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帆
一次又一次盘算到琴江村走一趟,迄今还未动身。
琴江村如此有名,各种版本的地图无不标示了公共汽车的抵达线路。然而,我考虑的是,能否从水路出行?那一条滔滔奔涌的闽江正从我家窗前流过。出门爬上一条木船,天高云淡,顺流疾行,二十公里上下吧?那种敞篷的木船古风犹存,艄公一张黝黑的脸长年风吹日晒,划橹的响声咿咿呀呀——一些木船尾部已经安装了一个小马达,啪啪啪地驶得飞快。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两岸青山,一行白鹭,没有酒就带一壶茶,包括带上一大堆古代文人泛舟江湖的记忆,估计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木船靠岸的时候或许有些颠簸。琴江村钉在三江——闽江、上洞江、琴江——交汇之处,接近闽江出海口,水流紊乱,风长浪高,稍许的颠簸不足为奇。那里还存在停泊的码头吗?我不知道。算了,没有必要计较这种细节。木船可以抵近江岸,什么地方都可以上来,浅滩上趟两步水也没什么了不起。岸边应当有几棵或大或小的榕树吧?大如巨伞,小亦成荫,墨绿的树叶终年泛出油光。会不会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枯坐着,木然望着荡来漾去的江水,絮叨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
为什么称作“琴江村”?所有的记载资料都愿意重复一个富有诗意的解释:流经这一段的江流状若古琴,“琴江”二字音韵悠长。可是,乘坐木船顺流而下的时候,人们肯定察觉不到正在驶入一架古琴,听到的其实是隐隐的铿锵之声。绘在地图上的这一段江流形状没有什么异常,看不出老天爷在这儿摆了一架古琴,邀请左岸的鼓山或右岸的旗山得空时过来悠扬地演奏一曲。当然,命名从来就不是一件多么隆重的事情,哪一位古人顺嘴说出了自己的想象,先声夺人,后来者就这么沿袭了下来,朗朗上口而不再费心思推敲分辨,如此这般。
初次来到琴江村的人,肯定一眼就会看到广场上高耸着八根神气活现的大旗杆。一些重要的日子,琴江村会将八面旗帜悬挂起来。正黄、正白、正红、正蓝和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八面旗帜翻卷在江风之中,旗形变幻,呼拉作响。没错,这即是清代满族人的“八旗”。
琴江村曾是纯粹的满族人聚居村落。
清雍正七年,镇闽将军阿尔赛奏请清廷,从镶黄、镶白、正蓝、正白四旗之中抽调五百来名士兵携眷南下福建,在福州三江交汇处筑地为城,组建“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不知当时的清廷是如何构思漫长而曲折的海防布局的,大约相近的时间,天津、南京、乍浦、广州的八旗水师也纷纷组建,它们互为犄角,彼此呼应。鼎盛时期,福州水师旗营的官兵多达四千多人,共有一百二十九个姓氏。寂静的江畔突然被无数杂乱而陌生的脚步叩醒,八根旗杆一夜之间迎风而立,一种格格不入的口音开始弥漫——旗营的官兵多半来自辽东的铁岭、延边、抚顺等地。一个军营的骁勇将士被拎出东北的白山黑水,横跨数千公里,轻轻搁在绿树纵横的闽江之滨。闽江两岸的山脉起伏绵延,这一段狭窄而湍急的江流可以视为闽地的咽喉,转过几个山峰即是浩瀚的东海。水师旗营犹如搁在咽喉旁边的一柄锋利的匕首。这些军人的职责是:抽刀断水——必要的时候。这一天开始,数千名八旗子弟栖息在温暖的亚热带。千山苍翠,万树繁花,这儿没有东北的鹅毛大雪与尖刀一般的寒风,然而,一团团烟雾似的蚊群在皮肤上叮出数十个红点,鬼魅般的瘴气如同一阵黑影掠过村落的街巷。当然,他们慢慢习惯了,不仅弓马娴熟,同时擅长操作兵舰上的火炮,数百年的时间不知不觉滑了过去。
众多提到三江口水师的记载都没有遗漏两个字:“携眷”。“携眷”就是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变卖了家里的一亩三分田地,包袱里装上全部细软,然后揖别故乡不再回头。士兵不必候鸟似的北上探家,来去匆匆;闲常的日子也不必挖空心思地牵挂父母妻儿,夜里被一张大网似的乡愁缠绕得睡不着觉。“携眷”就是连根拔起,然后重新种植在闽江岸边这一片湿漉漉的沼泽地上。
