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与孤独的双重悖论
——汤成难《奔跑的稻田》《金光闪烁》读札

2019-11-20 03:34陈进武
雨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金光稻田小说

陈进武

尽管与汤成难并不相熟,但此前盘点年度小说时,她的《开往春天的电梯》《比邻而居》等作品,都让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熟悉汤成难的研究者都知道,她的小说笔触细腻又不避锋芒,充满才情且张力十足。这样的文字一旦进入读者视野便能渗透肌理,直抵人心。她的短篇新作《奔跑的稻田》讲述了父亲在五十岁时决定出门远行拓荒种稻,自此一去未归的故事;而另一部短篇小说《金光闪烁》则以一条金项链串联起两个贫病的底层家庭,娓娓道出了宾馆保洁员陈素珍在现实需求与道德底线之间的矛盾与纠葛。从阅读的整体感知来说,汤成难用看似轻松的笔调展开叙述,以冷静却又极具爆发力的笔法深度穿透了时代现实与世道人心。

一部好的短篇小说应该是以匠心独具的笔法讲好故事,并充分展示出具有作家个性特质的叙事能力。读汤成难的两部新作,首先打动人心的内容是倾诉。正如汤成难说的,写作是让她保持孤独却又能得以倾诉的一种方式。看得出来,她所“倾诉”的大多是自己最熟悉且体验最深刻的人和事。《奔跑的稻田》中父亲突然作出“我要到外面种稻”的决定,这是一种执念,更是一种未竟的理想。小说讲述的理想与汤成难讲述其父亲坚守的“三十多年前的‘梦想’”高度契合。《金光闪烁》开篇写道:“从利民桥向东,沿着人民路走到底就是仙城医院了,医院的后面是幼儿园、菜场和仙城中学,医院对面是百货大厦和人民商场。”很显然,这段文字描述的是汤成难熟悉的生长之地扬州,而陈素珍、王小玉、老杨、刘小军等无不是她特别熟知的身边人。作为时代和生活的亲历者,我们读时能感觉这些人和事都那么熟悉,都可能从现实中找寻到,对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

这种倾诉既是作家自己的倾诉,也是小说中人物的倾诉。在《奔跑的稻田》中,老实巴交又无其他手艺的父亲给人留下沉默寡言的印象,但他作出“出一趟远门”的决定是郑重“宣布”的,实则传达出一种强烈的倾诉愿望。出走“外地”后,父亲改用书信的方式“突然说话”,一封封长度逐渐增加的书信表明父亲“比从前善谈了”。同样,《金光闪烁》中的陈素珍说话不多,平常总是默默听着。当遇见暂住8206的河南房客后,陈素珍想到生病的儿子刘小军和日渐衰老的婆婆,便有了对这一家三口人同病相怜的倾诉欲。尤其是“借”走那条金项链给儿子治病后,她更加渴求表达和倾诉。可以说,小说中人物的倾诉与作家的倾诉既达成了一种文学与生活交融的关系或状态,又在某种意义上寄予了更高远的生命对话。

第二个强烈的感觉是孤独。对于这种沁入骨髓的孤独,汤成难直言不讳:“我的小说很多与孤独有关。”在两部小说中,她对父亲、母亲、“我”、陈素珍、小龙和小军等人物怀有最真挚和最深厚的感情,有同情,有理解,有希冀,有期待,但却又不留情面,甚至没有给他们丝毫在现实应有的、更好的遭遇和结局。父亲是孤独的,他的远行决定,先是引起母亲以及儿女们的一阵哄笑,而后村里每个人都把他去外地种地的事当成笑话来看待。更为悲戚的是,作为儿女的姐姐们很少谈起父亲,仿佛他在生活里彻底消失了。“我”是孤独的。父亲出走时,唯有“我”跟在他后面,想要送一送他;父亲远行后,“我”保管好父亲寄来的每封信,唯有如此才能让“我”和父亲得以紧密相连。陈素珍也是孤独的。儿子刘小军在春节前的一天走向了人生终点,而年过八旬的婆婆也终究“像一截瘪掉的山芋”把自己种到了地里。唯剩下陈素珍在“慢慢向前流淌”的日子中孤独活着。在汤成难笔下,孤独是现代人的存在常态,如海德格尔说的那样每个人都“系于孤独之途”。这样的孤独感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弥散于小说始终。

