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契丹漢字音看漢語北方方言輕聲的産生年代和機制*

2019-11-25 10:22
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 2019年0期
关键词:文獻小字字音

傅 林

一、 漢語輕聲的産生年代和機制研究

輕聲是漢語尤其是北方方言中的一種重要語音現象。相對於非輕聲音節,輕聲的音長短、音强弱、音色含混,音高值不固定。目前,對輕聲的聲學特徵已經有了較多的研究,但輕聲作爲一種後起的語音現象,其産生年代和機制,仍未有較充分的研究。

現代漢語北方方言的輕聲一般分兩類,一類是虚詞或語義虚化的詞綴讀爲輕聲,如“你的”和“桌子”中的“的”“子”,這類字讀爲輕聲有明確的語義條件,我們稱之爲“規則輕聲”;另一類是部分詞語中的後字,一般是實義性語素,如“熟悉”和“眉毛”中的“悉”“毛”,這一類一般無明顯的規律可循,我們稱爲“不規則輕聲”。學界對輕聲産生年代和機制的研究焦點一般放在後一類,這也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先看輕聲的産生年代。到目前爲止,學界主要根據文獻異文和方言語音兩種材料進行研究,前者以李榮(1987)(1)李榮《舊小説裏的輕音字例釋》,《中國語文》1987年第6期,415—418頁。、李思敬(2000)(2)李思敬《現代北京話的輕聲和兒化音溯源》,《語文研究》2000年第3期,1—9頁。爲代表,後者以孫景濤(2005)(3)孫景濤《連讀變調與輕聲産生的年代》,《方言》2005年第4期,329—336頁。爲代表。

文獻異文是輕聲存在的直接證據,因此較有説服力,如李思敬(2000)提到《紅樓夢》中“編排、編派”和“差事、差使”等異文,反映了不同單字調類在詞語尾字位置上調類的中和,這是輕聲的直接體現。但是,受制於文獻的年代,李榮(1987)、李思敬(2000)等得出的輕聲年代都偏晚。

孫景濤(2005)通過研究河北順平方言的連讀變調,推斷了北方官話中輕聲産生年代的上限和下限。順平方言的一個特點是中古清聲母去聲字和濁聲母去聲字的單字調相同,均爲去聲,但二者在輕聲前對立,如:

秀([51],去聲,心母)=袖([51],去聲,邪母);

秀兒[33+0] ≠袖兒[21+0]

並且,中古全濁上聲字現在的單字調和變調同濁去聲,例如:

柱([51],上聲,定母)=箸([51],去聲,定母);

柱脚[21+0] =箸子[21+0]

這裏,輕聲是古代的清去和濁去在現在得以保持差别的條件。由於全濁上聲字和濁去字在輕聲前的變調相同,孫景濤推斷輕聲産生年代的上限是全濁上聲變入去聲之後(中唐)。

我們認爲,從理論上説,孫景濤提到的順平方言的變調並不是“輕聲産生於全濁上歸去之後”這一論斷的充分證據。參看表1。

表1 去聲和全濁上聲的分合階段

表1列出了清去、濁去、全濁上三個調類單字調的分合情況。現代順平方言處在歷史階段3,而輕聲前變調則保存著歷史階段2的格局。孫景濤推斷的輕聲産生年代上限即歷史階段2。可是,如果我們假設輕聲在歷史階段1時已經産生,也並不會出現矛盾,即濁去和全濁上在單字調和輕聲前因調值相近合並,形成陽去,陽去和陰去在單字調和輕聲前都不同,再到以後的階段,陰去和陽去的單字調和輕聲前變調各自發生不同的演變,以致單字調合流,輕聲前變調仍相互區别。

孫景濤還推斷了輕聲産生的年代下限,即濁聲母清化之前。其論證的基礎是聲母的清濁造成了輕聲前的不同變調。我們認爲,在現代方言尤其是北方官話中,變調一般與聲調本身有關,目前還未觀察到因聲母清濁造成的差异,所以此一論證基礎是難以成立的。

總的來説,孫景濤(2005)給出了研究輕聲産生年代的一種很重要的線索,但因爲所依據的爲間接性的材料,要以之證明輕聲産生的具體年代,邏輯上還缺乏充分性。

再説輕聲的産生機制問題。輕聲的産生有“自源説”和“他源説”兩種觀點。“自源説”認爲輕聲來源於漢語自身的發展,“他源説”認爲輕聲來源於語言接觸,是其他民族改説漢語時受其母語干擾産生的語音現象。

“他源説”的代表是趙傑(1996)(4)趙傑《北京話的滿語底層和“輕聲”、“兒化”探源》,燕山出版社,1996年,165—199頁。。趙認爲北京話的不規則輕聲來源於清朝滿族人説的“滿式漢語” ,即滿族人在説漢語時,將漢語詞套用滿語的“重-輕”式詞重音,從而使“熟悉”“眉毛”這樣的詞根複合詞的後字産生輕聲。趙傑這一觀點的主要問題是與其他文獻證據不統一,上文談到李榮(1987)、李思敬(2000)已經用文獻材料證明了漢語北方話(包括北京話)在“滿式漢語”影響漢族漢語之前就已經有了輕聲。但是,趙傑的研究提示我們,北方其他民族語言在漢語輕聲的形成中可能會有其作用,尤其是那些較早與漢語接觸的語言。

