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纹

2019-11-22 21:41羌人六
雨花 2019年11期
关键词:办事员断裂带身份证

羌人六

1

从绵阳回断裂带补办身份证的那天早上特别冷,冷得人恨不得变成一团肉馅,整个儿地塞进热气腾腾的包子里。每次回断裂带,母亲都会从冰柜里拎出一袋她自己做的包子,让我带回城里。我们从来不吃城里卖的包子,每次,看到城里那些包子,我脑袋里那台锈迹斑斑的绞肉机就会张着它的金属嘴唇开始工作,把那些毛茸茸的动物尸块哗啦啦嚼成肉片,然后吐痰似的吐进脑袋。事实上,我们很少会在城里买肉,家里吃的肉啊蔬菜啊,几乎都是从断裂带或者媳妇娘家带过来的。密封在意识之中的洁癖,也出现在母亲的厨房里,每次回断裂带,吃饭的时候,我通常会把已经洗好的碗筷再洗一遍,然后自己盛饭。也许,行为隐含着某种怀疑或者亵渎,因此常常招来母亲的讽刺。“假干净”,她愤愤地批评。

曾几何时,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角落的梦想是那样强烈;而今,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陶渊明”,追求的是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去年,读韩少功《山南水北》,我又羡慕起那样的生活,渴望回到乡下,回到熟悉的村庄,回到农事中间。然而分身乏术,眼下而言,拖家带口回到乡下生活,显然不现实,过于浪漫主义。况且,断裂带已经没有真正属于我的“那一小块天地”,老家的房子和土地,我早已在弟弟和母亲面前表示过,啥都不要。透过自己,我能理解那些背井离乡的人,理解他们的生活。于断裂带而言,我不算是本地人,于绵阳,我也不算是过客。在这种不清不楚的角色间,我感到有些压抑。

起床的时候,窗户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玻璃之外,雾气弥漫。时隔三年,我仍然记得刚刚搬入新家的那种雨后春笋般的兴奋,光着脚在家里走来走去,望着窗外楼顶上忽闪忽闪的飞行警示灯,不想睡觉。没有睡觉,却以为自己在做梦。

眼下,那些欢乐的体验早已荡然无存。我在意的是,悄然落在地板、沙发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颗粒状灰尘;在意的是,糟糕的空气进入呼吸道后会不会比抽烟更影响健康。儿子和媳妇均匀的鼾声在安静的卧室里一高一低地回荡,我穿衣服搅拌空气的模样,像一台老风扇搅拌着一杯浓汤。本想叫上他们一路回断裂带,但媳妇夜里说了,她怕冷,儿子更不消说,马上过年了,感冒了怎么办?媳妇害怕断裂带的冬天,她所谓的冷,跟断裂带的季节没有多大关系,那种冷,是古往今来一脉相承的冷,是婆媳间必然的冷,我可以顺手删掉自己写下的文字,但是,却无法删掉她们之间的隔膜。是这种冷。

七点踩下油门,九点,我已经把车开回断裂带,停在我补办身份证的地点,林家坝派出所对面的柏油路边。2008年地震,那些穿过我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村庄、街道、屋舍成了废墟,荡然无存。眼下的断裂带,是地震后重建起来的,一晃,十年了。我的印象中,断裂带只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林家坝位于省道的必经之地,镇上的加油站和木材检查站都设在这里。派出所也是地震过后搬到这儿来的。林家坝相当于断裂带的“家门槛”。目光从派出所再往前延伸,一排排饭馆连着店门前鲜艳的旗帜,如花似玉地站在路边。许多家饭馆前都立着一块或大或小的广告牌,上面的内容却很一致,写着“无骨鸡爪”几个大字。就像断裂带是我的出生地一样,林家坝,是“无骨鸡爪”的出生地。

瑟瑟寒风在断裂带木质的群山间呼啸,我穿过层层冷空气,走向肃穆的派出所服务大厅。不知为何,我有些忐忑。我告诉自己,你是来补办身份证,不是前来投案自首的。虽然,这几年我的记性有点骨质疏松症,但我还是能够记起,十七岁那年,我到派出所办人生第一张身份证时的情形,为了拍身份证照片,我剪掉了自己为了装酷而留了很长时间的飘飘长发,那些遮住了我的眼睛和半张脸却遮不住我的忧伤的飘飘长发啊,被剪掉的同时,我对F4、谢霆锋的崇拜也画上了句号。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拍了好几次却始终不过关,原因是,头发还是长了,最后,我跑到水龙头面前把头发全都打湿,然后把它们在头上压平,才勉强照了一张。别人拍照都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留在镜头里,而我拿到身份证的时候,那个难看的程度,让我掉下眼泪来。更残忍的是,那张身份证从来没有丢掉过,对我一片忠心,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它用了整整十年。有此前车之鉴,后来我更换身份证就变得格外小心。