不难发现,倾诉与孤独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双重悖论。越期盼倾诉却越是无言可诉,越希冀走出孤独却越是陷得无法自拔。《金光闪烁》中陈素珍因不为人知的金项链事件经受着无尽的良心炙烤和人性拷问。倾诉与孤独在她身上无声撕扯:一方面,河南房客因儿子小龙突然病逝而离开,“借”了金项链的陈素珍失去了与其当面沟通和倾诉的机会;另一方面,待到儿子和婆婆去世后,她又被剥夺了与亲人沟通与交流的可能,只能以无言的倾诉面对生存。《奔跑的稻田》中,父亲的缺席造成了父亲和“我”对话的不在场,不论是个体,还是两人之间,倾诉不得而孤独有余。这样一些悖论存在,确实很残酷,令人窒息,但却又很真实。

汤成难自认:“我追求人性中的温暖和柔软的东西,所以小说里面可能会很残忍,但是每一篇结尾的时候我都会希望能够给人物一个光明的或者是温暖的事情。”且不论两部新作中“残忍”与“温暖”并存与否,但确实在贯穿始终的孤独体验中闪现出了些许亮色。前者选用“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这种方式与父亲的决定遥相呼应。读大学时,“我”选择的专业是作物栽培与耕作学;毕业后,“我”去了一个海滨城市在盐碱地实验新型水稻。小说结尾写到父亲多年前寄回的那件曾装过稻子的衣服“隐约散发着一些油亮光芒”,“不知何时钻出了无数细密如针尖一样的绿色谷芽。”后者结尾是愈发沉默的陈素珍时常想起那个秋天住在8206的河南人,那条“带着她体温的项链”冰冷却又有温度。从存在意义来讲,人被孤独地抛入世界,所希冀的是抵达诗意栖居的生活状态。当然,汤成难并未达到这样形而上的存在高度,但的确又在洞察生活与刺探人心中书写孤独却不沉迷孤独。那种升腾起来的悲悯与同情,触动了人心最柔软之处。

令人疑惑的是,汤成难所揭示的悖论到底有着怎样的现实指向和终极关怀?不难发现,我们能在她的小说中读到一种具有浓厚怀旧意味的关于乡村灵光消逝的忧思。《奔跑的稻田》中村里人都陆续离开乡村涌向了城市,像木匠王富贵和王富全到城里帮人家打家具,修鞋匠杨瘸子去上海给城里人修修鞋。家里的母亲和姐姐们从镇里去了大城市,唯一理解且认同父亲的“我”也去外地读大学,最后留在了海滨城市工作。《金光闪烁》中陈素珍住在仙城北边的双沟乡,因城市向北发展,庄稼地被征用建了工业园,“他们成了没有地的农民了”。在这里,拥有深切个人记忆和体验的汤成难记录了农民进城的流动路向,并透视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被蚕食乃至逐渐消逝的真切状态。无数的现代化高楼占有了土地,正如《奔跑的稻田》中所写的“陌生人如何像搭积木一样在土地周围建起了工棚,还未冒出泥土的种子们又是如何被混凝土覆盖”。一切乡村应有的诗意存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可以见到的是,城市在扩张、乡村渐萎缩、地域显区隔、精神现隔膜,等等,所有这一切问题都促使当下人产生了无言倾诉与无乡(无家)可归的孤独感。

然而出乎读者预料的是,面对“一点点正在消失”的乡村,不论是父亲,还是陈素珍,他们并没有直面现实或自我更新,而无一例外选择了退守。一种表现在于,遭遇新开垦的土地被圈建飞机场,父亲毅然选择背着仅剩的一点稻种离开,继续向北,重新去寻找另一块可以播种的土地。这样的状态直到退无可退,守无可守,通信戛然而止,而父亲也在村里人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这种退守的另一种表现是土地被征用后的陈素珍们瞬间失去了身份的认同,他们无法确认“自己究竟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了。恰是如此,他们纷纷进城找工作,企图用城里的养老保险来弥补土地缺失后的无根焦虑并安妥灵魂。可以清晰见到,汤成难在沉稳的叙事中将现代人的“无根感”推向了某种极致。

在快节奏的当下,汤成难应该说是一个慢行者。她以舒缓的节奏、明快的语言,揭示了底层小人物的深层心理和生存境况,清晰表达了当代人的时代情绪。总的来讲,两部小说在个人感知、经验处理和细节完善等方面尚有值得推敲的地方。《雨花》编辑部的编辑阅后,与汤成难进行沟通,提出了一些建议。汤成难也很快回应了问题并进行了修改。或许,这实属我们阅读者的挑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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