一平方公里左右的琴江村的确是构筑在沼泽地上:一锹一锹地填上硬土,垒起厚厚的城墙,东南西北四座城门,纵横有序的街巷和官署、兵房、衙门、炮台、教场、民居一应俱全。挥断后顾之忧,他们重塑这里的一切。琴江村拒绝与城墙之外通婚,他们不愿意外来者沾染旗人的血统。这里是军营。城墙里的旗袍仅仅向军人展示婀娜的身姿,街巷之间婴儿的强悍啼哭仅仅表示又一代军人出生。“此心安处是吾乡”,一代又一代在这里繁衍生息,但不再是东北人了。故里真的不会魂牵梦绕了吗?没有人提起这个问题。可是,从琴江村的地图可以发现一个奇怪的秘密:围绕村子里的小鲤鱼山,纵横展开的房屋居然排列成一个“回”字。
那一天我惊讶地听说,琴江村是一个满语的飞地。我没有听过满语的发音。我猜这是一种悦耳的语种,尽管北京话的翘舌音并非源于满人。当年的水师旗营将士挎在肩上的包袱携带的是家中细软,口齿之间携带的是满语。驻扎的营盘里俱是乡亲,满语是城墙内部自足小社会通行的语言货币。满语的历史其实很短,十六世纪末年,努尔哈赤命令自己的两个大臣以蒙古文为蓝本创制满语,十七世纪上半叶,皇太极又进行了一次改善,前者称“老满文”,后者称“新满文”。清朝的许多文献均以满文撰写和记录。然而,世事沧桑,现今已经没有多少人通晓这种语言了。人们担心的是,东北的那几个老人离去之后,满语可能成为绝响。那些清朝的档案、史料或者书籍将重新沉入无语的黑暗,破解如坠迷宫。然而,即使音调低沉的福州话四面合围,这个亚热带的小村落仍然埋伏了一支满语的奇兵,一串串发音奇特的对话欢快地回荡于街巷之间。那些满人的后裔远涉千山万水,荷枪实弹地守护脚下的这一片土地;同时,他们意外地将满语作为一笔文化财富捐赠给了福州三江口。还能持续多久?没有人能够回答。
相似的语言学故事曾经多次重演。福州话、闽南话或者客家话均是当年的中原古音。西晋之末开始,中原的居民陆续移民南迁,或者是躲避北方的战乱,或者是跟随哪一支部队辗转征战抵达南方,总之,他们定居下来的时候,那个年代的中原语言同时落地生根。中原是一个英雄豪杰轮流值班的硕大舞台,但很快物是人非,改换门庭,连同他们的语音和词汇。久而久之,那些试图追根溯源的历史学家只能到南方寻访古老的语言化石。这种历史的回流如同一个巨大的梦幻。
我曾经在一部欧洲小说之中读到一段奇异的情节:医院病房里一个老太婆低眉顺眼,温和谦恭,然而,晚上入睡之后,她会以一种谁也听不懂的方言说梦话,音调激烈而愤怒。病房里没有一个人敢于询问这种方言包藏了哪些可怕的秘密。我愿意这么猜测:琴江村那些八旗子弟说梦话的时候用的也一定是满语。他们的祖先托梦,梦中絮絮叨叨地谈到了故乡的河流、庄稼收成和盘旋在祖坟上的老鸦——只有满语才能尽情地互诉衷肠。
追究起来,我对于琴江村的最初兴趣是始于一个传说:村落里的众多房屋组成了一个八卦图阵。某种程度上,“回”字与八卦图形不无相似。进入琴江村犹如踏入一个迷宫,纵横的街巷彼此交错,四通八达,两侧的木板房建筑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据说许多小贩没有胆量去琴江村做生意,踏入村子之后横七竖八大半天绕不出来。我立即记起了《水浒传》之中的“三打祝家庄”。祝家庄的盘陀路交叉缠绕,难以辨认,宋江攻打了三次才得手。琴江村的八卦迷宫或许比祝家庄还要复杂,街巷之间有无数交汇点,许多T 形交汇点建了一座小庙,小庙的褚红围墙总是让人误认为来到了一个死胡同。考据表明,这种设计的初衷是为了巷战。哪一天敌军包围了琴江村,贸然闯入,他们将茫然地陷入这个迷宫,任何一条街巷都可能闪出刀光剑影,所有的地方都可能藏有伏兵。水师旗营为琴江村填上第一锹土的时候,他们的设计之中已经包含了令人动容的决绝情节。
我在网络上看到许多琴江村的相片,它们是众多旅游者的摄影作品。相片的风格安逸、绵软、轻柔、寡淡,天气晴朗,波澜不兴。墙角的榕树郁郁葱葱,一个妇人神情闲适地站在柴门之前,牌坊下的路面映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阳光,几个孩子在灰色砖墙边快乐地嬉闹,若干古色古香的风火墙起伏有致,如此等等。相片之中看不出丝毫阴郁的杀伐之气,更看不出破釜沉舟的刚烈。将军行辕正中央有一张画像:将军端坐长条桌的正中,另一些人分坐两侧,不知道是正在召开军事会议还是举行冷餐会。我迟迟没有动身是否多少与这些相片有关呢?——现在是不是还能真正看得到一个血性的琴江村?