这次,当然不例外,我提醒自己:“宁缺毋滥。”

2

我以为自己来得最早,步入派出所服务大厅,晃眼看见,一个五十上下、皮肤黝黑、表情愁闷的中年人已经毕恭毕敬如蜡像般立在柜台面前。一个瘦瘦的办事员端坐在电脑面前,很年轻,看样子像是才参加工作不久。电脑刚开机,一日的工作才拉开序幕。我注意到,年轻办事员右手边鼠标垫的边缘,整整齐齐放着好几支烟。它们,闪烁着前来办事的乡亲父老们留下的气味,一动不动,像在发呆。

不经意间,我的眼睛里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成年人的世界,也指向一句已经多年不曾记起的话:“烟搭桥,酒铺路。”

我记起这句话的时候,我那早已去了天国的父亲就在这句话的另一边坐着,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面搭起凉棚,朝我这边观望。

“烟搭桥,酒铺路”,这句话最先从父亲口中流传,听起来似乎庸俗,甚至有点像贿赂,其实不是,在断裂带,这仅是一种 “礼数”。在我看来,它代表的是“人情味”,代表的是“乡情”,就像这没有那种充满戒备之心的厚厚玻璃的服务大厅,简单、透明。

有着素朴的家乡脸孔的中年男人见了我,有些自来熟地朝我点点头,故意挺直的腰板,生硬地绷直了空气。中年男人点头的时候,他脑袋上有数不清的黎明,也有数不清的夜晚,像断裂带夜空上的星群一样闪闪发光。它们在歌唱:岁月不饶人。

我问他:“你也是来补办身份证的?”

中年男人一边从荷包里摸出一包紫云烟,一边告诉我:“就是,本来前几天出门打工的,在江油火车站才发觉身份证丢了,出门没得身份证怎么行?只好转来,补办好了再出门……”

这时候,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递给办事员,又递给我一支,说:“莫嫌,抽支我的经济烟。”

经济烟。以前听本地一些老人们这么说。一句话,中年男人把我和他的关系拉得很近,他把他自己变得十分遥远。什么是经济烟?在接过那支烟,看到中年男人那只粗糙、干枯的手掌的时候,我好像明白了。看得出来,那是长年累月劳作的手,被时光和苦水同时浸泡的手。此情此景,我的心像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掐了一下。疼。

中年男人有着家乡脸孔,跟我却不是熟人,但是他的手,我是熟悉的,或者说,简直“熟悉到家了”,我曾多少次遇见过这样的手,在父亲那里,在母亲那里,在我们村里,在断裂带的乡亲父老中间,在城里,在异地他乡。我曾无数次遇见过这样的手,不需要眼睛,我就能看到;不需要耳朵,我就能听见;不需要鼻子,我也能闻到。

我和中年男人点燃烟,抽了起来。抽烟的时候,我摸出自己荷包里的娇子烟,给办事员递了一支,也给中年男人递了一支。办事员接过,随手把那支烟和那些散烟放在一起。中年男人没有接,腼腆而客套地说:“抽起的,抽起的,谢谢!”

抽烟的过程中,我向办事员把补办身份证的流程问清楚了,特别简单,就是拍张照片,再在仪器上采集下指纹,交点工本费,先领一张临时身份证,就可以了。正式身份证四十天后下来。“到时自己带着户口本过来取,或者,留个地址快递,快递费自己给。”他告诉我们。

先后给中年男人和我拍好照片之后,办事员便在电脑面前操作起来。

“要采集指纹,把你的手伸过来。”

办事员轻声招呼中年男人。

我的脑袋里撒开一张渔网,网住“指纹”两个字,它如同鱼儿一般,在我的脑海里蹦蹦跳跳。是的,指纹。我更没想到的是,人生里“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断裂带,在眼下这冷冷清清的派出所服务大厅,开始上映。

