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情悲剧,更是人性悲剧
——评郑怀兴旧作《蓬山雪》

2019-11-23 01:24汤晨光湖南师范大学
艺海(剧本创作) 2019年3期
关键词:世雄太公刺史

■ 汤晨光 湖南师范大学

宋·王谠的《唐语林》之“卷五补遗”有如下记载:“王承升有妹,国色,德宗纳之。不恋宫室,德宗曰:‘穷相女子。’乃出之。敕其母兄不得嫁进士朝官,任配军将亲情。后适元士会,以流落终。”这无疑是一桩奇事,足够动人听闻。但不知何故,以传奇为务的后世梨园,却一直未曾关注。直到民国年间,通俗作家许啸天才在《唐代宫廷艳史》中将其铺陈为细节丰富的完整故事,从德宗皇帝见到王承升妹妹开篇,以元士会和王珠流落为丐收束。不仅女主人公有了名字,还出现了贪功心切的郑州刺史和地痞恶棍褚官人,故事发生地也于京城之外添上了郑州,元士会的家乡。但是,尽管情节曲折,渲染用力,这“艳史”中的故事却格调卑弱,主题浅薄,散发着鸳蝴小说的平庸气息。叙写该故事的两个回目“德宗曲意媚王女,士会弃官娶美人”、“急色儿好色取辱,薄命妇安命作丐”就足以显示其思想艺术品位。

1990年,郑怀兴写出《蓬山雪》,该剧对上述叙事提供的人物和情节进行增删取舍之后,脱胎换骨,已从帝妃艳史,穷相女子的命定人生,升华为闪射着冰雪般寒光的爱情悲剧,人物品格高洁,主题意蕴深邃。新编的故事在时间上相当于艳史本的后半部,从王珠拒不回宫写起,以王珠元士会在黎明的雪地上相拥以殁终篇。地点除了第一场,主要场景都设在郑州,并且出现上巳节溱洧之滨士女游春的旖旎画卷。人物方面,德宗只出现在圣旨中,王珠灾难的主要制造者褚官人被删除,地方官郑州刺史胡刺史性格更加突出。用意最为深远的是增加了元士会的父亲元太公和岭南富商赵世雄。这两个人物在精神上一个现实,一个浪漫,不仅从不同的角度映照评价了人物和事件,借以显示了剧本的主题,而且成为剧本情节的重要组织要素和推动力量。

王珠自请出宫、从贵妃降为平民的举动是《蓬山雪》的情节母体,也是全剧戏剧性的基石。对王珠来说,她的要求自然而合理。她不喜欢后宫的生活,皇上不是她喜欢的男人,贵妃的身份和境遇对她没有意义,于是她请求放弃和脱离,并得偿所愿。王珠的选择完全是她的天性使然,她只是听从自己的内心意愿,忠于自己的真实感受。所以,当圣旨宣布准其所请时,她直呼“万岁”,对自由的民间生活充满了天真的向往。这种向往在溱洧之滨的上巳春游中好梦成真,她优雅地释放着单纯的天性和心底的快乐,美丽倾倒众生。和王珠一同接受众人羡慕和祝贺的还有元士会,他为了迎娶王珠而辞官归里,因为圣旨规定出宫后的王珠“只许配平民”。元士会此举刺激性不亚于王珠,并且已受到元太公的严厉申斥。太公因预感危机四伏而责令两人深藏家中然后远走他乡,他们却违背禁令到稠人广众中享受起郑地的古俗春光来了,并且都若无其事,毫无警惕。他们固然可能是认为不会被人认出,但更多的还是对元太公的忧惧和警告的不以为然,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这种态度反映了两人对自己行为的天真评价和对整个事件的一厢情愿的表面认知。在他们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合情合理,无可挑剔。元士会说:“王氏乃奉旨出宫,孩儿辞官,也是蒙圣上恩准,堂堂正正回乡,哪有什么灾祸?”王珠的心情是:“谢天子准许奴家返市井,感元郎为酬知己竟挂冠。”两人不仅认为自己的出宫辞官不足为奇,还只从字面上理解圣上的“恩准”,至于官民人等对此会有怎样的理解和看法就更不会顾及了。那么,在元太公和元士会夫妇之间究竟孰对孰错?答案转眼就出现了:就在王珠伉俪在涣涣春水和烂漫春花之间尽享爱情和生命的欢悦的时候,胡刺史带领手持镣铐的衙役已潜至身旁,形势急转直下,他们刚刚开始的理想的生活戛然而止,元太公的忧虑和警告言犹在耳即惊悚应验。老人没有想到的,可能是灾祸这么快就发生了,且自己也遭无理殴打以致不久即含愤而死。