这个村庄的历史不长,它有神话传说吗?当然。琴江村的神话传说是水师旗营自己制造出来的,即五炮神。村里共有两处五炮神的塑像,一处在广场附近,另一处在烈士陵园。1884年的夏天,一个名叫孤拔的法国将领率领几艘法国军艇大摇大摆地侵入闽江,停泊于马尾的罗星塔之下,试图以军事挑衅逼迫清廷签订不平等条约。四十多天的谈判之后,法国军舰发动突然袭击。顷刻之间,炮声震耳,硝烟弥漫,驻扎在马尾的福建水师遭受重创。这个事件史称“马江之战”。孤拔的突袭时刻定在闽江退潮的时候,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谋略。十来艘福建水师的军舰停泊在一起,舰首的铁锚牢牢钉在江底。退潮的时候,处于下游的法国军舰舰首对准了福建水师军舰的尾部。舰首主炮的火力远远超过了军舰的尾炮,孤拔阴险地利用了这个难以察觉的失衡。事实上,福建水师几乎没有任何防御意识,第一波炮击之后就全军覆没。他们的松弛大意显然与清廷的软弱有关。清廷期待在谈判桌上议和,担心贸然交火干扰了谈判的气氛,反复强调“不可衅自我开”。所以,清廷传来的军令是“无旨不得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泊在江面的军舰沉没之后,仅有闽江两岸的炮台尚能勉强还击。琴江村小鲤鱼山炮台的长官是水师旗营的佐领黄恩禄,他毅然决定开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知黄恩禄是否从古代小说之中读到过这句话,反正他用这句话为自己开脱。闽江两岸的多数炮台筑于山巅,居高临下地俯视江面;小鲤鱼山的高度不过二三十米左右,如同蹲伏在草丛中的一只野兽。一艘法国军舰驶过,小鲤鱼山炮台的大炮猛烈发射,法国军舰中弹起火,甚至风传孤拔因此身受重伤。
不管小鲤鱼山炮台发射的炮弹是否击中敌舰,违抗军令必须问斩。为了应付上司的盘查,水师旗营的将士编造出一个离奇的故事。他们声称闽江的一个鲤鱼精对于侵略者义愤填膺,它抛出五片鱼鳞化为五个炮神来到炮台,开炮发射的是他们。一个炮神拉动炮栓时过于用劲,以至于折断了一根手指。琴江村的一座庙宇里保存了五炮神古老的画像,画像上的一位炮神的确少了根手指。村庄里八旗广场附近的那一座簇新的五炮神塑像大约刚刚完成不久。哪一天到了琴江村,我要到塑像跟前看一看,是不是有一位光头、留八字胡的炮神。互联网上可以看到一张相片,黄恩禄就是这般模样:光头,八字胡。事后他没有被军纪惩罚,而是得到了嘉奖。
这个神话传说仿佛有些戏谑的意味。然而,“马江之战”是一个惨烈的历史事件。大约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苦心经营近二十年的福建水师九艘军舰中弹沉没,七百多个将士阵亡,江面密密麻麻充满了浮尸和断樯折桅,昏黄的江水之中流淌着一缕一缕刺目的鲜血。琴江村的水师旗营损失两百多人,几乎家家户户难逃丧子失夫之痛,恸哭哀嚎之声在各条巷陌之间此起彼伏,数日不绝。村子之中的马姓曾经人多势众,一条马家巷赫赫有名。马江一役,马家巷的男丁全部殒命,留下一堆悲伤无助的妇幼。如今马家巷仍然存在,据说巷子里已经找不到姓马的住户。
琴江村在江畔一座小山修建了忠烈祠和坟墓,江里打捞的尸体安葬在这里。马江之战的次年,闽江对岸的马尾建昭忠祠,琴江村山上有名有姓的水师官兵尸体迁移过去,另一些无名无姓的尸体依然原地留守,他们的坟茔与马尾的罗星塔隔江相望。“马江之战”发生的这一天为农历七月初三。琴江村从此形成一个延续至今的独特习俗:每年七月初三,村民聚在江边放漂水莲灯超度亡魂。纸折的灯座载一枚点亮的小蜡烛随流而去,绵长的哀思织入一百三十多年的时间帷幕。
