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 威
学术机制的建立至少应当包含学术共同体、学术体系、评价系统三个方面。在学术共同体为学科发展贡献智慧并构建起知识系统的过程中,评价系统是传播和检验的关键。一方面,它将新的成果传播给学术共同体,另一方面又将学术共同体的评判呈现出来,并抽离共识的部分使之成为学科“知识系统”中的新“知识”,而不被认可的部分也被分离出来,成为被扬弃的“知识”。二者所形成的轨迹为学术研究的路径和方向提供了重要的依据。现代社会中,平面媒体(图书与期刊)无疑是过去一百年中学术研究最重要的传播与评价平台。其中,期刊较之图书更具时效性,更容易影响一个短时段内的学术发展趋势。
《音乐研究》办刊有两个阶段:1958年初创刊至1960年中停刊,1980年初复刊至今。从学术史的角度看,《音乐研究》的第一个阶段恰是中国音乐学在1949年各种学术工作纷纷开展之后成果集中涌现的时段。①从百年来的中国音乐学学术发展进程看,“1949年是一个关键节点,在此之前的研究是以一种学者或学术组织为主体(非官方主导)的学术自觉;而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伴随社会秩序的重新构建,经由政府为主导呈现的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名正言顺’的学科体系化。1949年之后的中国音乐学发展趋势是:由自觉研究伸向自觉构建,由对象关注伸向整体观照,由论域拓展伸向学科架构。”参见郭威《“音研所”的学术传统——中国音乐学史及其体系研究之一》,《艺术探索》2017年第1期。这一时期的中国音乐学,以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以下简称“音研所”)为代表,学术共同体和学术知识系统已经初步构建,而作为评价系统构建的代表,这个时期《音乐研究》的创刊是“应时而生”,为当时音乐界的学术研究提供了一个专业的发布平台。也正是因为以《音乐研究》为代表的一批出版物对学术成果的记录,使我们可以对当时中国音乐学术研究的状况有更多了解和把握。
《音乐研究》是专门的音乐学术期刊——在今天看来,这实在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但是,初创于20世纪50年代特殊历史时期的《音乐研究》,是否出于“学术”初衷?办刊理念如何?发挥的实际作用如何?从学术史和期刊史的角度看,这些问题尚需细究。陈荃有认为《音乐研究》初创时期的办刊理念是:“以学术为主,以‘阶级斗争’为重”②陈荃有《艺术学领域“旗舰”刊的炼成——由〈音乐研究〉的办刊兼及学刊前途之思》,载《乐·书·社——人民音乐出版社建社60周年纪念文集》,人民音乐出版社2014年版,第74页。。笔者认为,就这一时期学术刊物所呈现出的整体状况看,“以学术为本,以政治任务为职”或更为准确。陈先生的判断是基于赵沨在《音乐研究》创刊号上发表的《在伟大的革命宣言鼓舞下前进》一文,从字面表述上看,《音乐研究》的创刊既是“从事音乐研究工作的和广大的音乐工作者”的迫切需要,更是为了当时政治运动的需要而建立的一个阵地,进行所谓的“战斗”,这似乎就是该刊的使命,并且《音乐研究》从1958年创刊到1960年停刊,在时间段上也与当时的政治运动相符合。似乎《音乐研究》的出现带有强烈的“革命”意识,是不折不扣的“阶级斗争”的产物。
但是,就在这本创刊号的《编后记》中却有如下表述:
许久以来,音乐界同志希望除了《人民音乐》外还需要一个可供发表音乐学术研究方面文章的定期刊物。在党的热情关怀和大力支持下,经过两个多月的筹备,《音乐研究》终于同读者见面了。《音乐研究》是一个在学术上贯彻“百家争鸣”方针的专门性刊物。它的任务是积极开展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音乐理论研究,团结全国学术力量对我国古曲、民间音乐以及现代音乐进行深入的科学研究,同时,也为上述研究工作提供有关的资料和进行讨论的篇幅。为此我们希望全国音乐、文学、文史、考古学工作者支持我们,以便使它能够真正成为一个反映我国音乐科学研究成果的刊物。③《音乐研究》1958年第1期,第112页。
