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独唱

2019-11-21 05:03林遥
散文百家 2019年11期
关键词:烽燧阳关

林遥

深秋时节到达敦煌,最想去看的是阳关。

阳关在哪里?它还是那么荒凉、那么令人感伤吗?人们爱说一叶知秋,在我的想象中,秋之涼意,却抵不过独立阳关上的寒冷,因为你所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残漠荒坡、古冢坟茔,以及生命的寂寥!

阳关故址在敦煌城西七十五公里处,地势十分平坦,汽车任意驰骋,毫无阻碍,难怪人们常把“阳关道”比喻为光明大道。走在去阳关的路上,“阳关三叠”悲戚的旋律一直在我耳边萦绕。阳关,我多想如同岑参一样仗剑骑马,披一肩猎猎风沙,马蹄敲一路古典的浪漫,去叩响你森严的铁门,捕捉一缕古西域的诗情啊……

沿途四周景色瞬息万变,极目天涯,云山浩渺,天高云净,大漠苍茫,平沙千里。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与蓝天冷峻地对峙着,偶尔有红柳、芨芨草、骆驼刺等沙生植物零星地点缀在远处,把广袤的戈壁滩映衬得更为荒凉,仿佛驾一叶扁舟,行进在平静的海洋里。车轮飞转,发出沙沙的声响,远方地平线,隐隐约约出现了锯齿形的一线屏障。那屏障原是一条林带。汽车驶进林带,就好像突然从沙漠里闯进了绿色的海洋。这水渠交错、万木争春的景象,仿佛是江南可爱的水乡。

难道阳关只停留在古人的诗韵里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古往今来,吟咏阳关的诗篇很多。王维还有“不识阳关路,新从定远侯”。张祜有“不堪昨夜先垂泪,西去阳关第一声”。杜甫也有诗云:“弱水应天地,阳关已近天”。白居易也曾放歌“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

阳关三面沙丘,沙梁环抱,与玉门关遥相呼应,自汉魏以来就是通往西域诸国最西边防上的重要关隘,是古丝绸之路南道的必经关口,也是西出敦煌、通西域南道的门户,在军事上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因其在玉门关以南,故名阳关。阳关与玉门关成犄角之势,扼踞要地,虎视眈眈,或迎来送往一批又一批使者、商贾、旅人、僧侣,或高举烽燧,抵御入侵之敌。玄奘从印度取经归国,就是从天山南麓西入阳关回到长安的。一直到宋朝以后,由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两关才见衰败。想想出了阳关之后就是漫漫的戈壁滩和沙漠,在古时的交通条件下,再次相见确实是不容易的。

我想象得出:春意朦胧的时节,客舍杨柳青青,烟笼灞水。在这怨风愁雨的凄凉景色里,设酒送友远行,渭水一别,天各一方,难聚易别,依依不舍,斟上满满一杯酒,也斟满朋友的一片深情厚意,泪水伴着酒液,咽进肚里,酸甜苦辣涌满心头。因为“西出阳关”,再也难遇到“故人”了,怎能不咏歌嗟叹啊!

阳关情结,成了古人离愁别恨的象征,成了悲凉凄怆的意象。

汽车穿过禾田,钻出林带,我目不转睛看着路旁,眼前的沙丘更加雄伟了,沙垅相牵,沙山相逐。一切都是苍茫的,苍茫的天,苍茫的地,苍茫的意象,使人浑身长满苍茫的意识。

沙梁险峻陡峭如削,蜿蜒如游龙,莽莽苍苍,气宇磅礴。慷慨的阳光在眼前铺开十月的梦幻,起伏跌宕的沙丘谱就一曲无声的奏鸣。

翻过沙梁,前面沙谷里忽然出现断续的遗址:夯土砌成的墙基排列有序而清晰,可以看到,附近有一段高不过二尺的零星城堡墙基,向导说:“这就是阳关故址!”

千载之下,阳关关城早已荡然无存,仅存一座被称为阳关耳目的汉代烽燧遗址,耸立在墩墩山上,让后人凭吊。

这就是阳关吗?这就是王维的阳关吗?这就是唐诗宋词中的阳关吗?那雄伟的垣呢?那飞檐翘瓴的关楼呢?那荷戟而立的士卒呢?那雉堞上的残阳落晖呢?那垛峰的清霜冷月呢?那杀气雄边的悲壮和惨烈呢?

许多学者认为,阳关关城是被洪水冲毁的。此刻,残垣无语,断壁不言,漠天漠地间,一代名关只剩下一个空洞洞历史概念了!

站在墩墩山下,面前就是丝绸古道,举目四顾,天苍苍,野茫茫,且不说没有故人,连飞鸟走兽也难觅踪影,西去的人怎能不感到一阵阵揪心的凄凉?这是独行者的天地,孤独的心伴着孤独的身影,在落日余晖里艰难跋涉,这是他们命运的注释,是他们生命意志的炼狱,是他们精神和灵魂的流放之所。人类精神的一部分就是西出阳关的人抒写的。这些敢于走出阳关、走进西部的人,实际是以生命作抵押的。且不说征旅戍卒,而那些文化使者,商贾僧侣,又有几人生还故里,名载青史?他们的肉体陷于沙漠恶风,而精神却飞扬于风沙之外,铸成他们生命的不朽。

阳关的南北方向,各有烽燧数座,每座间隔五里,它们排列在一条线上,给阳关插上双翼,一直延伸到离阳关约七十里的玉门关。这些烽燧中间有长城相连,与玉门关东西走向的长城、烽燧、亭障,形成丁字形,构成了坚固的军事防御工事,保卫着敦煌。

