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曉雲(中國傳媒大學)
我是先生八十歲時招收的博士,大學畢業七年的我讀完公費統招的古典文學的碩士,決定畢業當年報考中央美術學院的美術史博士,鑒於古典文學和古代書畫史的密切關係,我原本打算報考薛永年先生的書畫史。2003年正是“非典”流行,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當時各大學校關門閉户,不接待考生,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打車去美院,敲開研究生宿舍的門。開門的正巧是薛先生的在讀博士吴曉明,他絲毫不避“非典”之嫌,熱情地給我解答所有問題,其時薛先生正在美國講學,没法聯繫上。拿著招生手册,我看了又看,選了自己完全不瞭解的金維諾先生。
在惴惴不安中迎來了揭榜,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公費統招的博士。那時我身邊很多人認爲,我將是金先生的關門弟子: 一個八十歲的學者,還會有精力帶學生嗎?實際上,那年招收了三個博士,另兩位同門,一位是韓剛,一位是凡建秋。而且此後金先生一直招收博士研究生,持續到93歲,直到臨終,還有一位博士在讀。也就是説,金先生是名副其實的終生博導。
就這樣我成爲金先生的弟子,以佛教美術爲主要研究方向,開始攻讀博士研究生。李松濤先生在《金維諾: 韌性的開拓》一文中所説,金維諾先生美術史研究的主要成就,是在宗教美術史的方面,我算是得其門而入了。而宗教美術中,以佛教美術的遺迹爲最重要和最大範圍。可以説,佛教美術的研究在中國古代美術史研究中佔據半壁江山,在美術史研究中佔據十分重要的地位。金先生很早就從事石窟、寺觀和宗教畫的研究,後期帶出了一批以佛教美術(漢傳和藏傳)研究爲主的博士研究生,是對中國美術史研究又一重要貢獻。
剛進校不到三個月,我就參加了美院舉辦的轟轟烈烈“慶祝金維諾教授八十華誕 從教六十周年”慶典大會、“金維諾學術思想研究”學術研討會暨《中國美術史論文集》首發式兩個大會。八十歲是耄耋之年,對很多普通人來説已到頤養天年之時,但對先生來説,却是新的學術生涯的開始。在這兩次學術會上,金先生的學術歷程、治學特點、學術貢獻、學術方法、著述目録等得到闡釋和編撰成文,學術論文集《中國美術史論集》三卷本出版。三卷本的學術論文集上卷爲綜論、中卷爲佛教美術,下卷爲史籍與鑒評。佛教美術佔了整整一卷,上卷和下卷中有不少道教美術和民間宗教美術等宗教美術的論述,因此李松濤先生所評乃爲有識之論。
金先生在八十歲之後,仍參加學術活動並筆耕不輟十三載,出版專著,申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參加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的文物鑒定與文物觀摩活動,參加重要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主編大型類書《中華大典·藝術典》,發表論文幾十篇。
鑒於在八十華誕之際,金先生的學術成就、學術歷程、學術貢獻和治學特點李松濤、羅世平、賀西林、鄭岩、李清泉、邱忠鳴等已有涉及,本文主要從其學術思想及其影響的角度進行闡釋。
金先生的學術思想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注重讀圖基本功訓練,把讀圖當成日常功課
