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虾

魏炜

刘小力在桃花湖边开了一家饭店。饭店开张后，生意不温不火，算下来是要赔钱的，可和他一路之隔的湖岸饭店却总是车水马龙，逢到周六周日，甚至还有人在外面排队等座位。他心里犯起了嘀咕：湖岸饭店是靠什么吸引顾客的呢？他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刘小力开这家饭店，投入了不少钱。开店之前，他先到这里进行了可行性调查。桃花湖是新开发的旅游区，虽说平常人少点儿，周六周日却是人满为患。可附近只有两三家饭店，根本接待不了那么多游客吃饭，很多游客等不及，只好到下面的镇上去吃，一些人吃完饭懒得再绕回来，下午就玩不成了，非常遗憾。有地方吃饭了，游客能玩个痛快，就是贵点儿也无妨。他都计算周详了，这才投资开的饭店，谁知道游客不认。

湖岸饭店的老板，名叫苏文强，看上去很憨厚。刘小力饭店开张的那天，苏文强看到了，还包了个大红包送过来呢。现在偷着去学艺，被人看出来就不好了，刘小力精心化装一番，趁着苏文强没在店里，这才偷偷摸摸地凑过去。

刘小力来到湖岸饭店，服务员还真没认出他来，给他安排了一个位子，递上菜单。他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湖岸饭店也是以家常菜为主，并没什么特殊的，而且价钱也适中。他稍微有些失望，又翻开一页，眼前一亮。整页纸上只介绍了一道菜，那就是醉虾。大照片旁写着几个鲜明的字：本店招牌菜！看来这道菜是湖岸饭店的镇店之宝，那一定得尝尝！他就对服务员说道：“来份醉虾！”

服务员问他：“你要多少钱的？”刘小力一愣，反问道：“你家的菜还不是一个价啊？”服务员点点头说：“别的菜都是一个价，唯独这道菜不是。”刘小力更感兴趣了，问道：“为啥？”服务员说：“用的酒不一样，价钱就不一样啊。”刘小力再细看菜谱下面，并没有特别标注，就问服务员都有什么酒。服务员简单介绍说，有用二锅头的，有用七里香的。刘小力想了想，这菜价定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就点了七里香的，用七里香醉的虾二百块。刘小力又点了两个招牌菜，服务员说绝对够他吃的了，就下单去了。

刘小力一边等菜，一边偷偷地四下里观望，还支楞起耳朵，听食客们说话。耳听眼见，食客们都很喜欢这道醉虾，点的人也特别多。他心下犯疑：一道醉虾，就能做得这么好吃？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着一个盘子过来了，盘子上盖着个玻璃盖子。刘小力探头一看，盤子里装着满满一盘子活虾，正在里面乱蹦呢。要不是有盖子盖着，早蹦得到处都是啦。服务员放下盘子，拿过一瓶酒来。他打开盖子的瞬间，一瓶酒已经倒进了虾盘里。服务员微笑着对刘小力说：“好了，请品尝。”刘小力夹了个虾放进嘴巴里，酒香和虾鲜一同溢出来，说不出的鲜美。刘小力连吃了几口，那叫一个爽啊，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偷艺的，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他，就把剩下的半盘虾倒进了袋子里。

回到自家的饭店，他把几位厨师叫过来，让他们尝一尝自己带回来的虾。厨师们尝了尝，连连说好吃，难怪顾客会趋之若鹜。刘小力就对厨师们说：“照着这个样子做吧，一定要胜过他家！”

几位厨师应了，然后就开始尝试着做。其实，做醉虾并不复杂。虾是桃花湖里产的，捞上来活蹦乱跳的，肥美鲜嫩，口感极好，在清水里过一过，直接就成了菜。酒就更好办了。他的饭店里本来就有酒，七里香和二锅头都有，顾客要是喜欢，还可以从吧台随便选酒。

醉虾不用烹饪，就是把酒倒到活虾上，做法极为简单。试了几次，那味道就和湖岸饭店的差不多了。刘小力想了想，说道：“挑大些的虾。咱家的虾得胜过他家一筹。”他仔细看过了，湖岸饭店用的就是现捞的虾，没挑过，有大有小，看着参差不齐，不够档次。他让厨师挑出大的来，作醉虾用，小的另作别用。单是外观上，就比湖岸饭店高出了一截。准备妥当，他就挂出了大招牌：醉虾！

