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不分真假

2019-11-20 10:18何鸟彝族
香格里拉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白孙女月亮

◇何鸟(彝族)

戊时:何老左的玩笑

杨贵发一定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连我也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玩笑。双脚挪出院子,脚步便迟迟疑疑起来,神经莫名地震颤了一下,莫名地震颤。有一股冷风从骨髓里钻出来,蹿遍全身,从来没有过的孤独跟着冲过来,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孤伶伶地伫立于天地间,硕大的天地间,我是多么渺小和无助。但是寒冷和孤独改变不了我的决定,又坚毅地挪出一步。这一步,我体验到当爷爷的威严。

黄昏以大鹰俯冲的速度陲落下来,比闪电还快,猝不及防,也发出尖利的叫声。这是我七十五年来第一次发现黄昏降临的速度如此快。房背后的大核桃树一头扎进暗色里,诸多秘密连同阳光一起被隐藏起来。这棵大核桃树是十岁那年我爹教我种下的,是我种下的第一棵树,我爹当时教我手握锄头打塘、植树、回填土、施肥、浇水,完了他说种棵核桃等于埋金子,缺油少盐的时候摘个核桃还能见油星子,语重心长,参透人生。大核桃树陪我一起长大、变老,现在它粗糙的皱纹从根部使劲往树梢上蹿,未长出叶子的树干戳向天空,看上去比我还年迈,它可是比我小十岁啊!

日子真的是经不住过。

手里的缰绳很沉,身后如拽着千斤大石头。我回过头,发现牯牛换改停住脚步,扭头朝院子里看,我抖了一下缰绳,它才回过头。我俩的目光在黄昏里相遇,它的目光疑惑、迷茫、埋怨,恋恋不舍,我能理解它此刻的感觉,因为我和它的生活轨迹是黎明出门,黄昏归家,而现在我要带它从黄昏出发,完全不符合生活规律,它肯定是意识到我将带它离家出走,甚至会感觉将带它走上一条不归路。碰到它的目光,先前的孤独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有我,它应该也不会感到孤独。我们是彼此最知心的朋友,四年前我从对面大水头寨将它买过来那天开始,我们俩就形影不离。那时它还很小,只有八个月,我舍不得用绳子拴它,揪了一把青草蘸着盐水引它回家,那一路它伸长脖颈贪婪地盯着我手里的青草,像个贪吃的孩子。它还真的就是个孩子。进了家,我好生待它,彼此从来没有一点陌生感,这就是缘份。我没有问主人它的名字,“换改”这个名字是我将它引进门时想的,因为我曾经有个叫换改的弟弟死在五岁上,就让它当我的弟弟吧。我第一次喊它换改时,它木然地看着来路无动于衷,我再次抖动手里的青草喊它,它疑惑地看着我,但还是过来接了我手里的青草。我一手将青草递到它嘴边,一手抚摸着它的头,告诉它你今后的名字叫换改。此刻,我催促的目光递过去,它接住了,顺从地跟着迈开脚步,只是依然十分缓慢。我的双眼发酸,黄昏浸泡在一滴泪里。它肯定在埋怨我狠心,不该这样吓自己的孙女,我也不是存心要吓自己的孙女,但我不能在杨贵发面前屈服,也不会在他面前屈服。

昨天晚上杨远方送小白回来已经是深夜,车停在院子外,他俩大包小包往家里搬了几趟,屋里屋外堆成小山。那是为明天招待杨贵发他们过来订亲吃小酒准备的,也有给我的礼物,可我不稀罕他们的礼物。我知道小白和杨远方晚上要回来,随意吃了一碗开水泡冷饭,早早就坐在灶房里等他们,傍晚的阳光在等待中一点一点让天空收集起来,装进行囊;黄昏在等待中来临,畏畏缩缩;然后就是夜晚铺开,毫不客气。可是我的目光每次从门里冲出去,都只是跌倒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迎接不到小白的身影,直到深夜。这期间,隔壁周冲富喊过我两次,让我过去陪他喝茶。他第一次喊,我说今晚我有事,不过去了。他第二次喊,把我惹火了,我大声地回他,我告诉过你小白后天要订亲吃小酒,有本事你自己过来。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会冲他发火。话从嘴里冲出去我就后悔了,做人不能伤别人的自尊,周冲富自小落下小儿麻痹腿脚不利索,虽然有个儿子陪伴,可他那儿子也是傻得鼻涕进嘴都不知道揩的人,老光棍,整天不着家,还好有政府发给低保和养老保险供养他,不然周冲富早就饿死了。自从小白跟杨远方进城后,我和周冲富就成大青树寨孤独的枯树,不知会在哪阵风雨中倒下。我的话严重伤害他的自尊,况且在大青树寨也就只有我俩孤寡老人还能做个伴,说说话。我怕他会生气,急忙过去给他赔不是,刚才我是等小白她们心烦气躁,你不要往心里装啊!周冲富笑笑说这几十年,我还不知道你那脾气,快回去等你那宝贝孙女吧,后天我就是爬也要爬过来给你撑面子。我又回到自家火塘边,继续等待。

我的等待是有目的的,为这个目的我几乎耗尽所有的心思。

月亮固执地偏西了,火塘奄奄一息,瞌睡敲打着我的双眼,杨远方和小白才回来。杨远方将大包小包搬进灶房后,亲切地喊了一声“爷爷”,他这声“爷爷”是给小白听的,是讨好。小白拎着东西跟在后面,进门就喊累,口吻带着娇嗔,她这是朝杨远方撒娇。我牙根都酸,同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从心底跳出来,仿佛我怀里抱了多少年的宝突然让人抢走了。杨远方在我左边坐下来,小白紧紧依着我在右边坐下,我马上又找回了一个完整的家,温暖满满的。小白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摸捏着,温热迅速从她的手里传递过来,烧热我渐渐苍老的心跳。她的手那么细腻、柔软,如她奶奶茶花五十多年前的手。但我故意给自己的表情降温,扔石头一般扔给杨远方一句,我的条件你们还没有答复呢,怎么就忙着准备订亲吃小酒。这句话在肚子里憋好几天了,原本等杨贵发自己过来跟我说,愿意把月亮田作彩礼送给我。可是他杨贵发老将不出面,没给我机会,现在只能对杨远方说了。这是小白嫁给他的条件,是底线,底线不能突破。原以为这一句会击中杨远方的穴位,可他显然已经有充分的准备,把笑容全部捧出来递给我,讨好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往我脸上扑,企图打通我的心。没等杨远方回话,小白急不可耐地帮腔,爷爷,你这么大年纪,要月亮田干什么?我们又不会让你冷让你饿。这是杨远方和杨贵发父子的态度,怎么会从小白的嘴里蹦出来呢?人还没出门,脸就已经朝外,这孩子简直傻到家了。我自然只能针尖对麦芒,扔过去一句,我看你们去哪里找后悔的药。扶着墙站起来,进屋睡觉,将他们晾在火塘边。

