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1
一个男孩逆着山溪往山里走,阳光穿过树叶的罅隙落在脸上,让那张呆滞的小脸渐渐生动起来——那就是我。我不喜欢跟村里的小伙伴玩耍,他们笑我是不会说话的木头人,笑我有个酒鬼爸爸,笑我没有能从城里带来玩具的妈妈。我十岁了,早就哑了。我就爱往山里走,山岭上的石头屋里住着山爷,那老头也不爱跟村人说话,只爱对我一个人絮絮叨叨。
山路并不好走,我们云乡地处皖南山区,潮湿多雨,树木植被长势茂盛,人走在山上会被张牙舞爪的树杈枝桠拖拽着,会被低矮蓬生的灌木荆棘刺扎着,可我能轻巧地从它们中间穿过。我的嘴巴虽然哑了,可耳朵却醒着。我能听见马毛松、杉木、白茅在风中低语,能听见溪水跟山石的交谈,偶尔还能听到红嘴蓝鹊、白鹳在大山深处的叫声。我觉得山爷说得对,我没有变成哑巴,而是跟山上的树木鸟雀一样,是长了嘴会说话的,只是没人听见而已。山爷还说,大山也不爱说话,却长着满山的耳朵。我在林子里遇见蘑菇时,就会想那大约就是大山的耳朵吧,可那些蘑菇在听什么呢?
这座大山叫云山,我是在山爷的话里跟它熟识起来的。山爷说,云山是云乡人祖祖辈辈的山。那一年,林地承包到户,大山就分给各家各户了。云乡山多地少,靠山吃山,村里人靠砍伐林木卖钱过日子。山上的树木越伐越少,没有大树抓拢着的山坡,一遇大雨就会发生泥石流,大水会把坡地冲垮露出黄土来。山爷说,后来,村里人纷纷外出打工,各家林地没人管就荒废了,树木和荒草一起疯长起来。村里人担心发生火灾,一到清明、冬至,村长就会在山头上颠来跑去,生怕哪儿冒出火点来。山爷还说,云山上的毛猴子不见了,银缕梅越来越少了。我听出山爷说起那些动植物的名儿,就像唤他那些老去的旧伙伴。我喜欢山爷,可村里人却说他是怪老头。山爷不爱搭理村人,就像跟村人有仇似的。他抓过扛着猎枪上山的人,逮过用锹挖野生灵芝的人,那些都是村人,他们说那怪老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们嘀咕,我们在自家的山上打打鸟挖挖花草怎么就不行了,怪老头难不成仗着儿子是村长,就把整个大云山当作他自家的了?他们说那个怪老头放着山下的三层小楼房不住,整日窝在山里头,难道是想变成一棵树?
我走上山岭看见石头屋时,山爷的黑狗就迎了上来。那条狗叫大黑,我跟它很熟,就对它笑起来。可大黑没理睬我,而是对着我的身后吠起来。我转过身,意外地看见一个男人尾随着我。那男人寸头,胖胖的,不像是云乡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跟上我的。那人没扛猎枪没带铁锹,只是胸前晃荡着照相机,可大黑显然嗅到了不友好的气息,跃起前爪訇訇然要扑上去。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大黑,仿佛那不速之客是我带来的。
在大黑的叫声里,山爷从石头屋里走了出来。他身子很瘦,头发花白,声音很响地唤道,大黑,别叫了!
大黑停住叫唤,男人从我身后闪出,走上前说,山爷,是我,我是林生啊。您老身子骨还硬朗啊。
嗯,你回来了?你不是在亳州倒腾中药材吗,回来做什么?
我想上山找找,看看有没有灵芝。
看什么?山上的野生中药材是不许采挖的!
我晓得啊。山爷,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生意不好做,我想回来种灵芝。
不行!你……你们就不要再祸害云山了!
山爷……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喊大黑了!
大黑支起毛,作势又要扑上来。
好好!山爷,改日再来拜访您老,我先下山了啊。
那人看看黑狗,挠挠寸头,转身向山下走去。
我看着那人的背影,在心里暗笑,那男人的屁股太胖了。
我走到山爷身边,拉拉他的手。山爷牵着我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黑狗蹲在脚下摇起尾巴。
山爷的深眼窝里有了笑,肖肖,你是想问我什么是灵芝,是吧?
我点点头。
灵芝总长在悬崖峭壁上,以前这大山上有好多野生灵芝,现在不多见了。你听过白娘子的故事吗?那故事里说,白娘子为救丈夫,就去山上偷能起死回生的仙草。那仙草有白鹤护着,白娘子想尽办法才把仙草衔回来,救活了丈夫……那仙草就是灵芝哦。
我摇摇头。
你不信?我也不信呢。可灵芝虽说不能起死回生,却是上好的中药材,长期服用能保肝解毒,提气安神……山爷收起笑,默默看着我,又看向莽莽大山幽幽地说,肖肖,指不定灵芝能治好你的病哦……可去哪儿才能找到那样的灵芝呢?
我张张嘴没发出声儿,顺着山爷的目光看向云山。山风在吹,翻卷着一片片树叶,却翻不动被绿树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大山。大山里究竟有多少秘密呢?我痴痴地想,灵芝是什么样子呢?是像蘑菇那样吗?我觉得蘑菇像耳朵,可隔壁的女伢却说像小伞,那么灵芝是像耳朵还是小伞呢?
山爷抬头看向天,我也跟着他朝天上看去。我听见山爷喃喃,要是真有能治好这伢子病的灵芝就好了。天上有云朵在缓缓移动,我有些纳闷,山爷看天上的云做什么?难道灵芝长得像那些云朵?
