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衡
双鸟朝阳纹是河姆渡文化遗址标志性图案,此纹刻在残缺的象牙片上。对于这一图案,浙江省考古研究所的发掘报告认定为“连体双鸟太阳纹”。
“双鸟”没有问题,整个图案的问题有二:一、双鸟相向的五周圆是不是太阳;二、双鸟是不是连体。笔者认为,认定双鸟相向的五圆周为太阳,凭据不足。如是太阳,就该图形来说,因为双鸟相向,均对着太阳,还可以说得上有崇敬之意,然而河姆渡还出土了一件双鸟纹匕柄,这柄上的双鸟的头反向,它们也连体,连体处也被刻成圆圈。那这圆圈是不是太阳?如果是太阳,两鸟头并不朝向太阳,这怎么说得上尊敬、崇拜?
河姆渡器物上的图纹,有圆圈的很多,情况各不相同:有独立的,如太阳纹象牙蝶形器,它为六周的圆圈(不是双鸟太阳纹的五周圆),圆圈下面为数条横向长线纹,第五、第六两条长线间的短线纹。也有不独立的,它成为别的图案的一个部分,如上面说的双鸟连体太阳纹,还有圆角方形钵上的猪纹,圆圈在猪的腹部。仅从双鸟连体太阳纹来说,将圆圈理解成太阳是可以的,然而,将猪腹部圆圈说成是太阳就很不妥当了。
笔者认为,虽然中国古代有太阳崇拜的习俗,但没有必要将河姆渡文物上的圆圈全说成是太阳。圆圈的具体含义要从图案的总体构思中去理解,可能每一图案有不同的含义。就“双鸟连体太阳纹”来说,该图案中的五个圆圈,如理解成太阳,还不如理解成鸟卵。圆圈最外一圈上的纵向短纹,不是火焰,而是羽毛。两鸟身体做了变形处理,其基本意思应是交配。两鸟交配,意味着繁殖,所以,这幅图含有生殖崇拜的意义。鸟的繁殖力是很强的,原始人类生命短暂,对于子孙后代的繁衍自然十分看重。因此,全世界的原始人类均有生殖崇拜,河姆渡遗址出土有陶祖,说明河姆渡人也是崇尚生殖崇拜的。
据《山海经·大荒南经》云:“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这太阳,在中华民族精神生活中,也并不全是顶礼膜拜的对象,它还可以成为人的儿子。这一文化现象非常重要,是各民族有关太阳的神话中绝无仅有的。如果按这一神话来理解这一图案,那可以将它理解为双鸟育日。《山海经》说的帝俊为殷人的祖先神,殷人自认为是鸟的后代。河姆渡人作为东夷族之一支,也许接受了这一神话。
仔细观察图案中的双鸟,还能隐约分出雌雄来,右边的那只可能是雄鸟,左边的那只可能是雌鸟。连体形象在河姆渡动物造型中比较普遍,不仅有连体双鸟,还有连体双猪、双蚕。它们都具有生殖崇拜的意义。
双鸟连体实为双鸟交配,这种意念既可以具象化,也可以抽象化,抽象化之一就是做成蝶形器。蝶形器实为鸟形器。它不是一只鸟,而是两只鸟,蝶的两翅即为两鸟,蝶的身体即为双鸟身体的交合,即交配。
石兴邦先生在考察河姆渡文化遗址后说:“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鸟纹都是双双对对出现,且为同一形象,共同守护或围绕同一事物。究竟意味着什么,值得深思。也许是同一胞族中两个女儿氏族在共同信念和共同生活条件下的写照。”石先生这段话的前一半是没有问题的,后一半结论性的话可能不对。因为这“双”更大的可能是当时人们对于男女的觉醒。鸟是分雌雄的,正如人分男女。之所以鸟纹要成双成对地出现,是因为只有成双成对的鸟才能生育。因此,双鸟朝阳图的寓意是生殖。
从生殖崇拜的角度去理解“双鸟连体太阳纹”,也可以从古籍中找到佐证。《说郛》卷三十二《琅寰记》中说:
南方有比翼鸟,飞止饮啄,不相分离。雄曰野君,雌曰观伟,名曰长离,言长相离着也。此鸟能通宿命,死而复生,必在一处。
这当然是神话,但用来解释“双鸟连体太阳纹”不也合适吗?
