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君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普希金
1
小子和陌生人套近乎的方式很特别。手掌在陌生人的肩膀上冷不丁拍打一下,笑呵呵地问,你猜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时的小子十四五岁,喜欢穿白色衬衣,但疏于清洗的缘故,衬衣领子上的一层油泥,和衬衣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白衬衣胸前的口袋儿,被一盒香烟撑起来,香烟的牌子透过衬衣若隐若现。往头上看,只有寸把长的头发,根根竖立在头皮上。视线移驾,再转到面部:几十粒顽皮的小雀斑,联手日照充足的肤色,将五官特质不明显的一张脸,衬托出几分青春年少才有的生气来。除了声音比较中性,哪一条都能够证明,眼前的就是一个男孩子。
我猜,你是女的。
“你真厉害。”小子高兴了,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烟盒,弹出来两支,一支递给猜中她性别的人,一支叼在自己唇上。然后,又掏出一次性打火机来,先给对方点了,再燃着了自己唇上的。
以后这个村子我就认你了。
小子一个漂亮的弹烟灰动作,就把陌生人划进她的圈子了。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小子主动去拍打,然后通过散烟儿等仗义行为,把对方划拉进自己的圈圈。成为小子目标的,大多是各村的“把头”。所谓的“把头”,就是各村的忙乎人了。一般情况下,谁家办丧事,都会请一男一女两个把头。女把头主内,负责迎来送往。男把头主外,宏观调控大的局面,办事情的各项开支,丧礼节奏的把握,指挥孝子们按资排辈给逝者行礼,任何一道程序都烂熟于心,不能出任何的纰漏。把头的角色大都是有了年纪和资历的人,少有年轻人胜任的。在流动饭店进驻各村的红白喜事之前,把头还负责宴席的席面儿,几十桌甚至上百桌酒席办下来,节省和浪费全在把头上。所以,办事的东家都会将把头打点好,否则的话结局你懂的。这些把头都是老江湖,怎么就认可一个毛孩子的拍打了呢。
其实,小子一张嘴说“你看我是男的还是的女的”时,把头就知道小子是谁了。小子是芝麻村人,但小子的名气早就飞出了芝麻村,周围村子的把头没有不知道小子的。刚开始,小子的名气仅限于芝麻村,只要谁家有事,小子一准儿到现场。她不是踏踏实实地看热闹,脚底下跟踩着滑板似的,这里停一下,那里靠一下,在人堆儿里窜来窜去。还自来熟,跟哪路的客人都能搭上讪,告诉客人在哪里写账,在哪里吃饭。把头一喊“亲友们棚儿坐啦”,身手利索的小子,早坐到了饭棚里,等着开席了。一般情况下,来吃席的村里人,都是随了“庄亲礼”的。“庄亲”是一个庞大的圈子,指不是事主家的亲戚,也不是事主家的朋友,但是关系不错,有着礼尚往来的村里人。家里大人随了“庄亲礼”,小孩子们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吃席。小子不是这样,聋子奶奶没钱随“庄亲礼”,她也吃得挺硬气。自己吃饱了,还要给聋子奶奶带一份。裤兜里提前就备好了塑料袋,上菜的盘子还未落在桌子上,小子便下了筷子,将菜夹了放进塑料袋里。“我奶奶爱吃”,她眉毛扬了扬,甩了一句话给在座的人。
主家不撵小子,随份子的人就更没资格。都说,小子挺孝顺,你奶奶没白疼你。小子吃饱了,拎了塑料袋儿,蹬上自行车,一溜烟回了家。聋得啥都听不见的奶奶,见了小子就叨叨,你个不省心的,又去哪儿混吃喝去了?小子并不作答,打开塑料袋儿,从杂货美食里挑出一只大虾米,用手剥了塞到奶奶嘴里。奶奶蠕动着牙齿零落的嘴巴,枯燥的老眼泛起泪花花,连吃带拿的,多让人笑话,下回可别了。奶奶当然管不住小子,下一回小子照吃照拿。头两回,奶奶弯着佝偻到七十五度的腰,颤巍巍拄着拐,一步一挪地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送到事主家里,说是要随礼下账。事主不敢往外推搡老太太,怕给推倒了,只一个劲地躲闪,坚决拒收。