这句话当然是扔给杨贵发的,这是最后的通牒。

这个玩笑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

小白现在肯定已经回家了,我能想象出来她着急的样子。但是我现在就让他们找不到后悔的药。

翻过大青树梁子,我和换改相伴着来到山背后岩房洞,夜晚温煦起来。这岩房洞是神仙建造的家,洞口像神斧凿出的一道门,里面空旷、平坦,可以容纳上百人,外面的风怎么努力也挤不进来,温暖舒适。过去大青树寨的人上山放牛做活都将这里当作另外一个家,雨天遮风避雨,热天乘凉避暑,玉米成熟时,大家在洞里架一堆火,烤上玉米,过神仙日子。当然,这里过去也是很多年轻人的爱情家园,青年男女常常唱着山歌带着蓑衣毛毯来这里幽会,播下爱情的种子。我和茶花的爱情就是在这里圆满,那些浪漫的夜晚,我会在这里烧起一堆火,将蓑衣铺在旁边,烤上鲜嫩的鸟肉,引领茶花坐在我身边,我拥着她,将烤熟的鸟肉送到她的嘴边,在她迷人的表情里找到幸福。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啊!生命像刚刚绽开的花朵,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活力。转眼间茶花离开我已经二十年了,就连儿子儿媳也在十年前被一场拖拉机车祸给带走,只给我留下小白这个孙女。心里又一阵酸。

我本来打算在洞里烧一堆火,可是牯牛换改无法进来,它在外面孤单的神情揪住我的心,自然不忍心让它孤单。我从岩房洞里走出来,在它面前依着岩壁蹲下来,伸手抚摸着它的脸,彼此传递温暖。

月亮提前滚圆,仿佛急切地要去赴一场幽会,娇艳的脸庞闪耀着激动的光,星星在她周围嬉戏。五十多年前我和茶花也有这样的夜晚,也陪伴这样的月亮,现在只剩下我,也许她就躲在月亮背后看着我,我想大声喊她的名字,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老了啊!月光活泼开朗,大大方方地在我周围晃来晃去,原本那丝凉意被追赶得无影无踪,温暖的气息大团大团地围过来。我该有自己的梦了。

亥时:何小白的秘密

爷爷不会和我们开玩笑吧?明天就是正月十五,是爷爷请人掐算出来我和远方订亲吃小酒的日子。为了明天订亲吃小酒,半月前就开始准备,十天前已经请过所有的亲戚和隔壁邻居,准备了十桌酒席,要办得热热闹闹。日子和规格是爷爷定的。他的决定是锤子落地,谁也不敢更改。现在他怎么突然玩出这一招呢?关于明天这个订亲吃小酒仪式,我和远方原本打算是双方老人坐下来喝一杯酒,商定商定办喜事的日子和事项,无非是在别人面前走个程序而已。这也是远方他爹贵发大伯的意思,他说程序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热闹,彩礼什么的我们家已经备妥当,不会亏欠你们爷孙俩。他对自己的表态自信、满意。不过这次贵发大伯确实让全寨子人另眼相看,破天荒地提出:彩礼钱四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结婚办喜事双方待客所有的物品全部由他们家置办。他对爷爷说大叔你一大把年纪,孩子的事我不能让你操心。这句话他不仅仅对爷爷说,遇到寨子里的每个人就被他重复一遍,每次重复这句话,他的表情就无比滋润。这样大方的彩礼和面子在大青树寨还是头一份,如果遇上别的人家,那还不得笑歪了嘴。爷爷却不领这份情,他说我已经土埋发梢的人,不是我倚老卖老,我们老何家就剩这么个宝贝孙女,订亲吃小酒和办喜事请客喝酒三吹四打一项也不能省,而且要办得风风光光,我何老左在大青树寨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人笑话过,不能埋进土里还落下个笑柄。爷爷又强调礼数要按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操办,订亲吃小酒待客的物品由你们家送过来,嫁孙女的喜事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替我操这份闲心。爷爷的这些话也对寨子里的每个人说,只是换了口气,而且对每个人说这话时他都底气十足,要挣足面子。

今天又忙了一整天,远方要安排明天的活,将我送到寨子边岔路口就自己开车回家了。今晚只有月亮送我回家,月光从我身上披下来,温润流畅,我的影子一会儿跟在后面,一会儿又跑到前面,仿佛在跟我较真。风轻抚着我的脸,柔软、安静,一如远方的双手轻轻滑过,心情马上变得十分干净。我是今夜最漂亮的月亮。在路上遇到串门归来的于家大婶,她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啧啧夸奖说你爷爷好福气,养了这么个仙女似的孙女。其实她现在肯定看不清我,夸奖只是随意脱口而出,多少含有水分。我对自己的漂亮还是有信心的,这份信心来自许多男人内容丰富的目光和远方的黏糊。还有我从镜子里审视的时候,也对自己的长相很满意。我说大婶明天早点过来帮我操持订亲的事。从于家大婶身边走过,我带着女人在这个时候该有的幸福进家,飘飘然然,满心喜悦。院子里空落冷寂,往常这时候侧边的灶房门总是敞开着,灯光无可阻拦地从门里溜出来,和月光纠缠在一起,为我归家铺设出一条路,现在灶房门却紧闭着,仿佛拒绝我归来。只有月光独自在水泥地板上玩耍。寂静占领整个院落,危机正在从远方大步向我走来,但我暂时还没有感觉到。爷爷不会这么早睡的。由于感觉不到危机向我走来,所以并没有任何警觉,我的意识里他应该到隔壁周冲富大爷家去了。我们大青树寨年轻人在家呆不住,纷纷往城里跑(我和远方也一样),只留老人和孩子守在家里,老人不经意就被死神带走一两个,越来越少,越来越孤单,原本热闹的寨子只剩一个空壳。隔壁周冲富大爷腿脚不方便,整天窝在家里,用他的话说就是坐在家里等阎王来收了。但他是我爷爷唯一可以聊天的人,每天晚上他都会在自己家里大声喊我爷爷,爷爷三步两步就蹿到他家里,老哥俩在火塘边喝茶喝酒,回忆着寨子里曾经的人和事,无奈地感叹一番,时间在他们俩的感叹声中渐渐老去。