讀圖的訓練有多種: 下田野進行圖像調查、進博物館觀摩、看紙質圖像出版物和電子圖像等等。對美術史來説,圖像是研究的對象,通過對圖像的研究和閲讀,以讀圖爲基本出發點展開研究。美術史之讀圖訓練,猶如文學研究之研讀文學原著,屬基本功訓練。美術史的讀圖和其他學科閲讀原著很大不同之處,就是下田野。田野調查成爲獲取圖像和讀圖訓練的基本手段和方法。金先生身體力行,經常帶學生田野考察,特别在耄耋之年進入西藏,這些方面在李松濤、羅世平等的文章中均有體現,此處不贅述。田野調查是獲取原始圖像的最好方法,也是讀圖工作最關鍵的一步。金門衆弟子皆以田野考察爲美術史研究的起點,形成了良好的學術風氣和學術習慣。他們身影活躍在中原、江南和邊陲。特别是西藏的田野調查,需要有很好的體魄。藏區高寒,條件艱苦,容易發生高原反應,衆弟子活躍在各大寺廟,調查記録寺院壁畫和建築,這些調查記録和圖像拍攝工作,是十分重要的美術史的基礎工作。田野調查獲取研究對象,是美術史特别是宗教美術史和其他學科之間的重大區别。
讀圖是爲了分清古代美術品的題材,對題材進行分析、甄别和研究。這也是美術史和其他學科之間的重要分野。只有通過美術品的研究才能分清各類美術品的題材,其他學科則可以運用這些研究成果,利用已經分清了題材的美術作品進行更進一步的歷史或宗教研究,古代美術品才能爲宗教學者和歷史學者做研究時放心使用。其中的文物鑒定就是美術史研究的本體,也是美術史學者應該掌握的最基本的本領。由於是古代美術作品,便涉及作品真僞、年代、定名、藝術水平、文化内涵、圖像内容等各方面的鑒定、甄别和研究。在文物歷史研究中,對美術品的題材的判别和對文物的鑒定是美術史學者身上最重要的任務,也是美術史學者和其他人文學者最重要的區别。但這絶不是美術史家的終極任務和目標,作爲一個美術史學者,應自覺利用前期研究成果(題材判别和文物鑒定)進行更深入的歷史和宗教研究,解決歷史和宗教裏的重大問題。同時,解決了歷史和宗教中的重大而關鍵的問題,又會推動美術史研究的進一步展開。
利用圖像發現和解決重要問題
以圖像爲根本出發點,在大量閲讀圖像的基礎上,發現研究中的重大問題。金先生特别强調以讀圖訓練爲美術史研究的基本功,在熟讀圖像的基礎上,利用圖像發現和解決問題。
2004年,我和金先生一起確定了論文題目之後,便開始田野調查和跑各大博物館,閲讀出版物上的大量的水陸圖像。我在大量閲讀的基礎上,發現了規律。由於目前研究中的圖文不符,進而分析到這一類圖像可能有另一個統一的文本,這個文本就是解讀現存全部水陸畫的依據。在這樣的思維指導下,我真的發現了和現存圖像對應的儀文——天地冥陽水陸儀文。圖文可以對應,圖像釋讀找到了正確的方向,這對水陸畫的個案研究是一個極大的推動,水陸畫的研究從此破冰,金先生指導下的博士學位論文對國内外各大博物館和私人收藏水陸畫的整理、鑒藏、出版和研究,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這是從讀圖開始解決歷史問題的一個典型例子,也是金先生的學術思想在具體研究上的展示和運用,這種運用,已經結出碩果。我個人的研究成果的取得,正是基於金先生的讀圖訓練,才有了解決問題的契機。圖像比文字歷史材料更加直觀,可以直接進入實質,是美術史學者的優勢所在。圖像的背後可能是不同的文化起源和歷史流變,美術史學者就是要從圖像出發,發現並掌握其中的規律。我們要牢牢掌握和利用這種優勢,發揮其他人文學者不能發揮的作用。
歷史研究的方法
古代美術史的研究離不開歷史,書畫史離不開歷史學、古典文學、古典文獻學等其他學科的支撑,古代宗教美術史的研究則不僅和歷史相關,還和宗教史密切相關。因此歷史研究的方法也是美術史研究的基本方法,亦是金先生治學的一大特點。歷史研究是以文獻爲主的研究,美術史就是圖像和文獻結合的歷史,因此文獻在圖像研究中佔有十分重要地位。
我在金先生的指導下開始的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的著力點是漢傳佛教美術中的重要宗教畫種——水陸畫的研究。我對已有學術成果進行全面閲讀,發現水陸畫的研究還没走上正確的方向,現有儀文和圖像是無法對應的。在對水陸畫進行系統的調查和閲讀之後,發現水陸畫是水陸法會舉辦時懸掛的神祇鬼靈的圖像,對水陸畫進行正確的釋讀,必須對水陸法會進行深入研究,才能找到研究的正確方向。而水陸法會的舉辦是需要儀文的,因此,找到相對應的儀文成爲解決問題的關鍵。果然,通過研究,現存北方地區的水陸圖像的解讀依據不是收録在大藏經中的水陸儀文,而是散佚在大藏經外的水陸儀文。就這樣,解讀現存明清水陸畫的文獻依據找到了,對水陸畫的研究是一個重大的推進。論文出版後,極大地推動了各地水陸畫的研究,從各地水陸畫作品的解讀到畫册的出版,再到以認可我的觀點爲前提的大批碩博士學位論文面世,水陸畫的研究成爲學術熱點,研究出現了十分繁榮的局面。出版時,金先生欣然爲拙著題寫書名。這正是金先生的學術思想的實踐,踐行著金先生的學術思想,意味著跟隨先生的步伐,大踏步邁向美術史研究的大道。