2
村里人拒收小子奶奶的份子钱,当然也是出于同情。
小子家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聋子奶奶,一个是小子。小子出生的时候,奶奶还不聋。听着产房里小婴儿雄壮有力的哭声,奶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准是个胖小子。等到见着了小婴儿,奶奶却发现胖小子变成了胖丫头。奶奶给小婴儿取了小子这个乳名,一个是因了小婴儿的哭声过于雄壮,另一个则是寄托了美好的希望,盼着小子的下边是个货真价实的胖小子。小子呢,一点都没有辜负她的名字,从小就是男孩的发型,男孩子的打扮。倒也不是家里人成心让小子往男孩子方向发展,他们实在是没有能力,没有精力来宝贝小子,使她像别的女孩子那般花团锦簇。
先说小子爸。芝麻村里的人,谁也没他忙碌,躺在床上,一颗头两只手和两只脚,一秒都不停歇地舞蹈。没有规则,没有节奏的那种乱舞。连五官都跟着舞动,嘴巴眼睛鼻子耳朵,片刻都不安静。仿佛一个电动的玩偶,关闭的按钮失灵了,在电量耗光之前,只有别无选择地动与摇。如果把小子爸的头搬动起来,会发现脑勺后边光秃秃一片,头发都被磨没了。小子爸的舞蹈是被动的,由不得他的主观意识,只要人没有在沉睡中,所有能动的部位都会处于舞蹈状态。时刻舞蹈的小子爸,在尿水憋急了的情况下,才用手臂敲打几下床沿,向身边的人做出他要撒尿的预警。这是他仅有的和家人的交流。
这样的小子爸当然无暇顾及自己的女儿。在小子刚刚一岁多的时候,小子爸忽然无端地摇起头来。吃饭摇,说话摇,走路摇,脖子上像是安装了滑轮。最初是微微摇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小子爸的头一摇动,小子奶奶就哭了,老太太知道,儿子这是遗传了老子的病。小子爷爷就是摇头病,摇着摇着人就瘫了,傻了,死了。医生说,那是一种叫做小脑萎缩加肌体多动的病。果然,小子爸也和他老子一样,脑袋和身体摇着摇着,就摇到了床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漫长的十年,小子爸以床为舞台,把自己累得皮包骨头后,终于放弃了舞蹈事业,驾鹤西去了。
小子妈在小子爸床上舞蹈的第三年,就逃离了这个家。小子爸快三十岁才成家,娶了小子妈。一个男人,三十岁了还未娶亲,在农村来说,肯定有特殊的原因。村里人都传,小子爷爷的病会传染给下一代人,因为小子爷爷的爷爷就是那个病。所以知根知底家的女子,没人会嫁给小子爸。小子奶奶特别仇恨传谣者,用报纸卷成喇叭筒,放在嘴边当扩音器,一条街一条街地“广播”。广播中,小子奶奶摆出事实,小子爷爷的爷爷,没把病传染给自己的儿子,也没传染给其他的子孙,小子爷爷得了相同的病,只能说明是巧合。巧合啊,乡亲们,你们可不能祸害人。祸害孤儿寡母,风大了是要闪舌头的。小子奶奶怀里抱着一只大号罐头瓶子,里边盛满凉白开水,广播得口干舌燥了,就喝上一口润润。
小子奶奶喝干十大罐水换来的广播,并没有阻止小子爸爸成长为单身大龄青年。变成大龄青年的小子爸,择偶条件一降再降,最后娶了小子妈。小子妈从个头到模样都没有大的缺陷,就是缺铲子煤。啥叫缺铲子煤?就是她爸妈在制造她的过程中,没等到完全熟透,就迫不及待地揭锅了,结果造成了产品夹生。少了一铲子煤的功夫,遗憾了终身。好在只缺一铲子煤,产品的残次程度不是很严重,和正常人交流就是脑子转得慢一点。有个能传宗接代的,不用发愁将来没脸去天堂见老伴儿,小子奶奶想法很纯粹。头一胎生下了小子,未等紧锣密鼓地筹备第二胎,生下真正的男娃,生产的机器便失灵了。儿子一废,小子奶奶着了大急,一只耳朵便失聪了。