2
我在夜色中回到家,那时酒鬼爸爸刚刚喝酒回来。他没有问我有没有吃过晚饭,只是在我头上摸了摸,就跌卧在床上打起了呼噜。他睡得很不安稳,偶尔身子会抽搐一下。自打我生病后,他总是这个样子:酒醒后黑着脸,酒醉后就打酒摆子,就像怀里抱着一条寒冷的蛇。我记忆里的爸爸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以前浓眉大眼,头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很精神。老人们说,云乡是个好地方,即便插上一根扁担,也能长出一片竹林来。山上植物长得茂盛,山下的人也长得旺气,村里的后生一个比一个俊——爸爸就是那样的后生。可爸爸慢慢就变了,像一棵枯萎的树,靠着酒来浇灌。
听山爷说,爸爸一生下来就想离开云乡。小时候他爱爬上山巅向远处看,很想去山外的地方。爸爸学习很用功,可爷爷、奶奶多病,他只好留在村里照顾双亲。后来,爷爷、奶奶走了,爸爸参军去了南方,退伍后就留在那儿打拼了。爸爸就是在那个有着椰子树的城市遇见妈妈的。妈妈的家乡没有山,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就是那种长满麦子的平地儿——我就是在那麦地里的村庄出生的。等我学会走路时,妈妈带着我回到了云乡,打算等我长成小树那么高时,再带我去城里跟爸爸一起会师。我喜欢云山,觉得大山就像个大迷宫。那些长得整整齐齐的麦子不见了,变成了高高低低的树林,就连天气都清凉多了。那时,我是健康的,能说会道,喜欢钻进一片小树林里听风声,跟鸟一起唱歌。小树林很安静,雀儿跳在枝头上,在稀薄的阳光下叽叽鸣啭,像是跟我逗乐儿。我比雀儿还能叫,对整个大山满是好奇。我不怕迷路,相信总有人唤着我的名字、牵着我的手回家,即便不是妈妈,也会是村里人,他们的手都是我熟悉的。那时,爸爸远在城里,逢年过节会回家,不怎么喝酒,眼睛是亮亮的。他带我上山,教我認识山上的树木花草。我能看出爸爸是喜欢大山的,那他为什么要离开云乡呢?
那年秋日,山野的绿色淡了,树木花草有些发脆发黄,也许是没有喝饱水的缘故吧。我像往常一样走进山上的林子里,跟着一只鸟越走越深。不知什么时候,一团红色窜了出来。那团红色滚着热气,在吞吃着树林的绿,远远地向我追过来。红嘴鸟不见了,我想跑,可脚像是被那团红吸住了,不知该往哪里跑。我听见村长惊惶的喊声传来,不好啦!雀儿林起火了!快去救火啊——他的喊声很远,被灼人的噼里啪啦声烤焦了。后来,那团红追上了我,我被一股股热气呛住了,被一片片跳动的红色吓住了——我在昏过去之前明白过来,那团红叫火。
我醒来时,身边围着好多村人。我躺在山爷的怀里,眼前是妈妈满是泪花的脸。我迷迷怔怔地看着他们,以为自己在梦里。他们的身影有些模糊,说话声像是离我很远。妈妈没有听到我的回应,就开始咒骂大火,数落起偏僻的云乡诸多不好来,似乎早就厌恶那些树木花草,厭恶大山了。山爷盯着我,拍一下我的后背说,伢儿,莫怕啊!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我一直没说话,听见村人在轻叹,这伢子不会被山火吓傻了吧?我慢慢转动眼珠,看见一片片林子没有了,地上落满黑黑白白的灰,还有一根烧焦的大树在冒着白烟。我一直没有哭,却看见村长蹲在烧焦的树下,抱着头捂着脸发出呜呜声。那个总板着脸的男人竟然哭了,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边哭边嚎,又一片林子毁了啊!这森林防火,防火,怎么能防得了啊——我迷糊起来,觉得那焦木上的白色烟雾钻进了我脑瓜里,在浓浓淡淡地飘来散去。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开口说话。村里人都说我是吓傻了,只有山爷不这么说我,山上的树木和鸟雀不这么说我。村里人未必说错了,我的舌头像是被那场大火烧去了,脑瓜里的那团烟雾总让我迷糊,有时我还会闻到呛人的热气,被吓得惊叫起来。村里人觉得奇怪,一个被大火吓傻的孩子,为什么还爱往山上林子里跑呢?其实,我只有钻进满是绿色的树林里,脑瓜才会清爽起来。
爸爸从城里返回后,就和妈妈一起带着我找乡下的老中医,去城里的大医院。我吃过草药吃过药片,可还是没有恢复到以前的样儿。爸爸脸色越来越黑,喝起酒来。妈妈脸皮打起皱,哭过好多次,后来就不见了。爸爸不得不留在村里照顾我,他变得越来越爱生气,常跑到山上砍树。不仅砍自家林地上的树,也砍别人家的树。他像是跟树结上了仇,样子很凶,高举的斧头画着半个圆,狠狠地砍进树里。他用的力气太大了,吓得树上的鸟雀扑啦啦地四散,仿佛整个林子都被震动了。森林公安找到他,他跟公安嚷嚷,我儿子有病,不砍树怎么生活啊?他没有被公安带走,但终究不再砍树了,像是力气耗光了。他不砍树也不种地,就靠着政府低保、打打零工过日子,偷挖山上的野生珍稀树木花草换些酒钱。爸爸跟酒好上后,就不再带我找医生,变得越来越懒了。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乱了,也不修剪,心比头发胡子还荒——我不喜欢那样的爸爸。
3