我曾经设想,是不是待到七月初三那一天赴琴江村?当然,出发的时间必须是午后。七月初三的满潮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左右。大约早晨就开始涨潮,东海的海水沿着闽江口倒灌进来,数十公里的闽江迫于巨大的压力开始倒流;待到海水开始退潮,江水再度汹涌向东,泊在江面的法国军舰与福建水师军舰顿时旋转掉头,这时,孤拔军舰蓄谋已久的炮弹嘘嘘地凌空飞过。傍晚时分,硝烟未散,阴霾四合,由于三江交汇,水流盘旋,江面的大约五百具浮尸漂到了琴江村的沙滩上,陆续打捞上来的尸体伤口殷红,四肢残缺,面庞浮肿。这些尸体据说陈列在村口的庙宇前让家属辨认。天气燠热,气味熏人,无数苍蝇嗡然乱飞,悠长悲彻的哭声长久缭绕在村庄的“回”形街道之间。这就是战争,多少壮观与豪迈的形容词都无法遮蔽这些令人喘不过气的疼痛景象。
可是,琴江村从未因此退缩。军人的天职就是驰骋疆场,需要捐躯的时候不准皱个眉头打个颤,水师将士认这个命。当初迁来的一百二十九个姓中,据载已经有九十个姓因为男丁战死而绝嗣。尽管如此,活下来的人仍然一代又一代从军。这个村出现了许多海军世家:贾家连续九代参加海军,黄家连续八代,许家连续七代,黄恩禄即是黄家的后人。如果仅仅想种田打鱼、安居乐业,他们又有什么必要断然离开遍地大豆高粱的东北大平原?
一代又一代的男人义无反顾地从军,那么,女人呢?女人——或者说还有半个琴江村——隐在“六离门”背后。琴江村旗人街每一幢房子正中的门上均有一套矮木门,上端镶着镂空的小窗,这种门称为“定心门”或者“六离门”。“六离门”通常关闭,只有在婚丧之际才打开。所谓“六离门”,“六亲不认、众叛亲离”之谓也。明末大臣洪承畴兵败被俘,继而降清,官拜江南总督。传说洪承畴思念母亲,他衣锦还乡,回到福建南安接母亲跟随他赴京享福。洪母闻讯修了个“六离门”,她拒绝见洪承畴,而是将自己锁在门里,声嘶力竭地痛骂洪承畴的失节背叛。戏曲《六离门》的情节更为尖锐:不仅洪母不认儿子,洪妻也毅然与丈夫决裂,婆媳二人最终自焚明志。另一种说法是,这些故事无非是明朝遗民的杜撰。洪承畴是一个孝子,洪母很快随他启程,居住在北京,过起了锦衣玉食的快活日子。当然,大多数黎民百姓宁可放弃历史真相而沉浸于令人解气的戏文。据说琴江村旗营右翼的毓麟宫至今犹存,当年是琴江村的祖庙之一。宫里有一座古戏台,除了上演被称之为“台阁”的满戏,闽剧《六离门》大约是那里一个经常上演的特殊剧目。
琴江村借用“六离门”的典故教育子弟,他们不在乎洪承畴降的正是大清王朝的祖先。对于他们说来,忠贞的气节似乎比效忠于哪一个朝代还重要。家家户户的“六离门”显示的家训是“宁死不降”。哪一家的子弟去当兵,长辈就要在“六离门”面前郑重叮嘱:“如若投降或者当了逃兵,那就不必回来了,家里就当没有你这个人!”
辛亥革命终于为这些老故事划上了句号。断了清廷下拨的皇粮,水师旗营很快寿终正寝。围墙慢慢拆了,据说仅有北面的一个城门歪歪扭扭地幸存下来,琴江村如同一个残破的陶罐,孤零零地搁在江畔。放弃了守护疆土的职责,春种秋收,捕鱼捉蟹,这儿日复一日地退化为城郊的一个寻常村落。陈旧的传奇逐渐冻僵了,八旗、满语与八卦图形正在渐渐远去,或许哪一天终将从潮湿温润的江畔飘走,仅仅剩下电脑屏幕上的几行文字。那个时候,我们还能从这些历史与传说之中呼吸到泥土气息和尖利的江风吗?
动身去一趟琴江村吧,尽管不知道能否找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