很显然,这篇《编后记》所要表达的意思与赵沨《在伟大的革命宣言鼓舞下前进》一文有很大不同。《编后记》明确地表达了《音乐研究》的性质,即“在学术上贯彻‘百家争鸣’方针的专门性刊物”,创刊的目的是希望“它能够真正成为一个反映我国音乐科学研究成果的刊物”。
《编后记》的执笔者是何人尚难确定。黄大岗、毛继增二位先生在回忆《音乐研究》20世纪80年代复刊后的办刊经历时,都提及赵沨常以“成于乐”“兴于诗”“立于礼”等笔名写“读刊随录”“读刊随感”“读刊随笔”等。以之比较《音乐研究》初创阶段各期“编后记”,文风相近。赵沨是《音乐研究》主要创始人之一,无论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初创时期,还是八九十年代复刊时期,赵沨一直是该刊的直接管理者和办刊人。由此推断,执笔者可能是赵沨。
我们不能确知当时的办刊人是以怎样的心理在《音乐研究》同时刊出两篇意思表达相去甚远的文字。然而,当时的音乐界强烈期望有一个“可供发表音乐学术研究方面文章的定期刊物”是事实。以音乐研究所为例,自1955—1957年,音乐研究所每年出版一本《民族音乐论文集》,以书代刊为学界提供定期的学术交流。1958年《音乐研究》创刊之后,该文集未再出版而其作者群体的名字出现在了《音乐研究》上。与之相类,《人民音乐》在1958年之前与之后的刊文类型上也有变化,显然是如前所述将一部分学术研究文论集中到了《音乐研究》刊发。
赵沨等人“经过两个多月的筹备”所策划的这本刊物,到底是“战斗”的,还是“学术”的,从《音乐研究》当时实际刊载内容看,一目了然。
表1 《音乐研究》1958年第1期刊发文章目录
从表1可知,这本“在伟大的革命宣言鼓舞下前进”而创办的音乐刊物,刊发的文章除了赵沨所写的“类发刊词”之外,皆为完完全全的学术文论,一派“百家争鸣”的气象。
在创刊后的两年半时间里,《音乐研究》总计出版15期,发文202篇。当时刊物每年都有刊文总目录,其分类为:社论、短论、一般论述、学术思想批判、音乐理论与技术、作曲家及创作研究、古典音乐遗产、戏曲音乐、民间音乐与乐器、书评、访问回忆及其他、通讯报导等。(见表2)
表2 《音乐研究》(1958—1960)发文统计
续表
纵览15期文论,笔者认为其中属于学术研究(包括学术资料)的超过160篇,而专门的“学术思想批判”有11篇,仅占总量的5%,并且多数集中发表于1958年第6期。从《音乐研究》发文量的比较上可知,刊发学术成果,推动学术工作,是《音乐研究》的主要任务。而即便是“学术思想批判”的文章也主要是在“学术范畴”之内的,行文保持着一定的理性和商榷态度。提倡音乐批评本身没有错误,但明显是游离学术之外、非学术探讨的打压式的“批评”绝不可取。这一点,《音乐研究》在那个特殊的时期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态度,也为后来的办刊理念立下了标杆。1980年3月1日《音乐研究》复刊号的“复刊词”中写道:
《音乐研究》坚决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刊载言之有物、言之成理的文章。我们坚决反对“打棍子”式的所谓“批评”,提倡对音乐的历史、现状和各种理论问题的实事求是的研究和评论。我们提倡批评,也提倡反批评。因此,对于任何批评文章,我们欢迎被批评者写出反批评的文章。我们将为批评和反批评同样提供篇幅。我们欢迎理论性的长文,同时也欢迎言简意赅的短文。总之,《音乐研究》是一个提倡“百家争鸣”的园地,是一个讨论我国音乐生活中一切问题的园地,是一个促进我国音乐文化建设、促使社会主义音乐艺术得到发展和繁荣的园地。④本刊编辑部《复刊敬告读者》,《音乐研究》1980年第1期,第2页。