推开灶房门,马上有一股冷气扑过来,好像冬天被长久地关在屋里。开了灯,屋里更加空洞,火塘里的炭火被紧紧捂在灰里,已经快要熄灭,说明爷爷今天中午以后没有生过火。我喊了几声爷爷,没有任何回应,推开他房间的门,也是空的。我又去周冲富大爷家寻,周冲富大爷垂头坐在火塘边,裤腿捋到大腿根上,浮肿的脚掌搭在木柴上面,像在烤两个大白薯。土茶罐支在火灰里,罐里的水早就烧干了,整个屋子弥漫着茶叶烤焦的苦涩味。他缓慢地抬起头看我一眼,目光有气无力。他知道我不可能坐在火塘边跟他聊天,见我进来一动不动,也就没有要让坐的意思。他说,你爷爷已经早通知我了,你和杨远方明天订亲吃小酒,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得在杨贵发面前给你爷孙俩撑足面子。我问他今晚爷爷有没有来过。他说你爷爷黄昏前过来一次,也没有坐,怪怪地叹了一声冷气就走了,他不是回去操办你们订亲吃小酒的事?我说爷爷没在家里。他说可能去请别的亲戚,你回家等吧。

我又踅回到家里,想打理打理家什,为明天做些准备工作,可是我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无从下手,茫然无措。对这个家突然感到陌生,自己像个走错门的陌生人。虽然我每隔几天就回来看爷爷一次,现在才发现我离这个家和爷爷已经很远,这种距离让我突然感到恐慌。我们家的正房是前年就农村危旧房改造政策建盖的两层小楼,侧边的灶房则按爷爷的意愿保留土瓦房,现在想来,爷爷一个人守这两间空旷的房子确实很孤单。建盖这栋小楼的时候,爷爷板着脸反对,他有自己的理由,他年纪大了,而我嫁进杨家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况且我和远方在县城里有公司有住房,建盖楼房确属多余。他说你嫁给远方就是他们家的人,我一个人守这么大的空房子,心也会空的。可是,当时我和远方为了尽一份孝心,还是建盖了楼房,只是把土瓦灶房给爷爷留下。新房子建好,爷爷嫌水泥房冷,不愿意搬进去住,还把原来的木床搬到灶房里。去年春节,我死乞活赖求爷爷,他才同意搬进新房。他还说搬进新房只是给我脸面,只是偶尔进去新房间睡一觉,很多时候他只火塘边铺一张席子,在席子上躺下就睡。爷爷说,七十多年了,还是睡在火塘边暖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在爷爷面前,我和远方确实只做了一项面子工程。

爷爷很在乎我的表现,他当然应该在乎我,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最疼爱的孙女,可是我却忽略了他的感受。有一次,杨贵发大伯肾绞痛,远方在广州跟客户谈生意回不来,让我开车送药。我将药送到他们家后才回去看爷爷。爷爷看到我从远方家出来,劈头一句就问我记不记得自己的家门朝哪边开,而且整个晚上赌气不搭理我。后来,每次回来我们都要先在他面前报到,然后才能去远方家。我慢慢地梳理着自己,试着拿起扫帚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把爷爷明天要穿的衣服放到他的床上,拿出自己明天穿的裙子往身上比,这是一套乳白的裙子,是远方特意买的。我们还为明天穿这裙子争吵过,我说我们是回大青树寨,穿这么时髦的裙子会让人家笑话,远方说我就是要让你成为大青树寨最时髦的女人。幸福顿时将我紧紧拥抱,这一刻我的身心彻底被清空,自然就顺从了。订亲吃小洒是女人出嫁的前奏,当然也算大喜事。此刻我心里却生出许多空虚和伤感,其他人家的女儿订亲出嫁都是爹妈操办的,而我爹妈把我丢给爷爷,爷爷老了,我得自己嫁自己。现在,我特别想念我爹我妈,也抱怨他们那么忍心扔下我,心里的委屈无处诉说,好想让月亮陪我哭一场。

月亮已经昏昏欲睡,星星闪着疲惫眼睛,寨子里鼾声此起彼伏。还不见爷爷归家,我抬起头向外张望,目光突然遭遇阻隔,被弹回来,仿佛是梦游。我使劲揉揉眼睛,除了月光什么也没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袭过来,狠狠地撞击着我。爷爷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急忙去牛厩里看牯牛换改,它是我跟远方进城后爷爷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只要牯牛换改在,爷爷就没事。可是牛厩是空的,换改也不见了。

爷爷和换改都失踪了。

月亮和星星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砸在我头上;山大片大片地倒塌,白昼和夜被彻底翻过来,天地间找不到出口。但是我还没有想到是我的一句话伤害了自己的爷爷,更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来恐吓我。

满满的幸福变成碎片。我朝远方家飞奔而去,月光恐慌地在我身后拼命流淌。

亥时:杨贵发的窥视

为明天订亲吃小酒的事,远方和他妈忙得双脚都来不及落地,一会儿问红线茶糖礼包,一会儿又问给何老左的红包,啤酒白酒饮料码成小山,脚步闪出闪进,闪得我眼花缭乱,头晕心慌,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吃喝拉撒都归他母子俩管。远方还不停地接打电话,请人明天去小白家帮忙,他在这边赔着笑脸讲话,说是“请”其实是安排的口吻,俨然是个领导。我儿子是经理,经理大小也是个领导,领导就是应该使唤别人。我每次进城去远方的千年古茶公司,那些人对我是又点头又哈腰,好像我才是他们的领导,特别是何小白,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把我侍候得舒舒坦坦。当时我就想,何老左是否也享受过孙女给他这样舒坦的待遇。从县城回到寨子里,我觉得自己的腰板挺硬朗,遇见何老左,我会把头仰得更高一些,经常骄傲地告诉他,我家远方的千年古茶公司生意做得大,忙得不得了。我在暗示他,你孙女不过是给我儿子打工。何老左也不含糊,带着讽刺的口吻回敬我,你比儿子能多了,一棍棒打出个大经理,但是不知道是哪道圣旨封的官。还一脸的睥睨。他这是在用话将我,远方这个经理不过自己给自己封个衔头。何老左说的是事实,远方大学毕业时候已经不再分配工作,我托人在派出所给他找了个当协警的工作,人家派出所所长还说,先当协警以后参加考试。当时我做梦都在想,儿子穿上警服,我何等威风。可是偏偏我指东他往西,执意要研究千年古茶。古茶树遍布山山洼洼,我们祖祖辈辈喝的就是千年古茶树上的茶,谁喝出个门道了?谁家又靠古茶赚大钱?没有。当时气得我肠子疼,狠狠地给了他一棍棒,这一棍棒就彻底将他打出家门,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没想到,他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千年古茶公司的经理了,而且通过他的千年古茶公司,大青树寨的古茶比金子还贵。我在儿子面前自愧不如,但是确实为有这个儿子而骄傲。

远方的千年古茶公司做得越大,我的精神就越抖擞。平时衣兜里装着两种烟,自己抽左边衣袋里一块五一包的红山茶烟,遇到人就发右边衣袋里十块钱一包的紫云烟,那些人接过我的紫云烟,堆满不知真假的笑脸恭维我,在我们大青树寨就数你最有福气最自在,儿子在城里开千年古茶公司做生意当老板给你赚钱,你每天吃香喝辣,抽着好烟,睡觉睡到自然醒,哪像我们进城也是卖苦力,老板还经常扣工资。这话我爱听,我常常顺着他们的话再往上爬,直到自己神仙飘飘。

