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
北宋初年的益州府,商业发达,来往商客众多,由于很多商人携带重金不便,渐渐地当地一些大的银号便开始提供现金保管业务。存款人把现金交付给铺户,铺户把存款数额填写在用楮纸制作的纸卷上,再交还存款人,收取一定的保管费,这就是世界上使用最早的纸币——交子。
益州府里,有一家经营了三代的“大兴”银号,老掌柜王喜诚实守信,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在他的苦心经营下,“大兴”银号在周围的好几个地区开设了十几家分店,“大兴”也是最早发行交子的几家银号之一,王喜便是“交子元老”。
王喜有两个儿子,大的叫王力行,小的叫王力伍。王力行善于理财,精于做买卖,很早就跟着父亲在商场摸爬滚打。王力伍则热衷科举,一心要金榜题名。光阴似箭,王喜年事渐高,逐步退出了一线,王力行成了“大兴”的新掌柜,在当地维持着家族的产业。而弟弟王力伍则几年应试不中,索性离了家在外地专心苦读。
这一天天气异常沉闷,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大兴”。此人五十多岁的相貌,背着个大包袱,汗水湿透了衣衫。此时大堂里只有一位伙计——刘全,正陪着五岁的小少爷玩耍。来人操着外地口音,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二三十张交子嚷嚷着要兑换。刘全一眼扫过去便发现异常,原来这个外地人拿的交子并不是“当界”的交子。那时的银号为了避免交子长时间流通而导致严重磨损,一般3到5年就会贴出告示,公开收回上一批所发行的交子,重新更换版式发行,这在行业中叫做“分界”。通常银号只兑付当期流通,即“当界”的交子,而对于过界的交子,银号便不再承兑。
刘全接过来一张仔细观察起来,只见交子正面中间工整地落着“大兴银号”四个遒劲的大字,“大兴银号”上面写着“拾贯整”。再落眼到周围的图案,刘全不禁吃了一惊,这些交子有三种不同的图案,不仅不是最新发行的一界,也不是去年刚刚收回的那一界。他赶忙又拿了其他几张交子细细地端详,每张交子都有“大兴银号”的字样,金额由“伍贯整”到“伍拾贯整”不等,所有面值加起来有近三百贯之多。
刘全凭着自己在“大兴”工作三十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些交子应该是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多年前大兴发行的,是过了很多界的交子。他决定首先要判断这些交子的真假,行业通用的手法是“一摸二看三验”。“摸”便是摸交子的纸张,制作交子的纸取自特殊的楮树皮,比一般的纸更具韧性。“看”便是看交子上的图案和花押,不同银号会设计不同的图案和花押,并请书画专家进行描绘,尤其是花押,一般是一串复杂的线条,让人难以模仿。刘全很有经验,交子一过手一上眼就能判断个七八成。这些交子保存完好,图案都很清晰,刘全很快进入第三步——“驗”。这一关是银号的最后一道保险,银号会自己研制显影剂,对于每一张发行出去的交子,用显影剂在交子的一处涂抹暗记,平常人无法看见,等需要兑换的时候,则用显影剂让暗记显示出来,以辨别交子真假。刘全跑到后屋,从一个柜子后面的暗门里取出一只大瓷罐,揭开密封条,里面是透明的液体。他用小刷子蘸了液体往交子上的一处轻轻一点,那里立马显示出一个字迹,过了几十秒又消失不见了。
刘全把这些交子一一验看,确定了都是真货无疑,不过按规矩这些交子早已过界多年不能承兑。但考虑到数额如此之大,来人又是个愣头愣脑的家伙,他不敢轻易做主,此时身为掌柜的王力行又不在家,让他有些为难。
“朋友,你这些交子是从哪来的啊?”刘全笑着问道。
“你们只管兑钱,还管俺这是从哪来的啊!”那人表情有些僵硬,“反正不偷不抢,你管不着。”
“朋友,你可知道,你这都是过界的,照规矩,不能兑换!”
那人听了愣了一下,叫道:“我不管什么过河过界的,反正是你们发的,你们就得兑,说什么也得给俺兑!”