元太公不仅是元士会的父亲,又是人情练达的社会观察者,在元士会的问题上,爱子心切和明智清醒集于一身。当他得知元士会要娶贵妃为妻、为此目的不惜辞官还乡的时候,一时忧心如焚,并当即起身进京阻止。不料父子在中途相遇,见儿子婚姻已成事实,正带着贵妃返回故乡,元太公当场晕厥。元太公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因为他世事洞明,他深懂世道人心,预断儿子此举将引火烧身。为防范不测,元太公又安排元士会夫妇避祸:“远遁他乡,埋名隐姓。”可惜的是,元士会没有听从父命,终于灾祸连连,弄得家破人亡,证明了元太公的预见的正确性。老人原则性的体悟和教诲有两条:一是“做官难,弃官之后处世更难”;二是“从来有惊世骇俗之举者,皆为天所不佑,人所难容!”元家在当地的声望地位本由元士会在朝中做官而来,所谓“儿做高官声望隆,父在故园享尊荣”。他在位时包括陈二宝在内的众亲戚何等巴结并狐假虎威在外结怨于人,胡刺史尽管心怀不满又怎敢轻慢得罪?而一旦失去官位,所有人都来落井下石,背叛唯恐不快,迫害只嫌不狠。事实上,有权位而失去比本就是平民还要糟糕得多,更容易遭到欺凌。这是冰冷的人生现实,对任何人都不会客气,岂可满不在乎?儿子弃官为民父亲怎得无动于衷?元太公是现实主义者,他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社会现实。

如果说元太公是现实主义者,元士会和王珠就是理想主义者,后者只要实现理想,只要听心行事,对现实是无心顾及的,而听心行事又是极易“惊世骇俗”的。在元太公眼里,也就是在世人眼里,王珠的自请出宫和休皇上而嫁平民,元士会的与皇上“争妻”以及为酬知己的“弃官”之举,都是十足的“惊世骇俗”。“世”“俗”就是社会,就是众人,人们对超出自己想象力及与自己的价值观严重背离的事,无法不惊骇。向往荣华富贵,仰慕高官厚禄,是人之常情,朝廷贵妃和中书舍人的头衔,人人求之不得,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王元二人却为了众人并不看重的目的而一朝抛撇,众人怎能不骇怪而生疑,进而起亵慢轻蔑之心?在元士会夫妇被押解京城元太公忧愤而死以后,平时攀附唯恐不至的亲戚陈二宝说:“休怨天公何不仁,元家灾难乃自寻。不贪富贵贪贫贱,不做贵人做平民。他违背常情多晦气,我自当远避莫认亲。”在家园被烧成白地不得不寄身破庙王珠四处求告却无人理睬之时,她听到了这样的童谣:“不陪皇帝随乞丐,不食鱼肉啃树皮。”这些言语都代表了民众对元家变故的解读和所持态度,而这些都来自并针对王、元二人独异的人生选择,正如二人的毁灭来自整个社会对这种选择的不解、嘲笑和排斥。至此,冲突双方的性质、身份和冲突的悲剧意义趋于明朗。

在王珠和元士会的关系中,虽然王珠主动,且惊人之举在先,元士会从动,又惊人之举后出,但这并不妨碍元士会有完全的自主性。事实上,对王珠人格的由衷欣赏才是他接受王珠并为之辞官的真正原因。两人性情相近,情怀相仿,在守护和遵从个人内心要求而非世俗常规方面高度一致。如果说元士会的选择惊世骇俗,王珠的选择也同样惊世骇俗。在面对世界时,他们其实是一个人。他们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时都特立独行,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不考虑世俗标准,不为世俗价值所羁绊,不愿按别人的意愿而活。他们的行为都在无声地彰显着个人心灵的尊严和自由意志的合法性,不期然而然地站到了整个社会的对立面,构成对社会及其价值观念的挑战,和社会形成无形的对峙。仅仅因为敢于表达个人的独立意志,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理想,就为世人所不容并终至毁灭,以致身处绝境的元士会愤愤不平地质问:“我携王珠归林下,于情于理有何差?也不曾犯王法,也不曾碍谁家;却为何举世难容多笑骂,却为何灾祸横飞冰雪压?”原因是,他们敢于彰显自我,敢于自由,敢于与众不同。所以,剧中矛盾的性质就成了个人与社会的矛盾,主观理想与客观现实的矛盾,独特的心灵与统一的社会价值的矛盾。这是一场力量严重不对等的冲突,自然以前者的失败告终。因此,《蓬山雪》是爱情悲剧,其精神题旨和思想价值又都超出了爱情。它形象地揭示了个人精神和自由意志在中国社会中的严峻处境,及人的自主意识和优美人格的险恶生态,从而成为一出具有丰富社会心理内涵的人性悲剧和社会悲剧。