从1958—1980年,时光荏苒,初心不改,笔者认为“百家争鸣,学术为本”始终是《音乐研究》奉行的基本准则。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音乐研究》,由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办,音乐出版社(即今“人民音乐出版社”,当时为47家“中央一级出版社”之一⑤《全国出版社名单(1956年7月2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8》,中国书籍出版社2001年版。)负责印制,受文化部出版局监督管理。就当时以“政治挂帅”的社会环境而言,音乐界的工作多是视作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的。《音乐研究》作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办的刊物,配合上级组织完成各项宣传任务是其必须履行的职责。
《音乐研究》的“政治任务”包含“阶级斗争”,但笔者认为其仅是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这一点从前述刊文比例上即可见一斑。而这一时期的“政治任务”绝大多数是学术工作,这一点同样可以从刊文内容上得到印证。除了一般性的个人学术论文的发表,《音乐研究》常常开辟专栏或刊载专文响应当时的政治运动以及文艺界的重要活动。例如:
1957年11月,莫斯科召开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工人党代表会议并发表《和平宣言》,恰逢《音乐研究》创刊,随即1958年第1期有了《在伟大的革命宣言鼓舞下前进》为题的类“发刊词”。
1958年初,“大跃进”运动全面开始,文化部召开的艺术科学研究座谈会。《音乐研究》随即在第2、3期先后刊发《艺术科学研究座谈会倡议书》、欧阳予倩《争取艺术科学研究的大跃进——在文化部召开的艺术科学研究座谈会上的报告》,以及谭抒真、陈洪、李元庆、査阜西、阴法鲁、廖辅叔、易剑泉、杨荫浏、潘怀素、吕骥、李纯一和王玉西等11位学者的发言稿。
1958年8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名为《学术批判是深刻的自我革命》的社论,随后,《音乐研究》第5期(10月28日)、第6期(12月27日)以及1959年第1期(3月1日)刊发了7篇批判文章,并做了《群众性的学术批判工作蓬勃开展》等系列通讯报道各音乐单位的批判活动。
195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10周年,《音乐研究》第5期(10月28日)刊发赵沨《光辉的音乐十年》、马思聪《十年来的管弦乐曲和管弦乐队》、杨荫浏《在民族音乐研究工作中看解放前后和将来》、郭乃安《蓬勃发展的民族音乐》、查阜西《十年来的回顾和感想》、李纯一《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工作在飞跃发展》等文对新中国音乐的各方面发展做了回顾总结。
此外,在《音乐研究》初创的两年半里,每期都有关于学界学术工作情况的“学术动态”“通知”。如“中国音协组织力量编写《中国近代音乐史提纲》”“《民族音乐研究论文集》第二集已出版”“苏联举行五声音阶音乐问题会议”“《存见古琴曲谱辑览》将由音乐出版社出版”“音乐舞蹈研究会完成《全唐诗》乐舞资料的整理”“文化部戏曲表现现代生活座谈会”“中国音协召开民族音乐工作座谈会”,等等。
从这些文章和报道来看,《音乐研究》作为学术平台的同时,也是文化主管部门及中国音乐家协会重要宣传的平台之一。组织专栏、发布消息、报道活动,是其分内之事,从当时的社会环境与组织行为来看皆为政治任务。完成“政治任务”是其作为中央文化部门辖下一级杂志的基本职责。
一件饶有意味的事情是,《音乐研究》创刊号的那篇1600余字的短文《在伟大的革命宣言鼓舞下前进》,刊载时被“*”号截成四部分。文章第一部分以三百余字讲明了《音乐研究》创刊缘由是“从事音乐研究工作的和广大的音乐工作者”“都更为迫切地需要有一个专门发表音乐研究各项成果的刊物”,直接动因是“音乐理论战线上”需要展开“战斗”。之后,三个部分围绕“和平宣言”“批判修正主义思想和有效地纠正教条主义作风”做了大篇幅的阐述,尔后笔锋一转写道:
《音乐研究》这个刊物在这么一个不平凡的时期诞生,我们希望在全国音乐工作者支持和指导下,把这个刊物投入到这个伟大得斗争洪炉中,使之能对音乐领域中的社会主义思想革命,贡献出应尽的一份力量。
