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颖
戏曲电影是中国戏曲与电影艺术相结合的一种电影类型,在电影大家庭中具有鲜明的中华民族特色。中国悠久的传统文化和璀璨的戏曲类型为中国电影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内容和题材补充,在中国电影一百多年的发展历史中,戏曲与之关系密切。1905年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就是根据京剧名家谭鑫培同名折子戏记录而成;1948年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生死恨》也是著名导演费穆根据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同名京剧整理改编而成。
戏曲电影是戏曲艺术与现代化的电影艺术相结合的产物。严格地说,早期的戏曲片如《定军山》《四郎探母》《生死恨》等仅是对戏曲艺术做的一种被动纪录,应该被称为戏曲舞台纪录片。新中国成立以来,伴随着中国戏曲电影应是以戏曲为主还是以电影为主的理论争论与戏曲电影的不断实践突破,再加上新中国成立以后文艺部门推广百花齐放的政策与重视民间艺术的创作,中国戏曲电影开始迎来了新的春天,《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等作品不仅深受国内观众喜爱,也传播至海外,让外国观众如痴如醉,惊叹中国传统文化之博大精深。
新中国70年来,伴随着中国政治社会与时代变迁,戏曲艺术几经沉浮,戏曲电影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尤其是在今天日益繁荣的影视文化产业中,戏曲电影作为中国电影中独特的类型存在,它可能商业表现欠佳,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与弘扬,仍然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有着广泛的影响和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当我们回顾新中国70年来中国戏曲电影的艺术成就时,我们同时也应看到戏曲电影在对中国观众所发挥的积极的社会教育功能,它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学、传达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也在特定的历史时代传递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充分发挥艺术教育的积极作用。
新中国成立伊始,百废待兴。绝大多数中国百姓无法接受正规、系统的文化教育,在人口结构中文盲、半文盲仍占较大比例。除了直接的生产劳动和人际交往外,他们获取知识的主要途径为看戏(戏曲电影)。戏曲故事借助现代化媒介——电影,开始进入城镇市井、乡村边疆,形成了巨大的传播能量和罕见的文化景观:市井小民、乡农野老通过戏曲电影开始了解中国传统神话、民间故事、名著小说等,完成了自身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原始储备。
“十七年”电影创作如火如荼时期,戏曲电影也风生水起,涌现出一批优秀作品,如黄梅戏电影《天仙配》(1955)、豫剧电影《花木兰》(1956)、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1954)、评剧电影《秦香莲》(1955)等,形成了百花齐放的态势,深受观众喜爱。据统计,截至1958年,戏曲电影观影人次已超4亿。可以看出,这几部作品皆取材自中国传统诗词、民间故事、神话小说等,通过戏曲电影的传播形式,即便是没有文化的乡野村夫也知晓“董永与七仙女”“花木兰替父从军”“梁祝化蝶”“包公铡美案”等故事。尽管这些故事、掌故可能存在着片面、碎片、肤浅等问题,但对于中国民众在获得知识教育方面起到了星火燎原的作用。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四大名著也借助戏曲电影如越剧电影《红楼梦》(1962)、绍剧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1962)、京剧电影《野猪林》(1962)、黄梅调电影《貂蝉》(1958)等的传播,以中国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飞入寻常百姓家”,快速完成了在更大范围内普及中国古典文学的工作。