在王、元悲剧的展开过程中,德宗皇帝是没有露过面的,但两人的惊人之举却都和他相关,而且是深度的微妙的不便言明又无法真不在意的关联。由于这种关联,其他人对待王、元二人的态度也受到间接的影响,同时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皇权文化的心理内涵和精神效应。在这个问题上王珠和元士会都显得幼稚懵懂,似乎对人的心理没有起码的认识,或者把问题看得很简单。也许是因为他们沉醉于自己的美梦,对皇帝的心理及其对自己命运可能产生的影响选择性地忽略了。但元太公没有忽略。他认为儿子娶回王氏是与皇上争妻,“只恐招来横祸。”元太公提醒他“别以为奉旨出宫,圣上恩准就平安无事了。”也就是说,“奉旨出宫”和“圣上恩准”只是表面手续,事件造成的心理后果不会因这个手续而消失。从王珠这方面看,她的出宫意愿显然让皇帝极为不快,圣旨的措辞表现出明显的恼怒和恨意,他不仅骂王珠“寒乞命”,还规定她只能改嫁平民,这明显是一种长期的惩罚,就是要让王珠贫贱一生,后悔一生。不愿生活在皇宫、不愿和皇帝在一起,这本身就是对皇帝的否定,这就是高喊皇帝没有魅力,皇宫算不了什么,皇帝岂有心平气和之理!而元士会竟然弃官变平民以与王珠结合,更是直接撕皇帝的脸,和皇帝对着干,皇帝会怎样的咬牙切齿?而在王珠的爱情选择中皇帝落选元士会胜出,贵为天子者心里会是哪一种滋味?他的一腔邪火对王珠和元士会将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些问题都是不难想象的,但王、元二人却浑然不觉,毫无怀疑。

当事人想不到,局外人却想到了。元太公还只是看出事情没那么简单,地方官胡刺史就是按自己的理解直接付诸行动了。皇帝不发作只是为维持体面和风度,只表明他有修养,他的真实意愿臣下自应揣测而知。揣摩上意,不动声色地抢先予以满足,本是为官者普遍的“潜操作”甚至是基本功。无论出于何种情由,皇帝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件事会给皇帝造成怎样的心理阴影,胡刺史都是有能力准确评估的。所以,当元士会辞官带回贵妃的消息走漏,胡刺史当即嗅出其中商机,决定重拳出击。这样,春风沉醉舞影婆娑的溱洧之滨才出现了胡刺史带领衙役直扑“钦犯”的丑陋画面。元太公是了解实情的,知道恩准出宫辞官之事,他担心的是人心的暗流;而胡刺史听到传闻就断定元士会“拐带贵妃潜逃回乡。”他又依据“皇帝怎甘让所宠”的情理,断定必是拐带。拐带贵妃就是对皇帝的犯罪,皇帝岂有不欲捉拿惩办之理?捉拿送京就是臣下的尽职尽忠,皇上岂有不奖赏之理?在胡刺史的意识里,不管是不是拐带,只要和贵妃在一起就可拿办,因为皇上不会喜欢。只要是出于忠心,想皇帝之所想,办皇帝之所欲办,为皇帝出气,办得怎样过分都是不需要多想的。所以,当“拐带贵妃”罪名受到质疑时,胡刺史反问:“即使拿错,也是一片忠心所致,何罪之有?”只要出于忠心,怎么做都不会有错。于是,背靠“忠君之心”这块政治柱石,胡刺史肆无忌惮,迫害起元士会夫妇来底气十足。可叹王珠还用“奴家是皇上恩准出宫的”来为自己辩白,大概只能换来胡刺史的冷笑吧!