何小白农校毕业后被远方招进千年古茶公司,家里也就剩下何老左一个孤老头。有时候我也可怜何老左。他何老左八字欠,儿子儿媳在拖拉机车祸中死了,多年独自拉扯孙女过日子,当爷爷还得当爹当妈,日子比苦瓜还苦。硬是从嘴里省下半口饭供她读书,孙女长大自己却变成孤寡老人。当然,何小白也够辛苦,一边帮远方操心千年古茶公司,一边还要记挂着何老左,还好县城离大青树寨只有二十多公里,现在二级公路正好从寨子中间过,进城比上茅厕还简单,也少了许多担忧。

猫头鹰在对面的山上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明夜深了。夜深了,我打算要进屋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到何家把订亲吃小酒的事办了。订亲吃小酒用的糖茶礼包样样准备好了,猪关在厩里明早拉到何家去杀。操心是他母子俩的事,我在这个家里是老爷,吃好穿好睡好,管用不管用指手划脚说上几句,经理的爹就应该是这派头。我刚刚打算站起来,何小白疾风一般刮进来,很急的样子,从她家到我家不过五百米距离,何必跑成这样?我想看个究竟,只抬头看一眼,又倒上一杯茶喝,喝得有滋有味,也不打算和她打招呼。从现在开始,我就应该把老公公的架子摆足,不能让自己在儿媳面前掉价,不然以后让她小瞧。当然,我也承认何小白善良懂事,但进了我杨家的门是当媳妇,媳妇有媳妇的规矩,老公公有老公公的威严,我就是要把自己摆在台面上。为此,远方他妈不止一次地敲击我,你到哪里去找这么温顺懂事的儿媳,进了咱家要当自家女儿待,不能委屈人家。何小白焦急的样子还是提高了我的兴致,立刻把耳朵竖直了想听听她还要提什么要求,故意重重地咳嗽一声,以此引起她的注意。可是何小白根本不搭理我,喘着粗气对远方和他妈说,我爷爷可能出事了,现在都没回家。这倒是蹊跷,晚上何老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多也就是跟周冲富抽烟喝茶,讲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远方和他妈也警觉起来,异口同声地说,夜这么深了,他会去了哪里?何小白捂着胸口说,牯牛也不在厩里,我当心出什么意外。

他们紧张得不得了,而我平静如水。

明天就是订亲吃小酒仪式,这个骨节眼上,他能出什么事,无非是想捉弄人呗。这老倌一肚子花花肠子,以开玩笑耍弄人出名,今天说不定哪根筋搭错了,又跟我开玩笑。有一次他和堂弟去河里捉鱼,他懒得走路,从河里出来突然喊肚子疼,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一脸疼痛难忍的样子。堂弟只好背上他艰难地往家里走,可是到了家门口,他的肚子不疼了,气得堂弟半年都不跟他搭腔。

何老左肯定又在开什么玩笑,或者憋了个什么坏主意。但是,这时候我确实没有想到他是为月亮田。

子时:杨远方的信念

爷爷丢了。

爷爷吓坏了小白,也把我和我妈吓住了,可是当时我们不知道他是故意吓我们,而且是因为月亮田。我和小白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这么晚都不回家,最担心他在哪里摔倒。这年头连喝水都会噎死人,况且小白的爷爷已经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像是树上的枯叶,哪一阵风过来就有被吹落的可能。用他的话说,熟透的果子迟早要腐烂。我妈也自言自语地寻思,大叔会去哪里呢?接下来我妈着急地喊,你们在这里干等不是办法,赶快去找啊!我和小白都一头雾水,这么晚了,我们该去哪里找。小白的目光扎在我脸上,无助、迷茫、祈求、伤心揉合在一起,将我的心扎得很痛。小白的双眼永远流淌着脉脉温情,目光落到我的脸上,我的骨头就会发出阵阵温热,整个身躯酥软无力,无限的爱怜油然而生。因此,我的心像膏药贴在她身上,无法撕扯开。我爹从屋里不冷不热地扔出一句,他这么多年守着我的月亮田当宝,不可能去别的地方。听爹这么一提醒,我就想到他昨晚的那句“我看你们去哪里找后悔的药”。对,是月亮田。当然,我现在还不能和小白说明。

月亮田是大青树寨最肥沃的田,像一只倒扣的碗镶在田坝中间,被寨子里的人称为田胆。插秧的季节,水汪在月亮田里,远处一看,比十五的月亮还圆,波光一闪多么诱人;秋天一到,月亮田的稻谷像一串一串的金子垂落下来,谷穗一尺多长,谷粒圆溜溜的,这里的收成往往要比别的田多出一倍,谁见都眼馋。包产到户的时候,全寨子的人都望着月亮田,小白的爷爷何老左连夜抢先把田犁了,寨子里的人起来的时候,月亮田已经水汪汪一片,何老左将木犁插在田中央,悠然地抽着烟,一副胜算的样子。我爹自然不会将月亮田拱手相让,他提着砍刀砍了何老左的木犁,两人大打出手。生产队长出了一招:为了体现公平,月亮田以抽签的方式分配,谁抽到就是谁的福气。抽签前一天深夜,我爹提着两只下蛋母鸡去了生产队长家。那时候的下蛋母鸡比金子都值钱,我爹是在下血本。俗话说鬼长胡子是人想出来的,第二天我爹顺利地抽到了月亮田。何老左为此半年都不搭理我爹。可是,社会转型得太让人眼花缭乱,转眼间年轻人一拔一拔进城,曾经被视为命根子的田地被冷落,可怜巴巴地荒芜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我爹做起小生意,早把月亮田忘到九霄云外。

遇上爷爷和小白是我的福气。虽然同在大青树寨生活,毕竟小白比我小六岁,我大学毕业在外面做了两年推销茶叶员,积累了经验,回到县城开发古树茶资源,自己成立了个千年古茶公司,专门经营古树茶,打出了自己的古树茶品牌。那年我是在茶山里遇到小白的,当时她刚刚从农校毕业回家,在茶园里采茶。她挎着小竹篮,爬到古茶树上采茶,简直就是传说中的茶花仙子。这是何老左的古茶园,我才想起这个叫何小白的女孩。我过去问,你是老左大爷的孙女小白吧?她揶揄说,远方大哥,你都当大老板了,怎么会记得我呢?东拉西扯聊了半天,我才知道她在农校学的就是茶叶专业,而且还拿到茶艺师资格证,我的千年古茶公司正好缺少一个茶艺师。我试探性地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灿烂一笑说我哪儿都不去,要回家孝顺爷爷。她爷爷何老左是不容易,这么些年拉扯她供她读书,确实应该回家陪他老人家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她这样窝在山村里太屈才。