那个叫林生的寸头男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山爷跟我唠叨过那家伙的事儿,说他的父亲就是村里那个整日打麻将的爷爷。那个爷爷是山郎中,认得好多能治病的植物,以前常背着小锄头上山采药,给村里人治治病。那家伙学会了父亲的手艺,却不肯当村卫生所的医生,而是在云乡四井八村收购起白芨、黄精之类的中药材,倒腾到一个叫亳州的地方,赚了好多钱。后来,野生中药材越来越少,那家伙就在外做起生意,很少回来了。听说亳州是神医华佗待过的地儿,到处都是中药材市场,弥漫着药材味。那家伙在那儿混得很滋润,偶尔返乡开着越野车横冲直撞,很牛气的样儿。山爷问我,你说,那小子回来就不走了,是在外混不下去了,还是在打云山的什么主意?我没法回答山爷的问话,就跟踪起那家伙,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那家伙在日光下锯起椴树,锯得粉屑纷纷扬扬。椴木没有喊疼,却把茉莉花般的香味漫开来。那种树是很硬的,村里人用它做架屋的梁柱,那家伙却把它锯成一截截的棒子,装进塑料袋,插在自家的林地里。我晓得那木棒不是树根,不会长出新的椴树来,即便再硬也会腐烂的,真不知他在捣什么鬼。我拉着山爷到那个种满木棒的林地看,山爷说那叫椴木菌棒,那家伙果然想种植灵芝。
那家伙还绕着村里退耕还林的田地、各家各户的林地看来看去。他从不迷路,拎着砍刀劈开荆棘,钻来钻去。他卡着腰站在岭上,俯视着山野,就像电视上的将军。也许他是想把那种椴木菌棒种遍大山吧,可是那些山场又不是他家的,每一片地、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是有主人的,谁能允许他乱插呢?虽说村人对自家林地不管不问,可绝不会允许外人动那里的一草一木。
那个叫林生的家伙走进我家时,爸爸还没来得及喝酒,正在翻着眼皮大骂山爷的儿子。那个严肃的村长刚刚来过,说省里实施林长制改革了,他现在不仅是村长,也是林长,云山大大小小的林地他都得严管。我晓得他是在警告爸爸不要再打山上野生动植物的主意了。爸爸闷声听着,直到村长走出门才吐了口痰,骂骂咧咧起来,什么林长不林长的,装什么大尾巴狼啊!就在这时,那个叫林生的家伙走了进来,爸爸赶忙挤出笑来,可笑得并不好看。
爸爸说,肖肖,这是你林生叔,稀客呢。
我把嘴巴关得紧紧的。
爸爸和林生叔显然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两人说起了以前的事儿,说他俩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跑进山里嗷嗷地学狼叫,还真把狼喊出来了。那头狼就像山爷的大黑一样,蹲在山头上,蹲在月光下,跟着嚎叫起来。两人说说笑笑,说着说着,爸爸似乎变年轻了,林生叔也在我眼里熟稔起来。
在抽完第三根烟时,林生叔转眼看向我,慢慢收住笑,嗯,你儿子……肖肖情况还不见好?
爸爸点点头,把脸藏在烟雾里。
林生叔叫起爸爸的名字,肖汉,你这样下去……怎么行?
爸爸脸色冷下来,怎么?我混不成你那么人模狗样,混吃等死还不行吗?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以前你多硬气,现在都变成酒鬼了。
以前的那个我……早死了。
你得振作起来,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肖肖想想啊。
5
白雾在村里绕来绕去,像是在捉迷藏。我刚刚起床,迷迷糊糊地坐在家门口,抓着晨梦的尾巴不放。我在那个梦里见到了妈妈。不知为什么,我在奔跑着,跑得身子飘飘忽忽,像踩在云上。我跳上一棵大树,看着脚下的藤萝挥舞着无数的手。忽而,岭上巨大的太阳碎了,流出蛋黄的颜色来。妈妈出现了,她站在太阳落山的蜃景里,把手卷成喇叭花喊,肖肖!肖肖——我心里狂喜,想向妈妈奔去,可脚被树枝缠住了。我急起来,眼看着妈妈的身影在蛋黄里飘浮着,越来越看不清了。我心知这怨不得蛋黄模糊了妈妈的身影,而是我好久没见过妈妈,忘记她的模样了。一只鹰飞来,伸出尖尖的长喙叼起妈妈,越飞越高。我手脚乱舞,想叫妈妈,一张嘴喊声却变成了鸟叫,咯咯!咯咯——我在晨雾里回想着那个梦,觉得那个梦也许会像树那样长出果实来。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一团白雾被推开了,一个黑黑的声音传了过来,兔崽子,你给老子站住——我闻声看去,只见村长和山爷一前一后从雾气里钻出。村长默不作声,只用重重的脚步说话,就像从山上跑下的动物。他跑跑停停,像是引诱山爷追他,又像是担心身后的山爷摔倒。山爷老了,他有些晃荡,边跑边喊,不时停下来,弓着腰扶着膝盖直喘气儿。父子俩跑到村口白雾就淡了,围上来一群村人。山爷停住脚,扶着青桐树捶胸顿足地骂起来。村长隔着石拱桥看着山爷,身子不再挺立着,而是像修长的松萝垂了下来。村人笑开了,笑声五颜六色。
在云乡,父亲追赶儿子是热闹的游戏:有大人捉住小孩,刚想抽出手拍打孩子的屁股,孩子却从大人的胳腋下挣出逃开的;有父亲追着已经长出羽毛的儿子,不许儿子外出打工,可儿子还是拎着行李落荒而逃的;当然也有儿子被父亲拽回去的。一遇到这样的场合,村人就会围观,并不劝架,只是笑。可这回被追的儿子毕竟是村长,村人笑着笑着就停住了,听起山爷的责骂和村长的沉默来。晨风从耳边吹过,村人听出了这场追逐的原由:村长跟林生叔签订了林地租赁合同,还把自家的林权证给了林生叔。山爷骂村长是败家子,要撕掉合同,把林权证要回来。村长在村人面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可在山爷面前却哑火了。就这样,父子俩较着劲儿。
村人听着听着,就像开冻的溪水小声说开了:“我们自家的林地,就算不管不顾,还不自个儿该长杉木就长杉木,该长楠木就长楠木?为那点租金交给别人,不放心呢。”“就是就是!那人嘛,在外混精了,能让人放心?”“他租我们家的林地,搞发财了,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那些话比风跑得还快。
林生叔从人群后踱了出来。
村人关住嘴,默默地看向林生叔。
林生叔走到山爷面前,脸上还残留着雾气。山爷抬脸看向林生叔,眼神就像凿子。两人面对面站着,半晌没有说话。
林生叔终于开口了,山爷,您老是不是觉得我想霸占你家林地啊?