那一座座烽燧被风剥沙蚀,残高不过四五米,有的化为一丘坟冢似的土堆。两千多年前,这一座座烽燧烟墩,曾经生动而威武地上过一场场揭天盖地的战争: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兵甲森森,战马萧萧,旌旗遮日。戍边将士的铁甲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呐喊声里,马革裹尸的悲壮,从这里升腾。

登上墩墩山,阳关周围的景物尽揽眼底:东边是南湖乡的农田、树林,绿意葱葱,而西面便是满目黄沙,再过去就是祁连山脉尾部的大戈壁滩。在这满目荒沙中,有这巴掌大的一块绿洲。这的确令人惊异,是造物主有意的点缀,还是宇宙之神无意间落在人间的翡翠?这黄与绿构成极大的反差,而且那绿色颤颤惊惊,瑟瑟索索,似乎一不小心就被这无边无际的黄沙连骨头带肉吞噬殆尽了。

这片碧波荡漾的湖泊,今日称为“黄水坝水库”,有人说这就是古籍记载的“渥洼池”。不管其名为何,正是这碧波创造了阳关千古传奇和写不完的诗篇。“守关就是守水”,在无边的沙海中,阳关绿洲像一片树叶,而渥洼池则像树叶上的一滴露珠,对于大漠上长途跋涉的人来说,看到阳关就看到了一线生机。

想想吧,从西域经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东行的人们,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若得不到水源的补充,莫想再进入敦煌绿洲,而由东西去的人如果在这里得不到水源,更加无法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水,生命之源,没有这片水,阳关这个名字也不会出现在中国历史中,而“阳关三叠”更不会唱到今天。

站在这里,想象这里曾雄关巍峨、商队络绎,“使者相望于道”;想象这里曾绿树成荫、碧水环流,神马驰骋于野。阳光酷烈,沙海如蒸,旷漠阔天之下,只有这片历史的残骸,被风化着,湮灭着。我能听见时间的脚步践踏发出的吱吱声,我能听见历史在脚下呻吟的哭泣声。

史籍所载,阳关虽然到了唐代还在使用,但已受风沙侵蚀,成为荒漠边关的代称。来自西南塔克拉玛干大漠的风沙,不断侵袭,逼着人们向东撤退,给后人留下了“阳关隐去”之说。宋辽之后,人们离开阳关。元代以后,阳关已不复存,只剩下残垣断壁、黄沙覆埋了的一片瓦砾。

阳关,原本不过是一道关卡,一道屏障。哲学家站在这儿,找到了答案,于是宣称,即使人生从同一起点出发,却有不同的道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抽象的对立概念如此生动地写在阳关之下。

诗人站在这儿,与朋友依依不舍,然而天地间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是“西出阳关无故人”,伤感充满着城外的小河。我希望那时那刻,夕阳中的驿道,最好是彩霞满天。然而,在阳关道上留下足印的哲学家与诗人最初并不是哲学家与诗人,他们原本就是跋涉着的民夫。对更多的人来说,这阳关古道无异于是一道生死关,归乡的路成了夜晚奢侈的梦,像阳关上的那弯月,清冷而高远。他们之中更多的是没有太多的选择,是被强押而来,在这条原本传播文明的古道,冲冲杀杀……于是,这些走过生死之劫的将军和士兵,也成了哲学家与诗人,他们留下的点滴感慨,震撼着无数人的心灵。那漫天飞舞的黄沙,纷纷扬起的,其实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站在阳关,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空旷而沉寂的世界,如果有谁肯驻足凝听,就会发觉历史在熔岩下奔突、沉默,仅是我们这些后来者屏住的呼吸。阳关,不再是一道关卡、一道屏障,而是烙在我们心上永远的痛。

倘若阳关不被风沙湮没,孤城一座,登上楼头,驰目西望,黄沙连天,鸟无影,兽无踪,天地间是一片可怕的空旷,这西部竟是死亡的象征,能不泪洒灞桥,依依相别吗?此去经年,何日相见?怕是老朋友的尸骨也难寻觅!诗人言之“无故人”,实在有点潇洒轻松了。

山下南面有一片望不到头的大沙滩,当地人称之为古董滩。这里流沙茫茫,一道道错落起伏的沙丘从东到西自然排列成二十余座大沙梁。沙梁之间,为砾石平地。汉唐陶片,铁砖瓦块,俯拾皆是。如果看到颜色乌黑、质地细腻、坚硬如石的砖块,千万莫要小瞧它。昔日有名的“阳关砚”就是用这种铁砖磨制的。因为它曾是阳关城墙上的砖块,便称之为阳关砖。用它做的砚台便叫“阳关砚”。用阳关砚磨墨写字十分方便,其特点是冬不结冰,夏不缩水。

没有了残垣断壁,没有了驼铃声声,今天的阳关一带,已是柳绿花红、林茂粮丰,成为敦煌市最大的葡萄基地。新修的长长亭廊外,只剩下围栏中的戈壁滩在风沙中诉说着丝绸古道上曾经的悲欢故事,只剩下铁黑色的出土城砖昭示了曾经的似铁雄关。

在黄沙莽莽的尽头,残阳用它最后的热力抹红了蔚蓝的天际。陽关烽燧固执地挺立在天际线上,用苍凉和粗犷的轮廓,述说着曾经的繁荣与衰败。这里正像余秋雨所说: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何必‘劝君更尽一杯酒?这样的苦酒何须进,且把它还给古诗人!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诗句不必吟,且请把它埋进荒沙百尺深!”这是郭小川的诗句吧。

我会想念阳关,永久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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