例如,根据《红楼梦》改编的越剧电影《红楼梦》以宝黛爱情悲剧为叙事主线,大刀阔斧地对原著进行删减。电影由越剧名家徐玉兰与王文娟联袂主演,扮相俊俏秀美、唱腔婉转动人,其中“黛玉焚稿”“宝玉哭灵”“问紫鹃”等唱段经由电影传播,更是家喻户晓。除此之外,中国香港地区由电懋出品的黄梅调电影《红楼梦》(1962)、邵氏出品的黄梅调电影《金玉良缘红楼梦》(1977)以及新版越剧电影《红楼梦》(2007)等,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让喜爱戏曲片的观众如痴如醉,在欣赏优美唱腔的同时,也了解了这部文学巨作的内容。可以说,戏曲电影为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20世纪70年代末特殊时期结束,戏曲电影伴随文艺事业的复苏而一并兴盛。继“十七年”时期的高峰期后,整个20世纪80年代贯穿着戏曲电影的第二次高潮。从思想文化影响来看,戏曲电影在这个时期形成的第二个创作高峰,更多的是得益于思想解放和文艺政策放开所带来的创作活跃和解禁所带来的剧目的丰富和创作的多样化。[1]彼时,盛极一时的“美学热”及艺术规律大讨论为戏曲电影艺术质量的提高与教育功能的强化提供了丰沃的时代土壤,一批优秀的传统戏曲精品重现荧屏,为思想贫瘠的观众带来了文化哺育,在思想解放的文化浪潮中戏曲电影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态势。如京剧电影《白蛇传》(1980)、《红娘》(1981)、昆曲电影《牡丹亭》、豫剧电影《七品芝麻官》(1979)等作品以新编或改编的形式唤醒观众对传统文艺作品的回温与喜爱。相对开放的戏曲主题与技法处理,如《李慧娘》(1981)中的鬼戏处理、《白蛇传》中的神话情节等,脱离了特殊时期的桎梏,催生出更有活力的舞台艺术创作,给观众带来全新的审美体验与熏陶。
进入消费主义与大众文化盛行的20世纪90年代之后,戏曲艺术渐渐在观众主要是年轻观众中失去市场,部分戏曲演员也改行下海。20世纪90年代初期戏曲电影明显遇冷,产量甚少,戏曲本身发展的弱势带来了戏曲电影的艰难境地。新世纪初期,每年戏曲电影出品量依然较少,偶有产出亦多为新题材、新作品,如《山水情悠悠》(2001)、《华子良》(2003)等,这些作品多关注现实变化和革命历史,体现出人们的观念变革。近期,基于传统戏曲文化的影视作品逐渐复苏并活跃,这多得益于经济的稳定、政策的支持、电影行业相对开放的发展,以及文化余脉的经久不息。伴随“国潮热”,戏曲艺术的复兴推动了戏曲电影的产出,如2014年的京剧《霸王别姬》、2015年的《状元媒》与《龙凤呈祥》等作品重新将根植于传统文化的题材搬上荧屏,许多电影机构专设戏迷专场、名角专场等进行戏曲电影放送。
值得一提的是,这时的戏曲电影顺应影像技术的革新带给观众全新的视听感官体验,这一方面有助于拓展戏曲电影在青年观众群体中的市场,另一方面对传统文化艺术的视觉呈现与传播接受带来助力。如2015年由滕俊杰导演的《霸王别姬》是中国首部全程3D实拍的京剧电影,全片采用杜比全景声技术,完成了传统舞台戏曲艺术的视觉革新。故事取材于《西汉演义》,剧中一直为观众津津乐道的项羽乌江自刎、虞姬置酒舞剑等情节,完成了更具沉浸式体验的剧场观影效应。作为“京剧电影工程”确立的代表剧目,影片获得了不俗的票房与极高的上座率,这些作品对传统文化与戏曲美学的传播与普及起到了重要作用,在青少年群体中间尤为明显。
戏曲电影的教育功能同时体现于对传统美德的传达与伦理观念的规训。戏曲艺术的核心是民族文化精神,剧中角色多充满英雄主义的讴歌或对社会压迫的反抗,对传统道德中优秀方面的称颂以及对反道德现象的贬斥,反映出对真善美和假恶丑泾渭分明的态度,反映了大众对历史和人物的价值判断。[2]
新中国成立初期,起步阶段的戏曲电影主要致力于对新思潮新观念的宣传,以教化新型家庭关系和社会风尚为目的,如评剧电影《小姑贤》(1953)、《秦香莲》(1956)、《花为媒》(1963),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1954),黄梅戏电影《天仙配》(1954)等。《小姑贤》讲述的是旧式家庭中,家庭内部成员化解矛盾、维持和睦的通俗故事;《秦香莲》的情节家喻户晓,即负心汉陈世美辜负妻子秦香莲,后被包公判杀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中诸多脍炙人口的情节,如“同窗三载”“十八里相送”“化蝶”等,都勾画出人们对美好自由爱情的向往,并批判了封建社会对爱情的压制。这些作品在观众群体中具有极高的普及度与流传性,通过戏曲电影的拍摄与放映,传播了朴素的伦理道德观念与自由、平等的爱情观,呼吁观众日常行善、平等待人,提倡以和为美的家庭关系。这也构成了“十七年”时期戏曲电影作品的教育特征之一。