同志们,让我们携手前进!⑥赵沨《在伟大的革命宣言鼓舞下前进——为〈音乐研究〉创刊而写》,《音乐研究》1958年第1期,第3页。
作为一本学术刊物创刊号的首篇且具有“发刊词”意味的文章,笔者认为其水准较为一般,与赵沨的其他文论以及同期刊于文末的“编后记”相比都相去甚远。笔者无意臧否前学,只是将之与其后《音乐研究》学术性极强的办刊风格进行比较,可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从行文看重在“政治”,从行为看则重在“学术”,而无论是政治的,还是学术的,从一个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的音乐杂志看,都是满怀憧憬,意气奋发的。
对于新中国初期音乐界的研究工作,笔者曾撰文指出:以“音研所”为代表的学术共同体在其初建的1954至1964年间已经建立了以史、论、声、器、谱、图、典、刊为架构的音乐学知识系统。⑦详见郭威《“音研所”的学术传统——中国音乐学史及其体系研究之一》。这在中国音乐学“学科化”与“体系化”的历程中具有重要的里程碑式的意义。这一系统建立的直接证据即是一系列成果的涌现与公开发布。《音乐研究》初创阶段正在此期间,作为一个以学术为本的信息平台,《音乐研究》从一个侧面刊发、记录了这一时段的音乐学发展。
《音乐研究》1958年创刊号,继《在伟大的革命宣言鼓舞下前进》之后的8篇文章(见表1)涉及音乐史、音乐创作理论、传统音乐、国内音乐学术研究现状、国外音乐研究成果介绍;“学术动态”是关于《中国近代音乐史提纲》《民族音乐研究论文集》(第2集)等学术著述情况的介绍。其后的两年半里,除了政治任务需要设立专栏之外,《音乐研究》的刊文范围始终如上。这显然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设计。
即便是政治任务,“学术为本”的办刊理念也相融其间,通览《音乐研究》两年半的15期,其具有政治任务性质的专栏似乎总是与学术工作相契合。如前述,1958年文化部在“大跃进”背景下召开“全国艺术科学座谈会”。《音乐研究》第3期随即设立“艺术科学研究座谈会上的发言”专栏,刊发了学界12名学者的发言。表面上看,这只是一次对“大跃进”运动下文化部召开专题会议的刊发任务。但细读上述12位学者的11篇发言稿(谭抒真、陈洪合作)可知其事实上就是当时来自各地、各方音乐学者代表对音乐学科发展建设的规划与方案。以当时唯一的专门从事音乐研究的“音研所”为例(半数发言者均来自该所),与会的杨荫浏从五个方面介绍了“音研所”的工作成绩:
第一,整理研究方面——包括写作专著、论文、曲集、采访报告,编辑参考资料,编辑目录目录等。
第二,学校教育方面——包括兼任教课,辅导研究生等。
第三,社会教育方面——包括开放陈列室、图书室、音档室,举行专题讲座,指导音乐活动等。
第四,社会活动方面——包括参加各种会演中的工作,答复业务通讯,审阅稿件等。
第五,对外文化交流方面——包括招待外宾,举行座谈会,交换资料,对外通讯等。⑧杨荫浏《在伟大的党的力量的推动中不断地跃进》,《音乐研究》1958年第3期,第19页。
一同参会的李元庆则根据“音研所”的工作情况从六个方面对当时研究工作做了详细的阐发:
一、从事音乐的科学研究工作,除了要重视书本知识以外,还应该特别重视感性知识。
二、研究古代音乐史,要注意活的材料,力求形象化。
三、研究工作的最终目的是为实践服务,为繁荣社会主义文化服务。
四、研究工作必须走群众路线。专业的研究工作者必须和业余的研究工作者密切配合。
五、在培养青年研究人员方面,我们没有什么成功的经验,但可以肯定边学、边研究、边写作是行得通的。
六、必须重视资料工作、大力积累资料。⑨李元庆《勤学苦干,又红又专,争取音乐科学研究工作的大跃进!》,《音乐研究》1958年第6期。