山爷咳嗽两声,这云山虽说分到各家各户了,可那是整个云乡人的山,谁也霸占不了,也不是谁想糟蹋就可以糟蹋的。
按您老这么说,我想在山上种植灵芝,是糟蹋大山喽?
这话难说!
林生叔和山爷针尖对麦芒地说话,显然比父子追逐的游戏更精彩。村人看得出神,鸦雀无声地听着,只有阿婆家的女伢哇哇在哭,像是被凝滞的空气吓住了。
我不砍树,不破坏植被,只是在林下种植中药材,这是糟蹋大山吗?
难说!前些年,有人来云山搞人工驯化石斛,他们种的是什么啊!大伙都晓得,石斛要长好几年才能收成,可那人种的石斛几个月就收一次,就跟割韭菜一样,那能叫石斛?那不是败坏我们云山石斛的名声吗?
村人纷纷点头。
林生叔的胸脯被气得鼓起来,我是仿野生种植灵芝!我不在田里种,因为田里种过水稻,有农药残留。我在山上种,就是要让灵芝生长条件接近野生环境!以前云山上就有野生灵芝,现在少了,我种灵芝不只是想赚钱,而且想让仿野生灵芝变成真正的野生灵芝,让云山再长出野生灵芝来……林生叔越说越激动,外乡口音又露了出来——他也许是说给大山里的耳朵听的吧。
山爷不屑地笑笑,说得好听!你不是为了赚钱,会从外面返回来?
林生叔的舌头僵住了。
山爷语重心长,林生,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不要贱卖山里的东西,那样会让人把大山看贱的。你就是不听,把大山里的白芨、黄精贱卖了,怎么,现在又打起灵芝的主意了?
林生叔脸红了,那按您老的意思,我们就守着云山,子子孙孙一直穷下去?我说过了,我不是贱卖灵芝,是仿野生种植灵芝!
山爷眼睛眯成一条线,你搞那名堂,会不会让云山的野生灵芝退化啊?
村人交头接耳,就是,就是!
林生叔叹口气,掏出小本子递给山爷,行!这是你家的林权证,还给您老行了吧?说完转身穿過人群,向村里走去,像是被甩上岸的鱼。
村长说话了,爸,你怎么能这样?我是村长又是林长,我家的林地就给林生种植灵芝,我说了算!说着挺起腰看向村人,你们不信林生,我信!
围观的村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山爷背着手向村里走去,我听见他喃喃地说,仿野生种植?能行吗?这云山里的宝贝,我们只晓得它们的来路,谁能晓得它们的去处呢?
6
林生叔家林地里的椴木菌棒一夜之间全没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儿。
山爷跟我说过,云山上的千年灵芝、何首乌什么的都是活宝,它们能在月光下东奔西跑,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跟采药人捉迷藏,能采到它们都是福分。那些椴木菌棒难道也是活物,自己能悄悄跑走吗?可林生叔不这么想,他生气了,开着越野车在村道上来来回回地跑,那辆车的四个轮子也气得蹦蹦跳跳。林生叔边按响喇叭边喊,你们——你们谁把我的菌棒捡走了?我要报警!报警!我在自家林地种灵芝,碍着谁的事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山爷的黑狗不知什么时候从山上溜下来,跟着越野车奔跑着,不时龇起牙汪汪地吠两声,不知是在驱赶越野车,还是在帮林生叔虚张声势。村里没人搭理他们,好几个孩子做着鬼脸,悄悄用手指当枪射击着叫嚣的越野车,村里灰尘飞扬。
就在越野车跑过第五圈后,村长站在村道上挡住车,向林生叔喊,别吵吵嚷嚷了!有事说事,你这样……成何体统?
林生叔和越野车歇火了,黑狗也蹲下身吐起舌头。
村长转身看向村里人家,各家各户听好了!这事做得太过了,即便你们不愿把林地租给林生,也不能破坏他自家种植啊!就算我不是村长,这事我也得管!要是查出谁把林生家的菌棒捡去了,那就怨不得我不讲情面了……村里的屋舍集体沉默着,让村长的话像没长脚一样飘走了。
村长看向林生叔,走,我们这就查查去!大黑,前面带路!
黑狗扇扇耳朵,向林生叔家的林地跑去。村长和林生叔跟着黑狗走,显然是想让大黑帮他们找到捡菌棒的人。在云乡,谁都晓得山爷的大黑鼻子灵,谁都晓得森林里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气味,那些沉苦的气味、酸甜的气味、辛辣的气味,从林子里漫开,漫遍了云山。哪种气味是哪种树木散发出来的,村人分不清,可大黑是能嗅清的。那个长着黑毛的家伙或许能凭着椴树的气味,寻到作案人。
村长和林生叔跟着黑狗,一路上了山。也许是因为太阳也难照到林下地面上,坡上苔藓有些湿滑,荆棘有些刺人,村长和林生叔走得很小心,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说着话,猜测谁是捡菌棒的人。他俩提到了好几个村人,里面就有山爷和爸爸的名字。我想山爷是不会捡菌棒的,他不是那种人,而且上次追逐村长后他的腿就病了,静脉曲张,小腿上就像盘着一条小蛇。可我拿不准爸爸会不会干这种事,那天晚上他不在家,不知是去喝酒还是干别的事情去了。
黑狗在山上跑得挺顺溜,可一到村里就走走停停犹豫起来。村里早就修起了村村通水泥路,路面平滑,很好走的。村部红旗招展,小广场上有着蓝蓝黄黄的健身器材。村里真的很美了,可一些村人为什么就是不肯返乡呢?黑狗在一块铁牌前转着圈儿,林生叔不看黑狗,腆着肚子看天,嘴里喷出一朵白云。村长皱着眉头盯着黑狗,也不怕被黑狗转晕头。半晌,一只鸡叫了起来,声儿发颤,像是被空气拧弯了。黑狗这才夹起尾巴向村里跑去。它不管村人的脸色,东家闻闻西家嗅嗅,跑过一家又一家,摇摇尾巴不吱声儿。
终于,那个长着黑毛的家伙在我家门前嗅完后蹲下身,扬着前爪狂吠起来。
林生叔看向村长,声音低而硬,我就说肖汉有嫌疑吧!