“那你必须先告诉我这些交子是从哪来的。”
那人先是不肯说,奈何刘全连哄带吓,才得知那人叫刘洪,是山东农民,二十年前救过一位从蜀地过去的商人,商人留下这些交子作为报答。刘洪一直不知道交子为何物,便把它们保留至今,直到最近才听说可以兑换,这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刘全说掌柜的不在,让他过几天再来,要求他把交子留在店里。刘全不让他把交子带走也是一项行规,因为这些交子已经被验看过了,交子上会留下一些痕迹,如果被业内人掌握,可能会有破解其秘密的风险。刘洪却不依,嚷叫他们店太欺客,说什么也不肯把交子留下。刘全拗不过刘洪,眼看天已经黑了,心想他一个外地人又没什么根基,便把交子还给他,催他速速离开。
接下来的半个月,仍然不见掌柜回来,而那个刘洪也再没出现过。不久传来了南河里发现了王力行尸身的消息,有人说看见他失足落水。丧报传来,老掌柜王喜如五雷轰顶一般,无奈之下,他只能拖着年迈的身体处理银号的大小事务。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王喜刚刚来到银号,竟发现大量主顾拿着交子要求兑现,他只好加派人手为主顾提点现银。但几天下来,持交子前来兑换的人竟有增无减,而且银号在蜀地的几家分号都出现了挤兑的现象。不足半月,银号便已无力支付,王喜想尽各种办法筹措资金,仍然无力扭转。“大兴”彻底关张,王喜在愁困交加中重病离世,王家散了家人,彻底搬出了益州府,兴盛了几代的“交子元老”家族竟在一个月内销声匿迹。
“大兴”倒闭之后,不远的一家“盛隆”银号生意却做得顺风顺水,以很低的价格收了“大兴”的门面,人们都说长得一脸精明相的掌柜许利会做生意,真是风水轮流转。
一转眼,又过了十五六年,“盛隆”已经是益州府最大的银号了。这天店里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许利,竟是一张交子,上面写着“大兴,伍拾贯”。
许利轻轻一笑,说道:“大兴银号已是历史,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拿着这作废的交子是何意啊?”
那少年哈哈一笑,直截了当地说道:“许老板记性不佳啊,若没有你当初设计制造大兴假交子,哪有盛隆银号的今天啊?”
许利心里瞬间咯噔一下,当年正是他伪造了“大兴”银号的雕版,又派人假扮山东农民刘洪,从伙计刘全手里套走了验过的交子,并从每张交子上提取了显影剂让高人仿制,破解了“大兴”银号的核心秘密。不但如此,他还雇了杀手将王力行暗杀,趁王家慌乱之时伪造出大量交子,从而把“大兴”挤兑倒闭。
许利如今欠着王家一条人命及全部家产,惊慌之下仍反驳掩饰,但那少年却不慌乱,神情自若地把许利当年如何骗取王家的过程一点一点描述出来,仿佛当年亲眼所见,只是并未提及王家大哥的死。
那少年说道:“我爷爷便是当年‘大兴的老伙计刘全,我叫刘子山。你们两家打商战,害得我们刘家也遭殃,我爷爷只好带着全家远走他乡。这你如何补偿啊?”
听他口风,似乎并非是王家人前来寻仇,而是要和许掌柜做一笔买卖。
“在交子行当,许掌柜是元老,我也是半个行里人,不如我们联手,再在这交子上捞一笔如何?”
许利一听,觉得甚是奇怪,五年前,也就是大宋天圣元年,皇帝颁布圣旨将交子发行权归为国有,私人银号不得再发行交子,连当初刻制的雕版也被官府统一没收,如今市场上只流通国家发行的一种交子,如何再打交子的主意?