晚上,我告诉爹妈想招聘何小白到千年古茶公司上班,我爹一听就使劲摇摆着手,示意我打消这个念头。他说何老左这样的人你躲都来不及,还敢去招惹他。我知道我爹和何老左大爷有过节,也没太在意他的话。我还是去了何家,给何老左大爷带了两瓶好酒。可是何老左大爷一听我的意思,反应跟我爹一样。他说你把我孙女带走了,我怎么生活?我说二级公路马上就开通了,从我们大青树寨到县城只要二十分钟,小白白天去公司上班,下班了可以回来陪你。爷爷沉思了许久,突然提出如果确实让小白进城,能不能把荒芜的月亮田租给他。在我看来这个条件太不是条件了,反正月亮田已经荒芜了几年,当即满口答应下来。可是这个条件跟我爹一提,他却翻脸了。他说就算月亮田长出石头也不租给何老左。我告诉他,何小白能帮我赚大钱,加上我妈旁敲侧击,他才勉强答应了。

小白确实把茶艺学到家了,她泡茶十分专心,眼神紧紧跟着手行走,表情跟着茶汤缓缓荡漾,她让客人闻香杯,能说出茶留在杯里的几种香味,让客人看汤色,能说出茶汤的几种让客人意想不到的颜色,让客人口味回甘,能说出回甘的感觉。比如她会教客人如何用舌头圆茶汤,如何感受茶汤流过嗓眼的润滑,简直就是茶艺天才,有她这个茶艺天才,加上她的漂亮,我的千年古茶公司就春光无限。这样完美的女人,放在哪里都会让男人的目光发直,肥水当然不能流到外人田。

何小白就这样走进了我的世界。

我和小白朝着月亮田飞奔而去。月光在我们的周围助威呐喊,就连星星也跟着我们在天上跑,小白因为心里焦急,脚步比风吹还快,几次摔倒,爬起来又朝前跑。汗珠从身后飞洒而去,被月光撒得很远。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扶起来,疼爱地说,你慢点,小心把自己摔伤。她大声地回我,丢失的是我爷爷,又不是你爷爷,你当然不急。她的话把我吓着了。小白的性情温顺而缓慢,我们在城里做茶叶生意,有时候我都急上火了,她依然不慌不忙,按部就班,你急死了她却死不急。有时候想要重重说她一句,可是她那灿烂的笑容展开,所有的火瞬间熄灭。

小白一边跑一边喊。月亮田空荡荡的,刚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草芽在月光下满地撒欢,几棵老茶树披金戴银,在月光下展示着富贵。空洞的夜晚,月光将小白的呼喊声远远地送向四面八方,占据了整个夜晚。可是,除了风在回应之外,没有一点爷爷的消息。月亮田下面的二级路上偶尔有一辆车飞驶而过,搅乱了夜晚的安宁。

丑时:何老左的赌注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我带着小白在天上飞,小白欢笑着,轻轻抚摸着我的脸,亲昵无比,她的手那么嫩,那么细润,她的表情比彩云更漂亮。我们爷孙俩越过了人间红尘。梦跟现实相反,醒来的时候才感觉到双眼流淌着一条小河,河水顺着脸颊上深深的沟壑流下来。我知道自己实在太担心小白,担心她看不到我,有个闪失。牯牛换改用舌头舔着我脸上的泪水,用温暖的双眼宽慰我。我大声地问自己,你怎么能这样吓自己的孙女呢?有你这样当爷爷的吗?我狠狠地搧自己一个耳光,以此让自己明白我在做什么。无法堵住泪泉,河水更加汹涌,月光被水淹没。

前天晚上小白的那句话实在伤透我的心。我原本以为不管自己提什么条件,她都会向着自己的爷爷,没想到她会向着杨贵发父子俩,这么快就脸朝外了,让我心堵。她十岁那年开始,我们爷孙俩就相依为命,她的孝顺毋庸置疑。她跟了杨远方我打心眼里高兴,远方这孩子也是在我眼皮下长大的,知根知底,将小白交给他,我的心也就落地了。当然,我也很讨厌他爹杨贵发装腔作势的样子,遇到谁都端个空架子。他整天披着长衣在寨子里显摆,每说一句话都要把自己往高处抬,自己把自己当作老爷。关于杨贵发,我曾经跟杨远方交过底。

那是两年前杨远方以小白男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到我家。开始小白只是去杨远方在城里的千年古茶公司上班,也算了打工,一年后把自己也送给了杨远方。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感觉就是中了他们父子的圈套。那天黄昏,杨远方第一次正式向我提出要娶小白,求我把小白嫁给他。当时他和我坐在火塘边,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先是祈求地看着我,目光诚恳。我扭头看看他,再看看站在身边的孙女,小白脸上弥漫着羞涩而幸福的红晕,突然有一种陌生感,也突然发现孙女确实已经长大了,女孩长大了当然要出嫁。想到孙女将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心里突然就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爬上来。时间比流水还快啊!他们俩自然是已经商量好了。我征求孙女的意见,你怎么想?小白更加羞涩地说,我听爷爷的。我对杨远方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小白的主意?杨远方低下头说,我是真心喜欢小白。女大不由娘,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只要你真心对小白好,我就把她嫁给你。我又说,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爹,他可是对谁都怀着敌意,你得先回去问问你爹,他能不能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待小白。杨远方说,爷爷你放心,我会说服我爹好好待小白。他的话真诚得让我有些感动,可是要说服他爹杨贵发只是空话,大青树寨谁都清楚,杨贵发就是一头不和群的牛,见谁都要用角顶一下,总认为天底下自己比谁都能干,比谁都聪明,走路头仰得老高,鬼才相信他会拿小白当女儿看待。当然,一家人有多副面孔,杨远方他妈为人诚实,把孙女放在她面前让人安心,这才点头的。

杨贵发也让我另眼相看了一次。第二天一大早他披着长衣过来,从院子外就扯着嗓子喊,何大叔,我过来看看你。我知道他是为儿子和小白的事来的,故意说,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这个贵人都会想起要看我。我还是给他搬了个凳子,他没有要坐的意思,扯扯身上的大衣,仰着头东看看西看看,不着边地说,这房子该修了,我让远方过来修理一下。我说我的房子自己会修理,怎么轮得上你们来给我修。他说小白嫁给远方,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此。我不客气地回他,我什么时候答应将孙女嫁给杨远方?他这才低下口气说,大叔,我就是来求你这事。他又说,月亮田你好好种着,从今年起不用给我租金了。

包产到户的时候杨贵发为了得到月亮田,偷偷给生产队长杨大昌送了两只下蛋母鸡,杨大昌表面玩公平,背地里在抽签时做了手脚,杨贵发才把月亮田从我手里抢了去。几年后,很多人家赚钱不要粮食,杨贵发做起小买卖,倒把月亮田给忘记了。再后来杨远方到城里办什么千年古茶公司,做茶叶生意赚钱养家,杨贵发也当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老爷,月亮田彻底荒芜了。月亮田荒芜在那里无人问津,我这心里疼得慌,以小白跟杨远方进城为条件,每年一百五十块钱的租金租下来,一年两季从不耽误。前年一条通往县城的大公路从月亮田下面穿过,一下就将原本藏在山窝里的大青树寨与县城的距离拉近了,原本死气沉沉的大青树寨躁动起来,不少人家在路边盖起房子,也学着城里人做起生意。

