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村建设现代中国

2019-11-20 09:51王果
读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建设

王果

从“乡村”建设“现代”,听起来不免让人奇怪。如今一提起现代,就自然联想到纽约、伦敦、上海、东京这样的大都会;“贫穷”“愚昧”“落后”的乡村,自身都需要“被现代”,如何担得起现代化的任务?这种见解相当流行,但它存在的时间并不长。长远地看,在近万年的农业社会中,乡村始终是财富之源和安身之所,以农为本才是全世界长期遵循的基本准则。近两个世纪,工业革命改变了全球财富的产生、流通和分布,人口聚集于都市,乡村本位为城市中心的发展道路取代。在城乡权势的大逆转中,城市化改变了社会结构,引领着社会价值风尚,是高歌猛进的主旋律;乡村则被视为保守落后,需要被纳入城市的发展轨道,沦为附庸。直到最近,城市中心的发展方式遇到环境破坏、资源枯竭、交通拥塞、住房失控等问题,人们才开始反省资源密集、资本密集的发展模式是否可以持续,反思除了欧美领衔的工业化、城市化发展道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可能的历史选项。

现代化不一定要沿袭城市工业化的西方老路;中国可以是现代的,同时也是乡村的。这是民国时期“乡村建设派”的基本思想,也是梅凯悦(Kate Merkel-Hess)教授《乡村的现代:民国时期个人和国家的建设》(以下引用只标注页码)一书的核心观点。该书以民国时期的乡村建设为研究对象,认为其本质是通过改造农民,再造乡村,以建设现代国家,从而“创造一种有别于城市现代性的”(2—3页)现代国家道路。正如副题所揭示的,这是一条从改造个人人手再造国家的乡村内部转化之路。

该书“前言”交代乡村建设运动的内涵和边界,正文分为五章——为乡村新知识阶层而写作、到乡村去、组织乡村、乡村中的竞争和运动的造成及损失,脉络相当清晰。前三章揭示了城市中有志于改造乡村的知识分子,从在城市中为农村而写作,到进入乡村塑造新农民,用刚传人的社会科学方法将乡村组织化的过程。第四、五章讨论乡建模式本身的变化。在三十年代以来的经济危机、国共相争和日本入侵的中外因素中,乡村建设成了各政治力量互相竞争的历史选项,以改造农民为特征的自下而上的乡村建设,最后演变成国民政府扶持下以经济建设、社会控制为特征的自上而下的乡村建设运动。

受西方近代经验的影响,大多数当时中国现代知识人都将城市作为未来中国的基础。城市几乎就是“先进”的代名词,成了未来中国的先导和基础。在这种大背景下,将乡村视为未来中国根基的乡村建设派,是很特别的一个群体。从乡村建设现代国家,是一条特殊的通往现代国家的道路。

过去二三十年,关于乡村建设已经积累起丰富的研究成果。孔飞力在《剑桥中华民国史》中较早地梳理了近代中国乡村建设的谱系。艾凯、查尔斯·海福德(Charles Hayford)、郑大华、徐思彦、刘重来、张守广、邵琴、曹天忠等中外学者,把我们对乡建的认识从邹平、定县、晓庄等几个“代表性的”点扩展到了面,从山东、江苏等沿海地区扩展到了四川、广西、辽宁等地的内陆地区,涉及的内容也从乡村教育扩展到了工业化、社会慈善、卫生医疗等不同方面。

与上述研究侧重不同,梅凯悦不从横向上研究一时一地的乡村建设,也不讨论各地乡建的总体成绩,其观察乡建的视角是纵向的,关心的问题是乡建前后各阶段的特征与流变。在梅凯悦看来,民国乡村建设并非一成不变,它兴起于国际性的乡村危机与乡村建设大潮之中,前后经历了几个阶段,最后却在全国性的乡村建设运动之中背离了最初的目的与意义。这些见解颇有新意,是对过去横向视角的重要补充。

它把乡建的起源放入十九世纪以来的工业化、城市化和信息流动中考察,补充了乡建研究的全球史视角。作者提出,发轫于清末民初的中国乡村建设,是全球“乡村世界主义”(rural cosmopolitanism)的一部分。从词源上看,“乡村建设”(rural reconstruction)一词最早出现在爱尔兰,“基本在大英帝国内传播”。二十年代中期与中文的“乡村建设”一词合流,形成了二三十年代的民国“乡村建设”概念(其中“建设”一词对应的是英文reconstruction,而不是字面的construction)。世界性的乡村建设,将乡村破败的根源推至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城市工业化造成的国际经济危机,因此需要通过合作化、社会改良、科学启蒙教育等一系列乡村改良,恢复乡村的繁荣和安宁。这样的全球背景烘托出了民国乡建的中国特色,即通过改造农民,再造乡村,建设现代国家。