這就是歷史研究在美術史研究中重要性的體現。金先生所倡導的美術作品和相對應的歷史文獻相結合的研究方法,是美術史學者的不二法門。
博士畢業以後,我有空就去馬坡花園,看望老人並在聊天中探討學術問題,這讓我對金先生的學術思想有了越來越清晰的把握。使用金先生的學術思維,在自己的研究實踐中不斷練習,我的研究在畢業論文完成後,由漢傳佛教中的信仰型佛教,又涉入其他信仰型的宗教研究——道教和民間宗教中,類似的法會或稱爲儀式很多,多數受到水陸法會的影響,並且和水陸法會一樣,建立了自己的文本和圖像系統,如何分清水陸圖、黄籙圖以及民間宗教中的度亡儀式和其他儀式,是近年來思考的重點,也是課題中的關鍵環節。幾種宗教圖像的類比和鑒别,是解決問題的關鍵,這些圖像,是宗教史的組成部分,既能解決美術史中圖像釋讀的問題,又能趁勢解決齋儀、圖像和儀文之間的關係問題,解決佛教、道教和民間宗教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問題。這些問題,用金先生倡導的以讀圖爲基礎和歷史研究的方法都能得到很好的解決。
敦煌是金先生一直十分關注的,他本人從三十幾歲開始,就到敦煌觀摩,一住幾個月,寫出了多篇好文。《敦煌窟龕名數考》《〈敦煌窟龕名數考〉補》《祇園記圖考》《祇園記圖與變文》等等文章就是結合歷史文獻或使用歷史研究的方法所得研究成果。
由於水陸法會的起源是在梁武帝,唐代重新興起,宋代中興,元明清三朝鼎盛,從理論上説,敦煌石窟、文獻和絹畫均以唐五代宋爲主,敦煌應該是水陸法會的重鎮。同時期的四川地區也出現了很多舉辦水陸法會後留下的題記,説明唐五代時期水陸法會已經是十分流行的法事。在金先生的建議和指導下,我開始了敦煌研究,從2007年開始參加敦煌研究院或敦煌吐魯番學會舉辦的敦煌國際學術研討會,多次申請單獨觀摩唐宋時代的洞窟壁畫,從讀圖開始,瞭解敦煌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對敦煌文獻、石窟和絹畫進行長期的閲讀和關注,研究和探討敦煌遺書、敦煌石窟和敦煌絹畫與水陸之間的關係。
大足寶頂山石刻的性質,一直存在幾種説法,有學者認爲是專門爲舉辦水陸法會而雕刻的,本人通過對寶頂山石刻圖像的全面分析,對照水陸法會需要祈請的神祇鬼靈的圖像,發現並非如此。大足地區出現的水陸法會的記載表明,和敦煌石窟中某些石窟一樣,水陸法會是開鑿完成後爲慶贊而舉辦的。這就是金先生倡導的對圖像的精確研究反過來解決歷史問題的重要方法。
分析比較研究的方法
比較研究雖然是一種較爲常見和普通的方法,但在美術史特别是宗教圖像的研究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和作用。
金先生經常使用比較的方法來解決研究中碰到的問題。早年帶領學生田野調查,對各大石窟和寺觀進行觀摩和調研,比較其藝術風格和傳承,建立宏觀的研究理念。
古代宗教美術中絶大多數的繪畫作品是民間畫工製作完成的,畫工以技藝謀生活,會承接各種宗教繪畫題材的業務,包括佛教的神像、道教的神像以及民間信仰的神像,這就不可避免地在藝術形式和藝術風格上有接近甚至完全相同的地方。這些神祇在形象繪製上會存在借用現象,有的神像形象是完全相同的,但可能一個是佛教神,一個是道教神,一個是民間信仰神祇。在這樣的情況下,使用圖像上的手段,從藝術風格和藝術形式上尋找規律是徒勞的,無法達到鑒别的目的。在這種情況下,歷史分析比較的方法便成爲這類圖像解讀最鋭利的工具。這就需要美術史學者從美術作品進,從歷史研究出,才是美術史研究的另一個方便法門。正是在金先生這樣的學術思想的指導下,我自由出入在圖像和歷史中,雖歷經艱難却内心豐盈,採擷到研究中最精華的部分,是最快樂的,而這一切,離不開金先生的指導。
