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两片短而阔的眉毛在眉骨上方展开,几欲冲飞而去,却被周昉用他那精妙的画笔固定在一张绢纸上。它的名字,曾经出现在骆宾王那篇著名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的一句富有攻击性的句子中:“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它和另一种眉形拥有同一个名字,但是形状却迥然不同。它的名字其实叫“蛾翅眉”,另一种是“蛾须眉”,一字之差,眉形却迥然相异。古人用笔如此简约,无论是在绢纸还是在文字中,都要有意无意地省略点什么。
我曾经思忖,武则天和杨玉环两人画的是何种眉。我还曾经这样设想过,根据需要,她们的眉妆在蛾须和蛾翅之间变换不停。每当避入后庭,卸下矜持和稳重,她们那早已拔去天然眉毛的一寸之地,在洗净浓妆之后被绘上两根弯曲而修长的蛾须眉,长发斜披,在心爱的男人前流露柔情。而一旦需要,她们便会耐心地在众多侍女的伺候下花费一两个时辰,任由她们为自己穿上那些由丝绸制作的宽大朝服,按七个步骤在脸上化好妆,而最后对于蛾翅眉的描画如同点睛之笔。
浩瀚的史籍记录着无数的战争、宫廷政变、天灾、祭祀仪式和农事活动,但是没有一行字记录蛾翅眉的发轫。它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在伟大的唐朝卷起一场华丽的风暴后,迅速消失影踪。它与一个盛世密切相连,它的出现与消隐,同样契合着事物发展的规律。
我猜想,第一个描绘它的贵妇在动手之前,面对剃去眉毛后的眼睛和额发之间大片的空白一定犯了好一会儿难。但是妇人的灵感在后来的那一刻一定像一道闪电般划过她的脑际。这一回,握在妇人纤手中的这根毫管在色碟到额头间异常地得心应手。当画毕妆停,贵妇的容貌映上新磨的铜镜,她听到周围侍女们纷纷发出的喝彩声。
它的构思和花钿、面靥、斜红、唇脂同出一辙,对在富裕和闲适中养成的丰美女人的丰颊硕脸作出某种修饰。高耸蓬松的发髻,在眼与发际之间留下了大片的空白,使具有想象力的仕女有了展示才艺的天地。它的登堂入室既理所当然又显得水到渠成。它飘飘欲飞的姿态,是否暗含着大唐优渥的贵族妇女们,在富足庸常的物质生活中,也有着某种希冀精神飞升的心灵诉求?
在朝堂和后庭,在大臣、遣唐使和宠侍与宫女之间,武则天和杨玉环穿梭不疲。只是,随着盛世的到来,那种换上常服、披散秀发、简约地描上蛾须眉的时候越来越少,而繁杂华丽的妆束在朝会之后替代便服的时候却越来越多,蛾翅眉最终在天宝年间席卷后宫。从用丝绸和各种印染工艺制作的繁复衣裳包裹起来的、画着飞升的蛾眉的妇人丰肥的腰身开始,宣示着一个王朝的盛世倾临,在朝堂和款待来宾的宴会中,鱼贯而出的盛装女子,次第将大殿内浑圆粗大的木柱映亮。作为天朝富足的象征,她们的出场收到了和坚甲利器一样的效果,让觊觎天朝的各国无不心存忌惮。
日本平安朝的遣唐使目睹这一切,归国传播的心变得急不可耐,因为他突然悟出,日本贵妇们的危耸义髻、宽幅长袖映衬着胭脂晕成的樱唇要是配上这大唐展翅欲飞的蛾翅眉将会是多么的相得益彰。
大明宫的宴会在霓裳羽衣曲的开场舞中又一次揭开,终于在天宝六年那场款待安禄山的盛宴中达到高潮。却不知,繁华最盛时,即是哀伤之始。
白居易用字和他的文学前辈一样节俭,对于杨贵妃的结局,他在《长恨歌》中只写了一句:“宛转蛾眉马前死”。在马嵬驿,千古绝决,妃子在一棵梨树上将自己悬挂成六军哗变的休止符号。云髻纷乱披垂,蛾翅眉在众人的视线中消隐,随同隐去的,还有一个濃艳鲜妍的盛世。在这之前,在仓惶西逃的队伍中,妃子的装束仍然是华丽鲜妍的,像一朵盛开的牡丹,那本是为一场预料中的庆典特意打扮的。但是,传回来的不是捷报,而是潼关失守的坏消息。君王的命令让她来不及卸下一身艳妆,惊惶的护驾军马已经集结待发。
一个奢华得近乎张狂的时代结束了,蛾翅眉从舞台前隐向了幕后,时间在走向更深处,一个服饰简洁质朴的宋代到来了,云鬓高髻不再一枝独秀,蛾翅眉逐渐消失。
从黑泽明的几部经典影片中不难发现,扶桑直到战国年间还在延续着描画蛾翅眉的传统。只是山河破碎、繁华不再,乱发纷披、一袭长衣、心事恓惶的女人,搭配这样的眉毛,在历史的诡谲风浪中形同鬼魅。在怨怼与算计之间,拥有蛾翅眉的妇人,已再无平安朝初摹时的韵致。
进入江户时期,蛾翅眉业已绝迹,最终成为纸上的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