中年男人先是淡定地伸出一只右手,然后渐次伸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轻轻摁在那小小的仪器上,之所以说是渐次,是因为他每换一根手指,那个小小的仪器都会发出一声类似于“指纹无法识别,请重新输入……”的语音提示。“换一根试试。”办事员也在一边不断提示、催促。或许是因为手上脱皮严重,中年男人把右手的每一根指头都试了很多次,依然无法成功采集到他的指纹。看得出来,中年男人有些着急了,伸向仪器的手指在微微发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右手不行,中年男人又换上左手上阵,他渐次伸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每一根指头都试了很多次,还是不行。

中年男人的指纹,仿佛失踪了。一遍遍地试着,苦苦地试着。

他每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心都会跟着紧张一次。

后来,他每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心都会跟着颤栗一次。

冷冷清清的派出所服务大厅,中年男人、我和办事员的注意力都在走向一枚指纹,我们都在等待一枚指纹。不知等待了多长时间。而实验,仍在继续。就这样,在我们期待的目光里,中年男人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频率越来越快,不停交换着手指,试了又试。过程中,中年男人向我和办事员无奈地笑过几次。结果,还是不行,那枚指纹出门旅游了似的,依然迟迟不肯出现。

中年男人那枚依然迟迟不肯出现的指纹,让我想到了人民,想到了断裂带的父老乡亲,想起了逝去和正在来临的岁月,想到了苦难,想到了命运。我坠入一种幻觉,我感到我的人,或许就是那枚迟迟不肯出现的指纹。

滴答滴答的时间,仿佛,过去了很多很多个世纪,早已大汗淋漓的中年男人的指纹终于采集到了。仪器上传来语音提示:“您的指纹已录入成功。”

奇迹终于诞生。那一瞬间,我也松了口气,我的感觉是,中年男人的指纹不是现成的,如同生儿育女,那枚指纹,是他的手指经历了漫长的孕育过程,生下来似的。

轮到我采集指纹。我没有遇到中年男人的问题,指纹顺利录入成功。

当我拿到临时身份证,经历了一场冒险的中年男人仍在旁边站着不说话,并未离开,似乎仍未从虚惊中缓过神,又像是要把耽搁的时间补偿于我。

3

从断裂带回到绵阳家里,很长一段时间,林家坝派出所服务大厅内那个中年男人的遭遇,那枚姗姗来迟的指纹,如同几年前我在广元青川县境内的摩天岭上远远望见的鹰群一样,久久在我脑袋的天空里盘旋,挥之不去。淹没在生活皮肤下面的指纹,绕过表象,渐渐显露出她神秘的脸庞。

我找来一些关于“指纹”的资料:

指纹,人手指上的纹路,也叫手印,即是表皮上突起的纹线。由于人的指纹是遗传与环境共同作用产生的,因而指纹人人皆有,却各不相同。由于纹路重复率极小,大约一百五十亿分之一,故被称为“人体身份证”。

指纹能使手在接触物件时增加摩擦力,从而更容易发力及抓紧物件,它是人类进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

伸出手,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小小的指纹也分三种类型:有同心圆或螺旋纹线,看上去像水中漩涡的,叫斗形纹;有的纹线是一边开口的,即像簸箕似的,叫箕形纹;有的纹形像弓一样,叫弓形纹。除总体形状不同之外,各人指纹纹形的多少、长短也不同。

指纹在胎儿第三四个月便开始产生,到六个月左右就形成了。当婴儿长大成人,指纹也只不过放大增粗,纹样终身不会发生改变。

在皮肤发育过程中,虽然表皮、真皮以及基质层都在共同成长,柔软的皮下组织长得相对比坚硬的表皮快,因此会对表皮产生源源不断的上顶压力,迫使长得较慢的表皮向内层组织收缩塌陷,逐渐变弯打皱,以减轻皮下组织施加给它的压力。如此一来,一方面使劲向上攻,一方面被迫往下撤,导致表皮长得曲曲弯弯,坑洼不平,形成纹路。这种变弯打皱的过程随着内层组织产生的上层压力的变化而波动起伏,形成凹凸不平的脊纹或皱褶,直到发育过程中止,最终定型为至死不变的指纹。

有同心圆或螺旋纹线,看上去像水中漩涡的,叫斗形纹,民间也叫“螺”。一个人手上的指纹,不一定全部是“螺”,螺是指纹的一种。民间很多地方都有关于“螺”的“指纹歌”:“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卖豆腐,五螺六螺开当铺,七螺八螺把官做,九螺十螺享清福。”