村长搓着手,别声张,大黑毕竟不是警犬,未必算数的。
林生叔眼睛直往我家钻,谁不晓得肖汉自打老婆跑了,人就废了,整天喝酒……偷鸡摸狗……这还能冤枉他了?
村长的嗓子被风压着,就算是,也没有真凭实据哦。再说他家的情况特殊……还是不要把这事闹大吧。
林生叔撇撇嘴,对着我家大声喊起来,肖汉,你出来!
爸爸这才从屋里钻出来,一副宿酒未醒的样儿,抖抖敞开的上衣,哦,林生,村长,你们怎么来了?
黑狗蹿上去,围着爸爸的裤管转起来。
林生叔声音里带着火气,肖汉,你就别装了!我家的菌棒是不是你偷……捡了?
爸爸一愣,脸被火烧了似的,放屁!我偷你家的菌棒做什么?
林生叔上前,似乎想抓住爸爸的衣领,却停住了手,不是你偷的,那山爷的大黑怎么会带着我们找上你家门?
村长上前拦住林生叔,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我站在院墙外看着他们,想起那夜爸爸说他去过林生叔家林地的事儿,记得他说那话时眼睛还亮了亮。
爸爸往上冲,林生,你他妈的污辱人!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能胡说八道吗?老子揍扁你!
林生叔挺挺胸,有种就来打啊!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偷盗菌棒,我就让你赔偿损失……进号子!
爸爸和林生叔怒目相视,村长拦这个劝那个,像是被夹在风箱里。
爸爸和林生叔掐在一起扭打起来。村长站住,黑着脸袖着手不再劝架。
黑狗夹着尾巴蹲在旁边,犹疑地望着打架人。
我在院墙外默默地看着,心里慌起来,扭头跑去。我听见村长的高喝声,都给我住手!我没有停脚,飞快地向大山跑去。我一头扎进云山,越走越深,越走越暗,然后月亮就出来了。
7
夜晚的大山里,树林上撒着细细碎碎的盐,林子里游着奇奇怪怪的黑影,虫子的鸣叫声、夜鸟的振翅声、石蛙的呱呱声,让大山更静了。山里气温低,山风用凉凉的小手抚来摸去,让我禁不住打起微颤儿。我有些害怕了,怀疑那些窜来窜去的黑影、蓝蓝幽幽的暗光,是藏在老林子里的兽和夜游的精灵。我晓得自己是被爸爸和林生叔打架吓住了,想在山里躲躲,也想在林子里捉到那偷菌棒的贼。我一直想做在树上生活的孩子,可这时只想回家,回到那个有着灯火的村庄。我累了,真想爬上树,抛开林子里的影子好好睡会儿,却又不敢睡,一打盹就能梦见那场把森林染红的大火。我越走脚下越乱,在山溪边被苔藓滑倒,跌进了水里。溪水比白天说话小声,力气却大了,好像有头怪兽在水里拉着我。我紧紧地抱着一块大石头,才把头露出水来。我喘着气慢慢爬上石头,脱下衣服把水绞干再穿上,借着伸到水面的榉树枝跳上了山坡。我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大山的影子忽前忽后地追着我,一些睁着眼睛的野花也跟着我走。我真想高声喊,却怕自己喊出狼嚎声,把狼招了出來——我晓得自己迷路了。
我没有想到云山的夜晚会那么长,就像山溪——眼看着它流进断崖不见了,可拐过山道,又见它从峡谷里流了出来。
我被黑影绊得跌跌撞撞,胡思乱想着。山爷说,他见过一个笨重的胖动物用大手掌扳竹笋,见过尖嘴的瘦动物用牙齿吃松果。这样的夜晚,那些黑黢黢的影子未必不会变成龇牙咧嘴的野物的。我想起看过的小画书上的故事,说一只熊掰苞谷,掰一只丢一只,糟蹋了一片苞谷地。这么说来,大山里会不会有一种熊样的动物,把林生叔家林地里的菌棒捡走了呢?我走走歇歇想想,就像走在一个长长的梦里。走着走着,我果然看见前面的林子里,一只野物正伸出长长的胳膊,在抛掷着椴木菌棒,抛起一个,又抛起一个,手舞足蹈。它的脸一会儿在阴影里,一会儿从月光中露出来,却看不清楚。它的身子瘦长,像猴像狗,可手掌很大很厚,像熊像虎。我并不害怕,而在心里雀跃地喊,看啊,偷菌棒的贼啊!我想追上它,可那个野物回头诡秘地闪闪眼睛,忽然不见了。我东张西望地寻去,目光落进黑影里就没了。我拔出目光抬头看天,却见山岭上一下子冒出好多月亮。我想,我可能出现幻觉了,眼前的画面并不真实。山爷说过,云山上有一种红色的菌,人吃了就会产生幻觉。我虽然没有吃过红色的蘑菇,但也可能产生幻觉的。我闭上眼,紧紧地闭着,不敢睁开,渐渐觉得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有一个自己离开了身体。
我醒来时发现日光早就来了,自己躺在自家的竹床上,大山的夜像残梦一样从脑瓜里逝去。后来听村人说,爸爸是在半夜酒醒后才发现我失踪的。他先是跑上山找到山爷,山爷说没看见我。然后他冲下山敲开林生叔的家门,跟林生叔又干起仗来,让林生叔赔儿子。林生叔说爸爸蛮不讲理,不想跟爸爸再纠缠,就开着越野车走了。而那时,山爷下山喊醒村里人,让他们燃起松明火把,满山找起我来。我可以想象出这样的画面:黑漆漆的大山里,一只只火把钻来游去,村里人的喊声驱赶着夜气,却没有叫醒大山。林生叔曾经说过,叫醒睡着的人容易,叫醒装睡的人难——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却觉得他说得对。我应该是在装睡,没有听见村人的喊声,也没法回应他们。后来,晨雾出来了,一种鸟唤醒了另一种鸟,一棵树摇醒了另一棵树。我终于被山爷的大黑找到了。当大黑的叫声传出时,村人向着狗叫声跑去。他们先看见林隙的微光中,一只松鼠正在把果实抱进树洞里,然后才看见睡在树下的我。爸爸冲上来,大骂,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养了你这么个害人精啊!骂着骂着就抱着我哭了。我睡得太沉,被村人背回来后都没有醒,就这样一直睡到太阳出来。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真病了,仿佛身子里钻着两条蛇,一条热的,一条寒的,拼命钻来钻去。我听见山爷在叹息,唉,这伢子的病更重了!