由上可知仅成立四年的“音研所”(1954年成立)做了大量的学术工作并在多个方面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更为重要的是积累了经验并已经形成一些具有方法论意义的理论总结。杨荫浏与李元庆当然不能代表所有学者,音研所也不能等同于当时的音乐学界,但其所做所述之内容,至少是新中国音乐学发展的一个阶段性的具有积极意义的成果。从《音乐研究》当时的刊登行为来看,在“政治任务”之下,这个阶段性的成果被完整的记录并传播出去,无论是杨荫浏所谈到的五方面工作,还是李元庆的六方面经验,都必然通过《音乐研究》这一专业媒体的传播并在当时的音乐学界产生影响。
这一期的11篇发言稿,除了强调思想政治问题之外,实践性与民族性是其反映出来的一种共同的学术倾向,与新中国文化政策的整体要求是一致的。这既是一种政治要求,也是中国音乐学在1949年之后对发展路径的一种自觉选择,从研究观念看是由“民间”向“学科”的转型。⑩笔者认为20世纪以来的中国音乐学先后产生了“西方”“民间”“学科”三种研究观念。详见郭威《论中国音乐学研究观念的变迁与影响》,《音乐研究》2018年第1期。《音乐研究》这一个阶段所刊载的文章从本质上都具备“实践性”或“民族性”的特点,反映了当时中国音乐学界的一种基本共识。
这次“全国艺术科学座谈会”后,与会者集体向全国艺术界同行发出了倡议,提出十条艺术科学工作的努力目标。以之检视倡议书刊登(1958年第2期)后的《音乐研究》,可知其也成为了该刊的努力目标。尤其是第五条载:“我们既要进行系统的根本性的研究,写出较有科学价值的专题和专著,也要注意普及工作,多写评论和通俗读物。”⑪《艺术科学研究座谈会倡议书》,《音乐研究》1958年第5期,第3页。从第3期开始《音乐研究》增加了评论文章,设立“短论”栏目,关注艺术实践问题的学理探讨的文章也明显增加。
“以学术为本”使得《音乐研究》与中国音乐学“学科化”的发展趋势相配。尽管初创阶段只出版了15期,但这15期里的文章集中了许多当时音乐学研究重要的研究成果。一方面,它使得那些重要的学术成果及其所负载的学术思想、理念、方法,借由这个平台得以彰显;另一方面,它为今人评价当时的学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依据。《音乐研究》诞生无疑是基于“政治话语”的,但不可否认其主体和实质却始终是“学术话语”的。同时,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办的办刊背景,使《音乐研究》具有一种“总览全局”和“统领全局”的自觉意识。这一点与当时的“音研所”十分相似。同样地,《音乐研究》在复刊后一直以这种意识自觉地做着学术界的引导者。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音乐研究》发表的一系列专栏,及其频繁地与各种学会、研究机构、院校合作的学术工作中可见一斑。正是基于此,《音乐研究》成为中国音乐学科发展最重要的评价平台。同时,这个平台所具有的“学术性”和“导向性”也为各个音乐分支学科建立和发展提供了保障。《音乐研究》逐渐成为了“中国音乐学”学科建设的“风向标”,成为当代中国音乐学术机制评价系统中的重要标尺。
1958—1960年的《音乐研究》在完成政治任务中实现着其推动中国音乐学科发展的学术诉求,而这些政治任务似乎总是与学术工作有着某种顺理成章的联系。或许以学术为本的《音乐研究》在承接政治任务时做了“选择题”,又或许纯属巧合。无论如何,办刊者通过他们的智慧基本实现了他们在创刊号《编后记》中所希望的“使它能够真正成为一个反映我国音乐科学研究成果的刊物”的办刊抱负。
前述1958年《人民日报》社论《学术批判是深刻的自我革命》发表之后,《音乐研究》第5期(10月28日)上刊登了一篇署名“志秋”的读后感,文中不仅对四期中各篇文论进行了点评,还指出了《音乐研究》存在的问题:
《音乐研究》在反映学术动态和音乐批评的文章显得很不够,除了最近一期有钟锵同志的一篇短评《为毛主席词谱歌曲中的问题》外,只有一篇徐源同志的《中国民歌主题钢琴小曲六首分析》,虽然不免有过多偏重技术分析,对思想性方面的分析不够鲜明、不够突出之嫌,仍然是一篇有用的文章。在几篇短论中如吴巽同志的《“厚古薄今”和“重外轻中”都要不得!》以及《坚决把社会主义总路线贯彻到音乐科学研究工作中去!》等可以看出编者是对理论工作的倾向问题加以注意的,但这还是很不够的。希望刊物把已经创作出来的大量的大型乐曲的批抨工作承担起来。⑫志秋《〈音乐研究〉读后感》,《音乐研究》1958年第5期,第95页。