原来刘子山发现官印的交子工艺竟和当年王家的工艺一模一样,他从背包里取出了两块五十贯的交子雕版,图案一张是“孝感动天”,一张是“苏武牧羊”。同时他又拿出了两张交子,一张是五年前第一批官印交子,图案正是“孝感动天”,另一张是当下正流通的交子,图案是“苏武牧羊”。许利接过两块雕版,眼睛趴在上面仔细对照辨认了许久,只见“孝感动天”上舜帝在辛勤耕种,身旁一只目光温顺的大象低头为他锄地;“苏武牧羊”上苏武手持皮鞭,与怀抱的一只小羊目光坚定地望着远方,雕版上这两幅图人物动物都活灵活现,与交子上的图案、花押完全一致,连细节处都是一丝不差。
许利心中暗喜却不露声色,他慢慢地说道:“图案和花押倒是对路,可即便如此嘛……”
刘子山轻蔑一笑,知道许利的心思,不慌不忙地拿过他手里的那张官印“五十贯”交子,用小拇指在那张“苏武牧羊”图案羊眼的位置用力一点,把交子举起来透着阳光一看,竟显现出一个“道”字——交子的暗记。
“雕版、暗记都全了,许掌柜觉得如何?”刘子山得意洋洋地说道。
原来当年王家破产,王家人四散奔逃之时,他的爷爷——刘全却有心藏了全套雕版和关于印制工艺的秘籍想留作纪念,没想到如今官方发行的交子正是采用了当年“交子元老”——“大兴”的印制工艺,如今掌握这技术的除了官府也就剩刘子山一个人了。
如此便有了伪造官印交子的可能。许利心里乐开了花,却故作姿态,厉声说道:“这官家的买卖,谁敢作假!”
“哦?作假不敢,那勾结贼匪就敢了?”刘子山的语气显得更为严厉。
这话一出口把许利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小子真是不简单。十年前达州一带聚集了一伙民匪,许利被民匪俘虏。为了活命,他表示愿意出钱供养这伙民匪,还和民匪头子“下山虎”结拜,相约共举大事。如今这伙民匪被官府镇压,正盘踞在大山里秘密发展,许利仍与他们暗中勾结并提供支持,可这是天大的秘密,没想到竟被这个毛头小子摸得清清楚楚。
看到许利一脸僵硬的表情,刘子山说道:“许掌柜放宽心,我此来只是想挣一笔钱,至于其他的,我也没兴趣插手。”
许利心里盘算:刘子山确实是有伪造交子的真技术,如今他也正是缺钱的时候,“下山虎”几次三番来信索要钱物,自己和“下山虎”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凑钱之事早成了他一块心病。
不过许利果然老辣,他当即拿出一张正流通的交子,让刘子山拿出显影剂将交子从头到尾涂抹了一遍,显然这是怕交子上还有其他的暗记而刘子山有所隐瞒。刘子山当下照做,许利拿着有显影剂的交子反复观察,果然只有羊眼处有个“道”字,其余处并无半点痕迹。
许利彻底放心了,而刘子山却提出三个条件:一、只负责提供假造交子的雕版和显影剂,许利负责雇人印制;二、不提供显影剂的配方,只是定期送来显影剂;三、伪造所得好处,他拿七分,许拿三分。许利一皱眉,前两个条件他可以答应,但自己背着大部分风险,只得三分利润实在太低。可刘子山丝毫不退让。
此时造交子的楮纸已被官府没收,从黑市上购买则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刘子山当即用许利早年偷偷截留的几张楮纸造出了假交子,竟真的兑出了现银。许利大喜过望,一心想要留他在家里住,刘子山却执意不肯,非要等楮纸到来之后自己再送来显影剂。
当晚许利给刘子山摆宴饯行,酒后许利回房给结拜兄弟“下山虎”写信,说尽快凑齐十万贯钱送过去。他屈指一算,用自己手上五十贯钱的雕版,伪造十万贯钱至少需要印两千张交子,再加上还需要和刘子山三七分账,则至少需要伪造出六千多张交子。许利骂刘子山狮子大开口,又叹息目前自己身边缺少做交子的高人,要不然定能破译那显影剂秘方,正如当年对付“大兴”那样,狠狠地吃一份独食。这个念头闪过,许利突然又想到刘子山可是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万一哪天两人闹翻,他可是个巨大的危险,于是心里不禁有了另一番盘算……