在20世纪80年代戏曲电影的第二次高潮中,美德传播和伦理训教的特征也非常显见,典型的如越剧电影《五女拜寿》(1984)。1982年,顾锡东编写完成的越剧《五女拜寿》成为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立团之作,两年后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为电影,并获得第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戏曲片。影片通过描绘嘉庆年间户部侍郎杨继康家族的荣辱兴衰,勾画了封建社会的人情世态,通过对古已有之的世态人情来谴责现实生活中同样的伦理道德恶习,借以增加观众对传统美德的认同感。21世纪以来,大量新戏的出现推动了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德的新阐释与新呈现。2014年,由中国戏剧家协会出品的大型眉户现代戏《迟开的玫瑰》讲述了一个西安城内的真实故事。19岁的少女乔雪梅为了照顾瘫痪的父亲和未成年的弟妹,放弃了去北京上大学的机会,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守家庭、尽孝道,以“大姐精神”谱写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个人价值取向,表现中华民族以家庭集体为先的伦理内涵。
另一方面,基于现实题材的新编、改编戏曲以及新世纪初期出现的现代新戏作品,陆续以古讽今、以古喻今地批判现实社会问题,表达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其中以廉政主题尤为突出。例如,1979年谢添导演的豫剧电影《七品芝麻官》以喜剧表演形式暗讽了官场现象,塑造了七品小官唐成不畏权势、坚持正义的形象,呼吁“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为官原则,赢得了观众共鸣与称颂,对干部官员的工作形成了一定的警戒与督导作用。
经历20世纪90年代的整体衰落期后,新世纪初期戏曲电影呈现出对现实生活题材的倾斜,具有较强的现实针对性,也更向中国传统美德回归。2009年,作为中共中央宣传部、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为国庆60周年准备的献礼片,京剧电影《廉吏于成龙》由上海京剧院、上海电影制片厂联合出品,郑大圣担任导演,尚长荣、关栋天等主演,主要讲述康熙年间“天下第一廉吏”于成龙廉政勤政、正直爱民的判案断案故事。针对当时党内工作的实际困难和社会问题,该作品的设置结合了党内廉政文化建设的需要,试图最大范围营建清廉勤朴的办公氛围,使广大观众尤其是党员干部从中受到教育,为推进廉政文化建设做出贡献,在社会上起到了批判与拨正的教育警示作用。
1949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加强电影事业的决定》指出:“电影艺术具有最广大的群众性与普遍的宣传效果,必须加强这一事业,以利于在全国范围内及在国际上更有力地进行我党及新民主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的宣传工作。”[3]电影、戏曲电影的政治功能被放大,戏曲电影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必要话语方式。[4]