8
村长和林生叔再次走进我家。林生叔低着头,一副犯了错的模样。爸爸没再生气,只要酒虫子不噬咬他的神经,他还是能管得住自己的。他为来客泡上新茶,三个人就着袅袅茶香说起话来。
村长说,他已经责怪林生叔了,林生叔不该胡乱猜疑人,污蔑爸爸是偷菌木棒的贼。云山上的鸟都是爱惜自己羽毛的,何况云乡人呢?林生叔向爸爸递烟,说他在外面混久了,把身上的有些东西弄丢了。他向爸爸郑重道歉,还指了指他带来的两瓶酒。爸爸看着酒,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不好意思地挤挤脸笑了。
村长和林生叔又说起种植灵芝的事儿,爸爸续水抽烟,不时插上几句嘴。
林生叔半张脸拉了下来,下巴显得更短了。他叹着气说,说实话,我是听说我们这儿推行林长制,才回来种植灵芝的。
爸爸瓮声瓮气地插话,我也听说林长制了,那究竟是个什么啊?
村长笑了,听说过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吗?现在国家重视生态保护,重视林业了。我们省领头推行林长制,从省里到村里,各级领导都当林长,要齐抓共管林业这盘棋。打个比方说,以前县里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从不插手林业,现在他就是我们大云山的总林长,云山就是他包的山头。
爸爸有些不屑,谁管还不是一樣,跟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干系?
村长瞪了爸爸一眼,当然跟老百姓有干系!大大小小的林长,不仅要管好护绿,还要做好用绿。森林防火啊,禁止盗采盗捕野生动植物啊,这护绿管好了,大山的生态就能好起来,就不会发生火灾泥石流了……这对老百姓可是天大的好处!
爸爸眼光一闪,显然想起那场让我发病的大火了。
村长续上烟说,那用绿么,就是发展林业经济,让乡民们富起来。我们县有地方在搞旅游,从卖树木向卖风景转变呢。
林生叔笑了,就是!我就是为这个才回乡,想发展林下经济的。
村长睃了林生叔一眼说,也就是为这个,我才支持你的。如若你能把林下种植灵芝产业做大,带动村里人发家致富,我这林长当得就算合格了。
林生叔激动地站起来说,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村人不愿跟我合作,还……
爸爸躲开林生叔的眼睛,埋下头。
林生叔坐回椅上,有些发蔫地说,我不想再干了,过些日子还是去亳州鼓捣药材生意去。
村长鼓起眼睛问,就为这,你就不干了?
我还怎么干?就不说有人偷盗菌棒的事了,村里人不肯把林地租给我,我怎么能把仿野生种植灵芝产业做大?
林生,你小子以前不是挺牛气么……怎么,这就认怂了?
林生叔尴尬地笑笑,嘿嘿,我们都这个年纪了,你还记得以前那点事?大村长还记仇啊。
村长皱起眉头,这事是有些难……你的事儿镇长都晓得了,就连副县长、大云山总林长都问过我好几次呢……他们说县里正在准备出台相关政策,解决你遇到的问题……你再等等哦。
爸爸急忙插嘴,是啊是啊,你再等等嘛。
林生叔苦着脸笑了,在电话铃声中掏出手机,一边嗯嗯地接听电话,一边做了个告辞的动作。
林生叔走后,村长又跟爸爸嘀咕了半天。他说,镇里已经批准爸爸当生态护林员了,那也是林长制的举措,就是政府每月发薪水,让一些贫困人家巡山头,预防森林起火和盗采盗猎现象。这样既有人巡山,又能给贫困人家带来一笔收入,可谓两全齐美。不知是出于对森林大火的记恨还是想挣些酒钱,爸爸答应做生态护林员。我很高兴,作为儿子,我不喜欢爸爸游手好闲,可又有些担心:酒鬼爸爸能认认真真地巡山吗?村长又央求爸爸,让爸爸带着我去劝山爷,下山回村里住。他说山爷年纪大了,总待在山上不是个事儿。现在村里有生态护林员,山爷看山头的使命就该结束了。山爷最疼我,爸爸带着我去劝山爷,那犟老头或许会听劝的。爸爸抽着村长递来的烟,点点头。我听得懵懵懂懂,不知“林长制”是什么,但觉得那东西挺好,应该跟春天里的风差不多。
我跟着爸爸走向山上的石头屋,去劝山爷下山生活。其实,爸爸是有些畏惧山爷的,山爷从来没有给过酒鬼好脸色。山爷很凶很犟,眼神硬茬茬地落在村人的脸上,带着刺儿。他神神叨叨,爱说些“打鸟人总有一天会打瞎自己眼睛”之类的话,听起来像是劝诫,又像是诅咒——这样的老头能不让有些人发怵吗?爸爸跟在我身后,走得慢腾腾的,可还是走到了石头屋前。那石头屋的石墙上长满苔藓,屋顶上爬满野藤,就连门上都长着好几只蘑菇,仿佛不是人营垒的,而是自己从岭上长出来的。
爸爸站在门前,鼓起勇气喊,山爷!山爷!
屋里的山爷粗着嗓子应声,进来吧!
我和爸爸钻进石头屋,山爷正在磨他的凿子。
爸爸支支吾吾,山爷,您老在山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连电灯都没有……
山爷抬头看看我,我晓得他的意思,就从锅里拿出一根煮熟的山芋啃起来。
爸爸还在结结巴巴地说话,山爷,我晓得您老在山上住着,是为了守山……可您一大把年纪了……
山爷用手指肚拭拭凿子的锋刃,不屑地说,肖汉,你舌头被酒泡软了吗?一个大男人说话不能利索些?你是不是想劝我下山?