我知道小白一定哭了一夜。我这一走,心里着火的不仅仅是小白一个人,杨贵发他们一家也肯定像热锅上的蚂蚁,唱戏总是要有个主角,我这个主角不上场,这场戏就唱不下去。当然,我的目的不是阻止这场戏,而是让杨贵发家求我出场。太阳欢笑着走出来,阳光快乐地遍地游走,为我呐喊助威。牯牛换改不吃草,略带伤感地看着我,示意我该回家了。为了达到目的,我偏就不回家。

我在等待杨贵发。

我选择岩房洞是因为周冲富和杨贵发都能想得到,所以我只管耐心等待就行了。

寅时:何小白的透视

爷爷怎么可以这样吓我呢?他明明知道我会急死,还要这样吓我,我太生气了。当然,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爷爷。黎明来得猝不及防,光亮很夸张地落下来。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被赶跑了,不知道爷爷在哪里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而他现在又在哪里。我和远方翻遍了寨子周围的沟壑,连草丛都不放过,就是看不到爷爷的影子。我失落地回到家里,天地紧紧地挤压着我,心已经像石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周冲富大爷、远方他爹和亲戚都过来,纷纷在交头结耳地分析爷爷出走的原因和去向。订亲吃小酒的礼物已经送过来,胖猪拴在院子外面。我抓起送过来的订亲礼物摔到外面,爷爷都失踪还订什么亲。邻居和亲戚们都吃惊地看着我,连杨贵发大叔我未来的老公公也吓住了,悄悄站起来走到人背后,大气不敢出。周冲发大爷对杨贵发大叔说,好好想想,你们是不是让老左大哥生气了。杨贵发大叔搔着头说,我没有惹他生气。他这一刻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失落地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夜未干的泪又汹涌而出,到来的亲戚和邻居们无所适从,站在院子里外像迷失方向的羊群,阳光从头顶压过来,他们的影子在地上静静地等候一出戏的结局。前天晚上爷爷还在家里等我回来,而昨天早上我给爷爷烧好开水出门时他还没起来,时间在这里缩短。突然想起爷爷前晚睡前的那句话“我看你们去哪里找后悔的药”。现在我明白了,是自己惹爷爷生气了,根源是月亮田。

远方家提出彩礼钱四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的时候,爷爷表现得十分平静。那是一个月前就定下来了。大年三十晚上远方过来告诉爷爷,有个老板要跟他合伙在月亮田里建一个茶文化休闲庄园,爷爷的反应异常强烈,他突地站立起来,双眼盯着远方,目光铁丝一般戳向远方的眼睛。空气在他的目光里燃烧,远方站起来拉他坐下,他却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显然是回不过神来。他大声地问,茶文化休闲庄园是干什么用的?我过来拉他坐下,他的神情依然呆滞。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我告诉他茶文化休闲庄园就是让城里人过来吃喝玩乐的地方,现在城里人在城里呆腻了,总想到城外找清静。远方拉着爷爷的手说,月亮田在二级路边,离城也不太远,建茶文化休闲庄园一定能赚钱。爷爷再次站起来,显然是很生气。他几乎是吼叫着说,这么肥沃的地你们也舍得糟蹋,我看你们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我拉着爷爷的手说,田是人家的田,你管他们要做什么?爷爷自言自语地说,是他们的田,是他们的田。口气里透出不少悲凉。

我曾无数次离开爷爷,而那天跟远方进城却是永远的离开。远方提出让我到他的千年古茶公司里上班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不是被远方吓到,而是被自己吓到了。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做什么,只想回到家里好好孝顺爷爷,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往外走,把爷爷一个人孤单地留在家,诸如洗衣做饭之类的活,我当孙女的应该做的事都由他自己做了。虽然我也很向往城里的生活,但是我更不愿离开爷爷,所以也就没把远方的想法告诉他。远方自己跟爷爷提出了这个请求。那天傍晚,我和爷爷坐在篾桌边吃饭,我给爷爷添了饭菜,他一边吃一边夸奖,孙女做的饭菜就是香。他的夸奖声中带着丝丝伤感,接下来他进入了正题,杨远方想让你到他的公司里上班,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说,爷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爷爷说你的眼睛挡不住自己的心思,你还是去吧,他们还答应把月亮田租给我,我赚了。我说寨子里已经没有人种田了,况且你都这么大年纪,我不会让你饿的。爷爷说你好好上自己的班,有空就回来看看我。第二天我和远方出门,爷爷反复交待,远方你一定要帮我好好照顾小白。我看到他的眼角滚出一滴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的眼泪。

第一个月领到工资,我给爷爷买了一件衣服。爷爷高兴地说,我孙女挣到钱了,能养活自己我就放心。那天是远方送我回家,当时进村还只是一条土路,爷爷为了感谢远方,特意杀了一只鸡留他在家里吃饭。后来我明白,我们这个家庭的生活从那时就开始了。

大年初二早上,爷爷准备了香火、扛起犁、牵上牯牛换改去月亮田破土,祭土地神。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年大年初二破土祭土地神,烧香告知土地神,今年的耕种已经开始了,求土地神保祐五谷丰登。这些年许多人家不种田不种地了,早把祭土地神这档子规矩给忘记了,只有爷爷从来不忘祭土地神,而且做得十分虔诚。他将香火插在田埂上,跪下来磕头,然后将犁插入泥土,翻开一块新土,将祭祀用过的饭喂给牯牛换改。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表情渐渐松驰下来,很陶醉、很享受、很幸福。今年大年初二,远方和他妈要过来拜年的,他却只顾自己祭土地神。我说,他们要在月亮田建休闲庄园了,你还祭土地神干什么?爷爷狠狠瞪了我一眼,责怪我。自顾出门了。牯牛换改也回头看了我一眼,奚落我。

爷爷确实是生气了,他是生我的气也生远方他们家的气。可是他现在在哪儿呢?