小子妈的去向有很多种说法,其中流传最广泛的是,跟着一个卖糖堆的人走了。小子妈消失之前,卖糖堆的人每天驮着糖堆的靶子,在村里吆喝“好吃的大糖葫芦”。有人亲眼看见卖糖堆的人,摘下红彤彤的一大串糖堆给小子吃。一个陌生人,凭啥要给小子糖堆吃呢?另有村民的证词给出了答案,卖糖堆的人特别喜欢到小子家门口转悠,天天愁容满面的小子妈,只有见了卖糖堆的人,才展露出灿烂的笑容。不管真相如何,小子妈逃跑了是不争的事实。和小子妈一起不见了的,还有那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卖糖堆的人。当小子奶奶确认小子妈离开了时,又着了回大急,另一只耳朵也失聪了。
聋子奶奶更忙了。在床上舞蹈的小子爸,被尿水憋急了,用手敲打床头,奶奶也听不见了。小子爸只好一边舞蹈着,一边解决了内急的问题。小子奶奶每天不停地换洗,将大大小小的垫子晒了一绳又一绳。她的腰永远弯着在干活,没有时间直起来,看一眼小子又去哪里淘气了。少了家人“宝贝儿”着的小子,被纯粹地放养了。上树爬墙,折跟头打把势,所有男孩子擅长的,小子也都擅长。但是有一样小子做不来,男孩子可以站着撒尿,把哗哗的尿水发射到天上去。小子跑回家问奶奶,她也是小子,为啥她就做不到呢。正在弯着腰刷棉垫的奶奶听不见,反过来骂了小子一通,天天出去疯,哪天弄条绳子拴上你。
再大一些,小子明白了,她叫小子,却不是小子。是个女孩儿。
小子的娱乐方式很多,比如,她不能像真正的小子那样,想把尿水发射到哪里,就发射到哪里,但是她可以用尿水浇蚂蚁窝,看从窝里爬出来的蚂蚁,淹没在汪洋的尿水里,怎么也逃不出她设置的困境;比如,身体垂挂在一棵树上,只让两只脚勾住树枝,这时的小子发出快乐的笑声。看哪,大地上的万物好有趣,人倒了过来,小鸡倒了过来,小狗倒了过来。倒立的他们和它们,要是跌倒了,是不是要摔到天上去呢?小子就等着他们摔倒,摔到天上去。等啊等啊,没有一个人或是动物摔倒。但是小子一点也不感到乏味,很享受等待的过程。在她明白自己是个女孩儿后,娱乐的方式又多了一条。“你猜,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村里一个新媳妇居然猜错了。不光是新媳妇,很多人都猜错了,简直太好笑了。当然,那时的小子还小,还不怎么出名。没有名气的她,也还不懂得把这句话当成外交手段,主动去拍打被锁定目标的肩膀。
3
小子爸终于耗尽了人世间全部的力气,再不能继续床上舞蹈的生涯。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奶奶,小子很是纳闷,不用弯着腰洗刷大大小小的尿垫子了,奶奶该高兴才对啊。爸爸死了,奶奶的情况更糟糕了,腰愈发地弯,走路越来越费劲。小子之前还担心,奶奶以后会有精力来管自己,发现她每天假装上学的秘密,自己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会受到影响。看来,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偶尔有的邻居会向奶奶告状,说你家的小子天天出去淘气,根本没有去上学。奶奶大瞪着两只昏花的眼睛,根本听不见人家在说什么,所以小子一点都不用害怕。可是渐渐地,奶奶连完成一日三餐都费力了。实在没有力气做饭的时候,就往小子手里塞点钱,让小子去村里的商店买吃的。小子有时买饼干,有时买面包,自己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给奶奶。小子知道,自己饿,奶奶肯定也饿,奶奶要是饿死了,家里岂不是只有她自己了。可是,奶奶不吃饼干,也不吃面包,说留给小子吃。
小子有了忧虑。她要想一个好办法,解决自己和奶奶的吃喝问题。正在发愁,忽听村里传来嘹亮的唢呐声,小子的眼睛一亮,这是谁家死了人,请来的吹班儿的动静。小子当然不是为吹班儿眼睛发亮,吸引她的是吹班儿背后的饭棚。饭棚里,一拨一拨的流水席,可真是馋人。在没随份子的情况下,小子的“处女吃”也是谨慎的,特意选了一处不引人注目的边角坐位。几次下来,小子心里有了底气,开始高调地介入村里的红白喜事,高调地吃喝,高调地往家里给奶奶带。忧虑的乌云,在小子的天空短暂停留后,被小子用聪明才智吹走了。小子的世界,又是晴空万里了。
