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2019-11-20 03:34韦金山
雨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绝症婴儿子女

韦金山

因为工作原因,我经常接待遭遇生活苦难的人,他们到办公室来,向我哭诉,希望得到救助。每次我都手足无措,面对这些苦难,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是一位退休的公司老职工,我不知道他是出于早年对工会的信赖,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找我们的。从他棱角分明的脸可以看出,他并不太相信人世的善意,所以他也没有像其他求助者那样,过度哭诉苦难以博取别人的同情。他讲到苦难的事,甚至会带着一种气愤和不公。

他的孙女得了慢性肾炎,一岁多就要喝药,要把嘴巴撬开强喂,几年了,每天都要吃满满一把的药,有一百多粒,孙女每天说的一句话就是,爷爷,今天不要吃药了吧。不吃又怎么行呢,不吃就要尿血啊。

他说,真想哪一天带孙女到上海街头,把她丢了算了。他的声音很轻,我听出他确有过这个念头。前几年,上海杭州几个大城市,曾发过一个通告,由于城市中乱丢婴儿,特地划了几个地方集中丢婴,便于收留拾取。这下,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盒子,集中丢婴的几个地方“人满为患”。大多是夜晚来丢的,有的开着车来,可见离着不近,极可能是外省外市的,在夜幕的掩盖下,他们把车停在一处灯光稍暗的地方,匆匆从车上下来,把襁褓中的婴儿往路边一放,像小偷一样急切离开了,没有一辆再回来。天亮了,离丢弃点几里外就会出现丢弃的婴儿,根本来不及收留拾取,最后不得不取消。

我们不能过多谴责那些父母,他们心里肯定也盛满了悲苦。暂时的苦难,大多人可以承受,长久没有尽头的苦难,需要投入一生来承担的苦难,像一块黑色的海绵,把生活中所有明亮的东西都吸光了。丢弃先天残疾的婴儿,彻底解脱,那些父母心里或多或少都打算过,迫于道德和责任,他们没有付诸行动,突然有了这样一个通告,把婴儿丢到指定的地方,虽然也要背负道德的谴责,起码婴儿的生命有了保证,自责或许会稍稍轻些。摆脱苦难和承担责任就像天平的两端,现在此端加了一个砝码,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砝码,天平就失衡了。

爷爷说要把她丢到上海的街头,而没说丢到乡下,丢到小城市,可见,他是想孙女能被家境好的人收留,想让孩子以后的命运不至太差,但他忘了,作为亲人的他们都不愿承担这个责任,那没有血缘关系的旁人,又怎么会帮你担起这副重担呢。

有一次慰问一位病人,瘫痪在床,侍候他的是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老人家送我们出门时,拉着我们的手,泪水禁不住流下来。她说,最担心的是她走了后,儿子怎么办?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她不停地说着,泪水也不停地流。可以看出来,老人家憋得太久了,心里的苦就像沉重的石块,把她的心拽向黑渊,她平日还不能在儿子面前流泪。问到她的儿媳,她说,离开这个家已经几年了。

这是经常遇到的事,丈夫得了绝症,年轻的往往选择了离婚,上了年纪的,干脆离家出走,就是俗话说的跑了。现在要求精准帮扶,其中家庭成员也要填写详细的信息,但跑了的妻子带走了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号码,网络表格就不能生效,救助就无法完成。那些妻子,年龄都老大不小了,也毫无特长,可以想象,她们出走后,在外面的生存一定艰难,出走,无非就是想摆脱苦难,她们宁愿选择在外吃苦,也不愿天天面对苦难。

责怪她们是无意义的,苦难是块带棱角的石头,谁碰着都伤痕累累,每个人都会本能地想到逃脱。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逃脱,特别是亲人,因为血缘关系,可说无处可逃。

有次看电视,一个六岁的农村小孩,为了照顾瘫痪的父亲,已经会做饭、洗衣服,还会帮父亲翻身和洗澡,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儿童的天真和欢乐,面对镜头,一脸麻木。

他就是一个无处可逃的人。

电影《恋恋笔记本》中,妻子得了老年痴呆症,丈夫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给妻子讲他们过去的爱情故事,最后妻子记起来了。另一部电影,也是妻子得了老年痴呆症,丈夫长年累月地照顾,电影用了许多镜头来呈现琐碎的生活细节:刚为妻子换好尿布,一掀被子,又尿湿了;喂妻子喝水,她把水吐在他的脸上,他忍不住抽了她的耳光……他心力交瘁。女儿来探望时,他刚想抱怨一下,又遭到女儿训斥,说他对母亲照顾不周,最后,他用枕头把妻子捂死了。前一部片子很感人,导演眼中有的是爱情和温情,这是属于美好的东西,是和苦难格格不入的东西,为了让爱情闪亮起来,导演做的只有遮蔽苦难带来的琐碎磨损,后一部片子把苦难真实地推到观众面前,从而感受丈夫每天身受的磨难,除了吃喝拉撒,还有病人的责怪和刁难,当他拿起枕头的瞬间,观众心里是不是也长舒了一口气呢。