爸爸扯扯嘴角,牙疼似的说,是……是哦。
山爷站起身来说,我是该下山了,关节受不了山上的潮湿喽。可这山总得有人守啊。
那个……山爷,政府让我当生态护林员,我能守山的。
山爷抬抬眼皮说,就你?一个酒鬼也能守山?
爸爸挺直身子说,我……我会少喝酒的。您老就信我一次吧。
你真会好好守山?
是啊!就算为了肖肖,我也得改改了。
行!我就信你一回,我下山!
爸爸脸上的笑慢慢绽开了。
不过……你要是当不好护林员,我还会上山来的。
行行!爸爸直点头。
山爷拿起木箱收拾起木匠家什。
爸爸上前搭着手说,山爷,您老暂时还在山上住几天,我想带肖肖再去外地看看病,回来再办交接,行吗?
山爷笑了,好好!
门外风声呜呜,一团团花草的香气和树木的气息吹进屋来,我透过窗户看见屋前的大树上,两朵白色的伞菌跳起舞来。
9
爸爸又带我去外地看病了,去的是林生叔介绍的那家医院。
我们坐上车去一个叫亳州的地方,车窗外一大片一大片麦地迎来又退去。我没法不想起妈妈,妈妈的老家就有麦地,我就是在麦地里的村庄出生的。我又闻到了熟悉的麦香,那让我直掉眼水儿。我看着起起伏伏的麦地,恍惚觉得妈妈就在那儿向我招手,虽然我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可我真的觉得妈妈就在麦地里。妈妈离开我已经四年了,她未必不会回到平原上的村庄的。爸爸去那个村庄找过妈妈,可外婆说妈妈没有回那儿,一旦妈妈回到麦地,她就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曾着急地等着外婆的电话,也打过电话给外婆,可一直没有妈妈的消息。和气的外婆不会骗人,可妈妈也许不让外婆知晓,自己悄悄回去了——她不要云乡的家,总得要麦地里的家吧。我一直睁大眼睛看着窗外,后来实在太困了,不得不闭上眼,把麦地关在了眼睛外面。
那个城市有华佗、曹操的雕像,是林生叔待过的地儿。林生叔打电话给那儿的人,給我们安排好了住宿。爸爸把我带进医院,让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其实,我没有指望医生能治好我的病,把我脑瓜里的雾气驱走。我觉得那些医院都一样,穿白大褂的医生也都一样,只会对我的病苦恼地摇头。果然,爸爸像以前一样,脸上小心翼翼捧着的希望又消失了。爸爸又去那儿的中药材市场,打听起灵芝的事儿。那个市场很大,有黄精、白芨、石斛等好多药材,爸爸一张嘴说起灵芝,就有人问爸爸有没有那仙草卖。好些天过去后,爸爸又带着我坐车穿过麦地,回到了云乡。
我一回到云乡,就听人说山爷逮了毛猴子,就是那只猴子把林生叔家的菌棒捡走的。我在岭上的石头屋里看过那只猴子,它长着长毛,屁股发红,就像从动画片《西游记》里走出来的。它的右脚被生锈的兽夹夹伤了,山爷敷上药包扎起来,可还没有完全好,走路有点跛。它被绳子拴着,却总跳到门边抓挠木门,很想逃出去的样儿。山爷笑眯眯地看着它,劝它莫急,等它腿上的伤好了,就把它放回大山去。那只毛猴子真好玩,石头屋里的火堆上烤着板栗,它急不可耐地伸出爪子去刨火中的栗子,烫得哇哇大叫直蹦直跳。可我还是不肯相信它就是偷捡林生叔家菌棒的家伙——也许古怪的山爷偶尔也会说说谎的。
我发现有些日子没在家,村里就变样了。大人们说话热烈多了,像是遇上了大喜事。他们说,县里将林地“三权分离”,发放起林地经营权证,这样,租赁林地时,把林地经营权证交给别人,心里就无忧了。他们说,县里推行“五绿兴林贷”信贷试点,要想搞林下种植就能贷到款了。他们说,林业局的科技专家来村里说,仿野生种植灵芝不会影响树木生长,不会影响林地生态环境,更不会让云山的野生灵芝退化,是很好的发展林业经济之路。林生叔成立了云山灵芝种植专业合作社,有些村人把自家的林地流转给合作社;不愿意出租林地的人家,就自家种植起灵芝,由林生叔提供菌种、技术,统一收购。村里人开始忙碌着种起灵芝了。林生叔又牛气起来,他对着记者的摄像机说,林长制政策好,能拿到林地经营权证,能用兴林贷款解决资金问题,他就能放心大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他要带动村人把仿野生种植灵芝产业做大,做出灵芝药材、灵芝盆景和孢子粉产品,打响云山灵芝品牌!邻家的伯伯也对着摄像机吭哧吭哧地说,他算了一笔账,他家有二十亩山地,租给林生叔每年就能拿到两千块的租金,就跟白捡钱一样。合作社还请他当制作孢子粉的工人,一年工资收入四万,不用离开家就能有份好工作,他当然愿意干喽。村里人叫山爷的儿子不再叫“村长”,都笑嘻嘻地叫他“林长”了。村长不再黑着脸发脾气,脸上有了笑——难道“林长”比“村长”好听?村人说的话我不太懂,可我觉得云山可能被什么唤醒了。
爸爸把我家的林地租给了林生叔,领到一叠钞票后,齐齐整整地压在木箱底。他每天都去巡山,不再喝酒了。山爷起初不放心爸爸,常在村尾看着爸爸上山,还等着爸爸回来。我也不放心爸爸,担心他把木箱里的钱拿去喝酒,就每天把那叠钞票数一遍,数满十个手指头,就晓得钱的数目是对的。我觉得爸爸可爱起来了,觉得云乡的天空蓝起来了。
山爷和林生叔的父亲——那个郎中爷爷,偶尔会带着我上山,一道探访老林子。云山还是那么绿,林木枝桠茂密,花草香气薰人。大树上长出一丛丛蘑菇,就像是大山醒来的耳朵。山坳的杉木林里搭起塑料大棚,山岭的坡地上插满椴木菌棒,就像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山爷对椴木菌棒看得很仔细很小心,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像在跟菌棒说话儿。
大黑比以前胖了,也懒了,蹲在大棚里坦着肚皮扭着腰脊,不想出来。
郎中爷爷会指着一些花花草草教我辨认,云雾草能治眼翳,接骨丹能治跌打损伤,伸筋草能治风湿骨疼……唠唠叨叨,还说那些都是老天爷给村人种下的药物。
当树上的松鸦叫起来时,山爷就会不服气地顶撞郎中爷爷,现在你儿子就是老天爷,在山上种灵芝呢。
郎中爷爷呵呵地笑,是啊是啊!到灵芝满山时,我们云山上的灵芝,就能给成千上万的人治病了。
山爷疑惑地说,你真觉得那些菌棒能长出仿野生灵芝来?