从《读后感》来看,对批评文章刊载少、对批评对象“思想性”分析不足、对“理论工作的倾向问题”关注不够,是《音乐研究》这本学术刊物重要不足之一(另一个不足是学术工作动态刊登较少)。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社会环境下各方对学术办刊立场问题的重视,相较之下也更加反映出《音乐研究》以学术为本的特点。
1958年12月27日,《音乐研究》第6期出版,出现了“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批判专辑”,这是《音乐研究》创刊之后第一次大篇幅地集中刊登此类文论,也是其创刊直至1960年停刊前唯一的一次。这一期的“专辑”刊登了9篇文章(8篇论文、1篇通讯),批判领域涉及音乐史、音乐创作、西洋声乐和钢琴。其中,最为今人关注的是上海音乐学院对钱仁康先生的批判。
应当特别指出的是,在《音乐研究》上刊载的这一组批判专辑文章都属于学术范畴。诸如《钱仁康先生用什么立场、观点和方法评价黄自及其作品》《学术研究必须实事求是》《要全面地、正确地评价历史人物》《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批判钱仁康先生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等文,即便在思想甚或立场上不同也都保持理性的论辩,也并没有像其他刊物或者其后的一些政治运动中的那种完全背离学术与道德而进行的非理性和无底线的批判。这一点从“钱仁康先生”之称呼上,亦可见其心态。并且,该期篇首刊登了一篇署名“本刊编辑部”的社论《群众性的批判工作蓬勃开展》,文中明确写道:
当然,学术工作必须贯彻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我们选刊的几篇文章中,在有些论点上,还值得加以考虑,有一些提法还需要进一步分析研究。比如在钢琴教学问题上,不仅学院的党委和行政不企图在一些学术问题上作出最后的结论,而且鼓励继续展开辩论,并支持持有不同论点的人便在教学实践上采取不同的措施来进行实验,以求能在实践中验证自己的论点。无疑这样的做法是正确的。⑬本社编辑部《群众性的批判工作蓬勃开展》,《音乐研究》1959年第6期。
由此可知,当时的《音乐研究》的办刊者始终有着明确的立场,即“百家争鸣,学术为本”。
1960年6月29日《音乐研究》出版第3期后停刊。对于其因何停刊,尚未见有明确的记载。有研究认为:
“文革”期间原有的音乐期刊《音乐研究》《中央音乐学院院刊》与《西安音专》等纷纷停刊,1966年第2期《人民音乐》也遭遇了停刊,一直到1976年才恢复办刊。在此期间出版的音乐期刊多刊载歌曲为主,如《红小兵歌曲》《解放军歌曲》《群众歌曲》等。因此可以说,以刊载音乐理论文章为主的音乐期刊在“文革”时期处于空白。⑭施沫含《20世纪下半叶中国音乐期刊研究》,沈阳音乐学院2015届硕士学位论文,第5页。
这种表达代表了一种普遍性,即将这段文化发展停滞时期的问题简单笼统地以“特殊年代”“错误政策”一言蔽之。将问题简单化、含混化不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当时的政治环境的确对学术发展造成了严重损害,但也不能因此简单地将二者联系起来做一个结论了事。《音乐研究》的停刊是在1960年,“文革”尚未开始,后者何以能影响前者?显然,事实并非如此。从现有资料看,《音乐研究》停刊的直接原因是纸张短缺。
据1960年5月4日《文化部党组关于调整报刊、图书课本出版用纸的请示报告》载:
目前出版用纸供应情况十分紧张。1960年出版用纸额计划为40万吨,其中除去印画报、画册、幽片和书籍封闽用的高级纸外,用于印报刊书籍的用纸实际是36万吨。原计划分配课本的用纸为7.7万吨,……即比原来的计划数要增加一倍以上;同时全国正在掀起学习毛泽东思想的高潮,重印《毛泽东选集》第一、二、三卷和第四卷即将出版,需要大量发行;而纸张供应方面,与轻工业部反复商量结果,按日前纸张生产情况,不可能再有增加。因此必须大量压缩报刊及一般图书用纸,以保证课本、毛选等重点读物的出版。