一个村子,总不能天天有婚丧嫁娶吧。这个原因导致了小子将“业务”向外村拓展。要不说小子聪明呢,她知道在人家的地盘上,人际关系很重要。首先,要维护好与各村把头的关系,通过拍打肩膀“猜猜我是男是女”,向对方散烟等行为,打造良好友谊的基础。最起码,当小子出现在把头的村子里,该把头不会往外撵小子,允许小子坐在饭棚里吃流水席。为了顺畅的沟通,小子白衬衣口袋里,总得备着一盒烟。小子的烟钱,是小子编织些小谎言,然后把谎言转换成奶奶可以看得懂的手语骗来的。她家是低保户,奶奶手里的一点钱是政府给的。因烟钱有限,小子得省着抽,只在给把头散烟的时候,自己才随着抽一颗。这是小子的外交手段。除了用得着的,别人跟小子要烟抽,小子才不给呢。一盒烟,往往要抽上好几天。
和把头搞好关系,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环节。小子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到了吹班儿上。吹班儿是事主家里花钱雇来的,不仅要负责吹奏,还要表演节目,吸引村里人来看热闹。最早表演评剧折子戏,几个大爷大妈咿咿呀呀地唱上一通,就把钱挣到手了。为了迎合时代,吹班儿与时俱进,大爷大妈换成年轻男女,蹦蹦跳跳加上流行歌曲。有钱有势力的人家,为了显示钱与势的力量,请来东北的二人转班子,用一场大尺度的二人转引爆现场,惹得半大小子们嗷嗷乱叫。这样的场面大多数人家撑不起,但会尽量挑拣有创意受欢迎的吹班儿。随机加入到吹班儿队伍的小子,就是吹班儿“创意”的那个部分,给吹班儿增色不少。
小子最强的本领是倒挂,过去倒挂在树上,现在是倒挂在空气里。空气里一定有一根类似树杈的东西,勾住小子的脚,否则小子怎么会倒立那么久呢。倒挂着的小子,作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人在周围看着,便生出来一种错觉,小子的姿势才是正确的,反而他们是在地球上倒立着。小子开心地笑,她是多么得意,围观她的人倒立在大地上,倒立的状态使得他们几乎承受不住了,一条一条的身子不停地打晃。他们终于要摔倒了么?“来啊,一起来啊。”小子大叫,白衬衣口袋里的香烟,和她一起做运动,丝毫没有溜出去的意思。这愈加证明了小子感觉的正确性,她不是倒挂着的,要不烟盒怎么不跑出去呢?
鼓掌吧,尖叫吧。有小子参与的吹班儿是热闹的。吹班儿无比热烈地欢迎小子,因为她有看点,还因为她不要工钱。只免费吃一餐饭。小子付出了,坐在饭棚里的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理得。有想招安的吹班儿,让小子跟他们走,出一天的力气,给一天的打赏。小子不干,她需要的是来去自由。如此,吹班儿就把小子的随性付出,当成免费的加盟。只是偶尔,扔给小子一盒烟。小子欢喜得很,便在表演时更加地出彩,大口吃肉时也更加地肆意。“小子,你真傻,你是主演,一盒破烟就打发了?”村里看热闹的人,都认识小子,他们愿意嘻嘻哈哈地逗小子。爱说话的小子,这时却微笑不语,从烟盒里弹出来一支烟,很享受地吸。脸上的小雀斑在重重烟雾的后边,掩饰不住内心的小得意,哼,你们知道什么,以为是在我们芝麻村?
4
有名气的小子,在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发生了变化。
第一个变化,小子不喜欢拍打把头的肩膀,问人家“你猜我是男的还是女的”了。因为,周围村镇的把头,小子都已经熟络得不能再熟络,有价值的肩膀们都被她拍打过了。
第二个变化,小子裤兜里多了一样东西。奶奶又开始不进食了,在这个短促的春天,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了呢?小子不想奶奶死去,可是她又没有办法挽留奶奶,只好把挽留奶奶的任务交给医院。在去医院之前,小子骑着自行车开始忙碌起来,在她的忙碌中,裤兜里揣的白色小套子一只一只地减少。一只小套子,就会换来一些钱。白色的小套子不是秘密,小子随时会展示给村人看,但是教会她使用小套子的那个人,小子却不肯说出来。小子说,人家教会了我这个挣钱的道儿,我不能出卖了人家,不仗义的事儿不干。
又挣钱去啊,小子?