开始的几天，还真多来了几桌食客，都是要点醉虾。但是，没出半个月，他的饭店又恢复如常，生意还是半死不活的。点醉虾的顾客还是有，但很少。刘小力眼看着就撑不下去了，只好舍下脸，请苏文强过来做客，其实是想向他讨教。请是请了，可他心里实在也没个谱儿。正所谓同行是冤家，你要抢人家生意，人家还能告诉你赚钱的诀窍？可眼下的处境，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刘小力找到苏文强，赔着笑脸说：“苏哥，晚上不回家吧？咱兄弟俩喝一杯？”苏文强点点头说：“好啊！”

晚上十点多，两家饭店都打了烊，苏文强就来到刘小力的饭店。刘小力留下了大厨，让他做几个拿手菜，一样样端上来。当然，少不了一道醉虾。

刘小力倒上酒，说道：“哥，我没想到你会来。”苏文强笑：“有菜吃，有酒喝，还有人陪着聊天，干嘛不来？我傻呀！”刘小力也笑：“你不怕这是鸿门宴呀？”苏文强依然笑着说：“桃花湖边哪来的鸿门宴。”两人碰了杯，半杯酒下肚，大厨端上醉虾来。

苏文强尝了一口，夸赞道：“好手艺！”刘小力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哥，不瞒你说，我请的这几个大厨，手艺都不错。我也往这里投了十几万元。可没几桌顾客来，眼看着就要关门了。哥，你能不能传授我点儿赚钱的经验？”苏文强点了点头说：“没问题呀。兄弟，今天咱就说这醉虾吧。你卖多少钱一道？”

刘小力如实相告：“二百。”一听这个价钱，苏文强愣了片刻，然后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兄弟，你可真行。卖这么点儿钱，当然没人来了！”刘小力懵了。他想不透，这道菜还能卖多少钱？他跟苏文强讨教，可苏文强无论如何不肯往下讲了。刘小力转了转眼珠儿，已经想好了主意。

刘小力有个叫刘宇的侄子，特别爱倒腾电子产品。有一回，刘小力搭他的车，刘宇忽然打开手机，上面显示出他家里的情况，刘小力惊奇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刘宇轻描淡写地说，他在家里安了个摄像头，就能随时掌握家里的情况啦。刘小力问刘宇，能不能在苏文强的饭店里安个摄像头，窥探他赚钱的秘密。刘宇开始不同意，但刘小力许以高额报酬后，刘宇最终同意了。

周五中午，刘宇到湖岸饭店去吃了次饭，悄悄地把摄像头安到了一个包间里。他回来试了试，影像还很清楚。快到晚饭的点儿，刘小力就躲在房里，跟刘宇一道看着手机。

天黑了，服务员打开那个包间里的灯，几位客人进来了，纷纷落座。那几个人看着很面熟。服务员递上菜单。一个大腹便便的人接过菜单，还没看呢，就说道：“胡镇长最爱吃醉虾了，那是少不了的，先记上。”服务员问道：“点哪个价位的？”那人说：“老规矩，就来三千的吧。”

一听这个价钱，刘小力和刘宇惊得险些跳起来。刘宇悄悄问道：“叔啊，三千块钱的虾，那还不得有桌子大呀？”刘小力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们饭店的虾卖二百，我都觉得贵呢。”两个人瞪大眼睛，要看看这三千块钱的虾长啥样。

点完了菜，几个人天南地北地胡侃着。不大会儿的工夫，服务员就端着一盘虾进来了，另一位服务员拿了几瓶高档酒过来。服务员手脚麻利地做好了醉虾，然后笑着说道：“菜好了，请品尝。”其中一位客人把一瓶酒都倒进了虾盘里，然后对胡镇长说道：“镇长啊，还有咱们各位领导，上面发布了禁酒令，咱们不能违反规定，我也不能请你们喝酒啦，咱们就喝点儿虾汤吧。”众人就拿起勺子，舀着盘子里的酒喝起来。

刘小力顿时明白了：“我说他家饭店生意咋这么好呢，原来是玩的这一套！”刘宇说道：“真够狠的。打破了脑袋，我也想不出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啊。”刘小力说：“这事不要对别人讲，我想想怎么应对。”刘宇点头应了。刘小力转着眼珠，想着主意。

等到那伙人出了包间，刘宇赶紧过去，跟收拾包间的服务员说他好像丢下了啥东西，四处翻翻找找，趁机把他的摄像头拆下来，拿走了。

第二天下午，刘小力进货回来，大厨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低声对他说：“老板，对面出事了！”刘小力一惊，问道：“什么事？”大厨这才说：“昨天夜里，网上流传着一段视频，就是有几位领导点了一道三千块钱的醉虾，喝了一晚上虾汤，引爆了评论。纪委介入调查，很快就认出了那几个人，也确定了事发地就是在湖岸饭店，现在纪委来调查取证呢。搞不好啊，这个饭店都要被查封。”

