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
四十多年前,我因为过度的饥饿,罹患了糖尿病。数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些年来,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使我的视力逐渐减弱。经美国明尼苏达州梅约医院诊断,说我受糖尿病影响,眼底完全钙化,没有医好的可能。
去年五六月间在佛光山,因为眼睛看不清楚,不能看书,也不能看报纸,想到一些读者、朋友、团体经常要我签名,“那就写字吧!”因为我眼睛看不到,只能算好字与字之间的距离有多大的空间,一蘸墨就要一挥而就。如果一笔写不完,第二笔要下在哪里,就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开始了。只有凭着心里的衡量,不管要写的这句话有多少个字,都要一笔完成,才能达到目标,所以我就定名叫“一笔字”。
说到写字,八十多年前,我出生在江苏扬州一个贫穷家庭,从小没有进过学校。虽然是童年出家,在寺庙里成长,当时正逢抗日战争,寺院里穷得连饭都没得吃,根本没有钱买笔和纸,甚至连铅笔都没看见过,更遑论写书法了。
六十年前,我住在台湾宜兰雷音寺,那是一所“龙华派”的小庙。后来我把它拆除重建,建成以后就沒有经费加以装修了。到了每年一次的“佛七法会”,总觉得没有粉刷的殿堂太过简陋,于是就买最便宜的“招贴纸”,写一些鼓励人念佛的标语贴在墙壁上,稍微美化一下佛堂。字贴在墙上时,连自己都不敢去看。就这样,我在宜兰连续住了二十六年,每年的“佛七法会”,都要写个百来张的标语。
后来大约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我在台北民权东路普门寺,寺里正举行“梁皇宝忏”法会。看到徒众在桌子上留有毛笔、墨水、砚台,我就顺手在白纸上写字。有一位信徒走近我的身旁,悄悄地递给我一个红包。打开一看,赫然十万块新台币。“不应该有这么多吧!”我一向不大愿意接受信徒给予的红包,便赶紧找人把他叫回来要退还给他,他怎么样都不肯接受。我就拿起手边刚写好的“信解行证”四个字的一张纸,我就说:“好吧!这张纸就送给你。”我总想,应该要有个礼尚往来才是。
得到这一张纸的信徒,他拿到佛堂里面跟人炫耀,大概他向大家说是我刚才送给他的字。在那个佛殿里,大约有400人在拜忏,听到这件事,信徒基于信仰,平常对我除了听法以外,也不容易建立关系,纷纷藉此机会要求说:“我们也要出十万块钱,请大师送一张字给我们。”
因为信徒的盛情不好拒绝,两天下来,也收了好几千万。我从小在寺院里长大,没有用钱的习惯,忽然有了这么多钱,怎么办才好呢?那时,正好在美国洛杉矶准备要筹建西来大学,我就把慈庄法师找来说:“这些钱够你去筹了。”不管字好与不好,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可以藉由写字的因缘,写出一个西来大学来,就鼓励了我对写字的信心。之后,国际佛光会成立,他们常常在各地举行义卖会、筹款餐会,都来跟我求一两张字跟他们结缘。甚至于社会上的慈善义卖,也要我替他写字。我自觉自己的字实在写得不好,可是想到为善不能落于人后,既然大家不嫌弃,我只得硬起头皮用心来写。
我觉得我这一生有三个缺点:第一,我是江苏扬州人,乡音腔调至今改不了,尤其学过多次的英文、日语,都没有成功;第二,我不会唱歌,五音不全,梵呗唱诵不好,实在愧为一个出家人;第三,我不会写字,因此就没有信心。
在2005年4月的时候,徒众如常法师瞒着我在马来西亚国家画廊筹办了一次“觉有情”墨迹展。等到准备好了,他才要我到马来西亚剪彩。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我的字怎么可以进到马来西亚的国家画廊展出呢?这不是丢人献丑吗?不过,想到弟子们的用心,也不能不给他捧场,只有欣然前往。所以我后来经常对人说,你们不可以看我的字,但可以看我的心,因为我还有一点慈悲心,可以给你们看。
从那一次开始,先后陆续在美国伯克利大学、美国西来大学,大陆湖南省博物馆、重庆三峡博物馆、南京博物院、扬州双博馆,香港中央图书馆、香港大学,以及澳洲和新西兰北岛、南岛等国家和地区展出不止数十场之多。其中,在西来大学的展览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当年在“现前一片西来意”的因缘下写字送人所募得的款项创办的大学,二十年后,它已经成为美国第一所由中国人创办并且获得“WASC”(美国西区大学联盟)认证的大学。
而在大陆各地展出,我原先只是希望借着两岸都熟悉的书法艺术,让词组墨香能滋润两岸人民的心,让两岸能永久和平,幸福安乐。事隔4年,我的“一笔字”,继马来西亚、新加坡、菲律宾、日本、奥地利、丹麦、澳洲、新西兰、加拿大等国,以及香港、台北、嘉义、台南、宜兰和高雄等地展出,每次我的书法到哪里,我都像做梦似的,不相信真有这么一回事。
我的字承蒙众人不嫌弃,而能登大雅之堂,实在愧不敢当。如果“一笔字”要说有什么价值,就只是出家七十二年来,凭借一份与人结缘、给人欢喜的心,希望大家把我字内佛法的意义、信仰的法喜带回家,那就是我虔诚的祝祷了。
摘自《文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