郎中爷爷笑得更响了,那是当然喽!那是我儿子种的……
山爷不再跟郎中爷爷斗嘴,看着我叹口气,要是真有仙草,能治好这伢子的病就好喽——我记得山爷说过灵芝也许能治好我的病,他现在说这话是不相信灵芝会长出来,还是拿不准灵芝能不能治好我的病呢?
10
我有了新习惯,就是跟爸爸巡山。
巡山是一件快乐的事儿,我跟爸爸翻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摸摸这棵树那棵树,听听这鸟叫那鸟叫,当然也要看看椴木菌棒。我一直以为那些菌棒就是被砍成一截截的椴木而已,可爸爸说那些棒子并不简单,是在林生叔家的菌房里经过高温消毒、接种过的。我和爸爸去看菌棒,不是怕它们再被毛猴子捡走,而是看它们会怎样长出灵芝来。我们慢慢发现那些椴木菌棒活了,先是长出菌丝,接着长出耳朵般的菌子来,菌柄越伸越长,菌伞成了扇子,一圈圈地越长越大。爸爸在夜晚巡山时,还用手机拍过菌伞喷射孢子粉的场景,就像一只大耳朵喷出淡雾来。我就喜欢看那段视频,觉得自己的脑瓜就像那菌伞,也在喷出一团团雾气。我再跟爸爸巡山时,听见的水声更响了,看到的林子更清爽了。
爸爸变得快活了,他白天巡山时总会唱: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这山涧里的水/无比地甜/不羡鸳鸯不羡仙……可有些晚上,他总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起初以为他是被酒虫子咬得痒痒了,可有天晚上听见他喃喃念起妈妈的名字,就晓得他也像我一样,想妈妈了。
村长和林生叔偶尔还会来我家,跟爸爸嘀嘀咕咕地说起妈妈的事儿。他俩起初说,他们跟妈妈联系上了,说妈妈不是因为我的病离开云乡的,而是不想见到爸爸酒鬼的样子。爸爸听了很生气,冲着他俩发火,黑着脸说,谁让你俩闲操心?那个女人不回来就算啦!村长和林生叔再来时,又说妈妈其实很想我,可是她说如若爸爸不改掉坏毛病,她是不肯回来的。这回爸爸没发脾气,只是低头听着,央求村长把妈妈的电话号码告诉他。村长很讲原则,说他答应过妈妈不把电话号码告诉爸爸。过了几天,村长和林生叔又来了,让爸爸理发剃须,捯饬得跟要相亲似的,又用手机拍下照片,发给了妈妈。看来,村长和林生叔是想帮爸爸把妈妈劝回家,可这跟种植灵芝有什么干系呢?每次我在旁边听着都很着急,可他们都不跟我说话,也不要我做什么。我有些生气,他们难道不曉得妈妈不仅是爸爸的老婆,也是我的妈妈吗?
这天,我又跟着爸爸去巡山。大山里雾气萦绕,似乎空气更湿润了。我不知怎的,心里很烦躁,只顾低着头走。我觉得自己有点像被山爷捉住的毛猴子,想抓住什么推开什么,却找不着门儿。毛猴子早被山爷放回大山了,可我像是被什么关住了——也许是关在透明的玻璃里吧。我虽然不看山,却能嗅到那种从菌棒上散发出的香气更浓了。爸爸以为我感冒发烧了,好几次伸手想摸我的额头,都被我躲开了。
我们翻过一道道山梁,越过一条条山溪,终于攀上了山岭。
爸爸立住身说,肖肖,歇歇吧。
我停住脚,顺势仰卧在大石头上。
天空出奇的蓝,一团团云卷在上面,很白,就像水洗过一样;很软,就像从羊身上剪下来的;很亮,就像被阳光镀上了金边似的。我还从没见过那样的云朵,很想伸手把它们扯下来。
我痴痴地看着天上的云,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肖肖!肖肖——那喊声很软,还带着雨水。我先以为是那长着青叶子的夏兰花在叫我,接着听出那是妈妈的声音——好多年前,妈妈就是那么叫我的。我觉得自己可能做梦了,就闭上眼想留住这个梦。
女人的喊声一声声传来,越来越近。我忍不住睁开眼,跳下大石头看去,看见爸爸傻傻地站着,山风掀开他敞开的上衣,像要飞起来。
我循声向远处看去,惊喜地看见天上的云朵碎碎地落满了岭下坡地,那是椴木菌棒上长出的云。而在云朵里,一个女人向着岭上飘来,越飘越近。她在流泪,喊着我的名字。我脑瓜里的雾气像孢子粉一样喷射而出,世界一下子就明朗起来。
妈妈回来了!我跌跌撞撞地向岭下跑去,向着那一团团小小的云朵奔去。我张开嘴,嗓子里一阵咕噜乱响,终于一股声音从嘴里冲了出来,妈妈!妈妈——
我的病就这样好了,山爷说得对,灵芝能治好我的病,因为它是山上的云朵。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