小子特别爱听这句话。这是对她的褒奖,不是么?村里像她这么大的,谁可以养活奶奶,一次一次地把奶奶从鬼门关拉回来呢?如果爸爸还活着,说不定她也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把爸爸的病给治好了。爸爸没病,妈妈也许就不会离开了。那时候她还小,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特别有成就感的小子,打了一辆出租车去接奶奶。弯腰抱炕上的奶奶时,奶奶却不对劲了。前几次送奶奶去医院,奶奶也是拒绝的,也对抱她的小子说,“你是谁啊,把我抱哪儿去?我不走,要在家里等我孙女回来。我孙女上学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看不见我,她会着急的……”然后用鸡爪似的手抠住炕席,来抵抗小子抱走她。但是轻得如一片树叶的奶奶,怎么会抗争得过小子呢,总是被小子轻而易举就捧在了怀里。这一回,小子无论如何也掰不开奶奶抠住炕席的手指头。干枯的它们,深深地嵌入到席篾的缝隙里。席篾大概被抠得疼痛了,用它的锋利做武器,割伤了奶奶的手指,妄图逃脱被控制的局面。酱红色的血液四处攀爬。
我要等我孙女回来……奶奶的声音也突然变得洪亮了。她大喊着,你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我不跟你走,等我孙女来了,看她不把你打走……我孙女可厉害了……小子,快来啊,再不来,小鬼就把奶奶带走了……喊着喊着,奶奶猛地噤了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管儿,上不来也下不去,两粒被松弛的眼皮埋住的眼仁,鼓凸出来,绝望地盯住虚空中的某个点位。小子吓坏了,她不知道奶奶怎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奶奶摆脱痛苦。只是一遍一遍地呼喊着奶奶,尽管她明白,奶奶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喊声。过了会儿,小子看见奶奶的嘴巴动了动,吐出来一口浊气后,慢慢地合拢了。眼睛依旧洞开着,一眨也不眨。不变的,还有奶奶的几根手指。它们顽强地保持着嵌入的席篾状态。
小子给奶奶办了一场特别的葬礼。奶奶耳朵聋,吹班儿再热闹也听不见,因此小子没给奶奶请吹班儿。奶奶的灵棚搭在院子里,灵棚的方桌上,安放着奶奶的骨灰盒,骨灰前边是一帧奶奶的遗照。奶奶没咋照过照片,这张是请城里照相馆的师傅,从奶奶的身份证上“扒”下来的。面对着奶奶的遗照,小子跳起了倒立舞。听说小子给奶奶跳倒立舞,村里的老人来看热闹,年轻人来看热闹,小孩子们也来看热闹。小子家的院子不够用了,有人爬上墙头,有人攀上了房顶。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彩的倒立舞蹈,兴奋得血脉喷张。许多妇人是预备了手绢或是手纸来的,她们准备为一对孤苦祖孙的最后送别仪式,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顿。可是她们的悲情,被舞者高超的技艺给掩盖了,也跟着激动不已。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舞者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歇歇吧,小子。
小子才不累呢。奶奶从来没有看过她跳倒立舞,她要让奶奶看个够。照片上的奶奶果然也爱看,眼睛里荡漾着眯眯的笑。在小子的记忆里,奶奶好像没怎么笑过,那就让奶奶痛痛快快地笑笑吧。小子继续舞蹈,拿出这几年来最精湛的舞艺,奉献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倒立舞越发地精彩,兴奋的嚎叫声此起彼伏,汹涌地朝着小子拍打过来。开始有年长者不堪长时间的兴奋,身体摇摇欲坠,欲摔到天上去。“小子,停止吧!”小子假装听不见,专注于她的倒立舞。越来越多的身子摇晃起来,看样子,准备集体摔到天上去。小子想,还是奶奶有眼福,能够看到这么多的人,同时往天上摔。想当初,她整天挂在树杈上,也没等来这一奇观。于是,小子边舞蹈,边让目光在稠密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查看照片上奶奶的表情。果然,奶奶被逗坏了,从眯眯的笑,变成了开怀大笑。
5
村里是不缺好心人的,他们看着小子孤孤单单的,就想着给小子找个婆家。但是,小子太有名气了,附近村子的人没有不知道她的。
就是那个长得像小伙子的?
就是那个会跳倒立舞的?
就是那个口兜里总有那个东西的?
然后人就说,自家的庙太小,恐怕容不下小子这尊佛。小子并不介意,在她看来,那些人根本就是不配她的。他们不帅,不鲜嫩也就算了,有的肢体还有残疾。如果不是小子心胸大,早就和介绍人翻了脸了。她是小子,大名鼎鼎的小子,岂能随便找个人就嫁了?