一个人手上“螺”的多少,似乎和一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张爱玲也说过:“螺越多越好。”

不过,我似乎更同意另一种说法:“指纹歌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的命相作用,用不着拿着鸡毛当令箭,权当一张陈旧发黄的老照片。”

指纹,当我默念这个词,就会听到勒·克莱齐奥在空气中回荡的声音,他说:“真的,要进入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太难了:每条路都通向同样的边境。天空那么远,大河全被盖上灰不溜秋的水泥板,树没了眼睛,动物没了声息,人没了人味儿。”

当我写这个词,我就会想起赫塔·米勒的《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她告诉我:“所有名称与事物贴切契合,事物和它自己的名字如出一辙,二者像缔结了永久的契约,对多数人而言,词语和事物之间没有缝隙,无法穿越它望向虚无,正如我们无法滑出皮肤,落进空洞。”

当我抚摸这个词,细细感受它鱼儿般的光滑,经历和记忆就闪出一条通往断裂带,通往岁月的小路,引领我去探寻生命的真相和意义。

4

回断裂带补办身份证的亲身经历,点燃了我对“指纹”的好奇。古人云:“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可以肯定,如果不是那个有着家乡脸孔的中年男人和他那枚姗姗来迟的指纹,在一块小小的时间里,偶然穿过我的生命,我不会走向记忆,不会走向过去那一段段经历。经历,是生命和生活的另一种指纹,我相信,这样的指纹,本身就有着寓言般的色彩和光芒。

在我皱巴巴的儿时记忆中,在断裂带,有着清晰指纹的手指似乎就拥有着某种神秘的魔力。群星璀璨的夜晚,天空如同“一只由眼睛组成的怪兽”。当我用手指着一颗快速滑过怪兽皮肤又很快消失的那颗星星时,母亲会用一种混淆着担心和紧张的语气跟我们说:“有人要老了。”有人要老了,什么意思?人不是都会变老吗?并且,断裂带不缺老人,爷爷是老人,婆婆是老人,外婆是老人,外公是老人,村里还有很多很多的老人。因此,我听得一头雾水,母亲告诉我:“老了,意思就是死了。”果不其然,没过一两天,村里或者镇上就传来悲凉的唢呐声,天气也忽然变得阴沉沉,甚至飘着小雨,三五成群、平日不见踪影的乌鸦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断裂带、村子和屋顶的上空盘旋,用悲鸣应和着那风中渐行渐远的唢呐。然后我知道,母亲没有说谎。

2010年春天的某个傍晚,我在远离断裂带的省城读大学,父亲忽然打来电话,告诉我:“快请假回来送下你爷爷,你爷爷老了。”噩耗传来那一刻,我居然很平静,我看到的是爷爷牵着牛绳,顺着我们那个盛开着臭老婆子花的水泥院子边缘走远的样子。我看到的是,一颗流星,划破苍穹。这让我的手指隐隐作痛,在2010年春天的某个傍晚。

“手指不要轻易指向天上的事物,尤其是中秋节晚上的月亮,否则,你睡着的时候,月亮神会把你的耳朵割破,以示惩罚。”

小时候,这个流传在断裂带的古老禁忌就通过外婆之口深深植入我的心灵。中秋月圆之夜,大人们会把月饼、核桃、花生装在盘子里,在院子里搁一条板凳,然后要我和弟弟躲在家里,不要出去,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像月亮真的会从天上下来享受那些贡品似的。我不以为然,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反而激发了我寻求冒险寻求刺激的勇气。偷偷跑到院子里指月亮变成了游戏,不记得多少次,我趁大人们不注意溜出门外,站在雪白的月光之中,伸出手指,指那天上的月亮,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回家里。或许是我跑得太快,月亮没来得及看见我的冒犯,因此从未遭受皮肉之苦,我指月亮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有一次,早上起床的时候,弟弟的耳朵莫名其妙地破了,流了很多血。母亲很生气,问弟弟是不是指了月亮?不记得弟弟是怎么回答的,反正,耳朵莫名其妙地破了是事实;母亲把弟弟在家里藏了两天,书都没念,是事实;从此,我再也不敢轻易去指天上的月亮,也是事实。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脸,在断裂带,这个脸不止意味着外貌,还意味着一个人的面子。对于手指而言,指纹就是手指的脸。当一个人用手指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也会伤到另一个人的面子,伤到另一个人的心。那年春节前夕,出于关心,我一时心直口快,跟一个不怎么懂事的表妹说了几句“重话”,没想到,一下子触动了表妹的某根敏感神经,又是嚎啕大哭,又是冲我河东狮吼,那天,本来回断裂带过年的表妹,不顾我和她家人的劝阻,拖出行李箱便准备再次离家出走。我知道表妹脾气大,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大,要是知道,绝不会多嘴。在表妹去赶车的路上,我不得不放下尊严跟表妹说:“哥给你道歉,你可以不认我,但不要生气啊。”表妹忽然转过头,伸出一根娇生惯养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说:“老子爸妈都可以不认,你算个屁!”说完,扬长而去。后来,我相信,表妹用那根手指恶狠狠指着我的鼻子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过她的指纹,那么近,又那么远。使我的手指隐隐作痛,很不舒服。