生活中的普通人,每天为了生存奔波,有时掀开苦难的一个角,里面冒出的冷气,不禁让人打个寒战。面对苦难,我们有时不得不假装冷漠,因为无能为力,甚至不能同情,不然,生活可能崩溃。苦难不再是个简单的名词,它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吞噬一切靠近它的人,旁观的人也头晕目弦,感到彻身的寒气和透心的冰冷,廉价的同情和泛泛的宽慰,显示的只是你的浅薄,甚至不怀好意的消费,因为真正的伤痛只有他们独自面对,他人的帮助毕竟是微渺的。

记得一个下雪的冬天,到一位得绝症的人家里看望。他瘫痪在床,睡在自家搭盖的披厦间,屋里冰冷,脖子上生了个大疮,日夜流脓,家里没钱让他住院。冷,他已不在乎,痛,他也不在乎,他痛恨自己不能快点死,让家里人甩掉他这个包袱,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节省一张擦脓的卫生纸。

另外一家,几乎都不能称为家,锅碗瓢盆随意堆放在满是油污的桌台上,一切都是凑合的,一切都是临时的,醒目的就是那张地铺,上面躺着脑瘫的儿子。儿子长得又高又胖,为了避免从床上摔下来,只能让他睡地铺。父母两人轮流侍候,围着儿子打转,他们身心疲惫,形神憔悴,生活道尽了逼迫、无奈、酸楚,儿子以后的命运,更揪着他们的心。

苦难除了煎熬,别无出路。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让许多深爱子女的父母选择了不归路,用自我了断解除缠绕在子女脖子上的绳索。

作家野夫的母亲,当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后,毅然走向了江面,她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告别人世,免得成为子女的累赘,她认为短痛胜于拖累。另一位得了绝症的农村老人,自杀未遂,子女为了抢救他花了几万元,他的心里更加愧疚,同时为了子女的名声,他逢人便说,那是一次事故,并不是他刻意为之。最后,他在自己身上系上一块石头,走向河水。同时,为了子女不再另外花钱捞尸,还用一根绳子把自己系在岸边一棵树上。

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的历程,多数人在年老时选择把残躯交给病痛摧残,苟延残喘到生命最后一刻。这本无可指责,但对于用决绝方式早求解脱的人,我还是心存敬意。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曾在小说《个人的体验》中,详细描述了一个人与苦难猝然相遇时的表现。主人公鸟刚出生的儿子得了脑疝,脑盖骨缺损,脑组织流淌出来,就是手术成功,也是植物人。鸟最初得知这一消息时,第一念头就是逃避。他跑到情人家里,靠酒精和性来麻痹自己,希望永远沉醉不醒,并暗中希望医生拖延手术,让婴儿自然死去。酒也有醒的时候,性爱过后的是更大的疲惫空虚,苦难还是坚硬地横亘在现实中,让你避无可避。经过漫长的心灵炼狱,最后,鸟终于幡然醒悟,回到了家,回到了残疾儿子的身旁,勇敢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决心和残疾婴儿共同坚韧地生存下去。

这部小说细微刻画了一个人面对苦难突至时的心理和行径,这是鸟的个人体验,何尝不是同类情境中所有人的体验呢?

现实中的大江健三郎也有一个得了脑疝的儿子,与痴呆弱智儿共生存的切身体验让作者写鸟的精神危机和心灵苦斗时,带有深切的烙印。现实中的作者也许有过和鸟一样的念头,但并没有那样的行动,大江健三郎每天一边尽职地照顾着儿子一边写作,每天都要写作到深夜,因为要最后一次替儿子翻身更换尿片后才能上床休息。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把不幸当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坦然地接受它,不被苦难吞噬,这已相当了不起,但法国作家让·路易·傅尼叶竟然还能从中品出些许欢乐来。傅尼叶也生了两个智障儿子,并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书,书名叫《爸爸,我们去哪儿》。不同的是,傅尼叶用的却是轻松幽默的笔调,仿佛生了两个智障儿子对他来说,不仅算不上不幸,还是一件快乐的事,让他解脱了许多生活烦恼,比如不用买书,不用为他们学业操心,不用为他们求职焦虑……如果你被他这种假相迷惑住,你就没能理解作者幽默文字下掩盖的悲凉。傅尼叶是小说家,对人心当然有更深入的洞测,他知道,读者需要快乐胜于愁苦,你把不幸渲染得再大,除了引起读者的不适外,也不会得到更多,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强作欢颜,打掉牙往肚里咽,把血当口红来抹。不,这里没有悲剧,只有喜剧。

他这样做,已经杜绝了世人的理解。世人的理解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直面灾难和不幸的只能是他,他扛住了。正如《个人的体验》中,鸟的岳父教授所说:“你把这次不幸从正面接受下来, 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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