刘小力赶紧给刘宇打了个电话，问他为什么要把视频发上网。刘宇气咻咻地说：“我就看不惯他们这么胡作非为！越想越气，就给发上了网！”刘小力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不把苏大哥给坑了吗？”刘宇不客气地说道：“他为虎作伥，活该！”

刘小力想骂他，可刘宇挂断了电话。刘小力一想，木已成舟，骂他也没用了。刘小力觉得很对不住苏文强，怕被撞到了挨骂，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纪委一调查，顺藤摸瓜，扯出了许多领导。县里的领导很生气，要求扩大范围，继续深查。整个县里人人自危，干部们都老老实实地缩起来了，更没人敢顶风作案，大小饭店都“门前冷落鞍马稀”，湖岸饭店也一下子冷清了。

生意清淡了，苏文强也闲下来了。有时候无事可做，他就搬把躺椅，躺在门外晒太阳。刘小力远远地看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这事儿是因他而起呀。

这天，他走到苏文强身边，说道：“大哥，晚上咱俩喝点儿？”苏文强高兴地说：“好啊！”

晚上，等到两家饭店都打烊了，刘小力站在门外喊了两声，苏文强就过来了。刘小力留下了大厨，大厨精心给他们做了几个菜，自然也少不了那道醉虾。

醉虾端上来，刘小力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大哥，你尝尝我家的手艺！”苏文强夹起一只醉虾尝了尝，竖起大拇指：“地道！你用的是七里香吧？醉虾就得用七里香，别的酒做出来都不是这个味儿！我爹早就跟我说过，什么地方的食材，配什么地方的作料，那才是最美的味道啊！”

刘小力端起酒杯，诚心诚意地说道：“大哥，都是我侄子不懂事，发了那段视频，给你带来那么大的损失，我给你赔礼道歉啦！”

苏文强忽然狡黠地笑了。他慢悠悠地说道：“兄弟，说起这事，我还得谢谢你们呢！”

刘小力睁大了眼睛，愕然问道：“谢我？大哥，你就不要挤兑我了。我们真是错了。不成，我就赔偿你些损失吧。”苏文强一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才讲开了。

苏文强开饭店，当然是想赚钱了。可他是个有良知的人，只想光明正大地赚钱，赚该赚的钱，让他良心能安的钱。头几年，这些领导们大摇大摆地到他的饭店里大吃大喝，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那些被胡吃海塞掉的钱，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呀。可他一个小老百姓，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头年，上面下了命令，严禁公款吃喝，他暗暗拍手称快。可胡镇长却悄悄找到他，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就是借着做醉虾的名义，倒入许多名贵的酒，他们接着喝，不过就是把酒改叫虾汤了。苏文强虽然觉得这么做很无耻，但他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又能怎么办呢？只要有半个不字，人家就能给你小鞋穿，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恰好刘小力来了，生意不太景气，请他喝酒，他顿时就明白了，这是要套他的生意经，他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办自己的事。于是，他就透露了一点信息。刘小力让刘宇去破解这个秘密，于是就发生了視频被传上网这件事。苏文强甚至想过，如果刘小力是黑心商人，不把这个秘密揭发出去，反倒以此来赚钱，他就借机寻找证据，再匿名捅出去，胡镇长若是追究起来，他就往刘小力身上推。现在刘宇把事情捅了出去，胡镇长再生气也不会怪到他头上。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上面反腐的力度这么大，胡镇长已经被隔离审查了，就是想给他小鞋穿，恐怕也拿不出小鞋来了。他不用再赚那昧心钱，终于心安了。

刘小力蓦然明白了，苏文强拿他当枪使呢。可不知为啥，他不但不生气，反倒很高兴。他不觉给苏文强竖起了大拇指，敬佩地说：“苏大哥，我更佩服你了。咱们就得一起努力，让这些蛀虫无处藏身！”

苏文强也笑着说：“对！我一直谨小慎微的，以后要胆子大些。我现在才知道，上面决心大，力度也大，有人给咱们做主，咱们还怕啥呀！”

两人的酒杯碰到一处，当啷一声响，脆生生的，跟他们的笑声一样爽快呢！

〔特约编辑 缪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