如果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戏曲电影成长繁荣及美学理念形成时期,那么“样板戏”及其电影则一枝独秀地将戏曲革命推向了经典化、模式化时期。“样板戏”电影的创作,把戏曲电影创作形态和政治话语下的艺术和形式技巧推向了高峰。[5]戏曲电影教育功能在该时期体现为强有力的革命文化传播。作为前奏,戏曲与电影的改革早在“文革”全面爆发前已经开始,反映人民群众的革命精神与革命文化的作品亦有出品。早在1951年,东北电影制片厂出品了京剧电影《白毛女》。该片改编自延安时期的同名歌剧,讲述喜儿受到地主霸占后被迫逃进深山,后被八路军大春解救。故事反映了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革命主题,其中“北风吹扎红头绳”等经典唱段家喻户晓。1964年到1966年三年间,出现了26部戏曲电影,其中多以现代戏曲形式为主。这时期的戏曲电影摒弃了传统戏曲的样式,以颂扬工农兵及革命英雄人物的“红光亮”形象,歌颂社会主义新思想为主,如京剧电影《红管家》(1964)、《节振国》(1965)、花鼓戏《打铜锣》(1965)、曲剧电影《游乡》(1966)等。1956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现代题材影片《刘巧儿》改编自评剧作品,表现了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民主生活以及人们思想观念上的巨大变化,着重揭示了对旧制度、旧传统进行改造的迫切诉求,起到了深入基层发动群众、宣传革命文化的教育作用。
在“八亿人看八部戏”“把革命样板戏推向全国”的年代,自上而下的普及推广直接决定了八个“样板戏”在万马齐喑的戏曲舞台上独领风骚,戏曲及戏曲电影的观影规模空前,街头巷尾、男女老少都能够耳熟能详地吟唱样板戏中的经典唱词。一大批优秀的戏曲专业演出人员、艺术家“戴罪立功”,集体创作出模式化的戏曲文艺作品,至今看来依然可圈可点,具有一定艺术和教育价值。1970年10月,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彩色影片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完成并在全国公映,电影由谢铁骊导演、童祥苓主演,完成了对模式化的革命现代京剧的银幕化,作品塑造了杨子荣孤身打入敌人内部的英雄人物形象,弘扬了革命文化;同年上映的《红灯记》由中国京剧团剧组演出、八一电影制片厂摄制,讲述了李玉和一家三代人自觉主动参加抗日战争的革命主题。
凡此种种,这一时期的戏曲电影反映了特殊时期革命文化的艺术宣示,在当时历史背景下,起到了强烈的革命教育作用。模式化的表演技术与极高的演映频次强化了权威话语的传播,使得戏曲电影的观看成为某种仪式化行为,剧目及影片反复出现并渗入群众生活,起到固化教育的效果,“这种复制过程发生在文本层面、意识形态的视觉话语(宣传画、电影、纪念碑、建筑)、仪式话语(会议、报告、制度践行、庆典),以及许多日常实践中的集中式‘形式结构’中(例如学校课程、商品价格以及城市时空中的一般组织)。”[6]
此外,经历20世纪90年代的低迷期后,新世纪以来的戏曲电影开始逐渐关注社会文化发展对人们的价值观念和思想变迁的影响,呈现出对社会主义新生活、新理念的理性反思与传播。现实和革命历史题材依然显见,多为全新创作作品,且得到了中央、地方政府以及电影行业的扶植与支持,如花鼓戏电影《乡长本姓赵》(2001)、皮影戏电影《小康路上》(2003)、秦腔现代戏《大树西迁》(2013)、扬剧电影《衣冠风流》(2017)等。这些作品体现出创作者独特的理性观察视角与艺术品位,代表了文艺工作者对现实社会的精神关照和时代的进步,以更开放、平等、包容的艺术创作态度,向观众宣扬了自由多元的生活形态与社会主义理念,充分发挥了戏曲电影的艺术教育作用。
新中国70年间,戏曲电影虽几经起落,但始终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在不同历史时期起到了积极的文化传播以及革命教育功能。1905年,陈独秀在《新小说》第2卷第2期上发表的《论戏曲》中,第一次将戏剧的教化与娱乐作用提到重要位置进行评论:“戏园者,实普天下之大学堂也;优伶者,是普天下之大教师也”,明确将此前难登大雅之堂的戏曲艺术提升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高度,疾呼用戏曲来实行社会教育、开启明智。诚然,中国戏曲的社会教育功能,是逐渐显现和为世人所认识的。当戏曲艺术与大众媒介——电影相结合之后,戏曲艺术的传播渠道和普及面就更加丰富和广泛,故戏曲电影在去除蒙昧思想意识、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树立社会主义新理念等方面,所起到的教育作用也就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