卯时:杨贵发的脸谱

我明白了,何老左是因为月亮田生的气。订亲吃小酒仪式的日子和规格是他定的,在这个骨节眼上开这个玩笑是真的动性子了。月亮田已经让他种了几年,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忘记那是我家的田。那天远方回来告诉我,他要跟一个老板合伙在月亮田建茶文化休闲庄园,我这才想起月亮田姓杨。建茶文化休闲庄园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到时候我还可以学城里人当个顾问什么的,有权使唤别人。有权使唤别人是多好的事,至少比村民小组长管用。这是年前从城里打工回来的何三元提醒我的。那天我俩在寨子边的路上相遇,他从东边走来,我从西边走来,他硬把脸扭朝一边装作看不见我,想急急从我身边溜过。我逮住他,问他这么急是不是要去抢金子。并急忙掏出小白买的紫云烟递过去,他将烟放在鼻子前嗅嗅说,大叔你家远方做大生意,你抽烟都升级了。紫云烟十块钱一包,我当然舍不得。我大声地说,远方要在月亮田建很大的茶文化休闲庄园,以后你也不用进城打工,就到我们的庄园做活吧。何三元怪怪地笑一声说,我只带到城里打工的命,不过你倒是可以学着城里的公司,在茶文化休闲庄园里当个顾问,大小是个官,也可以使唤别人。我又递上一支烟称赞他,三元你这个想法好,你这个想法就是好。

冬天的阳光比任何时候都有劲,让人舒坦。

这些日子以来,我完全陶醉在当茶文化休闲庄园顾问的梦里,每天都不愿醒来。一想到以后可以倒背着手在庄园里指使别人做事,甚至还可以训人,恨不得远方他们马上把茶文化庄园建起来。大年初三我还真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服务员在院角偷懒,我过去用竹棍敲她的脑袋,她惊慌地站在我面前,低声下气地求我饶她一次,我这才饶了她。可惜这好梦让何老左给搅了。一大早他就在院子外喊我,那嗓门粗得把清晨震得天摇地动。我让他进屋坐,他却非要我出去说话。我只好出去,给他递了一支紫云烟,他不接,手里的所握着竹子做的长烟锅,梗直了脖子,使劲把脸扭朝一边,用白发苍苍的后脑勺对着我,一股冷风压过来。我意识到他是来找事的,尴尬地将手缩回来。他扔石头般扔过来一句,你们要在月亮田建什么茶文化休闲庄园?我扯直了嗓子回道,是啊!茶文化休闲庄园建起来能赚大钱,我还能当个顾问,你也能好好享清福,多好的事。他在石坎上磕掉烟灰,狠狠地喷出一句,你放屁。我一时蒙了,他也可能感觉唐突,软下嗓音,却提出了一个让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他说如果要让远方和小白订亲,你得把月亮田作彩礼送给我。我以为这老家伙又在开玩笑,我已经提出给他四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元彩礼,这在大青树寨是破天荒了。这也是远方先提出来的,我原来没打算给这么多,可是远方说何老左爷孙俩相依为命不容易,孙女一出嫁他就成了孤寡老人,我们得对得起他们爷孙俩。我知道何老左并不会特别在意彩礼多少,远方这样做更多是考虑何小白的感受,他怕何小白委屈,我也就同意了。一则钱是他们自己的,二则何老左还不得给孙女置办嫁妆还要送回来一部分。我有点不高兴地说,大叔我可是要给你四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元彩礼,你还提月亮田干什么?何老左说,其他彩礼你可以一分也不给我,我就是要月亮田,我必须要月亮田,否则小白和杨远方的事就免谈。扔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原本有点弯的腰背突然伸直了,影子落在地上硬梆梆的,让我第一次感觉自愧不如。他的背影从拐角处的大青树下消失了,我还僵在他那句话里。给他金子不要偏要粪土,他是傻到家了。

当初远方提出要和何小白结婚,我就不乐意。在我原来的想像里,远方是个大学生不说,还是千年古茶公司的经理,每天要打交道的人都是县里的领导和外地老板,至少要娶个大学生才有头有脸。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何老左跟我不对路,一肚子花花肠子,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给你玩出个花样来。远方和他妈就是不相信,我也只能依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但是已经到这步田地,这世间找不到后悔药!

太阳在天空嘲笑我。

何老左确实是跟我较上劲了。那天他在月亮田里除草,我再次跟他提起要建茶文化休闲庄园的事,他的脸马上就黑下来,硬梆梆地甩给我一句,想毁我的月亮田?你去问问杨远方还要不要娶小白。那口气像是我欠他的。月亮田已经让他种几年了,自从我们到他家提亲后,我也就没有收过他的租金。他怎么会在这个骨节眼上突然和我作难呢?现在倒变成他的了,原来这是一个圈套。当然,这几年大青树寨也就他一个人在种田,每年插秧季节,他一个在田里插秧;秋收季节,那谷子也黄灿灿地惹人,只是看上去孤单而滑稽。种出谷子又满心欢喜地送给别人,好像送的不是谷子,而是金子,蛮是骄傲。我当时就想,这老家伙尺早要死在月亮田里。

此时的场面十分尴尬,他家的亲戚和邻居都来了,订亲礼物也摆在院子里,却没有了主人。在场的人都不用正眼看我,偶尔看我一眼,目光比石头还硬,砸得我颜面全无。我知道每个人都会认为是我惹了他何老左,他们每个人都在心里咒骂我不是东西。打开这个尴尬场面的结就是要尽快找到何老左。何老左这个玩笑的目的是月亮田,他既然要开这个玩笑,就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当然也不会让我们永远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在哪里呢?只有山背后的岩房洞。对,岩房洞。这是他唯一要选择的地方。

卯时:杨远方的现场

小白哭得伤心,事实上她已经哭了一整夜。这一夜,泪把我淹没在汪洋大海里,让我永远看不到岸。这时候,我多么希望黎明迟些来临,希望爷爷能在黎明前出现,可是爷爷没有出现,黎明却提前来临了,一切不可阻拦。参加我们订亲仪式的亲戚和邻居挤满院子里外,让她更加伤心无助,她坐在地上,头上沾满叶子尘土,脸被一道道深深的泪痕划伤,衣服上沾满泥巴,一只鞋子丢到院子外面。她像一头发疯的母狮,谁也无法靠近,有人想要靠近安慰她,也有人想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可是她更加悲伤地大声哭喊,清晨在她的哭喊声中紧张起来,连风和阳光也不敢靠近,只远远地停留在一边。

我也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无助和伤感。

周冲富大爷无限沉静地坐在一边,目光木然却充满睿智,像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在谋划胜负的结果。他的目光先是掠过人群落到小白身上,生气又无奈地对小白说,你在这儿哭什么,你爷爷死不了,还不赶快去找。小白的哭喊戛然而止,仿佛空气被突然切断。众人的目光唰唰地落在他的脸上,小白诚恳的目光钉在他的脸上,充满无限依赖,急切求救,这大青树寨的每一片叶子都翻过了,还能到哪里找?周冲富大爷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笃定地落在我爹身上。他对小白说也对所有的人说,他的目的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明白。他说我知道老左大哥是因为月亮田和你们呕气,你杨贵发就是小人,这么大年纪也不饶他?他去哪里你应该想得到啊!他把话直接指向我爹,而且话里有话,他肯定以为是我爹得罪了小白的爷爷,不然爷爷肯定不会在这个日子出走。众人的目光泼水一般哗地浇到我爹身上,许多人的目光转而变成了钉子,纷纷往他身上狠狠地扎。尤其是小白,她的目光像被烧红的烙铁,碰到我爹脸上就发出焦糊味。我爹十分尴尬,把目光递给周冲富大爷,低声问他也是问自己,难道老左大叔是去了山背后的岩房洞?周冲富大爷说,知道了还杵在这里,你们这个亲还订不订?