金先生晚年主編大型類書《中華大典》,我跟隨金先生參與《繪畫分典》的工作,對先生的學術思想有進一步的瞭解和把握。《大典》是類書,是把同類的畫史材料編排在一起,不是簡單的材料彙編,這就爲比較研究創造了條件。《歷代名畫記》中幾則材料考辨也是在比較的思維下結出的果實,是在編撰《中華大典·繪畫分典》時的副産品。
史與論相結合的方法
有了扎實的基礎研究,就爲進一步的議論奠定了基礎。考據史實是基礎,圖像釋讀是基礎,文物鑒定是基礎,作品題材是基礎,基礎研究必須扎實。材料是基礎的基礎,基礎材料加上基礎研究,就能爲進一步的研究奠定基礎。基礎研究固然是重中之重,可靠的材料加上基礎研究並非是美術史研究的全部,對一個美術史學者而言,基礎研究是爲了更進一步的“論”。在扎實的基礎研究上,多個基礎個案成爲昇華研究,是提昇研究主題的關鍵。金門弟子中對藏傳佛教美術品的研究,在衆多個案的研究基礎上,形成了漢藏文明交流和發展史:“以作爲文物形態存在並具有司空屬性的摩崖碑銘與造像、寺塔石窟及壁畫等爲綫索,穿綴國内發現的傳世文物,運用考古學、藝術史學(含建築、工藝美術史等)、歷史學、民族學、語言文字學等多學科的方法,對它們科學記録、系統整理並進行個案研究。”(《中國社科報》,2018年2月23日)在個案研究的基礎上構築“漢藏與多民族文明交流”這樣宏大的主題。這樣的飛躍與昇華,既符合歷史事實,又合情合理。很明顯,没有基礎研究,不可能有昇華部分;没有昇華部分,基礎研究會留下進一步研究的空白和缺憾。
所謂的史論結合,就是從具體研究中抬起頭來,看清楚自己要走的道路,確定自己的主腦和方向。用一條主綫,統率零散的材料和個案,進而進入歷史和宗教中較爲重大的事件,解決歷史或宗教中較爲重要的問題,還原歷史真相和事實。史論結合,有利於撥開歷史迷霧,找到研究中的正確方向。做個史與論相結合的學者,才會在研究中具有鮮活的靈魂,自由出入於歷史材料中。
史與論結合的方法,不僅是美術史學者的方法,也是文史哲學者的追求。
融通文史哲 建立宏觀學術視野
時至今日,我纔明白,對書畫史而言,美術史是和考古學、歷史學、古代文學、語言文字學、宗教哲學等交叉交融;對宗教美術史而言,美術史是和歷史、宗教、語言文字、民族學等交叉交融的學科;立足美術史駕馭圖像,又和文史哲相互交融,這才是最根本的問題。金維諾先生以其獨到的方法,融通到文史哲中。金先生對書畫史的研究,對敦煌的研究,對寺觀壁畫的研究,對其他美術材料的研究,就是這種融通的體現。
在耳濡目染下,我也對自己的研究形成了宏觀的理念和看法,自覺以歷史和宗教的眼光來看待宗教美術現象,探尋其内在的規律。
在具體的研究中,通過對個案的研究,搭建起了宏觀的橋樑。唐五代和宋元明清的水陸法會和水陸畫的功能和形式有很大的不同,很明顯,唐代五代到宋代,水陸的發展有一個巨大的嬗變,這個嬗變,是一個歷史發展的過程,只有考察清楚了這個歷史過程,才能抓住其本質。在這種框架下,有多個個案作爲基礎,我就有條件完成水陸視野下的道教度亡和民間宗教度亡、傳統宗教與新興民間宗教的嬗變、水陸儀文和密教的關係、水陸儀文在韓國和日本的傳播和交流、唐五代水陸法會的研究、宋元明清水陸法會的研究和中國佛教水陸發展史這樣的宏觀而歷史的課題。由佛教美術的研究漸漸涉入密教、道教儀式、道教美術和民間宗教研究的領域。這些成果,都是在立足圖像的基礎上的拓展和提高。這一切都建立在以讀圖爲起始,這也是金維諾先生從美術史的研究進入歷史研究,立足在美術史,文史哲相與融通思想的體現。在這種融通的研究中,我又得到多名歷史和宗教方面的師長的指導和幫助,這份恩情,永遠銘記心頭。
我漸漸懂得,不管是學書畫史,還是學習佛教美術史,或是其他方向,只不過是我們拿到了不同的材料,其基本的方法、治學理念等都是一樣的,那就是“立足美術史,融通文史哲”,無論是跟隨哪位先生學習,都離不開這個根本。想到此,我心中再也没有遺憾。
學術之路漫漫,没有誰能傾盡一生窮盡學海,唯上下求索而已。
謹以兹文紀念先師金維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