第二天许利派人跟到刘子山家里,趁其不备将他推入江中,并从他家里找到了一本關于交子的秘籍和十几张雕版,果然是当年“大兴”制造交子的全部工艺,其中对于图案花押的制作介绍得十分详细,一共十六幅图案,正好是十六幅雕版。另外,记录着与十六幅图案对应的“明理重义,静心修身,善念为本,天道酬勤”十六字暗记,连暗记的标识技巧以及显影剂的配制方法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十五年前靠伪造交子打垮了“大兴”,如今竟还能靠这个办法再大捞一笔,许利心中洋洋得意,只等着楮纸一到便能开工。可几天后,竟传来一个出乎人意料的消息——朝廷下发通告,即将发行新版交子,目前这版交子限三个月之内全部兑换完毕,过期作废。没想到这批交子去年才发行,这么快就要废止,许利只恨自己运气太差,等三个月后楮纸全部运来时,这界交子已经不能兑换。许利天天摩拳擦掌盼着官府发布新版,可过了几个月却也没等到消息,倒是“下山虎”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催他多送钱粮。许利一算,印制十万贯的交子至少要二十天,路上运送至少还要半个月,何况官府何时发行新交子还一点消息也没有。
按照从刘子山处搜到的秘籍,显影剂已经配好了。许利再次研读秘籍,注意到秘籍上“明理重义,静心修身,善念为本,天道酬勤”的十六字暗记。他仔细回想,当年派人假冒山东农民带去的三界交子,骗回来显示的暗记正是“修、身、善”,许利心中顿悟:看来这暗记是按顺序排列的,如果这样,下一个就是“天道酬勤”的“酬”字。暗记若按顺序排列,那图案也应该如此,他马上找到了秘籍上的图案“苏武牧羊”的下一页“卧冰求鲤”,图案上一个小伙子赤身趴在冰河上,身边有一条大鱼直挺挺地躺在旁边,看上去已经被冻僵。再配上秘籍里提到的“慧眼不凡”,指的是暗记都藏在图案中动物的眼睛里,这一点在上两界的交子里已经证实。
原来下一界交子图案就是“卧冰求鲤”,而暗记“酬”字则藏在那冻僵的鲤鱼的眼里!凭借在交子行当里几十年的经验,他对自己的预测有绝对的把握。于是二十天后,十万贯假交子被印制出来,许利让人偷偷先将这些假交子交给了“下山虎”,告诉他等到自己的“未卜先知”得到验证后,便可以把交子拿出来兑换。
这一次没让许利等待太久,那些假交子刚刚被运过去没几天,官府的新交子竟然不期而至,许利看了之后哈哈大笑,五十贯的交子图案竟真的是“卧冰求鲤”,和他印的一丝不差。看着这图案上的鲤鱼,他感觉真是如鱼得水,浑身轻飘飘的。
可是不到三天,官府就来抄家,当场便缴获了他伪造交子的雕版和显影剂,许利被投入大牢等候发落。这天早上,户部王侍郎专门前来探监,侍郎旁边竟站着凶神恶煞般的刘子山!
“哼!你以为新版交子的暗记是‘酬?”刘子山拿出从许利家里搜出的显影剂和一张新版交子扔给他,“你自己验验看!”
许利已是面如土色,他颤巍巍地接过显影剂和交子,用食指蘸了液体,往鲤鱼的眼睛处一点,本以为有字显现的地方却没有丝毫变化。
“哼!你自以为拿到了秘籍破译了王家的交子工艺,其实那十六字暗记是假的,至于显影剂嘛,这一版发行的时候也已经换了配方。就知道你利令智昏,会等不及在官府发行之前便提前将交子伪造好。如今除了将你绳之以法,你的匪徒兄弟们也被官府通过假交子顺藤摸瓜一网打尽,我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原来,刘子山其实是王力行的儿子——王子山,而那户部侍郎正是发行交子的主导官员——王力伍,此乃叔侄二人合力为家族复仇,惩恶扬善,而“大兴”真正的十六字暗记是“明理重义,静心修身,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特约编辑 缪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