在此基础上,它讨论了乡建人士创造乡村现代自我的三个阶段。在第一阶段,改革者们身在城市,心怀农村,将城市现代性加以调适,以符合乡村的环境和实际。晏阳初创办的平教会一开始并不专注乡村教育,但意识到它对改变中国的意义后,就果断转向识字教育,“努力为农民提供一条可以在乡村环境中成长为现代公民的道路”(42页)。他们认为,在乡村现代性所包含的识字、民主和男女平等等众多内容中,识字是其他一切的前提和现代公民政治的基础,因此创造现代农民的第一步应是教他们认字。用晏阳初的话说,就是“推行平民教育系统,这既适合中国人的特点,也是现代共和的需要。发展现代的中国式的(而不是西方式的)行政区,把它当作新中国的模范”(51頁)。

借识字重塑自我的过程,受到了中西文化的影响。它在体制上更多受西方启发,在实践上则延续了新儒家下层启蒙的机制。平教会的识字运动,更多地承袭自美国的教育体制,侧重民众教育、公民教育和地方性内容。而在实行方面,平教会十分注意吸引地方精英加入教育民众的队伍,精英们也认为这样延续了传统士绅作为社会楷模的传统。不过,虽然晏阳初的初衷是把定县建设为“新中国的模范”,探索可以推广的经验,但当时就有批评者指出,位于铁路边上的定县太过富裕,又接受了太多美国援助,它的经验不适用于广大贫苦的农村,不具有代表性。

乡村建设者们第二阶段努力的重点是通过社会改良实践来重塑自我。识文断字是起码的要求,公民认同的构建还需要具备现代的行为和实践的技能。在具体路径上,改革者有不同的选择。以陶行知的晓庄师范学校为代表的乡建派,看重培养现代的行为习惯,尤其是自我提高和自我管理的能力。这种建构自我的思路,受到了刚刚形成的西方社会学和心理学的影响,要求学员执行严格的管理作息,从事农活等体力劳动,推行识字教育和社会改良,比如建立乡村图书馆,改革茶馆,推行经济合作化等。徐公桥的中国职业教育社则认为,农民现代转型最缺乏的,不是现代的行为习惯,而是没有实践知识。因此,他们着重传授学员本地需要的木工、养蚕、阅读、自治等有关知识,认为这些知识可以提升当地生产水平,促进地区繁荣,帮助本地农民适应现代社会。

这些不同选择分享着一些共同特征,体现出乡建发展的阶段性特点。较明显的是实用教育的思想。自废除科举以来,中国知识体系一直处于剧烈变动与重构之中,关于什么是有用的知识、应该传授什么知识等关键问题,也一直困扰着中国教育界。实用教育的兴起,受到“五四”前后传人的杜威“社会即学校”的观点影响甚大,用陶行知的话说,就是打破“教室和生活”“老师和学生”“学校和社会”的界限。强调“平民化”的晓庄和注重职业教育的徐公桥都体现出了这些特点。

近世中西文化分别发展出一种个人觉醒的思想,这两股脉络的融合,成为乡建者们培养农民自我认同的思想基础。梅凯悦指出,新儒家“人皆可为尧舜”和西方社会改革思想中“自由个体的可塑性”可以相通,两者结合产生出自我转型的宽广思想基础。它就像一张光谱:一边是晏阳初强调自我转型要取法自由民主社会中的个人主义,用启蒙运动的办法培养个体心智;另一边则是梁漱溟摒弃自由主义中的自私自利,师法传统的“乡约”,建设乡村社区的教育和自治功能。尽管在自我转型中有侧重个人和集体的不同,几乎所有的乡建事业都延续了儒家“觉民行道”的传统,主张通过学校培养在地人物以为“农民的导师”和改变乡村的先锋。结合中西改革思想,而不是照搬西方,为中国乡村提供了“一条通往现代的中国道路”(60页)。

解决乡村中为人诟病的“一盘散沙”问题,是乡村建设第三阶段的工作重点。当时主要的工作思路是用“社会教育”的方式,动员民众脱离“私”的团体,进入到新式“组织”中来。作者重点讨论了改革者们如何改良乡村中的茶社、戏班等既存团体,如何组建农业、经济合作社等新式机构,希望借此将农民“组织起来”,把乡村基层社会建设成现代国家的基层堡垒。

在组织农民的过程中,他们利用了二十世纪传人的社会科学的新办法,借助一系列表格,把复杂的乡村实际按照“发展”的需要加以分类,抽象为图表中的数据,进行统计、计算和规划。这些图表的大量使用,构建出一套信息网络和任务系统,“把社会和个人都整合到一个带有规训性质的国家社会之中”,把分散的农民“组成更大的社会群体,以奠定国家合法性的权力基础”(84—85页)。

如何通过“组织”来改造乡民?出现了两种不同思路。平教会等独立团体往往采用自下而上的“劝喻”手段,利用茶馆、酒肆、戏台、坊问、图书馆、广播站等场所,把农民吸引到农业改良班、读书会、体育场和合作社之中,实施社会教育,促成农民的自我转型。而傅作义在绥远的乡村建设代表着第二种方式。他们依附于国家政权,以权威主义的方式,自上而下地把农民组织到新的机构之中。“组织”方式的运用,总体上延续了从个人人手变革乡村的道路,但也为后来政党、国家介入乡村改良打开了方便之门。