这份报告递送上级抬头是“中央宣传部并中央”。从报告内容看,事态已经比较严重,直接影响到基础教育的“课本”与“毛选”的出版。当时的文化部党组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在该年3月12日已先期向周恩来总理提交了解决出版用纸问题的报告,上述报告则是更为详细地提出了解决方案。措施之一即是削减报刊用纸,其中“刊物的削减用纸方案”为:“除《和平和社会主义问题》一种维持现有发行水平外,《红旗》削减10%,省(市)党委主办的理论刊物各削减20%左右,中央级各种刊物削减30—40%,省地级刊物削减40—50%。”并且提出:“不要简单地采取一律减少发行量的办法,可以根据不同情况分别采取停刊、合并、延长刊期、减少篇幅、减少发行量等多种方法。”1960年6月14日,中央批准该报告并抄发“上海局、各省(市)委、自治区党委,中央各部委、国家机关和人民团体各党组(党委),总政,人民日报,新华社,广播局”,批示明确指出:“今年纸张供应情况十分紧张,除了学校课本和毛泽东同志著作等几类读物必须重点保证供应以外,其余报刊和图书应分别情况,适当地加以控制和压缩。”
文化部随即开展工作,首先从中央一级机关精简刊物着手,从7月2日—10月底,历时4月,效果明显。据时任中央组织部部长安子文向中央提交的关于中央一级机关精简刊物情况的报告载:“过去中央一级机关104个单位,共有各种刊物1254种,这次经精减小组批准继续出版的刊物307种,占原有刊物数的24.5%。其中公开刊物原有408种,这次保留了150种(内有发往国外的54种),占原有公开刊物的36.8%。”“经过这次精减刊物以后,中央一级机关除少数单位以外,一般的至少保持有一种刊物,多的有10种以上,今后尽可能不再增加刊物。”1961年1月7日中央将这份报告批转全国,要求各地进行检查并汇报情况。⑮相关文件详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10》,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31、282、283、284、411、417页。
《音乐研究》1960年第3期的出版日期是6月29日,之后停版,原因未明。在这一期上有一则的“本刊启事”:
请读者注意:本刊自第四期(八月出版)起将篇幅减为80面(为了保持过去的文章容量,改用新五号字排印),定价减为每册5角5分。⑯《音乐研究》1960年第3期,第76页。
“缩减篇幅”正是文化部党组5月份提交中央的方案中列出的措施之一。很显然,在纸张短缺的情况下,调整字号、降低价格,是能想到的保证刊发内容不受影响且刊物可以正常运转的唯一办法。然而,《音乐研究》终究还是停刊了。
一份“启事”六十字,聊聊数语,有多少隐情难述,多少努力坚守;而那份凝结智慧的“第四期”,则永远定格在了1960年没有了《音乐研究》的“八月”。一个刚刚建立起来并且初显成效的学术期刊就此沉寂,这一学术平台在方兴未艾的时候关闭,或许不会对当时的学术工作造成太大影响。但它毕竟使学术研究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交流窗口,很多文论或许因此而隐没不彰,这着实是件憾事。当然,《音乐研究》也因此没有可能面对随之而来的更大风暴,祸兮?福兮?令人唏嘘。
在一个学术机制中,学术个体及其成果是否得以彰显、传承,学术体系是否自洽合理,都需要在评价系统传播、留存,否则就无法成为有效的“知识”,更无法成为可知的“中国音乐学术史”的一部分。
《音乐研究》作为曾经的评价系统,是我们今天认识和探究过往中国音乐学发展的重要载体;作为今天的评价系统,是我们继续记录和推动中国音乐学向我们理想的方向发展的关键一环。2018年,《音乐研究》创刊六十周年,音乐学界为之鼓呼。这既是对该学术刊物数十年成绩的肯定,也是对中国音乐学过往成就的肯定,更反映出中国音乐学作为一个学术共同体面向当代、面向未来,所表现出的学术自信与学术憧憬。祝愿这本历经岁月洗礼的学术刊物不忘来时路,前途更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