她要追求属于她自己的那份幸福。小子相信,它一定在前方不远的某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等着她。有一天,小子去外村参加丧礼,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青年男子。青年男人长得文文气气,却好像在和谁生气,一路走一路慷慨陈词:“我是蠢猪么?不是,我不是蠢猪,你才是蠢猪,世界上最最愚蠢的蠢猪。你以为你穿得人模狗样儿的,就能掩盖你是蠢猪的事实了么?”
“不能!我要当着全世界人的面儿揭露你,让全世界的人都看清你是蠢猪的真面目!”
为了配合他激昂的语调,男子的右臂高高地举起来,有力地挥舞了一下。然后再继续他的演说。在那一瞬,小子知道他是谁了。尽管是第一次遇见,但是小子早就对他有所耳闻。他和她一样,也是名声在外的人。七八年前,男子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了某中学当老师。男子教学很卖力气,不像有的老师那样,课堂上避重就轻,把重点留到辅导班上再讲。男子的学生在课堂上就吃透了,因此不用再到辅导班学习。男子的厄运却来了,开始遭到同事们的排挤。男子找到校长,义正言辞地揭露同事,却遭到校长好一通批评,说他不团结同事。男子不服气,就和校长理论,义愤填膺地指责校长,说你指不定拿了好处,才把良心昧起来的。西服革履的校长勃然大怒,骂男子就是一头蠢猪。男子去找总校长理论,西装革履的总校长也骂他是一头蠢猪。男子再去找学生的家长,让他们来证明他不是蠢猪。正忙着给孩子报辅导班的家长们,哪有时间理会他,问得急了,便使用了和校长、总校长一样的腔调来回复,你不是蠢猪,谁是蠢猪呢?最后,男子去问自己的母亲,正在给地里玉米间苗儿的母亲,泪水纵横,用一根皴裂的手指点戳着他的脑门,儿啊,人家说得对,你就是最蠢的一头蠢猪。
连母亲都说自己是蠢猪,男子不甘心,从此无心教学,问询大街上的每个人:我是蠢猪么?没有人给他一个答案。不但不给他答案,所有的人见了他都纷纷躲避着。后来,他就自己问自己。自己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不是蠢猪,是蠢猪的另有其人。他就像一条只有七秒记忆的鱼,刚刚从自己那里获得了肯定的答案没有几秒钟,便忘了。于是,开始新一番的自我问答。小子听过男子的故事,只是没有走心。她不知道他是这般地文雅,这般地吸引她。她便停下,大声地回他——
你不是蠢猪,他们才是蠢猪!
他刚要举起的右臂,僵持在半空中。
6
小子恋爱了。
小子的风头真是旺盛,恋爱中的她,又一次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焦点一:小子又恢复了拍打人肩膀的习惯,只是拍打的肩膀不再是把头们。拍打的对象生活化了,大多是泡在日子里的寻常百姓。“我谈恋爱了!”拍打是一种提醒,等人注意她了,她接下来会欣喜地告诉人家,“我谈的对象是大学生!”原来大家熟知的那句“你猜我是男的还是女的?”已经好遥远了。
焦点二:小子依旧喜欢穿白衬衣,但是领子上没有了泥垢,干干净净的了。寸把长的头发,在火速地成长,眼看着再有个把月,就跨入到短发的行列了。当然,短发不是头发的终极目标,但是短发已经接近了女孩子的气质。接下来,它们会更加努力,让短发变成长发。长发在小子的后背上飘起来,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呢?
焦点三:小子裤兜里的白色小套子不见了。有人不甘心啊,就问小子,它们都去哪儿了呢?小子就说,她未来的婆婆找她谈了话,告诉她坏女孩才那样做,要想成为一个好媳妇,必须得变成一个好女孩。人又说,你原先也是个好女孩啊。小子回,我知道你们骗我呢,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傻啊。说完小子就笑,连脸上的小雀斑都跟着笑。
再后来,小子就结婚了。
一年后,小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婆婆给小子看孩子,小子和男人在家里的倒房里,开了一间小超市。大早起两个人进城去趸货,小子驾驶电三轮,男人坐在副驾驶上。风吹过来,小子垂在肩膀上的头发便借势飞扬,男人怕遮挡住小子的视线,不时用手去拨弄小子的头发。
在小超市里,小子主外,负责收钱。男子主内,负责算账和搬运货物。村里谁家有丧事,吹班儿的响器声传到小子家的小超市,恰逢超市里没有顾客,小子就给男人跳一段倒立舞。跳舞之前,小子要戴上儿子的帽子,把长头发全收进帽子里。没跳几个动作,帽子就掉了。一边的男人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