小白电击一般从地上弹起来,又电流似的撞出去,清晨的阳光被她撞开一道裂缝。我紧追着她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我和小白的关系是她二十岁生日那天确定的,那也是小白第一次过生日。过生日是城里吃闲饭人做的事,农村整天为吃穿早出晚归,哪有闲情过什么生日。那天我特意在最好的食客山庄订了一桌,请了几个好朋友参加。起初我并没有告诉小白给她过生日,我们招待生意伙伴在外面吃饭是经常的事,她并不在意。那天我先带她上街,替她挑了一套粉红色裙子,她有些不解地问我要招待什么大客商,这么隆重。我故作神秘地说今天要招待的是一位美女老板娘,去了你就知道了。她没再问,顺从地跟我出门。我们进了包间,几个朋友已经坐在那里,小白很是吃惊,但在这种场合里她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安静地在我身边坐下。几个朋友看到小白进来,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异口同声地说是不是仙女下凡了?我们开始喝酒,我让她喝一点红酒,朋友们都有些奇怪,平常我决不允许小白喝酒。小白四处张望,她是在寻找我要招待的贵客老板娘,我举起酒杯大声宣布今天是给我的未婚妻何小白过生日,我正式向她求婚。众人哗然,小白的脸腾起彩云,眼神吃惊又羞涩地飘过来,落在我脸上,马上又低垂下来,不知所措。我掏出准备好的戒指给她戴上,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这一下,我感觉到她的额头烫得像烤在火上,她的心已经从胸口飞出来。我故意当着朋友大声地说,你怎么发烧了。朋友们大声地喊,是你把何小白烧热了。之前我也经常开她的玩笑,比如我的朋友过来喝茶,我会当着她的面跟朋友开玩笑,你们不要色迷迷地看小白,她是我老婆。开始的时候她会害羞,这种玩笑开多之后,她也不在意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是在玩笑。

那天晚上,我真真切切地拥抱着小白,她紧张慌乱,但从她的热情和传递过来的眼神里感觉到,她也在等待这一天。末了,她恐慌中喊了一声:爷爷!

建个茶文化休闲庄园是我一直以来的重大项目规划,选了几个地方,最终还是看好月亮田。小白自然也替我高兴,为策划庄园出了不少力。我拿到茶文化休闲庄园策划书的时候确实欣喜若狂,这将是茶叶交流的大平台。再说也可以为大青树寨人做点好事,当时决定过完春节就动工,没想到爷爷会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而且在他那里是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为了说服他,我还特意将策划书给他看,详细地告诉他在哪里建茶仓、哪里建品茶室、哪里建茶交易场……他却充耳不闻,表情比铁还冷,站起来狠狠地拍拍裤腿,走了。从他的裤腿上飞出来的灰尘呛得我咳嗽不止。

我知道遇上阻力了。

我追上小白,搀扶着她往后山赶,伸手替她擦汗,却让她甩开了。

我和小白终于跑到岩房洞,爷爷坐在洞口,神情淡定,他是在等我们。小白扑进爷爷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所受到惊吓、委屈、怨恨统统溶入哭声里,汗水泪水流成一条河。我想过来替小白擦去泪水和汗水,也擦去自己心疼的泪水。半晌,小白抬起眼望着爷爷,伸手摸摸他的脸,关切地问,爷爷你没事吧?目光全都是疼痛,口吻里全是担忧、伤心。我也凑过来说,爷爷你把我们吓坏了,我们回家吧。我想要扶他起来,被他推开了,这一掌是想把我从小白身边推开。我求救地看看小白,十分困顿、迷茫。爷爷把大前晚上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的条件你们考虑好了吗?我嘟囔半天也说不出话来。爷爷说,如果不答应我的条件,小白就进不了你杨家的门。时间被锁住,动不了。小白只管紧紧地依着爷爷,把我晾在旁边。这时候,她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爷爷,挑水的担子不会平衡的。我沉思了片刻,缓缓地过来单腿跪在地上,一手拉着爷爷,一手拉着小白,无比镇静地说,爷爷我答应你的条件。爷爷肯定心疼,毕竟是自己未来的孙女婿,软下口气对我说,最好是让你爹过来表个态,省得他不认帐。

太阳吃力地往上爬,很快进入正常行走的状态。我爹大汗淋淋地来到跟前,擦汗、大口喘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叔你这是唱哪一出,这不是让我出洋相吗?我把爷爷的意思告诉他,我爹的脸上突然飞出一片乌云,久久地凝固着。许久,我爹显然已经平静下来了。我期待着他从爷爷的台阶上下来。他下来了,低声说,大叔我答应你,把月亮田当彩礼送给你。

爷爷爽朗地笑起来,这是我见过他最爽朗的一次,当初爽快答应不就完了吗?显然,他对我爹的承诺并不放心,或者说他并不相信我爹。立即带着我和我爹、小白及亲戚来到月亮田。他先在田中央跪下来,迅速点上香,让我们整齐地跪在身后,大声地祷告:天地神灵作证,从今天起月亮田是何家的月亮田,我要将它作为陪嫁礼物给孙女何小白。一切都那么庄严,天色突然暗暗地闪了一下,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压过来,紧紧捏住我们的灵魂。我爹先是吃惊,然后不以为然地说大叔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真是开玩笑,不就是一回事吗?我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爷爷,他继续缓缓地说,天地神灵都听见了,杨贵发、杨远方你们父子俩也听好,陪嫁礼物有娘家一半,如果谁要敢糟蹋我的月亮田,定会遭上天惩罚。香烟缭绕地升起,早晨的阳光充满魔力,闪动着乌黑的光芒,我爹吓得脸色煞白,大片阴云弥漫在他的双眼里,双眼像两坨铅巴,色泽暗淡。

戊时:何小白的收获

客人散尽,屋里只剩下我和爷爷。灯光显得疲惫不堪,火塘吃力地燃烧着,温暖的小屋温暖的家。牯牛换改发出一声响亮的鼻息。我依在爷爷的怀里,爷爷梦呓般说,金山银山都有花光的时候,只有土地才永远养活我们祖祖辈辈。他的神色平静如井水,灯光缺乏营养,火光缺少力量,纵横在他脸上的皱纹终于安静下来。爷爷轻轻拍着我的背,小时候他就是这样拍着我入睡的,爷爷的怀里是多么温暖,我好多年没有依在爷爷的怀里入睡了。我要是永远长不大该有多好!

爷爷轻轻地轻轻地拍着我,也拍着夜晚,一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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