再看“自源説”。王力(1980)(5)王力《漢語史稿》,中華書局,1980年,198頁。和金有景(1984)(6)金有景《北京話“上聲+輕聲”的變調規律》,《語海新探》(1),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年,251—297頁。都指出了輕聲的出現次序。簡單地説,就是我們上文所説的“不規則輕聲”出現於“規則輕聲”之後。但是,不規則輕聲的産生原因並没有展開分析。馮龍(2013)(7)馮龍《北京話輕音探源》,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28—35頁。在論證趙傑(1996)“他源説”不成立的基礎上,認爲不規則輕聲是漢語自身産生的,因爲北方方言中不規則輕聲的覆蓋區域很大,很難將這種大面積的分布歸因於滿語的影響。馮龍(2013)並没有論證比滿語更早與北方漢語接觸的其他民族語言是否在漢語輕聲的形成中起過作用。一個重要的事實是,漢語方言從南方到北方,越往北,不規則輕聲就越豐富,這與漢語和北方阿爾泰民族語言的距離正好成反比。如果更早期的阿爾泰語言如鮮卑、契丹、女真、蒙古等與漢語的接觸是漢語輕聲的成因,那就可以解釋這種歷史分布。

本文主要利用對契丹漢字音的分析,論證“他源説”的合理性。

二、 契丹漢字音簡介

契丹漢字音指契丹文文獻中用契丹字拼寫的漢字音。契丹漢字音屬於通常説的“對音”。契丹文産生和使用於唐末五代至金代前期,正是通常所推斷的漢語輕聲産生的大致時代,如果能從契丹漢字音中找到輕聲存在的證據,可爲其産生年代提供直接證明。

目前學界提取的契丹漢字音主要來自契丹小字文獻。契丹小字在拼寫漢字音時不區分聲調,如:

因此,我們無法從音高角度觀察是否存在輕聲,但契丹小字對音色的差别記載甚細,輕聲本身也會出現音色模糊、音素丟失等現象,所以,我們下面從音色出發,梳理契丹漢字音,觀察輕聲存在的痕迹。

三、 契丹漢字音中一些與輕聲有關的語音形式

契丹語者在用契丹小字拼寫漢字音時,有很多形式與輕聲的特徵相同。

(一) 韵母元音央化

在用契丹小字拼寫的漢語人名中,“×哥”是很常見的類型。“哥”爲果攝開口一等字,遼代這一類字的韵母音值爲,如:

漢字契丹小字拼寫 音值所處詞語文獻出處①哥qa-a楊哥韓3河χa-a河間尚6何χa蕭何胡16羅la羅漢梁3,胡28①本文引用的契丹小字文獻,除《胡》《廉》外,均引自劉鳳翥《契丹文字研究類編》(中華書局,2014年)。《胡》引自吴英哲《契丹小字新發現資料釋讀問題》(東京外國語大學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2012年),《廉》引自Wu Yingzhe and Juna Jan-hunen: New Materials on the Khitan Small Script (Global Oriantal, 2010)。文獻出處在正文中用簡稱,簡稱與通行全稱對照表見本文附録。

但是,“×哥”中的“哥”的韵母又經常被拼爲其他形式,其中最常見的是:

漢字 契丹小字拼寫契丹小字拼寫音值所處詞語文獻出處哥kə貴哥清12等

這種形式在文獻中的數量非常多,甚至遠遠超過了上面所引韵母爲a的形式。果攝開口一等字中,只有“哥”有這種韵母元音央化的音值。“×哥”這種漢族式人名一般是風格非常口語化的小名或乳名,我們推斷,“哥”在這種環境中出現元音央化,其條件是輕聲。

(二) 韵母脱落

有的漢字在不同詞語中,拼出的音值不同,如“子”,比較“開國子”和 “牌子”:

漢字契丹小字拼寫契丹小字拼寫音值所處詞語文獻出處子tsɨ開國子叔2子ts牌子先21

“子”在“牌子”中爲詞綴,在“開國子”中爲詞根,構詞地位不同,而在前者中脱落韵母,這和現代漢語中詞綴“子”因意義虚化而讀輕聲,且音值爲韵母脱落的情況,是很一致的。

此外,我們還能在“使”“氏”等字中觀察到類似現象:

漢字契丹小字拼寫音值所處詞語文獻出處使i “度使”迪25使 “副使”尚14氏 “×氏女”圖4

這種韵母脱落的現象根據目前的統計,只出現在聲母爲擦音、塞擦音的漢字中,而現代漢語輕聲中韵母脱落現象也一般出現於擦音或塞擦音聲母字中(8)林燾、王理嘉《語音學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180頁。:

因此,我們可以推定契丹小字拼寫中的這些現象是和輕聲有關的。當然,有的字如“副使”中的“使”在現代漢語中一般不讀輕聲,這一現象我們將在下文解釋。

有時,漢字韵母並不完全脱落,還保留原韵母的介音,如“女”字:

漢字契丹小字拼寫音值所處詞語文獻出處女nio“醜女哥”梁19女ni “醜女哥”智15

這裏,同一個人的名字“醜女哥”在不同文獻中被拼成不同音值,後者的“女”脱落韵腹元音,且整個音節依附於前字,這和輕聲音節的特徵非常吻合。

(三) 聲母脱落

在上文關於“哥”字的討論中,我們分析了韵母元音的央化現象。在有的文獻中,“哥”還被拼寫成聲母脱落的形式,聲母脱落後,韵母或央化或不央化:

漢字契丹小字拼寫音值所處詞語文獻出處哥a“×哥”烈15哥ə “×哥”烈18,尚22,奴9,魯24,廉13

因輕聲而發生聲母脱落,在現代漢語方言中也能觀察到,尤其是地名中的“家”字,如(9)河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河北省志·方言志》,方志出版社,2005年,252—265頁。:

“畢家莊”,河北寧晉地名

“國家莊”,河北隆堯地名

這説明契丹漢字音中“哥”脱落聲母的音值並不是偶然的誤拼,而是輕聲的一種表現。

四、 從契丹漢字音看輕聲的産生年代和機制

爲了説清楚契丹漢字音中輕聲的性質,我們先分析一下契丹語的詞語語音結構。從族源和目前解讀出來的契丹語詞來看,契丹語和蒙古語族諸語言應該存在親緣關係。根據德力格爾瑪、波·索德(2006)的研究(10)德力格爾瑪、波·索德《蒙古語族語言概論》,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6年,80—81頁。,蒙古語族諸語言中,詞語重音模式一般是首音節重和末音節重兩種,而前者占多數。首音節重音會造成後續音節的音色模糊、音素脱落等現象。契丹小字文本自身並没有顯示其詞重音模式,但通過觀察與蒙古語的關係詞,可以發現契丹語有非首音節的語音脱落現象,如愛新覺羅·烏拉熙春指出的契丹語“水”與蒙古語的對應(11)愛新覺羅·烏拉熙春《契丹語言文字研究》,日本東亞歷史文化研究會,2004年,74—75頁。:

契丹小字契丹小字音值蒙古語uusun

這提示我們契丹語的詞重音爲“首重”型。這種重音模式和漢語的輕聲模式正是對應的。

契丹漢字音中與輕聲有關的拼寫,提示了下面幾種可能的情況:

1. 遼代漢語已經存在輕聲,契丹漢字音是對漢語實際音值的記録;

2. 遼代漢語無輕聲,契丹語者受契丹語的干擾,在説漢語時,詞語的非首音節被弱化,以致産生輕聲的特徵;

3. 遼代漢語已經出現輕聲,但只出現在非詞首位置的虚詞和詞綴上。契丹語者可以説出這樣的輕聲,並在母語的干擾下,將一般詞語的非詞首音節也讀爲輕聲。後來,一般詞語中的輕聲也擴散到漢語者口中。

我們認爲第3種情況更接近實際情況。上文已經講到,契丹漢字音中,有的詞語如“副使”的“使”也有輕聲的記音。有的文獻中,“太子”的“子”也記爲輕聲模式:

這些詞語在有輕聲的現代漢語方言中一般都不讀輕聲。因此,契丹漢字音的音值表明契丹語者確實會把母語的詞重音模式套用在本來不是輕聲模式的漢語詞上,而非只是簡單地模仿漢語的輕聲。

現代漢語方言中,存在不規則輕聲的方言,不規則輕聲詞的範圍一般並不一致。如果各方言的不規則輕聲詞都是從北方民族所説的“契丹式漢語”或“蒙古式漢語”等擴散來的,這種詞彙分布上的不一致就比較容易解釋了。

綜合上面的論述,我們認爲漢語的不規則輕聲應該來源於歷史上很早就發生接觸的阿爾泰語言。不規則輕聲是漢語中阿爾泰語言的底層形式之一。五代至遼時期是北方漢語方言不規則輕聲産生的上限。

〔傅林,河北大學文學院講師〕

附録: 文獻簡稱與通行全稱對照表

迪 《耶律迪烈墓志》

韓 《蕭特每闊哥駙馬二夫人韓氏墓志》

胡 《蕭胡睹堇墓志銘》

廉 《耶律廉寧墓志》

梁 《梁國王墓志》

烈 《耶律(韓)迪烈墓志》

奴 《耶律奴墓志》

清 《蕭太山與永清公主墓志》

尚 《尚食局使墓志》

叔 《皇太叔祖墓志》

圖 《蕭圖古辭墓志》

先 《耶律仁先墓志》

智 《耶律智先墓志》

猜你喜欢
文獻小字字音
新見王國維手鈔詞籍文獻三種考論
无题
Cauchy不等式在高中数学中的简单应用
“多说一遍”字音字义大不相同!
天公猪
沈括识音
《诗集传》叶音与宋代常用字音——叶音同于韵书考论之二
天公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