唯一一次,指纹让我感到愉快,是随巴金文学院的签约作家们到阿坝州松潘县采风那次。在参观一个民族村落的过程中,巴金文学院赵院长指着我,跟那位魁梧的藏族村长说起了玩笑话:“这小伙子很优秀,就是没耍朋友,你们这个地方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热情好客的村长拍着胸脯说:“莫问题莫问题,这个事情我给他按个拇指印印,就可以搞定……”

5

2010年8月,大清早在断裂带家门前上树打核桃的父亲,不小心从树上跌落,在江油九〇三医院抢救了一个星期,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2016年春节前夕,我在断裂带老家操办着人生的第一场但愿也是最后一场婚礼,结婚前两天,信用社的一帮人找到母亲、我和弟弟面前,拿出一张父亲1992年写下的欠条,要我们还钱。欠条上写得清清楚楚,三万块钱贷款。信用社的人告诉我们,连本带利算下来,得还将近二十万。

那是一笔父亲留下的“糊涂债”,是父亲和另一个人共同贷的,但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死无对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除了认账,又能如何?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贷款母亲从未见过,家里没花过一分,唯一的“证据”,就是父亲留着的指纹,把我们的嘴堵得死死的。信用社要我们马上想办法把钱还了,在我结婚的当口。糊涂债也是债,是债就得还。不忍心看着母亲哭哭啼啼的样子,最终,和另一位当事人一番协商过后,我和已经成家的弟弟各自想办法借了一笔钱,还清了贷款,取回了父亲当年留下的欠条,那张带着父亲指纹,在别人家里躺了整整二十年的欠条。

还钱的事,是弟弟一个人到信用社办的。我让弟弟留着那张欠条,不要撕掉。欠条上的指纹,可能是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枚指纹。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糊涂过?我们理解父亲,我们不怪父亲,父亲走后,我想得最多的,就是父亲的好,就是父亲曾经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兄弟读书,到山西挖过煤,到西藏修过路,就是父亲为我们受过的罪、吃过的苦。欠条一直在弟弟那里保管着,父亲的指纹,会一直在那张欠条上,完好无损。

去年,回断裂带老家补办身份证在林家坝派出所服务大厅遇到的那个中年男人,为了生活为了养家糊口四处奔波的人,抽着“经济烟”的男人,几乎被贫穷磨掉了所有指纹的人,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指纹的人,其实,和我那英年早逝的父亲一样,不过是断裂带乡亲父老中间,一个卑微却也顶天立地的缩影。

我想,我应该谢谢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记得那天,我把他送到镇上,继续开车上路,到县上补办驾照,穿过牛角垭隧道中间的时候,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素不相识的妇女,正提着沉重的袋子,在幽暗的隧道里穿行。驶过一百多米,我忍不住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等她上车。隧道一千四百多米长,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谁不愿意花几块钱坐车?她坐上车的时候,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自言自语地解释:“反正没事,慢慢走到耍,也能走回去。”

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要让她搭车,也不会说这些年我经历过什么,又在难受着什么。真的,没有必要。我宁愿她相信我,相信一个开车偶然路过的人,只是在做一件只要愿意就能做到的好事。就像,那个中年男人,永远不会知道,因为那枚让我们虚惊一场的指纹,早已把我的心,在这幽暗但不乏温情的时光隧道里,和他们,秘密地、永远地,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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