三十年代中期,国家、国际组织等力量介入乡村,形成了一种个人与国家的近代关系。乡村建设日益疏离于各地独立的自我转型模式,越来越以经济发展为目标,依靠国家力量自上而下地推进。随着国家力量的逐步介入,三十年代中期形成了全国性的乡村建设运动。不过,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加深,各地乡建事业也随之沦陷,乡村建设运动像昙花一现般以“失败”而告终。

国进民退是近代中国的一个长期变化,如何认识这一趋势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方面对中国社会造成的影响,是近来中外学界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梅凯悦从乡村改良的视角出发,重建了个人取向和国家主导两种乡建模式的竞争,揭示出国家如何一步一步地控制乡建,直至模式的最后更替。在这个过程中,国民政府的政策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时政府要求每个省都要建一个乡村改革“实验区”,并在全国选出若干典型,允许实验区和县政府合署办公。通过这种方式,全国84%的乡村建设被整合进了政府序列之中,其中就包括邹平和定县。

这样的模式翻转在“地方自治”的旗号下进行。虽然独立的乡建和国家主导的乡村改革都主张“自治”,但二者对“自治”的理解并不相同,反映出背后两种关于“公民”“自治”的观念和实践。在内涵和目的上,乡建者的“自治”意味着乡村的自我转型和地方主体性;国家的“自治”则意味着把乡建附属于县级政府的“自治”之下,以更方便地汲取资源,贯彻意志,控制社会。前者的目的是服务乡土的民众和社会;后者旨在将乡民置于新的社会控制之下。在实践方面,自下而上的乡村建设包括改造个人、经济自足和公共治安等众多内容;而政府的改革弱化了自我革新的部分,主要致力于推行合作化和社会改革(130页)。

乡建模式翻转的结果堪忧,即便稍后形成全国性的乡村建设运动,但运动化的乡建背离了原来乡建的方式与目的,让不少乡建人忘却初衷,多年的声誉亦付之东流(113、139页)。一九三三年以后,随着政府有关委员会的成立和全国乡村建设大会的定期召开,乡建蔚然成为一时风尚。过去一般将之视为乡建事业的蓬勃发展,但应看到,与政府的合作一方面削弱了独立改革的正当性,另一方面也未能建成支持国民政府的乡村基础。这场“被制造”的运动背离了乡村自我转型的传统,越来越倾向于偏重经济的“乡村发展主义”,越来越倚重政府的力量和国际专家团队,于是也更多“服务于国民政府和国际专家利益”,而不是乡村自己的福祉。

这种表面热闹背后的危机,平教会当时就已察觉。它在一九三三年的一份报告中指出,“当前对乡建的兴趣与日俱增,这固然好。不过,从过去识字运动的经验看,这也可以说是形势严峻”,“全国性的乡建运动很可能归于失败”。一年之后,平教会继续写道:“当前中国对是否有可能推行一种建设工作,并将之进行到底,已经充满各种质疑和批评。中国已经经不起任何失败。”(139页)

作者强调以改造农民的方式建设国家,从新的角度扩充了对乡建的理解。它与一般国家主导的现代化“国家建设”方案不同,更强调一种自下而上的地方建设。当时中国非常流行的一种观念是:阻碍建设现代中国的最大困难是人的程度太低。因此,要建设现代的国家,最迫切的问题,就是要培养现代的人。而大多数中国人在农村,乡村建设就成为破解中国现代化难题的关键。说到底,乡村建设就是通过培养现代乡民,来激发乡村社会的内部转型。这种以培养现代的个体,而不是直接建设现代经济、政治的“现代化”模式,本质上可以说是一种“人的现代化”。

不过,和全球工业化与城市化同步进行的历史不同,近代中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并不同步。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才真正加快了城市化的进程。在近代农村工业、手工业继续发展的情况下,在没有充分城市化的工业化中,如何理解民国乡村建设的中国特色,特别是如何理解这本书的核心问题——农村发展与个人转型之间的关系?如何理解乡村中国的多样性与当时乡村建设多种模式之间的辩证关系?如何处理宋明以来新儒家“礼下庶人”的地方建设传统与近代乡村建设路径之间的繼承性与突破性?这些问题还值得进一步思考和研究。

(Kate Merkel-Hess,The Rural Modern:Reconstructing me Self and State in Republican China.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6)

猜你喜欢
建设
城市共享街道建设探析
寒露
质量建设永远在路上
“高中生涯规划”信息技术建设应用探究
《语文建设》(下半月)2019年1—12月总目录
保障房建设更快了
泪流满面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推荐书目
关于在全国城市建设中实行《公共艺术百分比建设》方案的提议
城市雕塑是一项文化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