的铁杆盟友之一、共和党议员格雷厄姆都认为此举大为不妥,是给内外反对势力打了一针“兴奋剂”。
特朗普为摆平国内,被迫追加表态。先是为土耳其划定两条红线,即“不能搞种族清洗”“不能滥伤平民”,威胁土若有任何“出格”行为,将毫不犹豫施加制裁、摧毁土经济;白宫亦辩称不以“任何方式”支持土在叙北的行动,但未能有效平息各方批评。10月14日,特朗普又发布行政令授权政府对土实施制裁,内容包括:冻结土国防部及其部长、能源和自然资源部及其部长、内政部长等在美资产,禁止美公民与其交易;将土输美钢铁产品关税重新上调至50%;中止美土间涉及1000亿美元的贸易谈判。然而这一制裁方案同样被指责为空洞、“作秀”,仍未让美国会和军方满意。在撤军问题上,特朗普的调门亦有所回调,解释称从叙北撤出的军队将重新部署,用以监控该地区局势,防止恐怖势力卷土重来。
2019年10月18日,一些民众在叙利亚北部城镇Tel Abyad的一座清真寺里做礼拜。这座城镇刚刚被土耳其軍队和叙利亚反对派武装控制。
欧洲忧虑重重,却又无能为力。作为中东的近邻、同时是美在中东反恐的坚定盟友之一,欧洲国家面临的威胁更直接,其忧虑也更紧迫、更现实。一是担心新一轮难民潮冲击。土耳其与库尔德武装冲突,必然导致叙北地区大量人口流离失所。据联合国估算,土发起“和平之泉”行动五天内已有约16万人逃离交战区域;国际红十字会警告称,土军事行动将产生至少30万新难民,并将导致当地水资源严重短缺,引爆人道主义危机。按照以往的迁徙路径,这些难民仍会将欧洲作为首要目的地和理想庇护所。同时,考虑到土政府有意将境内难民的60%左右强制遣返回叙,不愿接受这一安排的难民亦会大规模偷渡入欧。二是担心恐怖主义威胁外溢。目前叙利亚库尔德武装收押了约1.2万“伊斯兰国”战俘,其中绝大多数来自境外,也不乏欧洲籍极端分子;此外,库尔德人控制区内还有约5.8万“圣战”分子家属,“伊斯兰国”残余势力尚未被完全消灭,这些对于与中东只有咫尺之遥的欧洲来说,不啻于“定时炸弹”。土库战事一开,局势逐渐失控。一方面,叙利亚库尔德武装在土重压之下,军事优先项已从反恐转向自保,“伊斯兰国”赢得喘息之机,或将集结重组、死灰复燃。另一方面,库尔德武装为将美军“拉回”叙北、胁迫国际社会向土施压,亦有主动释放战俘的动机。虽然特朗普声称美军撤出后,将把地区反恐以及看管、妥处“伊斯兰国”战俘的职责一并移交给土耳其,但欧洲对土的能力和意愿均不信任,尤其反对土方提出的将恐怖分子遣回原籍的建议。
对土出兵叙北一事,欧洲主要国家立场一致,坚定予以谴责;主要武器出口国如法、德、英、西班牙、意大利等也部分暂停了对土军售。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警告土耳其“切勿将反恐成果置于危险之中”;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敦促土方立即停止对叙军事入侵,并表示不会支持所谓“安全区”计划。埃尔多安对欧盟态度不以为然,反唇相讥,谴责其实质是“庇护恐怖分子”,甚至威胁要“打开大门”将360万难民送往欧洲,精准打中欧洲各国软肋。但目前欧洲并无有效手段约束土耳其,只得把阻止叙北战局进一步恶化的期望寄托在美国身上,与美军方密切沟通,拟在北约框架下商讨如何应对土下一步行动。
俄罗斯和叙利亚阿萨德政府态度暧昧。表面谴责土军事行动,实则顺水推舟,有意借土“和平之泉”行动实现己方利益。对于阿萨德政府而言,土耳其固然是敌人,库尔德人也绝非朋友。库尔德武装盘踞叙北,又受美国支持,势力壮大后开始谋求自治甚至独立,使叙领土面临分裂危险。叙政府虽有统一全境之意,但无奈实力有限,既没有办法依靠武力推进,也没有机会实行“招安”。此番土耳其挥师叙北,特朗普袖手旁观,叙库尔德武装孤立无援,被迫向中央政府靠拢,寻求支持和庇护,使阿萨德坐收渔利。按照双方达成的协议,叙政府军以“抗击侵略、保卫领土”为名,自10月14日起陆续进入北部拉卡、科巴尼等地,兵不血刃地接管了库尔德武装控制的多个重镇,收获了此前战场上亦无法取得的成果,同时削弱了库尔德人自治的根基。对于俄罗斯而言,美国退出叙北竞技场,意味着俄将成为当地唯一的大国力量。库尔德武装、阿萨德政府乃至土耳其方面都要依赖其居中协调,提供担保,并最终寻找非武力的方案解决冲突。俄在叙利亚战场和整个中东地区的话语权都进一步增强。
“和平之泉”行动虽冠以和平之名,但却加剧了当地的紧张局势,不可避免地延缓了叙利亚和平进程,催生出新的地区风险。
首先,叙北地区的冲突将朝着长期化、复杂化的方向发展。叙利亚库尔德武装虽然不敌坐拥北约第二大陆军力量的土耳其,但其战斗力也不容小觑。目前战斗人员近6万,拥有大批美式装备,在打击“伊斯兰国”战争中曾与美欧等特种部队并肩作战,积累了丰富经验,且占据着地形优势,若论短兵相接,土恐难迅速取胜。10月17日,美副总统彭斯赴土斡旋,与埃尔多安达成协议:土方暂停军事行动120小时,要求库尔德武装在这段时间内撤出“安全区”范围,解除武器,并摧毁防御工事和阵地;但库尔德人未能获得任何保证。该协议最终能否完全落地尚未可知。即便土能如愿建成“安全区”,强行安置叙利亚阿拉伯族难民,也会触发该地区65万库尔德人强烈反弹,民族冲突恐难避免。且有库尔德工人党殷鉴在前,叙库尔德武装对“安全区”的袭扰亦将是土政府面临的长期挑战。
其次,土叙迎头相撞的风险增大。短期看,土叙双方在“和平之泉”行动中有利益契合点,一是削弱库尔德武装,二是打散库尔德人在叙北的人口优势。但从长期看,土建立“安全区”并取得控制权,将使叙反对派武装获得更多空间,威胁叙政府主權,双方利益直接冲突。俄罗斯在土叙之间协调并设置缓冲的作用将变得更加重要。
其三,美在中东影响力进一步弱化,地缘格局不确定性增强。一方面,美在中东鼓动盟友对抗伊朗,9月沙特石油设施遇袭,美未做实质反应,此番又“抛弃”库尔德人,大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意,难免令盟友心寒。另一方面,美内部决策体制相互牵制,导致在中东具体问题上政策反复,“先冒进,再回调”已成固定模式,各种协议达成后迁延而不能落实也是常态,亦令盟友无所适从。面对如此变数,地区亲美国家不安全感将持续上升,未来或采取激进措施以自卫,或寻求新靠山以自保,政策将出现较明显的分化与激烈变动。
(成稿于10月21日)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