王珠和元士会与皇帝的交道所产生的暗流甚至波及王珠的兄长王承升。王珠夫妇受胡刺史诬枉,被押赴京城问罪,所幸刑部了解案情,两人获释返乡。到家时已是数月之后的隆冬,却发现父亡家毁,只好栖身破庙。即使如此,他们还没有走上绝路,因为有王承升在京做官,可以投奔。但此时他们头顶又打下一记晴天霹雳:王承升亡故!原来,自王珠出宫之后,王承升就频遭诽谤,心情郁闷。王珠夫妇的冤枉官司更让他悲愤郁结。后来又听说要贬谪远地,受到严重刺激,以致呕血暴亡!正如王珠所叹:“兄岂因妹荣,妹去何损兄?”王承升在朝为官并不是因为妹妹的入宫,为什么妹妹出宫后就屡遭不公?很明显,同僚或上级在迁怒于他。这怒来自皇帝,是王珠出宫的产物。皇帝可能连暗示都无须,官员就代为出气了,因为他们猜想皇帝必有此意。这不是很能解释皇帝的权力和意志运行传递的机制吗?

将王承升凶信带给王珠的是南海商人赵世雄,他刚从京城回到郑州,路上偶遇乞讨的王珠。如果说此前的剧情都是按照元太公惧怕的剧本上演的,那么赵世雄是唯一一个想改写这个剧本的人。赵世雄在第二场就出现在元家,陈二宝倚仗元家威势赖账不还反诬陷他勒索,赵世雄即为此事前往元府。在上巳节的河边,赵世雄曾被王珠的风采所吸引,并且也是王珠夫妇被捕时唯一提出质疑并试图劝阻胡刺史的人。如今,赵世雄向走到穷途末路上的元士会夫妇伸出了援手。元家的故事赵世雄皆耳闻目见,对元士会夫妇充满敬意,这是他出手相救的依据和理由。他说:“他夫妇清操卓行千秋罕,犹如那雪里寒梅与古松。何忍看雪压弱枝将断折,君子当解难济困追古风。”这段唱词对王、元二人进行了高度的肯定和歌颂,也可以看成作者对两人的态度和评价。在作者这里,前两句是肯定和赞颂,后两句是祈祷和希望。在全剧的人物中,关切元士会王珠命运的只有两个人,即元太公和赵世雄。这两个人身上也分别寄予了作者的两种精神,一是元太公所表现出的对社会和人性的冷静洞察,承认世界的冰冷坚硬,欲避免自己的孩子为其所伤,因此阻止他们成为自己;一是赵世雄所表现出的对这孩子优美人格的由衷喜爱和肯定,并希望保护和帮助这样的他们。这两种精神和态度,一个面对社会现实,一个朝向人格心灵,一个现实主义,一个理想主义,看似矛盾却又互为表里,构成了《蓬山雪》的完整思想。

当然,赵世雄的援救行动失败了。失败是由元士会造成的,但他那样做又是必然的,别无选项,这是他对世界的绝望、对人性的怀疑和对妻子的疼爱决定的。赵世雄的方案是元士会和妻子随他到岭南,在自己家里做西宾,但元士会不愿去。一是因为经过一连串的打击已经绝望,不愿再挣扎求活;二是认为自己离死不远,何必去做异乡游魂;三是赵世雄曾在上巳节向王珠献花表达爱慕,就疑心他别有图谋。但是,不接受赵世雄的方案,两人又必将冻饿而死,或自己死后留下王氏飘零无靠,于是决定救出所爱,自己留下等死。他先谎称同意赵世雄的邀请,然后有意灌醉王珠,让赵世雄将其醉中带走,不然她绝不会同意。赵世雄在强求下无奈照办,王珠途中酒醒,知悉事情原委后跳车逃回,她担心丈夫已遭赵世雄谋害。赵世雄发觉后,和仆人在茫茫雪地里漫无方向地追寻,当二人无意间摸回破庙向元士会说明情况时,看见王珠的冻像兀立在晨曦中的雪野上,她黎明前已冻死在对元士会的呼唤声中。元士会扑过去紧抱妻子面朝破庙的冰像,吐血气绝。

蓬山本是仙境,洁净自由,与人世污浊相隔离。王珠元士会通过非凡的努力,赢得了这理想的生活,却发现一个寒冷难居的世界,他们竟然双双冻死在这蓬山的冰雪之下。这是理想追求的一个寓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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