在河姆渡出土的艺术性文物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鸟的种种造型了。鸟的形象在河姆渡文化的骨器、陶器、木器中均存在。基本造型主要有六种:
1.双鸟头相向共体,如双鸟朝阳纹蝶形器;
2.双鸟头反向共体,如双鸟纹匕柄;
3.单鸟有头有身无腿,如圆雕鸟形象牙匕、象牙鸟形匕;
4.单立鸟,如圆塑鸟;
5.双飞鸟,如双飞燕堆纹器盖;
6.鸟的抽象造型,如蝶形器、鸟形、鹰嘴形支座。
这些鸟的造型有的具象,有的抽象,意义非同寻常,当是河姆渡居民神鸟崇拜的体现。据气象学与地理学研究,地球从距今一万多年前气温升高,在距今六七千年前达到最高峰,全年平均气温18~20摄氏度,比现在高3~4摄氏度;最冷的月份,气温也有10~11摄氏度,比现在高6~7摄氏度。河姆渡地处中国的东部,近海,受海洋性季风影响,全年雨量丰沛。正是因为如此,这块地方森林茂密,河港交织,是各种温热带动物的天堂,鸟类极多。人类跟当时与之共处的各种动物,关系各不一样,感情也各不一样。大型哺乳动物如爪哇犀、亚洲象、圣水牛、虎等,虽然形象威武,能让人产生敬仰感,但它们对人具有威胁性,因而人对它们感到害怕。昆虫之类形象一般丑恶,对人也有某种伤害,故人们一般不仅害怕昆虫,而且也厌恶昆虫。唯独鸟,人们对它们具有特别的好感,鸟对人一般无害,而且鸟、鸟蛋是人们精美的食物。更重要的是鸟能在天上飞,无垠的天空是人们无限想象所寄予的对象。正是因为鸟能飞,而且也因为鸟的体型和羽毛惊人的美丽,故而人们无比地崇拜鸟,视鸟为神物。如果天空中有看不见的神灵,那飞鸟就是神灵的使者。
在那个时代,人几乎崇拜一切自然物。崇拜是以敬畏为核心的,各种不同的自然物,人们对它们的敬畏是不一样的。人们对鸟也敬畏,但相比于对别的动物的敬畏,更多地融入一种喜爱之情。正是这份喜爱之情,让人对鸟感到亲和,鸟也就更多地进入了人的世界,特别是人的精神世界;同样,也正是因为这份喜爱之情,使得人们对鸟的崇拜倾向于审美,其情性由敬畏感引向优美之亲感。
因此,要说原始人的审美意识的觉醒,其中对自然物的审美觉醒,也许首推对鸟的审美了。
三皇五帝被认为是古史传说时期的部落首领,他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始祖由于其所处的地域不同,生活资料的来源不同,因而有着不同的自然崇拜。黄帝、炎帝部落是中华民族的主体,历史学家称之为华夏集团。华夏集团主要活动在中国的中部——黄河中上游一带,崇拜的自然物主要为牛、熊、狮、蛇等,后来,创造出龙的图腾形象。中国的东南部,也就是长江中下游一带,生活着东夷族,历史学家称之为东夷集团。这一集团较早的氏族,我们知道的有太昊(即大)、有少(或作少昊,即小)、蚩尤。”商人称这个集团的少氏为自己的祖先。少氏以什么为自己的图腾呢?鸟。《左传·昭公十七年》中有郛子的一段话:
我高祖少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睢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九扈为九农正,扈民无淫者也。
这段文字是说少建立政权时,以鸟名为官名。这说明少部落是以鸟为图腾的。“五鸠”是五位管民的官,“五雉”是五位管工匠的官,“九扈”是九位管农业的官。以鸠鸟、雉鸟、扈鸟分别命名管民、管工匠、管农业的官,是不是因为从鸠鸟、雉鸟、扈鸟的形象或习性中悟到一点什么呢?
河姆渡居民属于东夷族,是以鸟为图腾的。历史学家认为,古越国的祖先应是河姆渡人,古越国是以鸟为图腾的。浙江绍兴一座战国时期的墓葬中,出土了一件鸟图腾柱。图腾柱立在铜质房屋上,顶上有一大尾鸠。
据此,可以推断,河姆渡文化出土的鸟的各种图形,均为鸟图腾。以鸟为图腾既是以鸟为尊,也是以鸟为美的。
中华民族因为由诸多的部落、氏族构成,其图腾崇拜是多种多样的,但是随着部落的融合,其图腾形象也逐渐地融合,逐渐地以龙和凤为主要的图腾。龙和凤均是诸多动物的融合,龙的主体为蛇,凤的主体则为鸟。河姆渡文化的鸟图腾是凤图腾的重要来源之一。关于凤的来源,《艺文类聚》卷九十引《庄子》佚文,特别强调南方的鸟。文曰:“南方有鸟,其名为凤,所居积石千里,天为生食,其树名琼枝,高百仞,以琳琅为食。”凤凰是成对的,它们象征着阴阳和合、吉祥、平安、幸福。《淮南子·览冥训》云:“凤皇之翔,至德也;雷霆不作,风雨不兴,川谷不澹,草木不摇。”
河姆渡文化中的神鸟崇拜成为中华民族凤凰崇拜的重要源头之一,开启了中华民族崇尚和谐、幸福、安康的审美传统,而以双鸟迭合表现出来的生殖崇拜又开启了中华民族珍视生命延续、发展、进步的可贵传统,为中国特有的将种族生命看得高于个体生命的生命美学奠基。因此,神鳥崇拜这一审美意识不只是属于河姆渡人的,更是属于中华民族全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